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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血(一~十)

简体版

作者:大袖遮天


楔子

2004年深秋,寒冷像無數的牛毛細針,藏在灰色的空氣中,冷不防就扎人一下,扎得人皮膚生痛。

由於寒冷,夜裏2點多鐘,街上便已經冷冷清清,不見行人。

我沿著長長的人行道獨自走著,穿過路旁的樟樹在路燈下投下的一道又一道的影子,路邊店內傳來的歌曲聲熱鬧地響著。不遠處有個小小的夜市,通常人們都喜歡在那裏吃火鍋,但是今天太冷了,沒有人,火鍋的香氣氤氳了整條街道,只吸引來幾條流浪狗。

我一向同情流浪狗,同情它們被人類背叛的忠誠。看見它們哀怨地低鳴,在地面上搜尋殘羹冷炙,嘴裏發出失望的嗚咽聲,我總是為之動容。我的手裏正好提著一袋熟食,便掏出幾塊扔給它們。

它們開始爭奪食物。其中一隻狗大約年紀太大,腿有點跛,踉蹌中撞翻了放火鍋的桌子,一大鍋滾水都扣到了它的身上,火鍋中放的一把尖利的鐵叉,也不偏不倚地插入它的左眼。

我和夜市老闆同時驚叫起來。

狗在一瞬間發出淒厲的哀鳴,在原地倒下、滾動,四肢不斷抽搐,同時不斷地哀鳴著,眼睛裏開始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淚,血像花朵般點點灑落在地面上,染紅了它雪白的爪子。

我走過去,想看看它的傷勢。它看見我,立刻掙扎著站立起來,哆哆嗦嗦地跑開了,那把鐵叉依然插在它眼睛裏。其他的狗站成一排,警惕地看著我。

我只得站住了——流浪狗不相信人類,我也沒有辦法。

那只受傷的狗跑到遠處,一拐彎便不見了。其他幾隻狗等了一陣,也都跑散。我和夜市老闆議論嘆息了幾句,便繼續朝前走。

走了一陣,面前顛顛地又跑來一隻狗,它的腿有點跛。我心中一動:這不會就是剛才那只受傷的狗吧?等它跑得近一點,我仔細看了看它,果然是那隻狗,它那雪白的爪子上還留著未幹的血跡,左眼周圍也留著大團的血跡,毛皮被血粘成一團一團的。但是那把鐵叉不見了,它的左眼依舊是明亮的,彷彿沒有受過一點傷。它的身上也沒有燙傷的痕跡,很輕鬆地跑著,看見我,也不避開,反而在我的熟食袋上嗅了嗅,示意要吃。

我掏出一塊熟食遞給它,趁它低頭吃的時候,又注意察看它的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湊近它嘴邊時,我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從它嘴角散發出來。

我迷惑不解,正要仔細再看,它已經吃完熟食,跑開了,一縷異香隨著它張嘴喘氣,飄灑在深秋冷峭的空氣中。



一、血盡而亡


一連幾天都非常寒冷,滴水成冰的日子,人們只想在家裏享受火爐的溫暖,白天除非要上班,通常沒有人願意出來,而一到夜裏,街道上就更加冷落。

這天夜裏,我又是很晚才回來,依舊是我一個人,走在空空的街道上,路旁的路燈寂寞地亮著,店面門口的霓虹燈也在職業性地微笑,像一朵朵顧影自憐的花。

忽然一陣異香伴隨著寒風侵入鼻中,淡淡的,仔細一聞,又彷彿沒有。這種香氣,正是幾天前那個夜晚,我在那只受傷的野狗身上聞到的那種味道,像麝香,又比麝香要清淡。

越往前走,香味越濃,走到夜市附近時,香味已經濃得不需呼吸也可感知到。

夜市仍舊無人光顧,店前擺著的椅子,冷冷落落,被凍得起了一層白霜。似乎連夜市的老闆,也耐不住長夜的寒冷與寂寞,縮在屋內沒有出來。

只有風,低低地拂過地上的不知什麼布料,微微飄揚成一面旗幟。

咦?

走得更近些,我忽然發現,那被風吹起的布料,是一方上好的絲巾,醬色格子花紋,纏繞在桌子腿上,赫然是夜市老闆平時常戴的那一方絲巾。據說這是他老婆給他買的,被他愛逾珍寶,今天不小心丟在這裏,他一定要心疼死了。

我跟老闆有頗長一段日子的主顧之誼,便走過去,想拾起那方絲巾。

這一走過去,繞過重重遮擋著視線的桌椅,讓我看見了夜市老闆。

他穿著慣常的那件深色工作服,兩臂戴著厚厚的袖套,躺在地上,身體呈現一種奇異的僵直狀態,背朝著我。

我急忙走過去,叫著他的名字「郭德昌」,同時將他的身子扳過來。他的身體被凍得很硬,像一條冰箱裏的凍魚,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將他完全反轉過來。

一看到他的容貌,我不由驚呼一聲,手一鬆,坐倒在地上,連連後退幾步。

他的面孔,一看就知道已經死去:面上毫無血色,白得像蠟,皮膚因為僵硬而繃緊,眼睛瞪得極大,張大的瞳孔裏,似乎仍舊殘留著恐懼的神色;嘴大張著,彷彿臨死前仍舊在大聲呼喊著什麼,整個面部都扭曲變形;在這種死亡的慘白之中,他的臉上,分佈著一大團一大團的淤青,每一團都有拳頭大小,蓋著他沒有生氣的臉,平添了幾分詭異和恐怖,彷彿一朵朵死亡之花盛開,讓這張尋常的死臉,變得如鬼魅般莫測。如果不是和他十分熟悉,我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他本人。

而那種奇特的芬芳,正從他身上源源散發出來。

我坐在地上,喘了兩口氣,這才想起要報警。

報警之後,知道警察很快就會到,心裏有了安慰,我稍稍放鬆了一點,開始大著膽子打量他的屍體。

冷靜下來,才看出原先沒有看出的一些東西。

在這樣寒冷的夜裏,他的衣服是很厚的,現在卻被撕破了許多地方,衣料翻開來,露出裏面的羽絨,風將破損處的衣料掀開又合上,白色的羽絨在深色的衣服上時隱時現。

當風又一次掀開那些衣料,連羽絨都被風吹散,我驀然看見在衣服下隱藏著一些東西。

我的心再次劇烈跳動起來。

我慢慢朝屍體移過去,用一根落在地上的一次性木筷,輕輕佻起他身上一片被撕開的衣服。

郭德昌年紀五十有餘,已經接近老年,在這麼冷的天氣裏,穿著好幾層衣服,除了外面深色的羽絨服之外,裏面還套著兩件厚毛衣和一件保暖內衣。

但是這些厚厚的衣服,都無一例外地被撕開了。

我挑開所有這些被撕破的衣服,他的皮膚裸露出來。

慘白的肌膚上,赫然是一團大大的淤青,青得近乎發黑,彷彿一朵黑色的花,開放在他慘白的肌膚上。那團青色邊緣佈滿一些細小的痕跡,彷彿是一些淺淺的凹痕,仔細一看,卻又彷彿什麼也沒有。

那樣深的顏色,對我的視力造成了強烈的刺激,我忽然有窒息的感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逐一挑開那些被撕破的地方,在他全身,甚至連腳踝處,這樣的地方,總共有上百處。

每一處破損的衣服下,都隱藏著一團這樣的淤青。

郭德昌,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淤血佈滿全身?這樣看起來,彷彿是有許多重拳打在他的全身,如此密集的重擊,他被活活打死,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什麼樣的重擊會讓他的衣服產生撕裂的破口?

香氣冰冷地繚繞在鼻間,我忽然沒來由地一陣膽寒,打了個寒戰,朝四周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黑暗中,那些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盯著我看。

風吹到臉上,是透骨的冷。

遠遠的,傳來一聲彷彿狼嚎的長嘯——這個城市裏的狗,經常會這樣長嘯,可是今夜聽來,卻令我心頭格外戰慄。

有一陣更加響亮的長鳴傳來,令我心頭一哆嗦,繼而心中一寬——那是警車的鳴笛,他們很快就要到了。

我再看一眼郭德昌的屍體,卻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些青色的痕跡,突然都迅速地變淡、縮小,一處處,像陽光下的花瓣一樣萎縮、凋零,最終消失。他臉上那些淤青收縮的時候,牽動他面部的肌膚,做出許多古怪的表情,甚至對我眨了眨眼。我全身寒毛倒豎,冷汗早已濕透了幾重衣服,如果不是警察已經來了,我真的再沒有一絲勇氣留在這裏。

這些淤青消失得如此迅速,當警察到了跟前時,已經一點痕跡都不剩。

警察向我問情況,我將自己看到的都如實說了,只除了淤青的事情——沒有人會相信它們會這樣快地自動消失。

警察沒有看見那些淤青,在現場作著勘測,並且放我走了。

我知道,他們永遠也查不出真相,因為他們看到的,根本不是事實。

我獨自走在這樣的夜晚,鼻間縈繞著那種特異的芳香,冷汗一直在不斷地冒出來,直到回家,直到用被子摀住全身,經過無窮的冷戰之後,才沈沈睡去。



***   ***   ***   ***   ***



第二天,當陽光的溫度將我喚醒時,我習慣性地坐了起來,有好一陣頭腦眩暈,覺得彷彿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記了。過了一會,才記起昨晚的事情,郭德昌冰冷僵硬的屍體、他面上恐怖的表情、還有那些奇怪消失的淤青,一一從眼前掠過,我彷彿又聞到了那種特異的芬芳,不由打了個寒顫。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從這裏可以遠遠望見郭德昌的火鍋店,早晨七點,街道上還沒有多少人,火鍋店仍舊維持著昨夜的原狀。不知道警察在現場發現了什麼?

我忽然想起郭德昌的老婆,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幾年前因為車禍而癱瘓,一直是郭德昌在照顧她。今後,那個可憐的女人,該怎麼辦呢?

想到這裏,我迅速穿好衣服——郭德昌有幾次曾帶我到他家裏吃家鄉菜,我和他老婆見過幾次面,是個柔弱而和善的女人,現在郭德昌出了事,她恐怕還不知道。郭德昌一向是個好丈夫,通常會在淩晨5點的時候準時回家,現在他老婆一定等急了。他們兩人都是外地來的,在這個城市裏,唯一的熟人,恐怕也就是我了。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到他家裏去一趟。

郭德昌的家,在離我居住的小區不遠的一個巷子裏,那裏是一片破舊的樓房,專門出租給沒錢買房的打工者。我繞過堆滿各種紙箱的狹小通道,轉了幾個彎,最裏面那棟三層樓的一樓,種著太陽花的那間,就是郭德昌的家。

我敲了敲門——出乎意料,門很快就打開了。

開門的人,和我一個照面,我們兩人都同時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

「東方!」他一個拳頭砸到我肩膀上,我也老實不客氣地回給他一拳。

這個人,名叫江闊天,是我初中到大學的死黨,畢業後和我同一個城市當警察,只是由於工作忙,很久才能聯繫一次,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

「郭德昌的案子是你負責?」我問他。

他點點頭:「正要去找你,你怎麼也捲進來了?」

我苦笑一下:「待會再告訴你——郭德昌的老婆怎麼樣了?」

江闊天嘆了口氣,搖搖頭:「很傷心,一直在哭,我們什麼也問不出來。」

我跟他走進屋子。

郭德昌租來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廳,而且潮濕陰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須開燈才能看清屋內的東西。他老婆正坐在客廳裏的一張椅子上,埋頭痛哭,旁邊一個束手無策的女警察正在笨拙地安慰她。

「秀娥姐。」我叫著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來,在蓬亂的頭髮中,原本就很瘦削的臉顯得更瘦,面上濕漉漉的,望著我,叫了一聲「東方」,便一陣哽咽,說不出話來。我在她身邊默默坐下,拍著她的後背。她哭了一陣,擦擦眼淚,勉強說道:「是你發現他的?」

我點點頭。江闊天和那個女警察很體諒的沒有問她什麼,在一旁安靜地坐著。

秀娥歎了一口長氣,站起來,慢慢地走到客廳裏一個簡陋的櫃子邊,打開櫃門,找著什麼東西。

我起先不覺什麼,只覺得她何以走得如此之慢,過了一會,才發覺事情有點奇怪。

秀娥,她原本是一個癱瘓的病人,在床上躺了5年,一個多星期前,我見到她時,她連坐起來的能力都沒有,現在怎麼卻能夠走路了?

「秀娥姐,妳的腿好了?」我疑惑地問。

秀娥點點頭,眼淚又流了出來:「是德昌從鄉下給我抓了一個土方子,吃了才一個星期,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這話令我有點興趣,不知道是什麼藥方,竟然如此神奇?依照往日的脾氣,我一定會就這件事追問下去,可是她現在如此悲傷,我也就沒有多問。

她慢慢走回我身邊,手裏拿著一本相簿,給我說郭德昌的一些往事。那些生活中的瑣屑,與郭德昌的死沒有半點關係,可是我們誰也不忍心打斷她。她斷斷續續地說了許久,終於又長嘆一聲,有點羞澀地道:「你們要問什麼,就問吧,我知道,德昌死得古怪,不然警察也不會來。」她瞟一眼江闊天,眼神中帶著所有這種飄搖的小人物對警察的天然畏懼。

江闊天問了她很多問題,從他臉上,看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是否令他滿意。

問完之後,他對秀娥道:「恐怕還要麻煩妳跟我們到局裏去認認屍。」

秀娥點點頭,淚眼婆娑地道:「我可以將他領出來嗎?」

江闊天搖搖頭,歉意地道:「案件沒破之前,暫時不能領出來。」

因為我是秀娥在這座城市唯一認識的人,因此陪她去看郭德昌的屍體,也成為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由於天冷,屍體沒有放進冰櫃,仍舊躺在解剖臺上,蒙著薄薄的一層白布。我和江闊天陪著秀娥走到屍體旁邊,那種奇特的芳香仍舊似有若無地從死去的郭德昌身上散發出來。

秀娥慢慢揭開白布,郭德昌那張恐懼的臉露了出來,讓她驚呼一聲,身子一軟,就要倒下,我趕緊將她扶住。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地道,「你到底是怎麼死的?」她伸出手,慢慢地撫摩著郭德昌的臉,仔細端詳著他,好像怎麼也看不夠。

看了一陣,她面色一變,露出疑惑的神情。

「有什麼不對?」我和江闊天同時問道。

她沒有回答,用手撥弄著郭德昌的頭髮,一陣陣翻弄,露出裏面白色的頭皮。翻弄了半天,又將白布繼續掀開,被江闊天阻止了:「我們已經對他進行瞭解剖,妳還是不要看為好……」

秀娥看看他,將他的手輕輕撥開,仍舊將白布全部掀開,郭德昌赤裸的屍體完全暴露在我們面前。在強烈的燈光下,這具僵硬的屍體白裏透青,讓我也不敢多看。但是秀娥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卻彷彿一點也不害怕,她急切地朝郭德昌腹部看去,那裏有一道長長的縫合痕跡,是解剖後縫合的,縫合得非常粗糙,因此也使他的屍體更加難看。我覺得讓秀娥看見被解剖後愛人的屍體實在太殘忍了些,正要勸她出去,卻見她直直地盯著郭德昌的右下腹,眼睛露出一種奇特的神情,竟然似乎十分高興。

我和江闊天都覺得很奇怪,正要開口,她已經說話了,她說的話,讓我們兩人都吃了一驚。

「這不是德昌。」她說。


***   ***   ***   ***   ***


她這樣一說,我心中一緊,第一個反應是她受刺激過度,神志有些不清楚了。

我和郭德昌之間由熟食結下的交情,比一般熟客與他的交情要深得多,這大概是因為我常常在淩晨光顧他的小店,而他在那個時候總是特別寂寞吧?對這樣一個熟悉的人,我絕不可能認錯。面前這具屍體,雖然面部由於恐懼而扭曲,但是仍舊可以看出,他的的確確就是郭德昌,那副小眼睛大鼻子的五官,和那張圓圓胖胖的臉,連同兩邊一雙大大的耳朵,都是屬於郭德昌的。

「為什麼這麼說?」江闊天問道。他似乎沒覺得特別驚訝,這讓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這不是德昌。」秀娥又重複一遍。她翻開郭德昌的頭髮,露出髮根:「德昌年紀大了,白頭髮不少,我們又沒有錢總是上理髮店染頭髮,昨天他出門前我還幫他理了理頭,有一大半是白的,但是現在……」後面的話她沒有說,不必說我們也看得出來,郭德昌的頭髮,從髮梢到髮根,全都黑亮如漆,一根白頭髮也沒有。

我和江闊天互相望望,他立即掏出筆記本記下,然後問:「還有嗎?」

「還有,」秀娥的聲音微微打戰,指著屍體右下腹部,「德昌做過盲腸切除手術,這裏應該有一道疤痕。」

那個地方,現在光滑無比,不要說手術疤痕,連一道小小的擦傷也沒有。

不僅如此,根據秀娥接下來所說,郭德昌小時候曾經被狗追咬,全身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多處傷痕,現在卻蹤跡全無。除瞭解剖留下的傷痕,整具屍體完美無瑕,找不到一處傷痕。

如果秀娥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具屍體,當然不是郭德昌。

秀娥似乎沒有必要說謊,她一向是個那麼老實本分的女人,我仔細看看她,她的悲傷絕對不是裝出來的,眼角那種抹不盡的濕意,顯示出她內心的焦慮,雖然她認為這不是郭德昌,卻只略微放鬆了一會,又緊張起來。

「這不是德昌,又會是誰呢?」她喃喃地道,「德昌又到哪裡去了呢?」

是啊,郭德昌到哪裡去了呢?如果這個人不是郭德昌,那麼他又會是誰?

江闊天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一起普通的謀殺案,似乎變得複雜了。

送走秀娥,江闊天邀我到附近的茶館喝茶。

我們坐在臨街的視窗,江闊天一向直爽,不廢話,立即進入主題:「你那天看見了什麼?」

「我已經都跟警察說了。」我不動聲色。

他笑了笑,身子往後一靠:「真的就只有那些?」

「當然不止。」我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天警察筆錄時,我沒有說真話,是因為我說的話,沒有人會相信。但是江闊天不一樣,他以前和我一起探險時,經歷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將自己所見到的告訴了他,他聽得又是驚訝又是興奮,靠過來,低聲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我說的當然是真的。」我不悅道。

他笑了笑,猶豫一下,咬了咬兩腮的牙齒,彷彿下定決心,從隨身所帶的那個碩大的黑色公事包裏取出一疊紙:「這是這件案件的資料,」他深吸一口氣,「按理是不應該給警察以外的人知道,不過,根據你的說法,這件案子,似乎非常古怪,」他對我眨眨眼,「你恰好又是一個古怪的人,所以,你幫著參謀參謀,也許會有所幫助。」

古怪的人?我露出一個苦笑。我決不是個古怪的人,只是不幸有過幾次古怪的經歷而已。

那些資料,有現場記錄、屍檢報告、談話記錄等等。根據這些資料來看,郭德昌死之前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和平常一樣,沒有反常的地方,夜裏12點之前,都有人作證可以看見他。我發現他的屍體是在淩晨兩點,在12點到兩點之間,沒有人看見過他——這並不表示他那段時間到了別的地方,而是在那段時間,警察找不到在夜市附近出現過的人,因為天太冷,人們通常都不會逗留到那麼晚。而屍檢報告顯示,郭德昌的死亡時間,就在12點到兩點之間。

郭德昌的屍檢報告寫得很詳細,從這裏可以看出,郭德昌的死亡,確實非常古怪。他的死因,是因為血液流失——他全身的血都完全消失了,彷彿被抽得乾乾淨淨,但是他全身,卻連一個傷口也沒有,甚至連一個小小的針孔都沒有。因此那些血是如何失去的,成為一個最大的謎團,也使整個案件顯得非同尋常。並且,屍檢的結果,這具屍體全身的器官都非常年輕,大約30歲,而郭德昌已經50多歲,這又是一個不吻合的地方。怪不得當秀娥說這不是郭德昌時,江闊天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我猛然記起當時江闊天向秀娥問話時,曾經問過她,郭德昌是否有過往病史,當時秀娥回答說郭德昌有糖尿病。

但是屍檢報告卻顯示,死者身體非常健康,沒有任何疾病。

難道這真的不是郭德昌?

