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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血(十一~二十)

作者:大袖遮天


十一、三石村


汽車顛簸了4個小時,早已離開了柏油路,拐上了鄉村寬闊而崎嶇的黃泥道,天氣正乾燥,黃泥變成了黃色塵土,汽車開過,塵土飛揚如霧,透過緊閉的窗玻璃縫隙飄灑進來,撲得人灰頭土臉。一路上我數次打電話給江闊天和老王,信號都不通暢,始終沒有和他們聯繫上。手機的電只剩一格了,而我出來得匆忙,忘記了帶充電器,只得暗道晦氣。

「三石村到了,三石村有沒有下的?」售票員大聲衝著車內喊道,我提起包,下了車。剛落地站定,車子便揚起一陣黃霧,絕塵而去。我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四處打量著。畢竟是鄉村,城市的鋼鐵巨爪還來不及侵蝕到這裏,到處都是樹,遠方的青山如一抹青石,凝固在天邊。因為是冬天,四面的稻田都收割完畢,只剩下短短的稻茬,田裏已經乾涸了,龜裂的土地上有一些家養的雞在散步。除此之外,就是無邊寂寥,連人影也不見一個。正躊躇間,前邊山腳下轉出一個人來,我連忙揮手大叫,那人聽見我叫,遲疑了一會,期期艾艾地走過來,望著我,滿臉疑惑。

「請問這裏是三石村嗎?」我問道。

那人穿著一身破爛的工作服,肩上挑著一擔柴,聽我這樣問,上下打量我一番,笑了笑:「三石村?你是外地來的吧?三石村離這裏還有好幾十里地呢。」他遙搖指著山那邊一個地方。

我被他說得愣了愣,問了詳細地址,道聲謝,只得繼續上路。

「喂!」我才走得幾步,那人在身後又叫住了我。

「什麼?」我轉身問他。

他凝視我一陣,臉上顯出猶豫的神情:「你去那裏做什麼?」

「走親戚。」

「哦?」他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冷漠,轉身要走,望瞭望我,扔下一句話:「天色不早了,自己小心。」

我望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這種奇怪的態度是怎麼回事。

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4點多鐘,已經有些冥色了,還有十多裏地要趕,我只得邁開腿大步前進。

三石村果然偏僻,我走了許久,沒有遇見一個人。路越走越窄,兩邊的山夾著一條羊腸小道,山上的樹木恣意生長,不時有一些奇形怪狀的樹枝橫空而出,攔住去路,人只能矮身從樹枝下鑽過。除了山,依舊是山,仰頭望去,周圍的山圍出巴掌大一片晴天,碧青如水,青中隱約透著冬日的森冷。

天色又黑了幾分,遠處的景物有些模糊了。風穿山越林而來,嗚咽低回,讓人心中慼慼。我原本不怕走山路,但是這次卻有些心虛。畢竟之前遇見過那麼多詭異可怖的事情,而我現在所走的這條路,也許不久前正行走著屍體人。那個指路的人態度也頗為奇怪,不知道這個偏僻的三石村,究竟隱藏著什麼?是什麼吸引著屍體人來到這裏?我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四望,然而只望見林影憧憧,一片模糊的黑夜,似乎潛伏著無數生靈。山林間不時傳來樹枝斷裂、草木刮擦之聲,彷彿有什麼在裏面移動。偶爾一隻小動物在我面前倏忽閃過,驚出我一身冷汗。

天全黑了,一團厚雲遮住了白色的月亮,只有幾枚闇弱的星星,象徵性地投下一點光來,幽藍的光下,黑色的山林越發神秘莫測。

這十幾里路,實在漫長。

不知埋頭走了多久,終於眼前豁然一亮,兩邊的山驀然拉開距離,顯出一條寬闊得多的路來,路邊有一塊小小的石碑,上面刻著幾個大字,湊近一看,果然就是三石村。我鬆了一口氣,加快腳步朝前走。

走出山的夾道,兩旁儘是稻田,零落的草堆在田地裏立著,遠望如同一個個臃腫的人形。望見稻田,就知道人煙不遠,心定了許多。前方傳來拖拉機的聲音,噗噗噗的叫得起勁,漸漸就到了跟前,露出一個慢騰騰移動的身影來。我大喜,連忙迎上去,揮手對著駕駛拖拉機的人大聲吆喝。那人戴著一頂帽子,低低地壓在眉眼之上,黑暗中不辨形容。或許是拖拉機的聲音太大,他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就這麼開過去了。交錯而過之間,只瞥見拖拉機上似乎堆著一些黑糊糊的東西。我叫他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是終於看見了人,心裏高興而已。他不理我,我並不在意。