「有什麼想法?」江闊天問道。

「你呢?難道你沒有別的想法?」我反問道。我們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一笑。這麼多年的好朋友,我們已經有了默契,有些話不必說出來,也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郭德昌的死,是因為血液完全流失,法醫找不到傷口,所以覺得不可解釋,但是在法醫和警察檢驗之前,我已經見過郭德昌的屍體,他身上那些青色的痕跡,至今回想起來,仍舊令我有觸目驚心之感。

既然郭德昌的血液流失暫時找不到別的解釋,似乎就只能歸結於這些痕跡——但是什麼樣的重擊會這樣厲害,擊打他之後,還使他的血消失得乾乾淨淨?

更何況,那些淤青,還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還有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郭德昌,又或者,是一個和郭德昌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如果是這樣,郭德昌本人,又到哪裡去了?

想到這裏,我再也想不明白,搖搖頭:「能不能想辦法證實死者的身份?」

江闊天點點頭:「已經在做了,我們已經有同事到他家裏採集樣本,而且,」他看了看我,又道,「現場附近有許多淩亂的腳印,我們已經一一採樣,大部分腳印都已經找到了主人,並且排除了作案的可能,只剩下兩雙腳印,一雙男人的和一雙女人的。」

「哦?」我挑起了眉頭,「我的腳印,應該也留在現場?」

「當然,」他又仔細看了看我,似乎有點尷尬,「你的腳印,剛才在警局已經採集過了。」

已經採集過了?但是我卻完全不知道。我憤怒地看著他,他尷尬地笑笑:「這是辦案的手法,你要體諒——秀娥的腳印也採集了。」

秀娥?我皺起眉頭——我不認為她這樣一個女人會和兇殺案有關。

「你幫我參謀參謀,」江闊天收拾好資料,「這件案子看來不尋常,我雖然邏輯思維很強,但是碰到不符合邏輯的事情,還是得你幫忙。」

這傢伙,分明在繞著彎子罵我思維沒有邏輯性。我捶了他一拳,接下來我們便不再討論案情,轉而閒聊一些舊事,一壺茶沖了好幾道,越衝越香,令人流連忘返。




二、連環



和江闊天分手之後,已經將近中午,我回到家裏,收了幾封郵件,睡了個午覺,正準備做事,卻又接到了江闊天的電話。

一聽到他的聲音,我本能地認為,是案件有了新的進展,但是他的話卻讓我很失望。原來他只是又接了一樁新案子,現在正在醫院詢問傷者。

「那關我什麼事?」我有點不高興地問。

「這個傷者的身上,」江闊天慢悠悠地說,「也有那種特殊的香味。」

哦?

我鼻間彷彿又出現了那種獨一無二的芬芳,淡淡的,如麝香,又比麝香更清淡。

「我馬上過來!」說完我便掛了電話,江闊天狡猾的笑聲被我不客氣地阻擋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趕到醫院,江闊天和兩個小警察正守在急救室外面,傷者還在裏面搶救。

傷者名叫沈浩,是小學教師。據送他來醫院的人解釋,當時沈浩突然從一條小巷子裏歪歪斜斜地衝出來,腹部插著一把匕首,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旁邊的人見了,便連忙打了急救電話,將他送到醫院裏來。有幾個人跑到他衝出來的巷子裏看了看,那巷子四通八達,兇手早已不見人影,除了地上的一攤血,什麼也沒有。

「整條街道都充滿了一種很特別的香味。」那個人在向我敘述的時候,很認真地補充了一句,同時聳起鼻子向空中聞了聞,「你聞到沒有?就是這種香味。」

醫院是個氣味很重的地方,但是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仍舊無法掩蓋那種奇特的芬芳,若有若無的從急救室裏傳出來。

「那把匕首,已經送回局裏進行化驗了。」江闊天道。

我皺了皺眉頭:「其實你不應該讓我牽扯進來……」

「本來是不應該,」江闊天打斷我的話,「不過根據你所見到的,這起案子肯定不一般,最後還是會要找你,不如現在就讓你跟進,省得我從頭給你解釋案情。」

他這話讓我忍不住笑了。他這樣說,是因為以前也發生過幾起怪異的案件,公安局礙於身份,不能直接以靈異事件來對待,便找到我的叔叔協助調查。我叔叔是一個很有名的術士,是否真有法術我不知道,但是那幾起案件,都是通過我的推理和他的靈異常識偵破的。後來叔叔不在了,碰到這類案件,警察就直接來找我了。

但是,實際上,我並不具備任何靈異常識,膽子也只有中等大小,只是好奇心特別強烈。

「你們領導同意了嗎?」我嘆了一口氣問道。

「他們遲早會同意的。」江闊天笑道,顯然他沒有請示領導就擅自做主將我拉了過來。我無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說話間,手術室的燈滅了,沈浩被包圍在一大堆的塑膠管和玻璃器皿中推了出來。他很年輕,看來不過二十三四歲,臉色慘白,沒有知覺地躺著。

「他怎麼樣?」江闊天問道。

醫生搖搖頭:「希望不大,傷口太深了。」

沈浩是個孤兒,沒有親人,警察只得通知了他們單位的領導,但是領導現在還沒有來。眼看著他孤零零地被推進加護病房,我有點難過。

在沈浩的病床後,長長地拖曳著一線若斷若續的芳香。

「護士小姐,」我攔住一個護士,「請對他注意點,他沒有家人。」

那名護士點點頭,口罩上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好似鍍了油一般光亮,看得我心中微微一顫。

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還沒來得及問,她已經一笑,進了病房。

她笑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形,睫毛抖動一下,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進去呀,還待著幹什麼。」江闊天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帶頭走進了病房。

病房裏,只剩下那名大眼睛的女護士和病人,其他的醫護人員都已經離開了。病人正在昏迷中,我們進來彷彿毫無含義。江闊天待了兩分鐘,便有些不耐煩,想要走。

但是這裏有了那名護士,對我來說,有了別的含義。

「你們先走吧,我在這裏等他醒來。」我說。江闊天也不反對,便顧自走了。

這樣,除了那個昏迷的沈浩,病房裏就只剩下我和護士小姐了。我偷偷地瞟了瞟她胸前的工作牌,上面是她一張清麗的小照,出於緊張,面容沒有看清楚,但是她的名字,我卻記住了——莊若貂,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莊小姐,」我咳嗽一聲,「他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她詫異地看我一眼:「這個很難確定,他傷勢很嚴重,不一定能夠醒過來。」說完她看了看我,好奇地問:「你也是警察?」

我搖搖頭。

我努力想找話題來跟她搭訕,不過她好像很忙,有些心不在焉。到後來,我發覺自己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再待下去,只得起身離開了。她禮貌地對我點點頭,又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離開病房,沮喪地嘆了口氣——我甚至沒有見到她的臉,除了那雙漂亮的眼睛,她的整個面部都被雪白的口罩遮住了。

醫院裏看病的人很多,走在白色的走道裏,不時和迎面來的人相撞,我微微覺得奇怪——這家醫院規模不是很大,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這裏看病?是不是最近生病的人特別多?

在醫院掛號大廳裏,我被一個人叫住了。

是秀娥。

她手裏拿著一本病歷,分開密集的人群,慢慢朝我走來,臉上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她的腿還沒好利索,仍舊有點跛。

「秀娥姐,妳怎麼在這裏?生病了嗎?」我迎上去問。她單薄的身子,看起來就不是很健康,何況以前郭德昌也說過,她總是生病。

秀娥點點頭,嘆了一口氣,將手裏的病歷在我眼前晃了晃,無力地道:「今天上午從公安局回去後,就開始拉黑色的大便——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醫生說是胃出血 ——以前都是德昌背我來的,我也不知道醫院的規矩。」說著她低下頭,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絹捂在眼睛上,無聲地哭泣起來。那條手絹已經濕漉漉了,看來她已經掉了很多眼淚。



***   ***   ***   ***   ***



我也嘆了一口氣:「你掛號了沒有?」

她搖搖頭,為難地看著掛號處洶湧的人頭。因為人多,那裏的隊伍已經變形,靠近窗口的地方擠成一鍋粥。秀娥大約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獨出過門,面對這樣的陣勢,怪不得她到現在還沒有掛上號。我接過她手裏的病歷,努力擠進人群給她掛了號。

「奇怪,這個小醫院怎麼生意這麼好?」

「不知道,以前德昌帶我來的時候,這裏很冷清的。」

我看她一眼,帶著她到門診處。那裏也排了長長一溜人,我將她的病歷和掛號單交給護士,陪著她在走道裏的長椅上坐下。

「其實德昌出事,已經有過預兆了。」她沈默了一陣,忽然冒出一句話。

「哦?」

「今天早晨,我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牙齦出了很多血,連下巴上都沾滿了,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牙齦出血,是要死親人的。」她幽幽地說,又哭了起來。

「妳不是說那不是郭德昌嗎?」

聽我這樣說,她立即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德昌,為什麼會長得和他一模一樣?我……」她說不下去了,看得出她心裏很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終於等到醫生叫秀娥的名字,她對我點點頭,便進去了,手裏緊緊地握著那個裝著她糞便的小玻璃瓶子。

我坐在走道裏等她的時候,給江闊天打了個電話,問他有什麼新的線索沒有。

「有。」江闊天說。

我等了一陣,可是他一直在沈默,這讓我有點惱火:「你是不是不想告訴我?」

「不是,」他終於說話了,「最後兩雙腳印的檢驗結果出來了。」

「哦?」

「男的是你,女的,」他停頓一下,「是秀娥。」

秀娥?

我驚訝不已,旋即又釋然:「也許是她去探望郭德昌的時候留下的?」

那邊的聲音彷彿有點抑鬱:「不是,根據現場分析,秀娥的腳印,應該是在淩晨一到兩點之間留下的,但是她的口供卻說,她當夜10點多鐘就已經睡了。」

我的心驟然沈重起來:「沒有弄錯?」

「沒有。」

我看看走道盡頭的診室,那裏站滿了等待看病的人,病懨懨的秀娥,正在裏面接受醫生的檢查。

難道這樣一個秀娥,竟然會和郭德昌的死有關?

「還有其他情況嗎?」我問。

「沒有了。哦,對了,那把匕首的主人已經找出來了,是個慣偷,我們的人已經去找他了。」他說,「沈浩沒事吧?」

「沒事。」我掛了電話。

我將身子往後一靠,顧不得牆壁多麼骯髒。

我多麼希望,秀娥和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或者說任何跡象,可以把秀娥與郭德昌的死聯繫起來。如果要給她下一個定義,那麼最好的詞應該是——卑怯。是的,秀娥就是這麼一個人,她的眼光總是怯生生的。

「東方。」又是那個怯生生的聲音,秀娥不安地站在我眼前,將我從沈思中喚醒。我仔細地看著她,她的表情也怯生生的,現在被我這樣一看,更加增添了惶恐和不安——這是不是她心虛的表現?但是她平常也是這樣一副表情,似乎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東方,」她緊張地看看我,我的審視被她察覺了,她眼光閃動,慌亂地道,「醫生要我去化驗,如果你沒空,不用陪我了。」

我趕緊收起目光,仍舊陪著她做完了化驗。

化驗的結果,她的腹部大量出血,必須住院治療,並且要輸血。我沒想到她病得這麼嚴重,她也嚇了一跳,原本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幫她辦理好住院手續,安頓好後,我才離開。

急診病房裏,仍舊只有莊若貂和沈浩兩個人,沈浩沒有知覺。我進去的時候,莊若貂正在看病歷,我咳嗽一聲,她這才發覺我來了,抬起頭來,從口罩後露出一個微笑。

我本來想要和她說的話,被她的微笑融化了,吐出來變的不太連貫:「莊——莊——莊小姐!」說完這一句,我已經滿頭大汗,再也不敢說話了。

我這是怎麼了?我在心裏暗暗甩了自己一個耳光——真是沒出息。

但是莊若貂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她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自成年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女子這樣吸引我。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

莊若貂被我的窘態逗笑了,眼角彎得像一彎月牙,盈盈發亮地看著我,光線在那雙眼睛裏,彷彿會跳舞,具有別樣的生命力。

她的笑聲讓我不那麼緊張,終於可以正常說話了。

「妳什麼時候下班?」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哪有這麼直接問人家的?看她的氣質,是那種很乖的女孩,多半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邀請。

她的眼睛仍舊是彎彎的:「還有半個小時,你呢?」



***   ***   ***   ***   ***




「我隨時——我是自由職業者。」

「哦,那我們可以一起走。」她說得非常坦然,一點也不扭捏,讓我刮目相看。

「好,我在外面等妳。」我喜出望外。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莊若貂出現在醫院門口時,已經換了一副裝扮。她終於摘下口罩,露出了面容。

我果然沒有猜錯,她的確很漂亮,但不是都市中那種流行的美。她的皮膚非常細膩健康,帶點微微的黑色,有點像山地人的肌膚。臉是天然的,沒有任何化妝品的痕跡,也沒有任何一點瑕疵,五官精巧而細緻,湊在一起,整個臉盤就像銀幣一般,閃著異樣的光彩。那身綠色的裙子,給她帶來一絲山野氣息,加上她富有彈性的步調和柔韌的腰肢,使她看起來簡直像個來自山林的小妖女。

「妳身體很好啊。」我不由自主地說。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微笑一下,沒有回答。

我怎麼不知道?妳這樣青春健美、朝氣蓬勃,一看就充滿了活力。

「莊小姐,妳家住哪裡?」

「叫我貂兒吧,他們都這樣叫我。」

「貂兒?貂兒,貂兒,很好聽的名字——為什麼取這樣的名字?」

「貂是一種很仁慈的動物,當它在雪地裏看見有人快凍僵時,便會跑過去,用自己的身體將人溫暖過來。很多獵人就利用貂的仁慈,來捕捉貂。貂雖然知道那個倒下的人有可能是獵人,但是還是無法抗拒自己仁慈的天性,依舊跑過去救人。」她說著,望著我,「你說貂是不是很傻?」

我搖搖頭,她的故事讓我動容:「不是貂傻,是人太殘忍。」

她抿嘴一笑:「媽媽希望我像貂一樣仁慈,所以給我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原來如此。

我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她,我就覺得心情愉快。

夜幕微垂,貂兒在我身邊,話漸漸多了起來,呱呱嘰嘰說個不休,我用心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

我們都走得很慢,刻意放慢腳步,慢慢地走。

從來沒有一個黃昏,有這麼美好。



三、又死了一個



原來貂兒就住在我家附近的那片小區裏,我暗暗欣喜——近水樓臺,以後要找她就更方便了。

貂兒就像孩子一樣單純,比現在很多中學生都要單純,她仍舊遵循著很久以前那種古老的道德,彷彿沒有被這個世界污染過,一路走來,所有的乞丐都被她施捨了個遍。

「他們也許是騙子。」我說。

她笑了笑:「也許不是。」

她仍舊繼續在施捨她的錢財,我沒有阻止她。我想起她所說的貂的故事,到底是她太傻、還是別人都太冷漠?

我喜歡這樣的貂兒。

在她施捨硬幣的過程中,我發現一個不尋常的現象。

我們走的這條路,靠近城市中心,屬於繁華地帶,平常都有很多乞丐在這一帶行乞,他們身體的不同部位有著殘疾,骯髒不堪,有時候人們會為了結束他們的糾纏而扔給他們一兩枚硬幣。那些乞丐,殘疾程度都非常嚴重,基本上都是坐在地上,仰視著來往的眾人。

但是今天,我和貂兒走了這麼久,卻只見五六個健康的乞丐出現,那些殘疾的,彷彿都罷工了一般,消失在他們平常的地盤上。

「怎麼了?」貂兒注意到了我的疑惑。我說了出來,她笑了笑:「那不是很好嗎?也許他們的病都好了。」

我苦笑一下,沒有再說。她太單純,總是希望事情能夠有美好的結局,可是我知道,那樣嚴重的殘疾,一個乞丐,是絕沒有錢來治療的。

我嘆了一口氣。

手機鈴聲響起,是江闊天打來的。

「什麼事。」

「發現了一點線索,你能來嗎?」他在那邊報了一個地址名,那是在我住的小區附近的一條巷子。

「好。」

掛了電話,我歉意地正要對貂兒說什麼,她已經頑皮地笑了笑:「你要工作去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說完她對我搖搖手表示告別,邁著她特有的彈性步伐,朝前走去。

我看了她一小會,便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一路上沒有堵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那條小巷門口,我才一下車,便嗅到了那種芳香。香味很淡,一絲絲漂浮在空氣中。巷子口停著幾輛警車,一些警察正在緊張地忙碌著,幾隻雄壯的狼犬興奮地跳躍著,不時發出雄壯的叫聲。江闊天遠遠看見我,朝我招了招手。

「發現了什麼?」我走過去,一隻警犬在我身邊擦身而過。

「暫時沒有,」他搖搖頭,「指紋庫裏沒有兇手的指紋,我們先調幾頭警犬來試試。」

用警犬是個好主意,這起案子最重要的線索就是這種獨特的芬芳,這種芳香,連我這樣嗅覺不靈敏的人,聞過一次也無法忘記,何況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警犬?這幾隻警犬毛色油亮,身材高大威猛,據說是經驗豐富的功勳犬。它們在附近走來走去,鼻子不斷朝空中翕動,時不時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一陣陣的嗚咽,同時猛然朝上一躥,似乎要捕捉高空中的什麼東西。它們的脖子上套著結實的皮項圈,每當它們朝上躥動,項圈便自動收緊,將它們勒了回來,這讓它們愈發煩躁不安。

「它們的表現很奇怪。」訓導員一邊使勁拉著它們,一邊告訴我們。

功勳犬都是警犬中的精英分子,身經百戰,早就鍛煉了一副鋼鐵神經,遇事冷靜沈著,從來不會因為任何情況而驚慌失措。而這幾隻功勳犬的表現,十分反常,讓訓導員感到很奇怪。

我注意地看了看警犬們,不知道它們這樣反常的舉止,是不是和空氣中的香味有關?

正思索間,一頭警犬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宛如狼嚎,穿越城市中浮滿灰塵的黃昏,傳到很遠的地方。其他幾頭警犬被它這麼一叫,也跟著叫了起來。

月亮已經出來了,夜色漸深,野性漸露的警犬們,將鐵鏈拉得錚錚作響,彷彿隨時要脫韁而去。訓導員們用兩隻手全力以赴,也無法控制這些狼的後代,被它們拖著,朝夜色蒼茫的小巷深處狂奔而去。我和江闊天互相看了看,也放腿追了上去。小巷十分狹窄,警車無法進入,除了幾名司機留守原地外,一起來的警員全都跑了起來。月色下,人和狗發出不同的喊聲,驚擾了這個黃昏的安寧。

跑了不知多遠,警犬們在一棟樓房前停了下來,原地跳躍著,向訓導員們嗚嗚示意。

我們跟在他們身後,遠遠的,還沒有靠近這棟樓房,便感覺香味突然變得濃烈起來。越靠近樓房,香味便越是濃烈。

我心中忽然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隨著香味的愈來愈烈,這種預感也越發強烈,但是我無法說出那是什麼。

我們默默上樓,停留在三樓的一戶人家前,香味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這戶人家房門打開,沒有開燈,屋內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只依稀望見一些傢俱的影子。

「有人嗎?」江闊天叫了兩聲,無人應答。警犬門對著屋內狂吠,再也不肯移開半步。江闊天和我疑惑地對望一眼,我想他一定和我產生了同樣的預感,我們都模糊地感覺到恐懼,卻又無法捕捉,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江闊天的身份和我不同,我習慣於看清形勢再決定行動,而警察有時候是不能等待的,比如現在。他看了看我,沒有猶豫多久,便走進屋內,按了電燈開關,一線光華從屋頂照射下來,剎那間便驅走了所有的黑暗,整個房間暴露在我們面前。

一個人靜靜地俯臥在客廳的地板上,那種姿態,十分熟悉。我默默回想這種熟悉的感覺來自何方,而江闊天已經走上去,輕輕扳著那人的肩膀,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讓他正面朝上——隨著那人身體的翻動,空氣中氤氳的香氣微微蕩漾,冰冷地粘到我們的身上。

仍舊是這種奇特的芬芳!