拖拉機繼續朝前開,眼見就要拐入山間夾道,我笑了笑,正轉身要走,忽然一陣寒風吹來,我不自禁裹緊衣服。天上風吹雲散,月亮豁然而出,雪白耀眼地炫耀出來,一瞬間將地面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那陣吹開烏雲的風,同時也掀開了拖拉機上蓋著的布,在月光下,原先被布遮蓋著的東西,露出了一小部分。

我的心驟然揪緊了。

那是一張人臉,在月光下反射著白光,清晰地照出一個極度驚恐的表情,嘴張得極大,似乎在大聲叫喚,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雙大而無光的眼睛,仰望著天空。我懷疑自己看錯了,正要細看時,拖拉機一個拐彎,轉入山間不見了。

而月亮又再次躲進了烏雲中。

我在暗淡的星光中,待立良久,不知道自己剛才看見的是真是假,然而那副表情,那樣的慘白,始終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那張臉,和我最近所見到的那幾個死人的臉,何其相似——莫非那也是一個死人?我激靈靈發了個抖,邁步追了上去。

拖拉機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只這麼點時間,已經走了很遠,當我追到夾道口時,只看見茫茫夜色,夜色中一個模糊的黑影迅速遠去。

我望了幾秒鐘,一絲細小的涼風掠過我的臉,撩撥起我心中全部的恐懼,我不再多想,朝著三石村的方向,發足狂奔——越是奔跑,恐懼越是從毛孔中滲透出來,原先被理智壓抑的紛亂思緒,在此時都如雜草般叢生。

似乎跑了很久,終於望見一處人家,二層高的樓房,黃色的燈光從窗口裏射出來,隱隱聽得有人在說話。我用力敲了敲門,門內談話聲戛然而止,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誰呀?」

「我是南城來的記者——請問這裏是三石村嗎?」我報出早已編好的身份——說我是記者,也不能完全算是撒謊,我的確曾經給報紙寫過專欄。

裡面沈默了一小會,接著回答道:「記者跟我們沒關係。」說完這句,燈便熄滅了,再沒有一點聲音傳出來。我愕然望著驟然變黑的樓房,隔著門大聲問道:「請問村長家在哪裡?」

等了將近一分鐘,屋內才又傳出一句:「朝前走,白房子就是。」

「謝謝!」我對著門道聲謝,繼續朝前走。

走了不多一段路,果然遠遠地隱約看見一座白房子,隔著幾道田壟,與我遙搖相對,一條彎曲的小路逶迤至彼處。我懶得繞彎路,直接走進龜裂的稻田,稻茬被凍得硬邦邦,結著一層霜,在腳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鄉村裏房屋隔得遠,走了許久,除了先前那座房子和遠方的白房子,再沒看見其他農舍。四面彷彿過於空曠,一無所屏,風從各個方向吹來,激起一陣陣寒意。我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恐怕黑暗中突然顯現出梁波——應該說是屍體人——的笑臉。

三石村,我已經來了,不知道屍體人現在在哪裡?

我加快腳步,匆匆穿過田地,轉過一片種著菜的窪地,到了白房子跟前。

「村長在嗎?」我邊敲門邊問。

「誰啊?」一個男人開了門,疑惑地望著我。


***   ***   ***   ***   ***



我趕緊掏出記者證和介紹信遞了上去,簡單地介紹了自己。

「東方?」他看看記者證又看看我,神情嚴肅,「我就是村長——你到我們村來查什麼?」

我說出一個早已捏造好的藉口,他仍舊是充滿懷疑,望了半晌才道:「哦。」他始終堵在門口,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這和我以前採訪過的農村不同,以前採訪的地方,無論村民還是村長,都對記者十分熱情,採訪時也很配合,這種冷漠的態度,還是第一次遇到。顧不得想這麼多,最重要的是屍體人的下落。我向村長打聽最近是否有人來過這裏。他生冷地答道:「沒有!」

他回答得太快,讓我對他的答案起了疑心,念頭一轉,又問道:「請問梁納言家住在哪裡?」

這個問題讓他猛然一震,他更加懷疑地看著我:「他早不在村子裏了,你找他幹什麼?」

我不明白他為何有著這樣強的牴觸情緒,但是仍舊耐心地問他,梁家是否還有其他人在村子裏。我想假若屍體人回來,或許會回家去也說不定。

村長極不耐煩:「他家裏只有一個堂兄,現在這麼晚了,你不用去打擾他了。」頓了頓,他又道:「我們村也沒有你要調查的事情,沒什麼好查的,你還是快走吧。」

這種態度,我顯然是沒有辦法再和他談下去了,只得藉口天色太晚,無法出村,要他給我安排個住的地方。他極不情願地站了一陣,哼了一聲,返身回屋,將我晾在門口,好在門沒有關,讓我知道他並不是拒絕我。從門內隱約聽見一個女人問他:「這麼晚你上哪去?」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只聽那女人又道:「小心點,不要多說話……」

不多時,他從屋內出來,身體陡然臃腫了一倍,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衣服,戴著一副大黑皮手套,手裏一個大電筒,對我道:「走吧,你住村裏招待所,20塊錢一晚。」不等我說話,他便自己邁步朝前走。我快步跟上他,一路上引他跟我說話,他始終不發一言。

漸漸地走到村莊深處,四面都可以看見一些房屋,人聲笑語漂浮在空氣中,寂寞的寒夜這才有了些活氣。

「村裏有多少人啊?」我不死心,繼續問道。

「不知道。」他冷冰冰地道。

我始終認為他的態度太奇怪,然而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屍體人是否真的沒有回來?如果他沒有回來,又會去哪裡呢?茫茫世界,要尋找他,無異於大海撈針。

「真的沒有人來過嗎?」我說,「我要找的那個人叫梁波,是梁納言的兒子,他……」話還沒說完,村長驀然止步,回頭望著我,大聲喝道:「告訴你他沒來過!梁納言現在是城裏人,跟我們沒一點關係,你要查他到南城去查,我們村裏都是老實人,什麼也沒做過!」他激動地喘著氣,一團白色霧氣在他面前呵成一朵白雲。

太奇怪了。

我默默望著他,不說話。他望了我一陣,哼了一身,轉身繼續帶路。

真的太奇怪了——他好像很害怕我調查梁納言的事情,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我們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截路,上了一條小道,右邊是大片的田地,左邊是山,山上密密地生著樅樹,毛茸茸的樹幹不時伸到路上來,針狀的葉子刺得臉發痛。樅樹林深處,彷彿有什麼動物的呼吸聲。我停下腳步,側著耳朵聽。

什麼也沒有。

「你幹什麼?快走!」村長不耐煩地道,大電筒雪亮地照了我一下。我正要繼續趕路,卻聽見一聲微弱的呻吟。

有人!

村長見我仍舊不動,生氣地走過來,正要說話,那呻吟又響了起來,這次聲音非常大,村長也聽見了。他驟然住口,望瞭望,臉上顯出驚慌的神情。

「有人。」我指著樅樹林,要他朝裏照。他慌亂地看著我道:「沒有,是風,一定是風!」

呻吟聲更大了,可以清楚地聽出是一個人在喊「哎喲」。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個人,你聽!」我說,同時去奪他手裏的電筒。村長朝後一縮:「我來!」他揮動手裏的電筒,一束明光在樅樹林裏晃了晃,我還未來得及看清什麼,他便收回電筒道:「沒什麼,可能是貓。」

我憤怒了——這裏分明有個人,他卻故意敷衍忽略過去,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不理會他說的話,我劈手奪過電筒,朝山上走去。

「你回來!」村長急得大叫,緊跟在我身後上來了。

「哎喲、哎喲!」我追隨著呻吟聲,辨認著方向。村長的態度令我不解,而我心裏所想的,村長也不會明白,他不會知道,這裏呻吟的人,也許是被屍體人傷害的人,也許,就是屍體人自己——這是我最急於知道的。

電筒在林間照來照去,村長在我身邊與我一起仔細地搜尋,我感覺到他十分緊張,臉色十分怪異,那種神情,不是關心,不是好奇,而是恐懼,一種罪犯害怕暴露罪行的恐懼——這種感覺很奇怪,他雖然態度不好,但是看起來實在是個憨厚老實的人,這副表情不應當出現在這張臉上。

「在那裏!」村長一個虎跳朝一片樹叢跳過去,那是一個小斜坡,三棵小樅樹交叉生長,樹根部掛著一個人的身體。村長跳到那人跟前,我的電筒光也跟了過去,卻被他的身體擋住了,只照見他的背影。我走過去,發現那地方十分陡峭,村長佔據了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我只能遠遠看著。他俯身在那人身上看了一陣,似乎還用手摸了摸,過不多時,便扶著那人過來了。他一邊走來,一邊微笑,在電筒照射下,他的臉上明顯地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是趙春山。」村長對我說,彷彿趙春山是個名人,我一定會知道他是誰似的,再沒有更多的介紹。名叫趙春山的是個20來歲的年輕人,穿著一件骯髒的羽絨服,頭上一大片血淌下來,半個臉都變成了紅色,一雙眼睛半睜不睜,不斷地呻吟著。村長在他臉上拍了許多下,又從口袋裏掏出風油精塗在他的太陽穴上,他終於慢慢清醒過來,坐了起來。