郭德昌死的時候,沈浩受傷的時候,都曾經出現這種香味,在我與這香味相遇的每一次過程,都是一場生命的浩劫。

就算那兩次是巧合,那麼,同樣的巧合,絕不會出現第三次。

這個人現在正面朝上,他的臉才一露出,便引起眾人一陣驚呼。



***   ***   ***   ***   ***



我也忍不住驚呼出聲——雖然這樣的表情我不是第一次看見,但是仍舊無法不感到震撼。這個人的面孔,和郭德昌死時的面孔一樣,充滿無比驚恐的表情,滿面的肌肉都扭曲成一團,嘴張得大大的,彷彿在呼喊著什麼。

我終於知道他為何給我那樣熟悉的感覺,因為他倒臥在地上的姿態,和郭德昌臥在地上時一樣,那麼僵直,毫無活力。

因為他和郭德昌一樣,已經是個死人。

警察們紛紛忙碌起來,警犬暫時被牽走,因為它們實在過於狂躁。滿屋子都是黑色制服的人影穿梭來去,將空氣中的香味衝得支離破碎。專業的調查取證我插不上手,只好在屋內走來走去觀察。客廳裏到處都是人,我走兩步便會和一個警察撞到一起,再看看屍體周圍,除了江闊天,還圍了四五個人,看來我就算過去也擠不進去。

這套房子是三室兩廳,屍體倒在外間的大廳裏,人們也集中於這幾處地方,我便信步朝內走去。房子的結構很普通,大廳後面緊跟一個小廳,小廳左側是廚房和衛生間,右側有一個小小的過道,過道兩邊是三間房間。整個房間裏佈置十分高雅時尚,看得出主人的品味不俗,經濟條件還算殷實。整個屋子雖然有人走來走去,顯得眼花繚亂,其實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出,房內十分整潔,物件各歸其位,沒有一絲淩亂。從我站著的小客廳可以望見外間大廳的情況,那裏除了那具屍體之外,也沒有什麼亂扔亂放的東西,只有門口的一個瓷花瓶倒在地上,缺了一個口,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打鬥的痕跡。

穿過小廳,經過過道,我走入其中一間房間。一個警察正在房內提取物證,見我進來,點點頭笑笑,繼續工作。那種濃郁的芬芳流到這間房時,已經淡了許多,但是依舊刺激著我的神經。

這是一間小臥室,看起來是個年輕男人的睡房,床上和地上都扔滿了髒衣服和雜誌,靠牆的一個小矮櫃子上,煙灰缸裏已經被無數的煙蒂裝滿。衣櫃的門是打開的,走過去看,卻見衣櫃中已經空了一小半,只剩空空的衣架留在裏面,衣櫃附近的地下散落著幾件來不及收拾的衣服,看來彷彿有人匆匆從這裏取走了衣服,且萬分匆忙,來不及整理便離去了。

床頭的牆上有一塊淺淺的白色,是原先掛過畫或者照片的痕跡,現在那畫或者照片不見了,或許是被匆匆離去的人帶走了。

也許這個如此匆忙離開的人,就是兇手。

另一間臥室則相當整潔,也是男性的臥室,不同的是房內的擺設和一切物件都表明,這裏住的是一個老年男人。靠窗那邊的書桌上有一個小小的相框,裏面是兩個男人並肩而立,一個50來歲,另外一個則只有20出頭,雖然年歲懸殊,但是從那極其近似的眉眼上,不難看出這是兩父子。

這戶人家好像沒有女主人,找遍了房子,也沒有發現女性生活的痕跡。

等到我檢查完屋子,江闊天也已經忙完了,正叫了幾個鄰居盤問。那些人都是普通的民眾,沒有見過屍體,死活不肯在死過人的房間裏待著,江闊天只得帶他們去樓下僻靜處詳細詢問。其他警察們依舊在忙碌,法醫也來了,正跪在地上對屍體進行檢查。我湊到屍體旁邊,看了看他,認出他來。

剛進門時,雖然一眼看到了屍體的面孔,但是他的臉扭曲變形,急切間無從辨認,何況那時候我並沒有見過照片,因此對死者的臉只覺得陌生。現在再看,雖然那張臉已經改變了許多,但是還是可以看出,他正是照片上那個年輕人。一樣高高的眉骨,細長的眼睛雖然瞪得快要爆出來,卻還是可以看出原本的輪廓。

我不由深感惋惜。

惋惜之餘,我也感到奇怪。

從年輕主人房間裏的情況來看,他應該是為出走作了準備,有一部分衣服已經從衣櫃裏取了出來,且行色十分匆忙。

而一個行色匆忙整理衣物準備離開的人,為什麼會穿著睡衣?

這一點十分讓我不解。

如果說那衣櫃裏的衣服是被兇手取走,什麼樣的兇手居然會在殺人之後取走衣服呢?

或者,是一個小偷?

然而依舊解釋不通。

在年輕人的臥室床上,分明散落著一大疊人民幣,看來總有幾千元,如果是小偷,怎麼可能任由那些錢放在那裏而不拿走?

如果說小偷是因為殺了人而慌亂逃走,忘記了取走那些錢,那麼,衣服呢?為什麼衣服又不見了?我找遍了房子,始終沒找到那些本應在衣櫃裏的衣服。

我這樣胡思亂想一陣,又不覺好笑:現在情況未明,我這樣瞎猜又有什麼用?

「他是怎麼死的?」發現自己是在瞎猜後,我終止了神馳,轉而向法醫問一些實際的問題。

法醫老王四十多歲,有過多年的現場經驗,有好幾次都當場提出極其有用的線索,讓案件順利解決,是警界的一名專家。老王手底下徒子徒孫一大堆,尋常案件都不勞他出馬,這次他親自出現,顯然是因為現場瀰漫的特異芳香,這種芳香關係到兩條人命和一名傷者,而且案情離奇,算得上大案了。郭德昌的屍體是他的得意門生解剖的,最後的結論還未出來,報告已經交到了他手裏,我正準備找時間問問他,不料這起案子倒讓他自動出現了。以前與警察幾次合作中,我跟他有過一面之緣,彼此頗談得來,跟他說話也就不客氣了。

老王一邊在屍體上弄來弄去,一邊搖頭:「不知道。」他用戴著白頭套的手指指點著屍體給我看:「全身找不到一處傷口,」他笑了笑,「和郭德昌的情況一樣。」

我全身一震。



***   ***   ***   ***   ***



瀰漫在空氣中的芳香從我面前緩緩流過,彷彿一種誘惑。在聞到這種芳香時,我就應該猜到,這個人的死,必然和郭德昌的死有某種聯繫,可是為什麼我卻還作了那樣一通推測,居然認為有可能是小偷無意中殺人?

我為什麼會作出這樣可笑的推測?

是不是因為,在我的心底,一直保留著那個冰冷的夜晚的印象?那印象裏,有屍體,有死亡,有芳香,而最深最深的,卻是莫名的恐懼。

我在害怕什麼?

我心裏陣陣發熱,身上卻一陣又一陣的冷,冰涼的汗水沿著背心濕透了內衣,讓我打了個寒噤。我為這種沒來由的恐懼而感到慌亂——這樣的恐懼,彷彿隨著那芳香的漂浮而從每個毛孔滲入,是以前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情景。我雖然不是膽大之人,但也並不膽小,與屍體和死亡遭遇也並不是第一次,這次卻格外不同。

我害怕旁邊的人看出我的恐懼,悄悄用衣袖揩乾了額頭上的汗珠,同時竭力將注意力轉到老王身上,借此忘記自己心裏那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老王正用白大褂的袖子在抹額頭,那飽滿而白皙的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抬頭望我一眼,眼鏡後的眼睛裏,竟然有一些惶惑。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周圍——其他人都在忙碌,沒人注意我們,他略微猶豫一下,湊近我耳邊,低聲道:「奶奶的,不曉得為什麼,忽然覺得心慌。」他一向是個斯文人,只有在特別高興或者害怕時,才偶爾說一句粗話,因此他這話一出口。我便聽出,他心裏已經慌亂到了極點。

我用汗濕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要安慰他。他卻通過肩膀感覺到了我手的顫抖,敏感地看我一眼,和我交換了一個苦笑的眼神。

是什麼讓我們如此害怕?

我注意觀察四周的人們,那些警察們正在有條不紊地工作,仔細地看卻可以看出,他們每個人額頭上都有汗珠滲出。

難道每個人都在害怕?

這種想法讓我不寒而慄。

「啪!」一隻手拍上我的肩膀,我渾身一哆嗦,回頭一看,原來是江闊天,他已經問完話回來了。

「怎麼這麼緊張?」他跟我開玩笑,我牽了牽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老王神情嚴肅地看著我們,看得江闊天不自在,低頭審視自己一番,愕然道:「有什麼事嗎?」

我搖搖頭,問他詢問的結果如何。他將筆記本遞到我面前,要我自己看,自己和老王交流屍檢心得去了。

江闊天問話的那幾個人,都是這棟樓裏住了十幾年的人,和死者家相當熟悉,提供了一些關於死者身份的情況。

這套房子是屬於一名退休老醫生的,老醫生名叫梁納言,原來是啟德醫院的胸外科醫生——啟德醫院這幾個字讓我心裏微微一動,兒就在這家醫院裏工作——梁老醫生醫術精湛,是啟德醫院外科著名的一把刀,兩年前因風濕症從醫院退了下來,卻又被返聘回去,每週在醫院進行兩次專家門診,收入不菲。老醫生平時為人和藹,沒什麼野心,也沒有太多嗜好,只喜歡看看書,散散步。他老伴去世多年,現在只剩下兒子梁波和他住在一起。梁波大約二十四五歲,現在在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總監,是個熱情的小夥子。他們父子倆和鄰居關係相當融洽,喜歡幫忙,大家都對他們印象很好。父子倆生活很有規律,梁波雖然是年輕人,卻不喜歡夜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社會關係彷彿也很簡單,平時不見有多少親友往來——如果說有什麼奇怪,這大概是他們唯一奇怪的地方,像他們這種性格和社會背景的人,認識的人應該很多,但是卻很少看見有人登門拜訪,他們自己也從來不出去拜訪別人。每個夜晚,這間屋的燈光一定是亮的,如果有人去敲門,一定是兩個人都在家。

正因為他們的生活很有規律,稍微反常的一點就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據住在他們對面的鄰居說,今天下午的時候,梁波和他爸爸兩人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平常這個時候他們應當正在上班的。鄰居和他們打招呼,他們卻理也不理,彷彿沒有聽見,逕自開了自己的門,一進門便將門關上了,讓鄰居好一陣尷尬。

就在他們進門的那一剎那,鄰居注意到,梁波的袖口被血染的通紅。

鄰居吃了一驚。在這同時,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現在正瀰漫在整個房間裏的這種味道,只是很淡很淡,風一吹,就消失了。

據另一個鄰居介紹,在我們來這裏之前大約兩個小時左右,他曾看見一個人影從梁家門口躥出去,因為已經是黃昏,那人又戴著帽子,將領口豎起,那鄰居沒有看清是梁波還是梁納言——他們父子倆的身材驚人的相似,從背後看簡直就是一個人。那人影手裏似乎提著一個很大的包裹,慌慌張張地衝出門去,很快就不見了。

而就在那個時候,他聞到一股濃得令人窒息的香味從樓上傳來。他出於好奇上了樓,走到梁家門口,發現房門打開著,便在門口叫了兩聲,沒人答應,他想了想,覺得不便打擾,就離開了。

於是在這個冬夜裏黑暗的黃昏,梁家第一次沒有亮燈。


四、恐懼


現場被封鎖,屍體由不斷擦汗的老王帶回去解剖,江闊天用車載著我在公路上飛馳,已經是夜裏九點多鐘,這個城市卻依舊處於亢奮狀態,車流如織,兩旁的人行道上,人們或急或緩地行走著。我搖下車窗,冰冷的空氣湧了進來——雖然比前幾天暖和了許多,卻依舊寒冷,但只是這略微增高的溫度,就足以讓人們從蟄居的房間裏走出來,走到大街上來。或許是因為現代人太寂寞?或許,只有在街上,在人流中,他們才會覺得不那麼孤獨,儘管那些熱鬧其實都是屬於別人的。

如果昨天的溫度也有這麼高,深夜的人也有現在這麼多,郭德昌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搖了搖頭——今天的人很多,沈浩卻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受了重傷,而梁波也在一個並不偏僻的角落裏死去了。

兇手是梁納言嗎?不可思議,我很難想像他會殺死自己的兒子。

郭德昌、沈浩和梁波這三件案子,幾乎是接連發生,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聯繫,但是在現場都有那種神秘的香氣,那香氣——想到那種香氣,我不由又冒出了冷汗,那是一種多麼奇特的芳香,彷彿帶著魔力,一種近乎妖異的魅惑——它要魅惑誰?我意念中的那種香氣,在遠離了梁波家的公路上,突然強烈起來,強烈得近乎真實,我趕緊將頭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地吸進幾口冷得發痛的空氣,這才強行驅走了那種芳香的襲擾。

「怎麼了?暈車?」江闊天奇怪地看我一眼,同時抬手抹了抹額頭。他這個動作讓我心中微微一動,朝他額頭看去,在迎面而來的車燈照射下,他一向冷如岩石的額頭,居然也密佈著一層汗珠。

莫非他也感到害怕?

「你看我幹什麼?」我長久的凝視讓他不自在,他不滿地瞥了我一眼。

我緩緩收回目光,朝靠背上一靠,閉上眼睛:「你很害怕?」

他沒有回答,但是車子卻猛然一拐,又立即恢復了正常。

「是的。」他沈默一陣後回答。

然後我們都不再說話。

當恐懼成為所有人共同的感受之後,很難說這種恐懼是被放大還是縮小了。

我們默默地行駛了一大段路,看著兩旁人們輕鬆的神情,不由十分羨慕。如果生活中永遠,沒有波瀾,就這樣平緩地過一輩子,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

車子在立交橋上繞了一圈之後,在流光溢彩的燈光裏飛馳,很快便離開主幹道,走上一條岔路。才一上路,燈光便明顯一暗。這是一條通往郊區的路,周圍的標誌性建築比繁華地帶少了很多,城市的亮化工程顯然還來不及顧到這裏,只在某些高層建築的頂樓上有幾盞施工用的燈,除此而外,就是黑暗。路燈的光線也比市中心減弱了許多,鋪在地上,是昏黃的一小圈。

喧囂遠去了,耳畔安靜下來,江闊天降低車速緩緩滑行。

「你開到這裏來幹什麼?」我問他。

他將車子停在路邊,抓起擋風玻璃前的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這才開口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在人群中我覺得害怕。」

他這樣一說,我也有了同感。的確,遠離人群之後,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突然消失了,即使是黑暗,也比熱鬧處的輝煌更令我覺得全。

為什麼我們會有同樣的感覺?

「老王也感覺到了害怕。」我說。

他掏出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吐出來,淡藍色的煙霧像一條蛇嫋嫋盤旋,車內騰起煙草的芳香。

「每個人都感到害怕。」他說。

他這話並沒有讓我覺得驚訝,我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從郭德昌的死開始,我們就害怕了。」他繼續說,「我們不是沒見過死人,我的膽量有多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說得很對,在我們讀書的時候,經常夜裏一起出去在墳墓堆中喝酒,雖然沒什麼意義,倒也體現了膽量),但是從郭德昌的屍體進入局裏的那一刻起,有些微妙的變化就發生了。面對那具屍體,每個人都害怕了,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大家的臉色都很難看,直到實習的小劉實在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們才知道,害怕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所有見過這具屍體的人。」他皺緊眉頭,將臉正對著我,認真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應。我卻心緒紛亂,只覺得這一切都如一團亂麻,糾纏難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恐懼,就這樣感染了每一個人?

我細細回味自己心頭的感覺——郭德昌死的時候、在醫院見到沈浩的時候、在梁家的房裏,這種恐懼都滲入了我的骨髓,那是一種與一般的害怕不同的感覺,彷彿害怕的不僅僅是外界的東西,而是自己。

彷彿自己身體裏有什麼正在悄悄萌生,而這種萌生恰恰又是我所不願意的、甚至是厭惡和恐懼的。

這只不過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我無法將其組織成有條理的語言,就這樣亂紛紛地說給江闊天聽。他一邊聽,一邊不斷點頭,完全沒有不明白的表現,反而以一副瞭然的神情看著我,等我說完,他又大力地點點頭:「正是這種感覺。」

我們又仔細討論了一番,卻始終無法找出這種感覺的根源——除了那種香氣,但是我們都下意識地避免談論那香氣,彷彿那是一個禁忌。

停留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漸漸心情平復,我們便驅車返回。天已經很晚,我們都覺得疲倦,便沒有再回公安局,江闊天直接開車送我回家。

到了家門口,我和江闊天道過別,這才緩緩上樓。電梯的燈亮在11樓,我等了一會兒,覺得不耐煩,索性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我的住房在六樓,這麼點高度,爬起來不是特別累。只是樓梯間的燈壞了,一路摸黑上去,摸了一手掌的灰。

到了四樓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輕輕飄過我鼻間。

冷!

我打了個寒噤。

伴隨著冷而來的,還有一種淡淡的芳香,熟悉的、具有魔力的芳香。

我立即站住了。

一團熱氣從我身邊掠過,那種香氣驟然一濃,我本能地伸手朝那團熱氣探過去,摸到一個毛茸茸的身體,彷彿是隻貓,也可能是只別的什麼動物。那動物飛速地從我手掌下掠過,帶著那種特異的芳香,消失在樓梯轉彎處。

而那種香,被風一吹,也很快消散了。


***   ***   ***   ***   ***


我手裏殘留著動物身體上的柔和與溫暖,手指間攥著幾根不知道是什麼的毛髮,在原地待了幾秒鐘,立刻轉身追了出去。

在黑暗中,依稀看見一雙亮得令人心顫的眼睛閃了一下,便很快不見了。等我追出去,追到有燈光的地方,卻只看見滿眼繁燈,滿眼都是都市的氣息,那只奇怪的動物,已經不見了。而我手裏握住的它的毛髮,也在追的過程中,飄落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了。

我悵然立在樓下的燈光裏。

讓我感到不解的是,這次的芳香,和前幾次的是同樣味道,然而這一次,我卻沒有感到恐懼,反而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彷彿是一個熟悉的朋友,又彷彿是一個美好的夢想。

這真是種奇怪的感覺。

發生了這件事,我忽然想到樓下走走。

在社區裏慢慢走著,兩邊的樹木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將衣服裹緊,還是覺得冷。冬天,是不適宜於散步的季節。

我低著頭,想要思考一些問題,卻始終無法集中思想,腦子裏掠過很多影子,卻都無法捕捉,就這樣慢慢地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對我笑起來,我才停下腳步。

「是妳?」我又驚又喜。

那個女孩笑呵呵地看著我,一雙眼睛水一般閃爍,晶瑩流動,望著我,讓我覺得無比愉悅。

是貂兒!

「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我們同時問出這句話,然後相視一笑。

夜晚突然變得溫暖了。

我們在滿地青霜中並肩而行,不用說話,默默走著,呼吸著一樣的空氣,就覺得很幸福。

我要珍藏這個夜晚,多年以後,後人會知道,在那麼一個夜晚,那麼一個我,第一次握住了一個姑娘的手。

那是格外柔軟的手,彷彿一匹上好的絲綢,在我手心裏可愛地微微顫抖,柔順,卻又有自己的意志,淡淡地輻射著微熱,暖和,卻不灼人。


五、屍變


早晨是被陽光吵醒的。

寒冷肆虐了十多天,陽光一直曖昧不明,今晨卻異常明亮,在空氣中抖動著微塵,撩撥得我不能繼續閉眼。

我坐起來,被棉被捂了一夜的皮膚乍然接觸到從窗隙中透入的絲絲涼風,不由愜意地連打了幾個寒戰,頭腦驟然清醒了。昨夜的散步,餘味悠長地蕩漾在記憶裏,彷彿眼前這透明的陽光,讓我滿心歡樂。

正要細細回味一番,電話卻刺耳地響起來。

「喂?」我不情願地提起話筒。

「東方?醒了嗎?快來!」是江闊天的聲音。我精神一振,答應一聲,趕緊穿衣起床。

昨天夜裏,江闊天送我回家的路上,曾經告訴我一點小細節。

他們原本不是要去梁家的,也不是要去那條他約我前往的小巷。他們帶著警犬,是想去沈浩出事的地方查看有什麼線索,因為那種芳香讓每個警察都感到緊張,或許其中隱藏著關鍵的秘密。到了沈浩的出事地點,卻發現什麼香氣也沒有——那時候距離沈浩出事不過兩個小時,按照郭德昌死後香味殘餘的時間來看,香氣應該不會這麼快消失。這讓他們覺得有些奇怪。在現場地面上留下的一小攤血跡,除了正常的血腥味,再沒有其他味道。他們帶去的痕跡專家通過辨認足跡,帶著大家慢慢走過好幾條街道,大約過了兩個小時,轉了差不多大半個城市,眾人忽然都聞到了那種芳香。

一絲絲,漂浮過來,讓人心中一緊。

警犬們都狂吠起來,鐵鏈被拉得不斷作響,人們都有些緊張,江闊天感到恐懼在心裏慢慢滋生,然而他表面卻不動聲色——他是警察,是隊長——他這種表面的冷靜讓其他人稍稍安心了。

在江闊天對我講述當時的情形時,他的額頭又再次冒汗了。我若不曾體會過那種恐懼,就不會理解他當時的心情。正因為我也被那種恐懼所纏繞,所以接下來的話,他不必說,我也知道了。

他雖然表面上很冷靜,心裏卻很惶恐,甚至有些無助的感覺。這讓他立即想到了我,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不用掩飾他的恐懼。因此他便打了我的手機,而我也沒讓他失望,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謝謝你。」他在車裏真心誠意地說,倒讓我忍不住笑了——我幫他的次數多了,他幾時對我這麼客氣過?

也只有那樣的環境、那樣的遭遇之後,他才會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對我心存感激。這才只過了一個夜晚,他便恢復了大大咧咧的本性,對我毫不客氣。我穿衣洗漱總共不過十分鐘,弄完之後立即出門,才到電梯口,他又打我的手機,連聲催我要快。我剛剛答應,電梯到了,走進電梯,資訊也隨之中斷,這使我沒來得及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語氣彷彿和平常不太一樣,我從來沒聽見過他那樣的……我搜索著詞句來形容他的語調,一個詞驀然蹦了出來,讓我心頭一驚。

那是——「驚恐!」

江闊天並沒有在公安局等我,當他給我打第二個電話時,他已經到了法醫檢驗處的停屍房裏。我趕到那裏時,他和老王兩個人正站在門口喝酒,一人一小瓶燒酒往嘴裏灌,刀子般的燒酒灌下去,他們的臉色還是慘白,彷彿在停屍房被冷凍得過頭了。

「出什麼事了?」我直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江闊天看到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打我,卻聽見他激動地說:「你總算來了——快來看看是怎麼回事——晚了就看不到了!」邊說邊揪著我的衣領將我朝停屍房內推。他身形高大,將我推得踉踉蹌蹌。我跟他正要進去,老王一把拉住我,將燒酒遞到我嘴邊:「喝兩口!」他的聲音和江闊天的聲音一樣緊張得有些顫抖。

我空腹出來,尚未吃早餐,不宜飲酒,正要推辭,江闊天已經舉著那扁酒瓶朝我嘴裏一灌,我不得不連吞幾口那烈火般的液體。從喉嚨一直燒到心裏,滋味實在不好受,我趕緊推開他:「夠了!」

「不夠!」他白著臉道,又要朝我灌,我見勢不對,一閃身溜進了停屍房。

一股乾燥的寒氣迎面撲來,帶著福馬林的味道。燈已經被打開,明亮的燈光下,解剖臺上的屍體和白布顯得有幾分刺眼。

江闊天和老王也跟了進來,兩人站在我身邊,不斷喝酒,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具屍體。

雖然相隔有十米左右的距離,我還是看出,那具屍體,是郭德昌。

走到屍體邊,我感到有幾分驚訝。他死了這麼久,臉部的恐怖表情依舊,其他部位也沒有任何改變,肌肉仍舊十分有彈性——屍體保存得這麼好,著實出人意料。

然而我沒看到任何特別的地方。

我困惑地看看老王,他額頭已經汗得如同才被水澆過,伸出一隻白得眩目的手掌,輕輕掀起了覆蓋著屍體的白布。

郭德昌的身體整個暴露在我的面前。

黃色人種的屍體其實是很奇怪的,有的人死後皮膚是蠟黃色,黃得像用顏料染過;而有的人死後,卻是慘白一片,白得像個白種人;還有一些屍體,則分明地變成綠色,當然不是植物那樣的綠,那種綠是一種漂浮在皮膚之上的綠意,不很明確——我一直對這種現象感到困惑。但郭德昌的屍體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情況。他的皮膚原本就是白裏透紅,只微微有點黃,現在,除了那點紅不再透出來,依舊是黃白混雜,看上去很自然,甚至比我剛剛發現他屍體的時候都更加自然,不像一具屍體,倒像是個活人睡著了。如果不是他腹部那條解剖的傷痕依舊醒目,我簡直會懷疑他根本就沒有死。

等等!

我的眼睛掠過他身體上什麼地方,忽然產生了一絲不安的感覺。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呢?我仔細地查看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卻再也不知道那種感覺從何而來。

「你還沒看出來?」老王顫聲道,他和江闊天看一眼屍體又看看我,那眼光讓我心裡發毛,要不是熟悉他們倆人,我一定會認為自己面前的這兩個人精神不正常。我轉開眼睛繼續研究屍體——相比他們的目光,倒是這具屍體比較不令人膽寒。

「你們想要我看出什麼?」看了許久,什麼也沒發現,我不由有些惱怒——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

江闊天帶著酒氣的嘴湊在我耳邊,低聲說出兩個字:「傷疤。」

他這麼一說,我的心不由一沈。

正是傷疤——正是郭德昌身上那道解剖的傷疤讓我感覺不對勁!

那道傷疤,就在他的腹部,從肚臍延伸到腹股溝附近,細小的一道黑色印跡,彷彿一條蚯蚓蜿蜒在他的身體上。

如果我不是昨天見過他的屍體,我絕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從表面上看來,他的屍體和其他普通屍體沒什麼兩樣,一點怪異之處也沒有。

但是我分明記得,昨天的時候,這道傷疤是從胸口一直延伸下去,傷痕又粗又大,足有我的拇指那麼粗,現在卻只出現在肚臍以下,胸口光滑無比,不要說縫合後的傷疤,連一道小小的痕跡也沒有。不止如此,現在這道傷疤,細得像筷子,完全不像昨天那麼醒目。


***   ***   ***   ***   ***


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自己記錯了,雖然我的記憶力一向不錯,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說我記錯了,又有什麼別的解釋?

但是,當我仔細看著那道傷疤大約兩分鐘時,我情不自禁地用一隻手摀住胸口,另一隻手,從江闊天手裏將那瓶只剩小半瓶的燒酒搶了過來,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大口。

酒在腹內產生的熱量,並不足以驅散我心底產生的寒意。我吞下最後一口酒,望著江闊天和老王:「我是不是眼花了。」

他們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緊緊捏住那只冰冷堅硬的酒瓶——我不知為什麼要捏住它,可是總得捏住點什麼東西,我的手才不至於發抖。再次朝那道傷疤望去,先前所看到的事情仍舊在發生,我沒有眼花,江闊天和老王也沒有,這怪事真的發生了。

那道黑色的傷疤,在微微地蠕動,蠕動得非常緩慢,不仔細看,彷彿是靜止的。那種蠕動,不是改變位置的運動,而是自身的一種變化。隨著傷疤的蠕動,它慢慢地縮小、變短,每次只收縮很小很小的一點距離,但是卻在不斷進行著。我看了一陣,一滴冷汗從額頭滑落到眼睛裏,澀得我的眼睛一痛。抹去眼中的汗水和淚水,我咬了咬牙,將手指湊到屍體上——冰冷,僵硬,這的確是一具屍體無疑——在接觸到他皮膚的那一剎那,我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一陣觸電般強烈的恐懼感從手指尖傳遍我的全身。我勉強控制著自己,將手指輕輕點在傷疤靠近肚臍的一端。我們三個人屏住呼吸,六隻眼睛緊緊盯著那道傷疤和我的手指。

我的手指就點在端點之上,黑色的端點下,傷疤正有條不紊地蠕動著。過了幾分鐘,我一條手臂都因為緊張而發麻了——我的手指一動也沒有動,絕對沒有動,它緊緊地按在屍體上,微微凹下去一個窩。

我的手指一動也沒有動,但是它現在不在傷疤的端點處了。傷疤又縮短了一小部分,現在它的端點距離我的手指有兩釐米左右的距離。而我的手指落下的地方,現在沒有任何痕跡,變得光滑異常。

傷疤果然是縮短了。

「它又縮短了,」老王喃喃地道,「現在只有15釐米左右了。」我真佩服老王,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職業習慣仍舊沒有丟失,居然堅持用一根尺量了量傷疤的長度。

「剛才我們量的時候,還有25釐米。」江闊天對我說。

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怪不得他們的表現這樣反常,怪不得江闊天對我說「晚了就看不到了」,原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也怪不得他們不肯先告訴我,這樣的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

「你比我們強,我們第一眼看到這種情況,都逃了出去。」江闊天苦笑著道。

我暗叫一聲慚愧。

我何嘗不想逃?只是雙腿已經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了,要不是偷偷用小腿靠著解剖台支撐著自己,我怕我已經倒下去了。

老王將尺留在屍體的肚皮上,我們走了出去——我的腳步有點搖晃,江闊天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話我,想來他和老王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時,大概也是搖晃著出去的吧。

出了門,我立即反身將門緊緊關上,又連喝了幾口酒,卻一點也沒有壓住心底的恐懼。那種恐懼,反而隨著房門的關上而翻江倒海,更加厲害。

在這扇關上的門後,一具那樣變化的屍體,最終會變成什麼樣?

會不會一開門,他就出現在我們面前?

關於屍體和鬼怪,中國和外國的小說、電影、傳說都不缺乏,現在都集中在我腦海裏翻騰,讓我越想越覺可怕。

對於不在眼前的郭德昌的屍體,我有無窮想像,而每一種想像,都比傷疤的收縮要更加可怕。

我擦了一把又一把冷汗,低聲道:「他會變成什麼樣?」

「不知道,」老王也抹了一把汗,「我沒見過這樣的屍體——我甚至不敢斷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話又讓我嚇了一跳,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應該是死了吧?」

如果郭德昌其實沒有死,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我無法想像一個活人被解剖的滋味,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

老王苦笑道:「根據常規來說,一個血液流光、被解剖了一天兩夜、並且沒有任何呼吸心跳的人,應該是死了。」

「但是人死了,他的傷痕又怎麼可能恢復?」

江闊天歎了一口長氣:「你又見過哪個活人的傷痕恢復得這麼快?」

我們忽然都不再說話。

關上了停屍房的鐵門,我們還是不敢在門口待得太久。這間停屍房所在的地方,是整個檢驗所最偏僻陰暗的角落,矮矮的一間房,蜷縮在四周高大建築物的陰影下,終年不見陽光,也沒有什麼人來,顯得格外淒清。

繞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陽光照在身上,我們三人互相望瞭望,都是死人般的一張臉。在那個停屍房裏,除了屍體本身的變化,還有一件事也令我非常不安,可是我無法說出那是什麼,那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無法言說。

酒已經喝完,江闊天從口袋裏掏出煙,一人叼了一支,大口吞吸,總算鎮定了一點。

「你們怎麼看?」江闊天問。

老王沈默著搖了搖頭:「我檢驗這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吐出一口煙,回頭望望停屍房,「我不放心。」

江闊天也道:「我也不放心。」

「我也是。」我說。

除了擔心和害怕,我們似乎也不能再做什麼了,守在這裏,沒有多大意義。江闊天打電話叫了一小隊警察守在這裏,說要嚴防人進出,弄得那些警察莫名其妙,不知道有誰會進去,更不明白會有誰從裏面出來。我們當然不能說裏面有一具屍體可能會突然活過來,隨便了個理由胡亂解釋一番,就離開了。

老王去化驗室查看分析結果,我和江闊天也在半道分手,他回局裏,我到醫院去看看沈浩,當然,還有貂兒。


六、在醫院


我趕到醫院時,沒看到貂兒,沈浩的病房裏陪護的是個老護士,慈眉善目,看到我進來,知道我的身份後,不等我問,便將沈浩的情況告訴了我。

昨天被送進醫院時,沈浩的情況是很危險的,醫生一度認為他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到了淩晨的時候,他卻突然醒了過來。醫生以為是迴光返照,趕緊給他做檢查,卻發現他各項指標都恢復了正常,如果不是傷口還沒長攏,簡直就可以出院了。

「奇蹟,這真是奇蹟!」老護士興奮地對我說。

我們說話的時候,沈浩一直安靜地睡在病床上,臉色很好,還有點微微的紅潤。整個病房裏都瀰漫著那種淡淡的特異香氣,讓人覺得心裏舒服。或許是護士說話的聲音太大了,沈浩突然醒了過來。

看到他醒了,護士開始給他測量體溫和血壓,而他則怔怔地望著我,疑惑地正要問什麼,我已經先做了自我介紹。他對我的身份表示認同,卻不明白我為什麼出現在他的病房裏。這讓我有些驚訝,既而便認為他是剛剛醒過來,頭腦還沒清醒。

「不,我很清醒,」他急忙說,「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昨天夜裏一醒過來,我就發現自己在醫院裏,只是我太累了,沒來得及問清楚就又睡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那種茫然的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回我是真的感到驚訝了。

「他的頭也受傷了嗎?」我問護士。護士也慌了,搖搖頭:「沒發現頭上有傷口啊……」她仔細檢查了沈浩的頭部後,轉身出去了:「我去找醫生來。」

剩下我和沈浩獨自待著,我感覺有些尷尬。作為一名受害者,我原指望他能提供多一點線索,現在看來,他知道的情況比我還少。

「你記得一些什麼?」我問他。

他想了想,眉頭慢慢皺起來:「我只記得自己是要回家的,走在巷子裏,突然聞到一種很特別的香氣……」他翕動鼻子朝空氣中聞了聞,顯出興奮的樣子,「你聞到沒有,就是這種香氣!」

「後來呢?」

「後來……」他努力回想,終於沮喪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我正要再問,醫生進來了,滿屋子很快便擠滿穿白大褂的身影,我只得退到門外。看起來檢查還需要一段時間,我便在走廊裏走來走去,走廊頂端懸掛的紅色電子鐘,上面顯示著「12月10日,9:45分」的字樣,當我重走到走廊盡頭時,電子鐘就跳到了9:46分。我覺得自己很無聊。醫院裏的氣味讓我想起停屍房的味道。

當我第三次走到走廊盡頭時,一個人影從電梯裏走了出來,遠遠地讓我覺得有點面熟,我本能地朝他看過去,他卻一轉身,只留下一個背影。

那是一個陌生的背影,經過沈浩門口,逕直朝樓上走去。看來我是認錯人了,我在這醫院裏,除了貂兒,再不認識別人了。

不,在這個醫院,還有一個我認識的人——秀娥。她昨天說她身體不舒服,也在這家醫院檢查,因為後來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我把她給忘了。現在不知道她怎麼樣了。想到這裏,我便下樓,到了腸道科,打聽她的名字,才發現她住進了搶救室,這讓我很擔心。飛步趕到搶救室時,秀娥還沒有醒,一個人躺在寬大的病房裏,顯得瘦小可憐。據值班的護士說,她是因為輸血出了問題,剛剛搶救過來。我站在她床邊看了一陣,她雖然容顏憔悴,呼吸卻還平穩,看來沒多大問題。

「她不要緊吧?」

「不要緊,只是輸錯了血型,」護士說,「是化驗室的人將血弄錯了,幸好她體質好,沒什麼大問題。」

護士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心裏一驚。郭德昌剛剛出事,秀娥又遇見這種事情,輸錯血型的事故,現在已經幾乎不會發生,卻偏偏讓她遇上了,命運為什麼總要捉弄弱小者?想到這個,我不免有點走神,直到護士快要出門,才想起問另外一件事:「您剛才說她體質好?」

「是的。」

這又讓我不解。秀娥的體弱多病我是知道的,郭德昌經常因為她生病而關門不做生意,她的體質又怎麼會好?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搖搖頭,見她一時半會還醒不了,便離開了。到了走廊裏,紅色的電子鐘好像一隻只方形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我在一個通風的地方站定,給江闊天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沈浩的情況,他也跟我說了一些新的情況,其中有些事情讓我感到震驚。我們在電話裏探討起來。

從郭德昌到梁波,中間一個沈浩,這三起案子,表面上沒有什麼聯繫,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在現場留有的那種特殊的香氣,獨一無二。氣味專家對這種香味鑒定之後,卻無法作出結論,在他們的資料庫裏,還沒有這種氣味的資料,這引起了專家們的興趣。現在,一些氣味專家們已經從全國各地趕到了這座城市,對一般人而言,一種未曾見識的味道,僅僅只是一種味道;對專家而言,則是一個新的課題,甚至可能是新的發現。

除了那種香氣,目前掌握的線索不多。

而關於秀娥的消息,卻讓我有些驚訝。

在我的印象裏,秀娥是個不會撒謊的人,這是她樸實的本質決定的,也是她有限的見識所限定的。然而在關於郭德昌的事情上,她卻撒了一個謊。根據警方的鑒定,在郭德昌死的那天夜裏,現場分明留有秀娥的腳印,並且那腳印恰好是在案發的那段時間留下的。昨天我和秀娥分手後,警察很快找到了她,向她詢問那天夜裏的去向,她絲毫不否認自己曾經去見過郭德昌,卻不承認自己曾在那段時間出現在那裏。

「我是在夜裏11點左右給德昌送飯,然後就回家了,到家的時候大概是11點半左右。我回家就睡了,再也沒有出門。」這是她的原話,江闊天在電話裏一一讀給我聽了。

「你們不會弄錯了?」沈默一小會,我問。

「你認為呢?」江闊天反問道。


***   ***   ***   ***   ***


「我們並不是僅憑腳印鑒定便認為她在說謊,我們還有證人。」

在秀娥否認了自己曾經在案發時段到過現場之後,警察又走訪了她的鄰居。像秀娥和郭德昌他們居住的那種地方,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對於警察的問話,願意配合的人不多,只有一個10歲左右做小偷的女孩證實,那天夜裏12點左右,她曾經看見秀娥出門。據她說,當時天很黑,他們住的地方又沒有路燈,她是藉著從秀娥房間裏透出的燈光才隱約認出秀娥的身影,當時她走得很快,甚至是小步在跑,彷彿是在追著前面的什麼人,連門也忘了關。既然沒有關門,以這個女孩的身份和習慣,她很自然地就跑到秀娥房裏翻了起來,卻沒有發現什麼值錢的東西,只在地上發現一小攤血。

「那攤血發出很特別的香氣。」江闊天告訴我,其實在他沒有說之前,我就已經隱隱預感到,那血必然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你們化驗了那攤血沒有?」

「沒有,我們派去的警察,根據那女孩的指點,在屋內想找到那攤血,卻什麼也找不到。經過鑒定,那裏根本沒有留過任何血跡。所以,也不排除那女孩說謊的可能。但是她死死咬定她說的是真的,還拿出了那天在秀娥家裏偷的一把梳子做證據。」

如果那女孩說的是真的,秀娥在深夜再次出門是為了什麼?她要追趕什麼人?也許這就是案情的關鍵,可惜秀娥現在昏迷不醒,不然我一定要問個清楚。

關於郭德昌的案子,江闊天目前只查出這些,而在梁波的案子中,有一些情況是他早晨就想告訴我,卻被屍體的變化嚇得忘記了。

老王之所以清晨趕去檢查郭德昌的屍體,是因為梁波的屍體檢驗結果,和郭德昌一模一樣,都是全身失血而死,都是一點傷痕也沒有,都散發著令人膽寒的芳香。這讓老王很自然地將兩件事聯繫到一起,作為一名屍檢權威,他將梁波的屍體送到停屍房的時候,很自然地便取出郭德昌的實體,重新審視一番,這才發現了屍體的變化。在無人的淩晨,獨自一人與一具發生如此變化的屍體相伴,老王所受到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也幸虧是他,如果換做了別人,很有可能已經瘋狂了。見到那種情況,他忍不住狂叫著衝出門去,再也沒有勇氣進去看看;而在沒有再次證實之前,他也不能將他所看到的事情告訴其他人——那種事情,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萬一看錯了,對他的事業將是毀滅性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了江闊天和我,於是打了電話給江闊天。

「所以我才會那麼早出現在檢驗所。」說起那件事,我和江闊天都還是覺得全身發冷。

「關於梁波的案件,還有什麼其他情況?」我實在不願意回想停屍房中的那一幕,彷彿每一回想,都會促使郭德昌的屍體加速癒合,趕緊岔開了話題。

「有一件事情,讓我很感興趣。」江闊天笑道。

「什麼?」

「我們檢驗了梁波和梁納言的指紋,你猜發現了什麼?」

指紋?有什麼與指紋有關?我仔細回想,終於想起,在沈浩的案件中,他們一直都查不到兇手的指紋,莫非,這梁姓父子的指紋,竟然和沈浩腹部匕首上的指紋一致?

聽了我的猜想,江闊天讚許的一笑:「你猜得不錯,看來還沒有被嚇得失常——的確,沈浩案件中兇手的指紋,和梁納言的指紋是一致的。」

「難道殺沈浩的就是梁納言?」這個發現讓我覺得很興奮,至少可以將沈浩和梁波的案子聯繫起來。

「目前不能確定。」一到關鍵時刻,江闊天便習慣性地擺出面對記者時的官方語氣,他很快察覺到自己的語氣不對,在電話那邊爆發出一串大笑,「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原因尚不清楚。」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情況也值得注意。

梁家的鄰居曾經看見梁波的一隻袖子被血染紅,但是警察找遍整間屋,也沒找到那件染血的衣服。在梁波的房間裏,一些衣服被帶走了,而失蹤的梁納言的衣櫃,卻完好未動。從衣櫃裏衣服的款式來判斷,梁波死的時候穿的那件睡衣,其實是梁納言的。這也許說明不了什麼,但是他不穿自己的衣服,總是一個比較反常的地方,通常反常的地方,就是案件中的突破口。

「梁納言的下落有什麼線索沒有?」目前與案件相關的幾個人,不是死了,就是住在醫院裏,唯一一個可能是健康的梁納言,又下落不明,實在讓人頭疼。

「沒有。」他無奈地道。

我們又閒聊了兩句,他十分關心貂兒的事,這讓我產生了警惕——莫非這傢伙對貂兒有想法?我的語氣讓他察覺到了什麼,他又大笑起來。

「行了,別緊張,我對小姑娘沒興趣,掛了。」電話在他的一陣大笑中轉為忙音,我忍不住也是一笑。

抬頭看看電子鐘,10:30分,我足足和他通了半小時電話,秀娥也該醒了吧?

走進秀娥的病房,她依然睡得很熟,看來一時半會還不會醒,我只得上樓去了。

沈浩的檢查已經結束,他正精神十足地半坐在床上打點滴,旁邊一名護士在為他清理面部。白色的護士裙,苗條而柔韌的腰身,一雙亮光閃爍的大眼睛,看見我,那雙大眼睛彎成月牙狀,對我微笑。

「貂兒!」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她微微笑著,繼續做著手裏的事,然後用託盤托著棉簽藥瓶等物,經過我身邊,將頭略微一低,又是一笑,走出去了。我不便打擾她的工作,只得站在原地望著,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另一間病房裏,才轉過頭來。一轉身,迎面撞上沈浩饒有意味的眼光。他定定地看著我,似笑非笑,讓我尷尬起來。

「看什麼?」我說。

「不錯不錯,」他笑道,「工作生活兩不誤啊,不錯不錯。」

「醫生怎麼說?」我岔開話題。

「醫生說,我的腦袋沒一點問題。」

「哦?那你想起什麼沒有?」

「沒有。」他回答得非常快,一點猶豫也沒有,這反而讓我起了疑心。

「哦?」我懷疑地看著他。



七、香氣有也無?



他眼光和我稍一對視,又立即低下頭去:「真的沒有,我只記得聞到那種香氣,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

我又盯著他看了一陣,他索性閉上眼假寐,不與我對視,這讓我很惱火。他一定想起了什麼,但是為什麼不說?

對於沈浩這樣的人,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不是犯人,所以不能用法律來逼他說話;他是病人,也就失去了用武力強迫他說話的餘地;偏偏他又是男人,否則我或許還可以考慮使用美男計——瞧我想了些什麼?想著想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麼呢?」貂兒恰在此時進來了,沈浩聽到她的聲音,立即睜開了眼睛。

美女計!我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這個詞,趕緊搖搖腦袋驅散這個念頭——我可捨不得讓貂兒多和這個傢伙說話。

沈浩面對貂兒,話突然多了起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貂兒是個很盡責的護士,對病人沈浩的一切問題都給予解答,當沈浩問出「棉簽在手背上擦一擦是不是消毒」這樣的弱智問題後,我實在受不了了,轉身離開了病房,身後是沈浩得意的笑聲。

這小子,算你狠!

出門之後,無事可做,我只得在走廊裏走來走去等貂兒出來,可是她很久都沒出來,一定是沈浩悶得慌,故意纏著她說話。走到第五個來回時,經過電梯房,電梯恰好到了,我百無聊賴,也沒有考慮電梯是上是下,便坐了上去。

電梯裏塞滿了人,紅燈指向一樓,所有的人臉上都是絕望與希望混合在一起,身邊一對看來是夫妻的人在低聲說話,那男的光著頭,看來病得不輕,瘦得已經近乎一具骷髏了。女的在拚命安慰他:「別怕,這家醫院治療癌症很有名的,你別怕。」她絮絮叨叨列出一長串在這醫院裏康復的癌症病人的名字,電梯就在那些毫不相干的姓名中徐徐上升,很快到了一樓。

這架電梯原來是員工專用電梯,直通CT室。那對夫妻走出電梯,逕直朝CT室走去。CT室外密密麻麻都是等待檢查的患者,這讓我有些意外——啟德醫院是民營醫院,無論規模還是醫療水平都是一般,收費不高不低,生意也是不溫不火,幾時變得這麼熱鬧了?

漫無目的地出了樓,在樓下小花園的木椅上坐下,腦子裏慢慢想著發生的這些事情。

想的最多的,當然還是停屍房那具屍體,不知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是不是已經站了起來,甚至,已經走了出來?

這麼想想又讓我出了一身冷汗,頭忽然有點疼,我朝椅子後背上一靠,閉上眼睛假寐。

警察們在停屍房外閒聊著,抽著煙,停屍房的門緊閉著,誰也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麼。夜色已經很深了,這個冬夜沒有月光,只有走廊裏一小盞黃色的燈慘澹地照著,倍增悽惶之意。法醫檢驗所這個偏僻的角落裏,除了那幾個警察,絕無人跡。

沙沙沙。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是在走廊。人們停止閒聊,朝走廊裏看過去,長長一道走廊,被照得半明半暗,遠處只見黝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這幾個警察都很年輕,天不怕地不怕,雖然是在停屍房,也沒讓他們覺得多麼緊張。他們張望一陣,不見人來,腳步聲卻始終在響,又彷彿不在走廊上,而是來自身後。一個警察回頭看看,卻看見身後是高高的圍牆。

「哦,是牆外的腳步聲。」他笑道。其他人見他如此說,便不再理會,大家繼續閒聊。

聊了一陣,那腳步聲依舊不緊不慢地響著,似乎是一雙拖遝的腳在無力地挪動。

「什麼人在外面走了這麼久啊?討厭。」一個小個子警察走到圍牆邊,皺著眉頭,朝外面大吼:「誰啊?沒事在這裏走來走去幹嗎?這是停屍房,小心詐屍!」他說的話讓同伴們一陣哄笑,那腳步聲果然停住了。

「看來還是得嚇嚇他們。」小個子得意地道。

他話音才落,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這下他真有點生氣了,走到牆邊,就要大聲喝罵,卻怔住了。

「怎麼了?」其他同伴走到他身邊,也跟他一樣怔住了。

他們走到牆邊,才發現,那腳步聲並不是來自牆外。

腳步聲,似乎就在他們身邊,很近很近,很低很低。

他們仔細辨認一番,發現那聲音,似乎是來自停屍房裏面。

「是老鼠吧?」一個年紀大點的警察說。

大家都對此表示懷疑:停屍房溫度極低,有什麼老鼠會跑到那裏面去散步?

如果不是老鼠,那又是什麼?

幾個人互相看看,忽然都覺得心裏發虛,冷風吹來,幾個人都不由朝一起靠了靠,不知是誰小聲說了句:「不會是真的詐屍了吧?」這話一挑明,讓大家都變了臉色。雖然平時不相信鬼怪之說,但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氣氛,加上停屍房裏傳來的腳步聲,讓這些在中國鬼神故事裏長大的年輕警察們,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停屍房裏沒有活人,就算有活人,這麼低的溫度關了一天,多半也變成了死人。在這樣一間房裏,突然傳來腳步聲,除了詐屍,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   ***   ***   ***   ***


腳步聲漸漸響了起來,原本是一個人的腳步聲,慢慢的彷彿是很多人在移動,還有明顯的開關櫃門、器具移動的聲音。警察們越來越害怕,慌忙撥打電話和總部聯繫,可是手機無一例外的沒有任何信號,這讓他們越發驚慌。

「叩!叩!叩!」停屍房的鐵門突然被從內部敲響了,聲音響亮地迴盪在飄著寒氣的夜空,讓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一顫。

警察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叩!叩!叩!」敲門聲仍舊在繼續。很多腳步聲,緩慢地朝門口湧來。

一個警察慢慢走過去,掏出鑰匙,準備將門打開。

而我知道,門是開不得的,因為,在門後……可是我不能說話,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門被打開……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是誰的手機響了?這裏不是沒有信號嗎?我大惑不解,四面尋找,就在迷惑中驀然醒來。

原來是一個夢!

我坐在醫院小花園的木椅上,居然就這樣睡著了。一個人正從我身邊匆匆走過,邊走邊掏著包裏的手機。我長籲一口氣,覺得身上涼涼的,原來後背都已經讓冷汗濕透了。

好可怕的一個夢!我怎麼會做這樣一個夢?現在雖然已經知道那不過是夢,四周人來人往,有點陽光淡淡地照著,回想起夢中情形,我卻還是感到害怕。

但這依然不是最可怕的。

我想起夢中停屍房裏密集的腳步聲,一聲聲,彷彿一個小小的軍隊正在集合,想著想著,冷汗又冒了出來。

最可怕的事情,是在那間停屍房裏,並不止是兩具屍體。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並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每天都有命案在發生,幾乎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人死亡,而這些死亡原因不明的屍體,無一例外地都停放在這個全城最大的法醫檢驗所的停屍房裏,那裏停了不下100具屍體。

如果這100具屍體,都和郭德昌一樣發生了變化,那會是什麼情形?雖然那些屍體與郭德昌的案子無關,但是誰知道發生在郭德昌屍體上的變化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如果這種變化是可以傳染的,那麼,我夢中所聽到的那種密集的腳步聲,或許真的會在停屍房外響起。

也或許,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看看手錶——11:45分,我睡了一個多鐘頭。從我離開停屍房到現在,差不多三個小時過去了,以郭德昌屍體上傷疤恢復的速度來看,三個小時,足夠發生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我的心驟然沈了下去。

雖然從理智上不願意相信屍體復活的事情,但是親眼見過那條蠕動的傷疤之後,我的信心已經動搖了,無論那是什麼,一具那樣變化的屍體和一大群屍體放在一起,就好比一根燃燒的火柴放在汽油桶中間,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我立即給江闊天打電話。

「停屍房那邊怎麼樣?」我劈頭一問,讓他愣了半天,在我的連連追問下,才回答道:「很好啊。」

「他們打電話回來了?」

「沒有。」

「那你打電話過去了。」

「也沒有啊,好好的幹嗎打電話……」

「趕緊打個電話過去!」我厲聲打斷他的話,把他嚇了一跳,不等他回答我就掛了電話。在原地走來走去地等了兩分鐘,估計他的電話打得差不多了,正要再打過去,手機響了,這小子還不算太笨,知道自己主動打過來。

「怎麼樣?」

「打不通,那裏信號不好。」

和夢裏一樣!我呆住了。

「喂?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江闊天不明所以,焦急地大聲吼著。我回過神來,將我所想到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在那邊長長地吸了一口涼氣:「啊!」然後是長久的沈默。

這件事如果沒想到也就罷了,想到了,就沒有理由放任不管。最讓我們放心的做法,是派人在裏面時刻盯著,隨時報告情況,只是這種事情顯然沒有人願意做,何況目前也還不到公開的時候。如果老王不是被嚇破了膽,我們原本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捏個藉口讓他在裏面逗留的,反正他對屍體有天然的愛好,可惜現在這一招也行不通了。江闊天只得打了幾個電話,拉下一向高傲的臉,求了領導求同事,求來了不輕易動用的監視設備,命人火速送到停屍房,裏面安放了三個攝影頭,而監視器就放在老王辦公室。在江闊天打電話聯繫這一切的時候,我已經預先跟老王聯繫好了,他聽了我說的話也是一驚,然後便是連聲答應配合。監視設備的安裝過程,老王全程跟蹤,據他打電話來,其他的屍體都還安靜地躺著,沒有誰突然活過來,梁波的屍體的確已經開始變化,解剖的傷疤也收縮了不少,而郭德昌的傷疤則已經快沒有了。

「可能下一步他就要睜開眼睛了。」老王在電話裏開了個玩笑,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了——這個玩笑開得太可怕了。

「行行,你就先看著吧,有什麼變化趕緊通知我們。」我說。其實我本來是想說「他一醒來就通知我們」,話到嘴邊一個轉彎改口了,那樣的話,還是不說為好,尤其是在老王獨自面對監視器的時候。我只是再三叮囑他不可大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唯唯諾諾,聽聲音,彷彿又在冒冷汗了。

交代完這件事,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想去看貂兒,但是她一整天都很忙,幾乎沒空跟我說話,而沈浩那小子又實在可氣,我不願意再去理他——看他剛才的樣子,似乎是鐵了心不告訴我他記起了什麼——套人口供這種粗活,還是留給江闊天那種狠人去做比較合適。


***   ***   ***   ***   ***


沈思之間,肚子突然叫了起來,這才發覺自己餓了,四周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飯菜的香味,醫院的餐車已經紛紛出動,就餐的人們從各個大樓口子裏湧出,好似在共赴一場盛宴,原來已經到了中午。一想到肚子的活計,不知怎麼就想到了秀娥,她在這個城市這麼孤單,現在不知醒了沒有?誰來給她張羅午飯呢?原本想邀請貂兒共進午餐,現在也只好打消念頭,我徑直到了腸道科。

秀娥已經醒了,正在護士的幫助下坐起來,看見我進來,她很高興,對我點了點頭。

「怎麼樣?現在沒事了?」

「嗯,沒事了。」

「可以出院嗎?」

「醫生說還要繼續觀察。」

「到底是怎麼回事?」

秀娥口拙,說了很久,我也沒太明白是怎麼回事,只好自己跑到醫生辦公室,問了她的主治醫生,才知道她的病情。

回到病房,陪秀娥吃了午飯,我順便問她那天夜裏是否曾經出門。

「沒有。」她的口氣沒有一絲遲疑,看起來也不像是騙人的。

「哦?」我不知該不該相信她。

「不過,那天夜裏,有些事情的確奇怪。」她猶豫著說。

「是什麼?」

「那天,我記得自己是梳洗了上床睡的,明明是脫了衣服;可是第二天醒來,衣服卻好好地穿在身上,連鞋子也沒脫。」

「哦?這個情況你跟江警官說了沒有?」

她搖搖頭:「我一看到他就緊張,什麼都不敢說了。」

她這樣一說,我心裏已經有了自己的設想:「妳夢遊嗎?」

「從來沒有。」

她雖然這麼說,可是我已經認定那夜她一定是出去過,那個做小偷的女孩看來沒有說謊。秀娥也沒有說謊,雖然她以前從來沒有過夢遊,並不是表示那夜她也沒有,否則如何解釋她身上的衣服與鞋子?只是什麼事情刺激了她夢遊、她夢遊後是否的確去過火鍋店、以及那個女孩所見的她所追蹤的人影又是誰,這些都要調查才能知道了。

又跟她閒聊了一些別的,無非是郭德昌的往事,她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女人原本就是絮叨的,何況是沈浸在悲傷中的女人,她的話細細碎碎,彷彿沒個終了。我好幾次想要離開,都被她的另一番話頭給留下了——不可否認,我留下聽她敘說,不僅僅是出於同情,也帶著打探情況的目的——我總覺得郭德昌的死並沒有就此停止,彷彿有些什麼仍在延續。

她全然不覺察我的企圖,在回憶中顯出悠然神往之態。她回憶起郭德昌死前一個星期,特地從鄉下給他帶來了藥,治好了她多年的癱瘓。

「那是一種特別的藥,很香很香。」她說。

聽到一個「香」字,我全部敏感的神經都被調動了:「那是什麼香?」

她被我興奮的語調嚇了一跳,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也說不上來,很特別的香味,以前從來沒有聞到過。」

「是不是就是郭德昌屍體上的香味?」我大聲問,說不上是為什麼,我直覺兩者間似乎有某種神秘的聯繫。

「什麼?」她呆了呆,眼睛一亮,「對,正是那種香氣——你怎麼知道?」

我沒有回答她。

說到香氣,我忽然覺得腦子裏有一個模糊的影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秀娥哭過之後,又要開始說話,被我阻止了。

我想到了什麼?

我竭力回想,由香氣一路想去,終於想起那讓我心中一直不安的一件事——今天早晨,在停屍房,郭德昌的屍體上,的確沒有任何香氣。

的確沒有。

為了驗證,我打了個電話給江闊天和老王,他們證實,今天早晨的確沒有聞到任何香氣。

也就是說,今天早晨,那種曾讓我和警察們如此恐懼的芳香,已經從郭德昌的屍體上消失了。

那是如何消失的?

想了想,又打了個電話給老王,要他看看梁波的屍體上是否有這種香氣,老王很快又回過話來:「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郭德昌屍體上的香氣什麼時候消失了?

在我苦苦思考的時候,秀娥一直在緊張地看著我,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說話:「東方,你是不是想到德昌是怎麼死的了?」

她這麼一問,我才回過神來,不覺有些歉疚——對她來說,郭德昌的死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卻不知道,郭德昌的屍體又發生了那樣的變化,隱瞞這件事,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但也沒有辦法。

「那種藥是什麼樣子?」我問她。

「紅色,」她說,「一種紅色的水,很好喝,喝下去以後肚子裏很暖和。」

「那種藥的氣味到底是怎麼樣的?」這是我最關心的,雖然已經知道和屍體的香氣一樣,但還是想得到更詳細的描述。

她翻起眼睛回憶了一小會,努力搜索著形容詞:「很怪,以前從來沒聞過,聞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但是又有點,有點說不上來的難受。」

關於香氣,我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麼沒想起來,那彷彿是整件事的關鍵,可惜我完全找不到頭緒,那只是一些思維的影子,在腦子裏漂浮,讓我捕捉不住。


***   ***   ***   ***   ***


「其實我們的日子本來就要好過了,我的病也好了,他的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可是偏偏……」秀娥的話在耳邊幽幽響起,我沒有聽全,只聽見「他的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這幾個字,猛然觸動,忍不住叫了一聲:「啊!」

「什麼?」秀娥被我嚇了一大跳。

我顧不得安慰她,連忙問她:「郭德昌的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了?怎麼說?」

她凝視我半晌,嘆了口氣:「這有什麼關係嗎?」然後她的眼光轉為迷離,語氣也愈加平緩,帶著哀傷與追思:「德昌身體一向是不太好的,你也知道,他那個年紀了,平時總是這疼那疼,心臟也不好,血壓也高,風濕也總犯,一有個變天,就是感冒發燒……」她說得非常不簡潔,拖拖拉拉說了一大通,好歹說出了我要聽的話。

郭德昌在出事前一周左右的時間,身體突然變得好了,各處毛病一天天消除,走路走得飛快,飯量漸漸恢復到了三碗,一大罐液化氣,尋常瘦弱點的小夥子都扛不動,他都能隨便往肩上一扛,從氣站走回家中途不用換肩。除了身體機能逐漸恢復,他的夜間視物能力也逐漸增強。有一天停電,家裏恰好沒有蠟燭,秀娥待在原地不敢動,他卻在屋裏走來走去,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秀娥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秀娥說出這些情況之前,其實郭德昌的屍體也顯示了這些變化,他身體上原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原本是十分重要的線索,只是後來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我們來不及細細思考,要不是秀娥提到他的身體突然變好,恐怕我也不會這麼快就想起他屍體上一些早有的跡象。

「他的身體變得年輕了。」我喃喃道。

「什麼?」秀娥疑惑地問。

「他的身體變得年輕了,是不是?」

「年輕了?」秀娥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半晌,搖了搖頭,「我沒注意到,天天在一起,他一直是個老樣子——不過,昨天,在警察局,他的頭髮的確是變黑了。」說到這裏,她驀然睜大了眼睛:「這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郭德昌的變化,其實並不是從死後才開始的,他早就在變了。只是我們沒有想到而已。我們只注意到他屍體的奇怪變化,卻沒有想到,這只不過是生前變化的繼續,這種變化如此頑強,不因死亡而終止。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

這種變化,要變到什麼程度才會停止?

如果郭德昌還活著,我可以說他就是變化的主體,但是現在主體已經死亡了,變化還在繼續,那麼,變化的顯然不是郭德昌,至少不是作為正常人類的郭德昌——這個想法讓我不由暗暗心驚——變化的主體如果不是正常人類,又是什麼呢?

我只希望,這種變化不會傳染。

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安慰了秀娥幾句,便起身準備離開。

走出來,才發覺已經是下午5點,冬天的黃昏來得很早,窗外已經有些朦朧的暮色了。

我忽然覺得心裏很慌,從未有過的慌。


八、香氣襲人


我一直認為,女人是天生的母親,即使她仍舊是少女,那種光輝的母性依舊讓人覺得溫暖。只可惜現代的女子,因為生存競爭,溫柔的天性逐漸萎縮,代之以鏗鏘決斷,行動之間隱然有金屬之聲,儼然是堂堂女丈夫。那樣的女子,固然有其獨特的魅力,卻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的女子,必須是一個溫柔的小母親,身上時刻散發著淡淡的陽光香。

我沒想到我會這樣早碰到這個可愛的小女子,我未來孩子的母親,當我在這個心慌意亂的下午,匆匆上樓尋找她時,在那間白色的辦公室裏,我看見一幅畫:一個溫柔恬靜的女子,嘴角掛著神秘的笑容,靠在黃昏的窗邊,眼睛望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歲月在她的身邊悄悄流淌。而我知道,她會在那裏,無論歲月流到哪裡,她永遠會在那裏。

她聽到我的腳步聲,乍然回頭,動作自然而流暢,卻又透著說不出的溫柔,我的心忽然定了。

「東方,你到哪裡去了?」貂兒看見我,整個安靜的面孔像花朵般開放了。

我微笑著看著她。每次看見她,所有的恐慌和疲倦都沒有了,我覺得語言都是多餘的,彷彿不用說話,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出什麼事了?」她果然心細,察覺到我心神不定,走到我面前仔細地看著我。

我笑著搖頭。

我不願意那些可怕的故事干擾她的生活,便隨口跟她說起一些瑣事。她被我一帶,話題也跑開了,又開始快活地說一些有趣的小事,那些事都是我從沒留意、也從不關心的,被她一說,變得有滋有味。

她的那些病人,忽然都變得安靜了,彷彿冥冥中知道我們相處的時光很珍貴,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我們,一直到她交班,都沒有人來打擾。

我本來想問她沈浩有沒有說什麼,可是一聽她說她的小故事,就忘記了自己要問的什麼。

天色,就這樣黑了。

我們一邊聊,一邊吃過了飯。

「原來醫院裏的飯味道還不錯。」我有些驚訝地嚥下一口菜,中午和秀娥一起吃的那頓飯,為什麼一點也不好吃?

貂兒是個多話的孩子,即使是吃飯時,也是說個不休,但是一點也不囉唆,濺珠瀉玉般的聲音,就算不聽內容,也是享受。

我完全忘記了江闊天,也完全忘記了我要調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貂兒提醒我,我不會想到要在臨走前去看看沈浩。

我們這頓飯吃的時間很長,到沈浩病房時,已經是夜裏9點多了,其間當然還有一些別的節目,那是我和貂兒的秘密。

沈浩已經從搶救室換到了普通病房,9點多鐘,外面還正熱鬧,醫院裏的病人卻大部分已經就寢了。沈浩的病房黑沈沈的,燈已經熄了,貂兒幫我按了燈,便轉身去護士辦公室,將我們路上買的好吃的送給她的姐妹們吃。

這間病房一共有四張床,沈浩睡在靠門的床上,其他三張床上也睡了病人,幾個人都在熟睡。

一股濃郁的香,漂浮在空氣中。

我感到奇怪,這種香味怎麼好像比下午時要濃了許多?正猶疑間,沈浩睜開了眼睛,看見我,怔了怔,又飛快地閉上眼:「我其實沒有醒,我是在睡覺。」

他這樣說,讓我哭笑不得。原本不欲打擾他的睡眠,可是氣不過,便走過去將他棉被掀開,也只是出於惡作劇的目的,掀開之後,他驀地坐起來,我故意誇張地對他笑笑,轉身欲走,卻聽他叫了一聲「哎喲」,回頭一看,他的手腕上,細細地淌下一條血絲,大約是剛才起身太快,在桌子上刮了一下。

我正要嘲笑他,卻突然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攫住了,將我鎖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血,豔紅,黏稠,迷離。

濃郁的香氣充塞了我的整個胸腔,讓我無法呼吸,眼前忽然模糊起來,除了那一抹近乎妖異的血紅,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心中產生了一種強烈得可怕的念頭,彷彿一隻巨大的手,要從我的身體裏拽出什麼,我站立不穩,在原地渾身顫抖,感到極度的孤獨與恐懼。

「你怎麼了?」似乎是隔了許多重阻隔,傳來沈浩沈悶的聲音。

我繼續顫抖著,不敢動,隱隱有個感覺,似乎只要一動,我就不再是自己了。周圍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像個黑暗中的孤兒,搖擺著站在那裏,冰冷的汗一股一股地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流下來。

香,多可怕的香,我覺得應該要逃走,香氣中藏著一隻野獸,要吞噬這個世界。

但是如何逃呢?

我一逃,就會被香氣捕捉;我不逃,就會被它毀滅。

一隻柔軟溫熱的小手穿越了香氣的屏障,捉住了我,似乎有人在急切地說著什麼,我卻什麼也聽不見了,彷彿這隻小手,是危險汪洋中的島嶼,我緊緊握住,頭痛欲裂。

我覺得很渴。

四周彷彿有灼熱的火焰在燃燒,讓我身體裏的水分盡皆蒸發,我渴得幾乎無法自抑。

那隻小手哪裡去了?

無數的人聲在耳邊嘈雜,讓我愈加煩悶,可是卻一動也不能動,不知是怎麼了。

……

過了不知多久,那些火焰終於熄滅了。我疲倦地睜開眼睛,發現四週一片雪白——我怎麼睡到了病床上?

這是一間獨立的病房,除了我,沒有其他病人,貂兒和江闊天坐在床邊,見我醒來,兩個人都同時鬆了一口氣。

「你感覺怎麼樣?」貂兒問。


***   ***   ***   ***   ***


我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愣愣地看著她。她眼皮下微微一圈青色,看來彷彿沒有睡好。

她摸了摸我的額頭,籲了口氣:「終於退燒了。」

她的手指竹子樣涼,讓我覺得額頭一輕,清涼了許多。

「你昨天嚇壞我了。」她一邊餵我喝水一邊說,我靠在她肩膀上喝水,心裏暗暗得意,一轉眼瞥到江闊天嘲笑的眼神,暗地裏對他揮了揮拳頭,不許他煞風景。

原來,昨天我竟然在沈浩的房間裏突然昏迷過去,一個晚上都在發高燒說胡話,江闊天早晨打我電話,得知此事,立即趕來。我醒來之前,他剛到不過5分鐘。

我喝了一大杯水,心中一鬆,那種焦渴的感覺忽然消失了,除了有點疲乏,似乎沒什麼不對。

貂兒說醫生也查不出我生了什麼病,她執意要我住院檢查,我卻心知肚明,這根本不是什麼病,都是那種芳香引起的。昨夜沈浩病房裏的香氣濃烈得過分,我想起那種感覺,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拉上江闊天,立意要從沈浩嘴裏套出點什麼來。貂兒原本想要阻攔,見我精神炯炯,也就罷了,不放心地叮囑兩句,便去交班去了。

在走廊裏,江闊天聽我簡要說了昨夜的事情,也覺得蹊蹺。

此時已經是早晨7點多種,住院的人們醒得早,走廊裏來來往往都是洗臉刷牙的病人和陪護,每間病房門都大開著,護士們開始給病人量體溫。

「你打電話給我幹什麼?」我問江闊天。他正要說話,卻被一陣喧囂雜亂之聲打斷了。

聲音從前方傳來,江闊天不明所以,我卻心頭一沈——沈浩的病房正在那個方向。

走廊彷彿河道般熱鬧起來,原先離散的人們紛紛如流水般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湧去,幾個白衣的人影匆匆朝那邊奔跑,有個醫生邊走邊扣著上衣的扣子,看來情況頗為緊急。

我和江闊天邁開長腿,分開人群,幾步便走到了沈浩的病房前,裏面早已白花花一屋子的醫務人員,我們想要進去,卻被護士攔在門外。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有的人看見護士進去後馬上急匆匆地出來,神色十分驚慌,連推車都沒有推出來,隨後就叫了醫生來了。還有的人說裏面的病人一夜間全部死光了。又有的說裏面的人全都消失不見了。我們兩人心中焦急,江闊天翻出工作證,想要強行進去,那小護士卻毫不通融,只說醫生在搶救病人,誰也不許打擾。

過不多久,醫生們紛紛出來,其中一名醫生看見江闊天,彷彿看見了救星,趕緊迎上來:「江隊長,你來了正好,我們正要通知你。」

「什麼?」我們都預感到不妙。

「沈浩死了。」

這話讓我們大吃一驚。

沈浩果然是死了,其他的病人都已經被帶出去,他們驚慌不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沈浩的死狀,和梁波他們一樣,面部同樣是驚恐而扭曲的表情。空氣中的香氣依舊很濃,讓我們感到極不舒服,但是和昨夜相比,已經淡了很多。我看著沈浩的屍體,很難將這個蒼白僵硬的死者與昨夜那個有些調皮的青年聯繫起來。昨夜我進來時,他還是生龍活虎,在床上坐起來時動作那麼迅速……呃?

我再次在腦海裏回想他從床上霍然翻身坐起的情形,覺得有些不對勁。

是哪裡不對?

病房外好奇的人群不斷探頭探腦,江闊天索性將門關上,只剩我們兩人和那名醫生。他問了醫生一些情況,那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只是說沈浩原本是傷重要死的,卻莫名其妙地活了;原本身體已經恢復了,卻又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實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超出了我的經驗範圍。」他喃喃道。

江闊天將醫生請了出去,我卻腦海驀然一亮,彷彿一道電光閃過。

那醫生的話提醒了我。

沈浩昨天的狀態太好了,好得我忘記了他本來就是一個病人,他的傷委實恢復得太快。我也說不上心裏是怎麼想的,種種事情閃電般掠過心頭,促使我做出一個舉動。

我掀開了他的被子和衣服。

果然!

我倒抽一口涼氣。

「怎麼了?」江闊天湊上來問。他的目光在沈浩身上轉了幾圈,沒有看出什麼來。

「傷口消失了。」我說。

他先是一愣,繼而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沈浩的肚子上,原先被匕首刺傷的地方,皮膚非常完整,不但沒有傷口,連曾經受過傷的痕跡也沒有。就好像他從來沒受過傷。

香氣絲絲入鼻,我有點頭暈,正要退出去,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提起他的手腕看了看——昨夜他的手腕曾經被桌子磕破流血,那雖然不是什麼大傷,總該有點痕跡吧?

沒有痕跡,他的手腕光得像剛出生的嬰兒,什麼傷痕也沒有。

他的手在我手裏軟軟垂下,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隻死人的手,不由心中一陣發毛,將手放開,那只沒有生命的手重重地落在床上。

我和江闊天呆了幾秒鐘。

到現在為止,這一系列案件的當事人全部死了,而在他們的屍體上,所有的傷痕全都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   ***   ***   ***


江闊天給老王打了個電話,他一聽要驗屍就很興奮,可是再一聽又是這種香氣撲鼻的屍體,就發出了嘆息聲。

「好,我馬上來,」他在電話那邊不情願地說,「你們不要在現場多待,那種味道,對人不好。」他所指的不好,不是指屍臭,而是說那種香氣對人的情緒產生的影響。我和江闊天在裏面待了一小會,已經有點抵受不住,慌忙退了出去。江闊天調來兩個警察守在門口。

我們退到外面,江闊天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和我一起研究。那是一個拇指大小的瓶子,是在沈浩的床底下找到的,現在被裝在一個透明的小塑膠袋裏。瓶子裏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看起來很乾淨,深棕色的玻璃瓶壁上,一點污漬也沒有。引起我們注意的是瓶子外壁上一張小小的標籤,上面寫著一行小字:「原標本 ——12月1日,梁」。

這個梁字,讓我們想到了另外一個死者梁波——這個「梁」,會不會就是梁波的「梁」?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我站起身正要說話,不料才一動,忽然覺得頭暈目眩,心裏一陣煩悶,恨不得要找個人打一頓出氣才好。江闊天趕緊扶著我讓我坐下:「怎麼?又不舒服了?你還是檢查檢查比較好,怎麼突然變虛了?」

我沒有說話,只覺得憋悶。大概我的臉色實在不好看,他也有點擔心了,不再開玩笑,就要去叫醫生來。我抬手拉住他,搖搖頭。

「這不是病。」我說。

「哦?」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掌抹著額頭,我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額頭上已經密佈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那張黝黑的臉,也變得有些蒼白了。而他的手掌,在空中竟然有些微微顫抖。

我嘆了一口氣:「又來了!」

他先是一愣,繼而苦笑道:「原來如此,我都忘記了。」

我們都沒有病,只不過又一次被那種香氣襲擊了。

整個走廊裏都瀰漫著那種淡而熾烈的香氣,走廊裏來往的人們,還在議論著剛剛死去的人,他們自己的臉色,卻都已經變得蒼白了,每個人都不由露出恐懼的表情。我們坐的這個大堂,有好幾撥人圍成一堆,大家都有些瑟縮的樣子,有個老人低聲說:「我很怕,很怕……」他的表情和聲音,都傳達出無名的恐懼,讓周圍的人也縮了起來。在這個寒冬朦朧的晨光裏,人們在醫院十四樓裏,體會到了共同的恐懼。他們都以為是剛剛死了人讓他們心悸,而我和江闊天知道,是那種香,那種帶著野獸般氣息的香,帶來了死亡和恐懼的氣息。

江闊天身體健壯,僅僅只是感到恐懼而已,而有些虛弱的病人,竟然當場暈倒了。我昨夜剛剛發過高燒,現在也已經禁受不住,不像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我真的很害怕。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可是恐懼像泉水般從心中源源湧出。

「東方,你不能再待在這裏了,」江闊天見我如此情形,不由分說攙起我,帶著我進了電梯,「先離開這裏。」

電梯門合攏之後,殘香猶在,恍如游絲,漸漸消散了。我鬆了一口氣,彷彿胸口壓著的一塊大石被搬走了,背靠在電梯壁上,抹著額頭上的冷汗。江闊天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在樓下站了一陣,冷風陣陣吹來,驅散了胸中的鬱悶之氣。江闊天不能離開現場太久,匆匆叮囑我幾句,便上樓去了。

「你不要再上去了,上面已經很亂了,我沒工夫再照顧你,」臨進電梯前他大聲說,「你怎麼就變成一個病人了呢?」電梯門很快關上了,沒給我留下反駁的時間。

我怎麼就變成一個病人了呢?這簡直有些莫名其妙。都是那種香氣在搗鬼。依照我的脾氣,恨不得立即上去將事情查個一清二楚,然而上去真的能夠立即查出真相嗎?何況,還有那種香,一想到那種香,我的滿腔膽氣,竟然都怯了。

真相到底是什麼?


九、內臟


整整一個上午,江闊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兩天三夜的時間裏連續死了三個人,在這座城市尚屬首例,引起省廳的注意,壓力下到局長的頭上,進而重重地壓到江闊天的頭上。記者們聽得風聲,紛紛出動,公安局前是鏡頭和攝影機的陣營,幾名警察滿頭大汗地阻止記者入內。江闊天像螞蟻一樣穿梭在公安局漂亮大樓的各個辦公室,而我和老王則坐在樓下的職工餐廳裏喝茶。

幾天來被屍體和香氣包圍,只覺得頭昏腦漲,偶爾這麼坐下來放鬆一下,感覺十分舒服。我們透過巨大的玻璃牆朝外望去,只見車流如織,人潮洶湧——公安大樓坐落於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在這裏,集中了市政府以及其下屬的絕大多數部門,閃閃發亮的樓房和寬闊的花園,將人群襯托得越發渺小。在大樓對面,正對著大馬路的,是一溜商業門面,裝修得高檔豪華,時尚氣息逼人而來。

那裏進出的人不少,消費的卻不多,畢竟能適應市中心商舖高價的消費者,在我們城市裏還是鳳毛麟角。多數人無非是閑來逛一逛,過一過幹癮,讚歎兩聲,讓商品標價上越來越長的「0」來刺激自己賺錢的慾望,化為無窮動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顯得無比熱烈,慾望在燃燒,人群的腳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願望來不及實現,連剛剛學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則他們就趕不上父母輩的腳步,也就趕不上這條五彩斑斕的人類河流。

我們面對外面變幻的世界感嘆了幾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順食管而下,十分舒坦。我瞟一眼老王——早晨從屍體檢驗所匆匆趕來時,他眼睛裏帶著血絲,滿面疲憊之色,現在休息了一陣,恢復了些精神,面色也紅潤起來。捧著那杯茶慢悠悠地品著,我覺得有趣,正要和他說話,卻見他面色一變,猛然站起來,滾燙的茶水蕩漾出來,灑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渾然不覺,瞪大眼睛望著外面,張大嘴,似乎看見了什麼讓他吃驚的東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卻只看見人群密密地蠕動著,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你看見什麼了?」我話音未落,他已經跑出了大廳,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後一路狂奔。他一路撥開擋住去路的人們,招來無數的喝罵聲,終於跑到公路對面,那裏是一家「夜歌」服裝店,簡約主義風格的裝修,裏面幾名銷售小姐來回走動,間或走入一些女顧客。他在店門口轉來轉去,四處張望,看了許久,終於失望地停下來:「走了。」

「什麼?」

「也許我看錯了。」他若有所思,低著頭,不再理會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樓走去。我滿腹疑問,可是無論我怎麼問,他都不再說話,只是不斷搖頭,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說給我聽:「我一定是看錯了。」

「你看見什麼了?」我們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視著他,大聲問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氣中放了一小會,已經不再滾燙,只略微有些溫度。

「我看見梁波了。」他說。說完這句話,一粒粒雞皮疙瘩從他的臉上冒了出來。

我感到自己的臉上也冒出了雞皮疙瘩。

他看見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嗎?

我正要說他看錯了,卻忽然想到了我在醫院裏看到的那個人,那張遠看彷彿有些熟悉的臉,我當時並未放在心上,現在被老王這麼一說,我才驀然想到,那張臉,的確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將這事一說出來,老王和我互相對望了一陣,不約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熱茶猛喝下去。

熱茶澆到胃裏,燙得我一哆嗦,可是身體還是覺得冷。如果我們看到的那個人的確是梁波,那表示什麼?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梁波赤身的屍體,蒼白冰冷地躺在燈光下,一道長長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蟲樣收縮……想到這裏,我才發現,我其實並沒有見過梁波死後的屍體。

那麼梁波的屍體,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屍房內呢?

或者說,我們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復活後的屍體,還是根本就沒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認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後,不久就做了那個屍體復活的夢,也就是在那以後,江闊天才命人在停屍房安放了監視設備。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屍體的確是在停屍房!

因為在監視器安放好之後,我分明記得,江闊天在和我通話時,告訴我梁波的屍體也發生了變化。這說明,當時通過監視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屍體。

我將這一點告訴老王,他的臉色卻變得更加可怕:「不是這樣的。」他摘下被霧氣氤氳得模糊一片的眼睛,用衣襟使勁擦拭著:「不是這樣,我們都弄錯了。」

我們弄錯什麼了?我疑惑地望著他,等待著下文。

他嚥了口唾沫:「他們的屍體都放在停屍房裏,我從那裏出來的時候,他們的屍體還是好好的,一點變化也沒有——當然我做了點小實驗——我在郭德昌的屍體上又劃了一道十公分長的刀口……」

「什麼?」他的話讓我十分吃驚。

「我只是想看看,那種傷口恢復的能力是否會一直保留在屍體上——如果一具屍體始終保持自我修復的能力,他還是一具屍體嗎?」他望著我,困惑不解。

他說得對,那樣的屍體,是否依然歸於死亡,將成為一個大問題,也許,那是另一種存在形式?

那是多麼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麼實驗的結果如何?」

「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實驗,到今天早晨,通過監視器觀察,那道傷口沒有任何變化。看來屍體的恢復能力有限,新的傷口已經不能恢復了。但是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們的屍體雖然停放在停屍間裏,但是實際上,還有一部分,並不在那裏。」

「什麼?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屍體,沒有任何分割。」

「你說得不錯,表面上看上去是這樣;不在停屍房的那一部分,是屍體的內臟。」

我呆住了,張大嘴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   ***   ***   ***   ***


「你也跟我們合作過幾次,應該知道,對於這種存有疑點的非正常死亡,我們是要進行徹底解剖的。他們兩人的屍體,通過物理解剖沒有發現他殺痕跡,所以我們取下了他們的內臟,進行進一步的分析。那些內臟在化驗科,化驗是一個週期較長的過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出全部結果,在這期間內,我一直沒有去看過那些內臟,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有沒有發生變化。」

他的話說得我冷汗直冒:「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他們的屍體能夠發生變化,那麼內臟也能發生同樣的變化?」

他的額頭也是亮晶晶的一片汗光:「是的。我是在想,在沒有冰凍的情況下,這些內臟的變化,會達到什麼程度……」

「別說了!」我趕緊阻止他。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說,他想得的確很有道理。誰都知道,一般運動在高溫下都比在低溫下運動要活躍得多,如果冰凍下的屍體能夠發生那樣的變化,那麼在室溫下的內臟,又當如何呢?雖然是泡在藥水裏,但是,誰知道會怎麼樣?

而在這個設想基礎上引發的推論,則不僅僅是恐懼可以形容的,簡直就是——毛骨悚然。假如那些內臟具有頑強的再生能力,會不會,在原有的內臟上,漸漸地長出一個完整的人來?例如我們看到的梁波——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那些內臟生出來的?

如果內臟的確能恢復成一個完整的人,這樣一個梁波,是否還保留他原來的記憶和性格?這樣的人,是否還能歸入尋常的「人」的概念?

我越想越覺得恐懼,不知不覺間,緊緊地攥住了老王的手。我們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說道——「走!」

我和老王迅速趕到了法醫檢驗所。

如果不是因為那種設想太過嚇人,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回到這裏。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公安大樓那樣漂亮輝煌,法醫檢驗所卻這樣陳舊破落,用的還是建國初期的舊房子,紅土磚砌的牆壁,外牆雖然經過粉刷和修補,但是白色上仍舊透出紅色的模糊字跡,是文化大革命的殘餘。據老王的解釋,是因為這裏的地下屍庫構建得非常完美堅固,用了這麼多年,依舊十分好使,棄之可惜,索性一直沿用下去。何況政府的其他機關是政府門臉,法醫檢驗所卻是個一般人都不願意來參觀的地方,美觀與否,也就沒有納入市政府的形象計劃。

我跟在老王身後,沿著彎曲的走廊一步步朝內走,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是特別膽大的人,但也決不膽小,法醫檢驗所也來過幾回,屍體更不是第一次見到。然而這次碰到的事情,實在超出常規太遠,何況冬天慘澹的白晝,一點也不能給人任何倚仗,侵骨透髓的寒意,只有更增一絲陰森之氣。老王每天出入這裏,此時卻也有點緊張,我很懷疑,如果這件事情不查個水落石出,他以後還有沒有勇氣獨自面對屍體。

我們並沒有直接去停屍房,而是去了安放監視器的老王的辦公室,那裏可以直接看到整個停屍房裏的情況,停屍房裏放著好一百多具屍體,都是死亡不久沒有查出原因的。而在這整棟樓房下面,是一個全省最大的屍體庫,陳放著很久以前的死刑犯、命案受害者等人的屍體,總共有好幾百具——光是這一點,就足以嚇退許多膽小的人。我們走在冰涼的地板上,皮鞋與地板磚扣擊出清脆的聲音,我不禁想,如果地下的屍體有知,聽到這樣的聲音,會不會以為是陽間的人在敲門喚他們起來?

我打了個寒噤。

老王瞟了我一眼:「沒事不要多想。」

我點點頭——他說得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就已經夠我們頭疼的了,那些想像還是暫且壓住的好。

走進老王辦公室,打開空調,熱乎乎的風吹在身上,總算驅散了點涼意。監視器已經關上了。得知沈浩的死訊,老王迅速趕往現場,又怕別人從窗口看見監視器裏屍體的變化——在沒有查清楚之前,這樣的變化如果讓太多人知道,難免會引起恐慌——他關了監視器,將門鎖好,這才出門。

打開監視器之後,停屍房裏的情景清楚地出現在螢幕上。如果事先不知道這是監視器,我會以為是哪個電視臺正在播放恐怖片。停屍房裏的燈光分明很明亮,兩名死者安詳地睡在鏡頭的正中央,一動也不動,然而他們猙獰的表情和四周自然而然透出的冰冷陰寒之氣,賦予這明亮的畫面以最佳恐怖色彩。我凝視螢幕良久,忽然明白那些鬼片都拍錯了,真正的恐怖不在於縹緲,而在於真實——如此清晰可辨、觸手可及的真實,叫人如何不害怕?

從螢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德昌腹部的傷痕已經消失得毫無痕跡,黃白色的肚皮圓滑得如同被打磨過,但是在他的胸部,如老王所言,的確有一道十公分左右的傷口,鮮紅地翻開著,那是老王做實驗的結果,現在那傷口毫無動靜,看來已經失去了恢復的能力。在另一張臺上,是梁波的屍體,這具屍體應當比郭德昌要年輕,但是由於郭德昌本身已經變得年輕了,看起來,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大差別,彷彿是同一年齡的人。梁波的屍體非常安靜,傷口也早已消失,一副完整健壯的軀體橫陳在我們眼前。

「他在這裏!」我說。

老王點點頭。

然而我又說了一句:「他在螢幕上。」這句話說出來之前,我的思想十分混亂,感到自己想到什麼重要的疑點,卻又無法集中歸納,隨口一說,自己說的話,讓我豁然一醒——他在螢幕上?難道這就是我發現的疑點?

正在思索之間,老王已經拉著我朝門外匆匆而走:「你說得沒錯,他在螢幕上,並不代表他一定在停屍房裏——誰知道這樣古怪的屍體身上會發生什麼違背常理的事情?」他的話讓我又是一驚,不錯,他說得很對,誰知道螢幕上顯示的是不是停屍房裏真正的情形?也許那裏已經……我縮了縮脖子,不允許自己再繼續想下去,心頭的那點疑惑,如同火苗一閃,在門外的冷風中自動熄滅了。

無論多麼不情願,我們還是必須再次來到停屍房。


***   ***   ***   ***   ***


停屍房門口站著三四個警察,他們人手一根煙、一杯熱茶,在那裏閒聊。這情景和我夢中所見極為相近,讓我心中緊了一下。他們看見我和老王來,都熱情地打招呼。我和老王乾笑兩聲,叫他們先去烤烤火、休息休息,這裏有我們照看著。幾個小夥子在冷風中吹了一早晨,巴不得輕鬆一把,假意推辭了兩下,便笑嘻嘻地跑到傳達室烤火去了。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我忽然有些後悔——也許應該叫他們留下來?少了四個年輕力壯的人,這裏陡然冷清了許多,只剩下我和老王陪著一屋子的屍體,萬一真有什麼情況,只怕接應都來不及。

老王倒是比我要鎮定,畢竟是和死屍打交道的,沒有過多猶豫,便掏出鑰匙「哢嗒」開了鎖,這開鎖的聲音又讓我回憶起那個夢。我暗暗祈禱,希望什麼也沒有發生。

門開了。

停屍房特有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除此之外,就是寂靜。

我鬆了一口氣——至少沒有任何一具屍體站起來歡迎我們。

一進門就可以看見郭德昌和梁波的屍體,和螢幕上看見的一模一樣,看來他們的確一直在這裏。

如果他們一直在這裏,那麼,我們看見的那個梁波,要麼是眼花,要麼,就是和內臟有關。

我希望是眼花。

老王也是如此希望。

為了讓我們的希望得到證實,我們退出停屍房,將守衛的警察們叫回來。他們剛剛在傳達室坐下,還沒來得及讓凍得發麻的雙腿解凍,又被叫了來,不由個個露出苦臉。我和老王眼見他們在停屍房門口站好,這才放心地上樓,去化驗科看內臟。

化驗室在三樓,相對於一樓的陰冷清寒,這裏倒是光線充足,只是人依舊不多,偶爾有兩個人匆匆走過,帶起一陣白風。老王帶著我走到最裡間的辦公室,推開門進去,和裏面坐著的穿白大褂的青年打了個招呼,互相介紹了一下,便提出要看內臟。

「看內臟?」那叫小李的青年笑了笑,「現在恐怕看不到。」

「怎麼了?」老王和我一驚。

「你們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小李一邊笑一邊帶我們走進裡間。那是一個寬大的實驗室,充滿著實驗室特有的味道,到處都是試管和玻璃瓶,在正對著門口的位置,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台,上面放著兩個託盤,用白布蓋著兩團東西。

「你們看。」小李走到實驗台前,眼睛裏露出興奮的神情,緊緊盯著我們,笑著掀開那兩塊白布,彷彿掀開一道盛大的帷幕,好戲就要上演,而他是導演,正等著看我們這兩個觀眾的反應。

兩個奇怪的東西出現在我們面前。

那是兩團圓乎乎的肉球,表面佈滿不規則的肉瘤。我第一個想法是,這是從誰肚子裏切割出來的腫瘤,但是立即發現不對。

沒有任何腫瘤的表面能如此光滑、如此乾淨,那些肉瘤也十分乾淨光滑,從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粗大的神經或血管。但是在富有彈性的皮膚——我用了皮膚這個詞,是因為這兩個肉球表面的狀態,的確和人的皮膚無異——在皮膚下,隱約可以看見豐富的血管,如淡藍色的樹枝,若隱若現。

「這是什麼?」

小李神秘地笑了笑,轉頭問老王:「王老師,你猜這是什麼?」

老王臉色蒼白、神情凝重,有好半天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才慢慢道:「肉瘤?」

小李大笑起來:「當然不是,怎麼會有這樣的肉瘤?」

老王的神色越發凝重。我看看他,再看看那兩個肉球,猛然想到了什麼,脫口而出:「難道是內臟?」

小李的笑聲驟然止住:「你怎麼猜到的?」

「真的是內臟?」我和老王同時道。

如果這是內臟,那麼……我們互相看了一眼,我從他眼睛裏看出,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

沒錯,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內臟的確也具有屍體的癒合功能,只不過內臟的癒合表現和屍體不同,屍體要修復的是傷口受損的細胞,那種小範圍的損傷,很快就癒合了;而內臟則是要從一堆心肝脾肺之中修復出一個完整的軀體,這種修復規模太大,因此表現得也就不那麼明顯,現在還只是修復出一個肉球。

接下來呢?肉球會發展成什麼?

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電般掠過我的腦海,我彷彿被那種想法擊中了,驀然叫了起來——「屍體!」

「什麼?」小李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老王也有些奇怪,正要問,卻見他臉色一變,也叫了一聲:「屍體!」

我知道他一定也想到了。

我們想到的問題是,既然內臟上可以重新長出一個身體,那麼,在樓下停屍房裏的屍體,他們空空的體腔內,是不是也正在悄悄地滋生一套新的內臟?

老王在屍體上劃的那道傷口,沒有恢復,究竟是屍體的修復能力達到了盡頭,還是那種恢復的能量,全部轉移到了內臟的恢復上?

這種想法讓我全身冰涼,恨不得立即衝到停屍房內,剖開屍體看個究竟。

老王比我略微鎮定一點,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將注意力轉到肉球之上,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李看來畢業不久,初生牛犢,對這種怪異狀態,不僅不害怕,反而覺得喜悅,一直帶著興奮的心情等待和我們探討。現在見我們如此表現,知道事情並不簡單,也感染了我們的緊張,不自覺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快說,別問東問西!」老王驀然提高的音調嚇了我和小李一跳,沒想到平時溫文爾雅的法醫也有發脾氣的時候,看來他是真急了。


***   ***   ***   ***   ***


小李不敢再弄玄虛,老老實實將事情說了出來:「這個肉球,是郭德昌的內臟,是在兩天前送過來的。送來之後,我立即進行常規處理,對部分臟器進行病理分析。 」他指了指左邊那個稍微大一點的肉球,侃侃而談,「剩餘的臟器,依照正常程式進行保存。過了大約半天,我發現那些內臟被切片的傷口已經完全長攏,彷彿從來沒有被切過一樣。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但是切片樣本分明在那裏,只是那些樣本彷彿比我當初切的時候要大了一些,已經溢到蓋玻片外面來了。我覺得有些奇怪,便將那些樣本扔掉,重新切片。第二天再去看時,內臟上的切口又恢復了,並且長出了乳黃色的肉膜。肉膜長得很快,漸漸將內臟包圍起來,形成一個肉球。到了昨天下午,玻璃瓶被這個肉球擠碎了,我便將它拿出來放到這個平臺上。梁波的內臟也發生了一樣的變化。」他說到這裏,轉身自櫃子中取出幾片薄薄的黃色物體,遞給我們。

我們滿懷疑惑地接過那些薄片,只覺得觸手柔軟而有硬度,彷彿人的皮膚,長方形的一條,按上去,隱隱有些彈性,似乎有些微小的脈動。

「這是那些臟器的病理切片,等我發現時,它們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小李人小膽大,說得輕描淡寫,我和老王卻大吃一驚,手一抖,將這些小薄片掉到了地下。我將手用力在褲子上蹭了又蹭,卻始終摩挲不去那東西在手指間留下的奇異感覺,彷彿一個詭異的生命,正在那裏微弱的、頑強地生長,帶著無法消滅的韌性。

「這些切片當初都是玻璃質的。」小李真是個傻大膽,他俯身拾起那些小薄片,想要再遞到我手中,被我連連拒絕。老王倒是接過去仔細地看,不愧是法醫,我暗暗欽佩他,站在他身邊,自他手裏看著那些小東西。

「當我發現它們時,」小李繼續說,「它們已經被這種膜給包圍了,我曾經從肉球和這種薄片上採取了一小段纖維觀察,發現和人的皮膚組織十分類似,只是還是有點不同。」

「什麼不同?」

「不知道,一些形態上的差異,也許是因為物理外形的不同,導致了皮膚組織的差異,還要進一步觀察。」

「不要再觀察了,」老王臉色鐵青,「燒掉,全部燒掉!」

小李驚鄂地望著他:「燒掉?為什麼?這是多奇特的現象啊,也許是科學上一個重大的發現……」

「燒掉!」老王暴躁地道。

小李不敢再說什麼,低著頭,面有不忿之色。老王卻不再理會他,將桌上的肉球連同那幾片小薄片一起抄起,順手扯下掛在牆上的一件白大褂,將這些東西包成一團,便要提著往外走。

「等等,」我說,「老王,這些是證物。」

老王聽了這話,怔了證,低頭看看自己手裏提著的白色包裹,心有不甘地放到桌上,苦笑道:「我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

面對這些東西,我心裏的震駭,不亞於老王。如果這些東西不燒掉,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它們會發展成什麼樣。然而,在法律上,我們的確不能隨意處置它們。

小李在旁邊看著我們,仍舊是一副倔強的神情。其實我很欣賞他的這種精神,尤其是他的大膽,既然他已經見到了內臟的異變,那麼整件事情也沒有隱瞞他的必要,倒不如坦誠以告,獲得他的幫助。我用眼神徵得老王同意,便緩緩將我們這幾天遇到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起先還有點不以為然,然而隨著我的講述,他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身體也站得筆直。等到我說完,他舒了一口長氣:「原來如此,怪不得王老師堅持要燒掉這些東西。」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一個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桌上,已經自己散開,兩個肉球慢慢地滾了出來。我們三個人沈默地望著它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有個疑問,」小李又道,「這些內臟雖然生長速度驚人,但是在兩天內它們也只是變成這個樣子,你們說那個新的梁波是由內臟生出來的,似乎不大可能。」

他說的話讓我和老王一驚——的確,我們一見到這些內臟,就幾乎在心裏認定了那個梁波是由內臟生長而成,卻忽略了生長的速度。

依照生長的速度來看,區區一點內臟,是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長成一個人的。

「除非,」我喃喃道,「除非是一具完整的屍體……」

天彷彿更冷了,我說完這句話,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似乎有點涼颼颼的風,不斷地通過衣服的敞口灌入體內。

「不可能,」老王被我和小李的話驚呆了,「不可能是屍體,我們都看見了,屍體明明在下面……」他忽然停下來,眼睛大瞪著,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你想到了什麼?」我推了推他。他回過神來,望著我,遲疑道:「你說,會不會是那具屍體欺騙了我們?」

「什麼?」他的意思我大致明白,然而這似乎不太可能,那具屍體一直被監視器監視著……啊?難道是那樣?我驀然盯住老王。

「你想到了?」老王問。

我點點頭。

我想到了,老王說得對,說不定真的是屍體騙過了我們。

「不是有監視器嗎?」小李聽我這樣說,疑惑地問,「你在醫院裏就已經看到了梁波,而在那之後,監視器也顯示屍體並沒有離開停屍房啊?」

小李的這個問題,我和老王之前在公安大樓裏就已經想到了,也正是因為這個,才讓我們認為,絕對不可能是屍體離開了停屍房,由此才想到了內臟之上。但是小李對內臟生長速度的疑問,又讓我們否決了這種可能。

經過一個迴圈,我們的思考焦點,仍舊回到了屍體之上。

不錯,我在醫院裏看到梁波之後,後來安裝的監視器裏仍舊顯示了梁波的屍體;老王看到梁波的之前和之後,監視器裏的屍體也沒有什麼超出我們想像的變化。

但是,我們兩人都忽略了一點——就在我們兩人看到梁波的當時,就在那個時候,監視器並沒有監視屍體。

我看到梁波時,監視器還未安裝;老王看到梁波時,監視器已經關了。

也就是說,在我們看到梁波的時候,「恰好」是屍體沒有被監視器監視的時候。

那具屍體,其實並不是一直都被監視器監視著的。

在監視器不起作用的那段時間裏,誰也不知道,在那段時間裏,屍體做了些什麼。

一具屍體能做什麼?

***   ***   ***   ***   ***

我們互相看了看,不自覺地靠攏一點。小李心有不甘地道:「門口不是有人守著嗎?」不等我們回答,他又苦笑著自言自語:「不過,如果屍體能夠活動,誰知道它還有什麼其他特異功能?」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老王說。

我們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他靜靜地看著我們:「他們的屍體,都是在死亡後一段時間內被發現的,既然屍體有自我癒合的能力,那麼,」他看著我們,似乎透過我們,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也許是過去的某個時候,也許是將來,目光忽然變得有些迷惘了,「也許那些屍體,原本就不是完整的,也許我們所看到的屍體,是它們恢復之後的樣子。」

老王說得有些語焉不詳,但我和小李都聽懂了。既然屍體具有癒合的能力,那麼,如果在我們發現之前,屍體並不是完整的,也許在人死後和被我們發現的這段時間裏,殘缺的屍體又恢復成完整的了。

依照這個思路,如果屍體原本是斷為兩截,那麼,世界上就會出現兩個梁波;如果是斷為四截,就是四個梁波;如果是八個……我實在不敢再往下想去,一時之間,彷彿整個天地間,都充斥滿了無數個梁波,他們從半具屍體、一根指頭或者一片內臟上,像植物一樣生長,漸漸成為人形,混跡於人類世界。

那是種什麼情形?

真的會有這樣恐怖的事情發生嗎?我漸漸產生了懷疑——事情太過離奇,已經讓我無法接受了。

整個房間裏,只剩下我們三個喘氣的聲音。

事情忽然具有了無窮多的可能性。

也許是屍體復活了,也許是屍體的其他部分復活了,也或許,我和老王看到的梁波,並不是同一部分的屍體生成的……

我被這無窮的組合弄得頭暈目眩,嘆了一口氣。老王和小李也顯然被弄得十分迷惑,我們互相望望,決定不再多想。

事情似乎脫離了正常的軌道,我原本是要查一宗人命案,但是進行到這裏,誰是兇手似乎已經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死者將會如何?

我們還會遇到什麼?

「這些內臟怎麼辦?」小李望著不久前還被他引為重大發現的東西,既恐懼又犯愁。

「你注意看著,」老王道,又嘆了口氣,「其實看著大概也沒多大意義。」

「怎麼說?」我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消極。

他苦笑一下:「你想啊,如果這些東西真的能長出人來,如果那個梁波的確是這種東西長出來的,或者說他就是屍體復活的,他隨便砍下一根手指頭就能重新長個人出來,我們守著一堆內臟、一具屍體,有什麼含義?」

小李聽了他的話,略微思索一陣,仍舊將那些東西好好地保存:「我盡力吧,守得住多少是多少。」他看看我,「如果能將你們說的那個梁波找到,就更好了。」

「你說得對,」我嘆了一口氣,「問題是我們到哪裡去找他呢?」


十、梁家


尋找那個「梁波」,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王和小李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離開冰冷的法醫檢驗所,已經是上午11點鐘。我將手插在口袋裏,像個流浪漢一樣在人群中行走。中國的人和螞蟻一樣多,我到哪裡去找一個……屍體人?老王他們為新生的梁波取的名字真是過於貼切了,每當我想到這三個字,總彷彿有一陣冷風從背後掠過。

就算找到他,我又該如何做呢?對方是屍體變成的人,具有驚人的癒合能力,我既無法將他抓住帶回來,也無法消滅他,除非是和他進行談判——這種想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

然而小李那句話說得對:「盡力吧。」

盡了力,才不會後悔。

到哪裡去找……屍體人?

無數的人匆匆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的腳步如此匆忙,彷彿每個人都有要務在身,而我這個真正有急事的人,倒看起來遊手好閒了。

對那個屍體人,我們唯一知道的線索,就是他和梁波長得一模一樣,有可能是梁波的屍體自身復活過來了,也有可能是梁波的屍體的一部分生長而成——具體的原因我們暫時無法明確,找到他乃是當務之急。無論這個屍體人是如何形成的,他既然具有梁波的身體一部分,那麼我們也就推論,他同時也具有梁波的某一部分情感 ——這種推論是在相當樂觀的情況下才可能成立,而如果它不成立,我們要尋找屍體人,就真的是大海撈針了。我們假設這個屍體人具有和梁波相似的情感,因此對屍體人的尋找,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對梁波的尋找。這種感覺很怪異,我分明知道梁波仍舊躺在停屍房裏,卻又要出來尋找梁波,想想都覺得冷。

如果是梁波,他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站在大街上的人群中,想像自己是梁波,莫名其妙的死了,忽然發現自己復活過來,我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閉上眼睛,再驀然睜開——無窮的色彩與繽紛的圖案潮水般湧入我的眼睛,四周到處是人和建築,汽車在鳴叫,沸騰的聲音在四處開花——從黑暗到光明,從沈靜到嘈雜,幾秒鐘改變一個世界——如果我是一個經歷了死亡的人,驀然看到眼前這亂哄哄而富有生機的一切,我會感到多麼孤獨和害怕。那麼我會想要到哪裡去呢?

我彷彿看見新生的屍體人在陌生的世界裏蹣跚而行,想要弄清楚自己的來歷,他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於是跑去醫院,希望得到醫生的幫助,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在醫院裏遇見了什麼、做過些什麼,沈浩的死是否與他有關呢?從醫院裏出來,屍體人遊蕩在街上,也許是沈浩屍體上熟悉的香氣,引導他來到了公安大樓——沈浩的屍體沒有進入法醫檢驗所,而是留在公安大樓,等待省級專家鑒定——在公安大樓外,屍體人在法醫老王的眼裏成為最可怕的風景,然後,寂寞的屍體人又走了……我發現自己在揣測他的心思時,似乎能體會到他心裏的傷感。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屍體人做過什麼壞事——也許現在的屍體人,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什麼也不懂。

屍體人傷感而寂寞地走在不屬於死人的世界上,哪裡才是他的歸宿呢?

我細細感受著他的內心世界,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但是當我心裏浮起這樣的傷感時,一間泛著柔和的燈光的小屋出現在我心底,我驀然一驚——啊,那是我的家。每當我感到孤獨時,家總是最好的去處。

對於彷徨中的屍體人來說,家,是不是也是最好的去處?

這樣想來,我感覺自己找到了答案,立即興奮地跟老王通電話,將我的發現告訴他。

「你這麼認為?」他問。

他問得我一怔:「你認為不對?」

他嘆了一口氣,聲音經過電波傳輸,帶著點機械的感覺:「你是以人類正常的感情來揣測他,但你別忘了,他是屍體人,不是人。」

「你說的對。」老王的話讓我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的確很有道理,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來對待屍體人,「我先去梁家看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嗯,小心點。」

如果老王最後不叮囑這麼一句,我或許就無牽無掛地直接去了梁家;然而他的叮囑,讓我意識到,也許我會與屍體人狹路相逢,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不可預料。或許是剛才要體會屍體人的心情,不知為何,忽然有了幾分傷感,先打了個電話給家裏,問了父母安好,接著,便給貂兒打了個電話。

世界上有這麼一種人,不強壯,不高大,卻好似一眼溫泉,每當與之相處,便彷彿週身沐浴在溫暖的水裏,看似柔弱,卻有著深邃的力量。我越與貂兒交往,越是能感覺到她身體深處溫暖柔韌的美,水一樣蕩漾,將我無窮包圍,即使沒有見到她,只是聽到她的聲音,那種溫暖依舊會瀰漫在我週身,消融了寒冷蕩起的白霧。我和貂兒的對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甚至沒告訴她我遇到了什麼,然而她依然安慰了我,用她的聲音和溫暖,輕輕地撫慰我。

放下電話,我輕輕嘆了口氣,打個電話給江闊天,他於百忙中找了個人,將梁家的鑰匙給我送來,我叫了輛車,直接去了梁家。

再次來到這棟小樓,當時的芳香已經消失殆盡,正是午飯時分,家家窗口的抽油煙機呼呼鼓動,小區內縈繞著人間煙火味道,樓道口不時有下班的人進入,比上次來要熱鬧了許多。

梁家門口卻依舊冷火秋煙,只幾天工夫,門上已經積了一層灰塵。我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四面的窗簾都沒有拉上,陽光通透地射進來,照得屋內十分明亮,纖毫畢現。

屋內和我們離去時一樣,沒有什麼變化,一切物件各歸其位——實際上,我們當初來的時候,這裏也十分整潔,門口倒下的那只陶瓷花瓶早被警察順手扶好,不見淩亂痕跡。梁波死後,梁納言也失蹤了,這套房子,也就這麼寂寞地過了這麼多天。我走進梁波的房間,略微掃了一眼,立即發現不對。這房間裏原本十分淩亂,到處都扔著東西,現在卻被收拾得十分整潔,不見絲毫髒亂。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是誰回來過?是梁納言還是屍體人?

我匆匆審視一番屋內的東西,打開衣櫃的門看看。我記得上次打開這衣櫃時,曾經發現這裏的衣服被取走了許多,但是仍舊有大半櫃的衣服在內。現在情況又發生了變化,衣櫃裏已經空空如也,一件衣服也不存。

衣服都到哪裡去了?我滿懷疑惑。如果回來的是梁納言,他為什麼要拿梁波的衣服?從上次看到情形來看,這衣櫃裏的衣服,應當都是梁波那種年輕人穿的才是——難道回來的是屍體人?

我忽然覺得全身一寒,彷彿身後有個人。我深深吸了口氣,猛然一回頭,卻只看見門的影子靜靜地鋪陳在地板上,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   ***   ***   ***   ***


是我太緊張了。

在這個房子裏,究竟是誰曾經回來過?

即便回來的是屍體人,他怎麼可能一次性帶走那麼多衣服?我覺得這事很奇怪,直到我在房間裏審視許久,這才看出來,地面和床上扔的衣服,比我上次看到的多了不少,和淩亂的被子揉在一起,一時之間我竟然沒有看出來。

沒有人能在不為鄰居察覺的情況下一次帶走這麼多衣服,那些衣服並沒有出這個房間,它們只不過是被人從衣櫃裏清理出來了。

為什麼要清理衣櫃?

我心中一動,將衣櫃門大敞開,在櫃內仔細搜索起來。

然而我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是很自然的,就算本來有什麼,現在也一定被人拿走了。

我像獵狗一樣將眼睛和鼻子湊近衣櫃的每一層,仔細查看,當我搜到衣櫃最底下一層時,驀然聞到一陣極其熟悉的芳香。

是那種香!

此時此地,聞到這種香,我全身一乍,無數雞皮疙瘩在厚厚的衣服下蹦了出來——這香味極淡極淡,如果不是我的鼻子幾乎貼到櫃板上,幾乎要忽略過去。或許是香味太淡的緣故,這香氣裏沒有以前每次聞到時的那種恐懼資訊,反而瀰漫著淡淡的無奈與悲傷,讓我的心愈加沒有著落。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詭異的感覺,我從衣櫃內抽身出來,衝到窗前,嘩地一聲將窗戶打開,聞到從窗外飄來的人間氣息,聽著人們高聲的談笑,感覺到一點人氣,這才有勇氣再次來查看衣櫃。

這次查得比較仔細,終於在我聞到香氣的地方,看到一個小小的痕跡。那是一個4寸來長、一寸來寬的痕跡,彷彿是放過什麼東西,那東西現在不在了,但是因為放的時間長,痕跡便留下了。

這裏放的是什麼?

我又在這間房裏仔細搜索一遍,再沒發現什麼新的線索,便退了出去。

我仍舊無法確定回來的是誰。梁納言在這件案子裏扮演了一個奇怪的角色,所有的證據都顯示案發時他不在現場,然而他卻失蹤了。有些警察認為,他可能是去旅遊去了,據鄰居說他有這樣的癖好,經常一時興起便出門旅行,並且每次旅遊的去向都十分神秘,連他兒子事先都不知道。作出旅遊推斷的依據,就是衣櫃裏丟失的衣服,他們認為是梁納言帶著這些衣服去旅遊了,這也解釋了他為什麼一直沒有露面。但是江闊天卻始終對他表示懷疑,只是苦於找不到證據,也找不到本人。從掌握的梁納言的情況來看,這次回來的應該不是他,無論梁波是不是他殺的,他都一定會有所反應,以他的智慧,一定知道,對此事毫無反應,反而會引起更大的懷疑。也因為這個道理,我對江闊天的懷疑很不以為然,如果不是回到這間屋子,我幾乎要忘記了梁納言這麼個人。

既然回來的不是梁納言,那麼,就只能是屍體人了。想明白這件事後,我忽然覺得屋子彷彿變得陰涼了——無論如何,一間曾經走動過屍體的房子,已經算不得正常的房子了。

梁納言的房間,就在梁波的隔壁,很乾淨清爽,與梁波的房間是截然不同的風格。房間裏充斥著一股淡淡的煙味,桌上的煙灰缸裏,留著幾個煙蒂。我四處看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不妥,正要出門,不經意間瞥見一樣東西,驀然站住了。

我的心又猛烈地跳動起來。

我看到的東西,是一隻根雕的煙斗,桌上還有上好的木頭做的煙盒,打開一看,裏面裝著半盒煙絲。

沒錯,的確是屍體人回來了。梁納言房間裏既然有煙斗和煙絲,又怎麼會留下煙蒂?

除非,回來的這個人,並不是房間的主人。

在看到這些東西之前,我僅僅是憑猜測斷定回來的是屍體人,而現在,有了確鑿的證據,忽然覺得這間房裏的一切,都散發出腐朽的霉味。我甚至不敢觸碰屋內的東西,一想到曾經有一具屍體在上面接觸過,我覺得既噁心又可怕。

在那個裝著煙蒂的煙灰缸旁邊,有一本黃頁,黃頁翻開攤在桌上,而在翻開的那一頁,我發現一些細小的煙灰,還有一枚鮮紅的指紋。

這是屍體人的指紋,還是梁家父子以前留下的?我微微湊上前去,鼻間聞到一縷淡淡的甜香,是糖與水果混合的味道。我遲疑一下,伸出手指,輕輕沾了沾那枚鮮紅的指紋——指間傳來黏糊糊的感覺,手指尖被染成了紅色。沒錯,這是屍體人的指紋。老王曾經告訴我,他看見屍體人時,屍體人手裏提著一串糖葫蘆。

我掏出一張紙巾,用力擦乾淨手,低頭去看那頁黃頁。黃頁上的字密密麻麻,沒有看出什麼來。

屍體人想從黃頁上看出什麼?

我想了想,不經意間看到桌上的電話,心中一動,拿起話筒,按了按重撥鍵,一個甜美的女聲機械地道:「您好,這裏是南城長途客運服務中心……」

話筒上一種黏稠的東西粘在我的手掌上,翻轉來看,話筒內側也粘著這種糖葫蘆的糖液——看來這個電話是他打的。他打電話到客運服務中心幹什麼?難道他想離開南城?我睜大眼睛,想像一個屍體人坐在汽車上,前往遙遠的地方,混跡於人群,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具屍體——這是不是太可怕了?

一定要知道他去了哪裡!

客運服務中心那邊,無法說出這個電話號碼曾經諮詢過什麼資訊,他們叫我打值班室的電話,我苦笑一聲——那有什麼用?

「請您記錄。」那個甜美的女聲禮貌地說。我雖然不需要什麼值班室的號碼,但是因為正沈浸於思考中,不自覺地接受了她的指揮,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正要記錄,卻驀然一呆。

鉛筆上也是那種黏稠的糖漿。

這屍體人曾經握過鉛筆。

他要鉛筆幹什麼?

我興奮地掛斷電話,坐直了身體。


***   ***   ***   ***   ***


屍體人翻過黃頁、打過電話、用過鉛筆,如果我還猜不出他幹過什麼,未免太愚笨了些。如果我沒猜錯,他應當是和我一樣,通過電話查詢什麼資訊,然後,用鉛筆記錄下來。

他會記錄在哪裡呢?

桌上有一疊便箋紙,已經被用去了一大半。

如果是要做記錄,這疊便箋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我小心地拈起最上一張便箋紙,果然看出,上面有一些淺淺的凹痕,應當是書寫留下的痕跡。我用鉛筆在凹痕上輕輕塗抹,那紙上漸漸顯出許多淩亂的字跡,大部分字跡都很模糊,大概是前面幾張紙上的字留下的,只有一行字,格外清晰,應當就是屍體人撕去的那張紙上寫的內容——

「11:30分,南城——歧縣,途經三石村。」

三石村這個地方,我好像在哪裡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看來屍體人是要去三石村。這讓我十分疑惑——他要去三石村幹什麼呢?那個地方,對他而言有什麼特殊之處?

不管怎麼樣,這是唯一的線索。屍體人必須追回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打了個電話給江闊天,想要告訴他這件事,他卻極其忙碌,說了一聲「回頭再聊」,就掛了。我只得又打了個電話給老王,但是他的電話卻打不通,信號不好。

沒有人可以商量,我想了想,這事太嚴重,必須趁著屍體人還沒有離開三石村之前找到他。再和別人商量也來不及了,我決定立即趕去三石村。

臨走之前,我再看了一眼梁家父子的照片——挺精神的兩個人,笑瞇瞇地在平面上望著我,彷彿不知道世界上有生死和離別。我嘆了口氣,正要離開,卻發現在照片上有一行小小的白字:1999年,攝於三石村。

我明白了。

怪不得三石村這個名字聽起來那麼耳熟,原來以前江闊天便告訴過我,梁納言出生於歧縣一個極其偏僻的小山村,村子的名字就是三石村。據說那裏距離南城大約 100多公里,靠近鄰省邊界,四面全是莽莽大山,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外界,十分閉塞。梁納言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走出三石村的人,其他的村民就在那裏生老病死,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屍體人為什麼要回三石村?難道在他心目中,這裏仍舊不是真正的家,只有那個人煙稀少的鄉村,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這麼一想,我更不敢遲疑,趕緊離開梁家,到我兼職的報社開了一張介紹信,回家略微收拾了一下,匆匆坐上了前往三石村的長途汽車。

香血(十一~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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