「李哥。」趙春山跟村長打招呼,我這才知道他姓李。李村長蹲在他身邊,問他是怎麼搞的。他捂著頭,大聲咒罵了,一邊咒罵一邊將事情說了出來。


十二、三石村(二)


趙春山是縣城屠宰大隊的,專門負責到各村收購豬、羊等牲畜定點宰殺。今天,他跟往常一樣,接了一單任務路過三石村去運豬,路上遇到一個年輕人,說是也要到三石村去,便順便捎帶上了。

到了村裏,趙春山讓那年輕人下車,那年輕人倒是很有禮貌,笑瞇瞇地站起來,先說聲謝謝,趙春山說不謝;接著那年輕人又說對不起,趙春山順口道沒關係,說完他覺得奇怪,正要問年輕人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頭上猛然一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賊!臭強盜!這年頭好人做不得了,連我的拖拉機也搶走了,沒了拖拉機我怎麼運豬啊!」趙春山罵著罵著便哭了起來,先是哭拖拉機,後來便直接哭起他的豬來。

聽到他說有人順路搭車,我便有些懷疑,再聽他說被搶的是拖拉機,我更加有了種強烈的感覺,顧不得安慰他,急忙問他:「那年輕人長的什麼樣?」

趙春山抹了一把眼淚:「長得很老實,像個學生,高高瘦瘦的,說普通話。」他又罵起來。我聽得心中嚇一大跳:根據他的形容,這人的容貌,和梁波差不多,莫非這個搭車的年輕人,就是屍體人?再想到剛才進村之前遇到的那輛拖拉機,我幾乎確定了這個想法。

「那是幾點鐘?」我問他。

他遲疑一下,略一回想:「大概4點多鐘。」

4點多鐘?現在已經7點多了,我遇到那輛拖拉機的時候,大概是7點左右,時間上似乎不太吻合。

「你的拖拉機上裝了什麼?」

「空的,什麼都還來不及裝啊,就被這龜孫子搶走了!」

不對,不對啊,我看到那輛拖拉機的車鬥裏,分明裝得滿滿的……我想起月光下那張蒼白的死臉,打了個寒噤。難道,屍體人搶這輛拖拉機,就是為了裝運屍體?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然而越想越覺得可能。

如果真是如我所想,屍體人所裝運的屍體,是從何而來呢?這中間三個小時的時間差,他又在幹什麼?依照時間來看,這段時間,不足以讓他離開三石村再回來,然後再出去讓我遇上——三個小時,他做不到這麼多事——這就是說,這三個小時內,他一直都留在三石村。

啊?

我驀然望著村長,他被我看得一怔:「怎麼?」

我望著他,腦子在飛速轉動著。如果屍體人在這三個小時內一直停留在三石村,而他的拖拉機上的確如我所見,裝的都是屍體,那麼,這些屍體,只能來自三石村。聯想到村長對我的排斥態度,以及剛才發現趙春山之前他的緊張神情、之後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越來越感到,村長一定知道些什麼。

但是村長會知道什麼呢?他難道會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屍體人?

還有屍體人要那些屍體做什麼呢?

那些屍體,究竟是早已死了,還是被屍體人殺死的?

想到這些,我暗暗恨自己當時太膽小,也太粗心,如果見到拖拉機上有屍體,立即趕上去看看,或許一切都明瞭了。

「你這樣看著我發什麼呆?」村長大聲喝道。我從沈思中回過神來,笑了笑,搖搖頭:「沒什麼。」

「你要不要去醫院?」村長狠狠地瞪我一眼,皺著眉頭問趙春山,「要去醫院也只能等明天了,現在天黑了,村裏沒人送你。」

「不能送我出去?」趙春山忽然顯出恐懼的神情,「有沒有摩托車?我自己開出去,李哥,我明天保證還回來,李哥,你還不相信我嗎?我趙春山什麼時候說過謊,你給我弄輛車,讓我回去吧……」他惶急地道。

「不行!」李村長斷然道,「你在這裏住一晚吧,正好跟東方記者做個伴。」他看看我們倆,拉著臉又添上一句:「你以為我想留你們住下來?麻煩!」

趙春山雖然受了傷,但是顯然傷勢不重,臉色一直保持著黑紅色,聽了他這話,卻驀然變得慘白,看看村長,又看看我,眼裏臉上都是恐懼,忽然走到我身邊,小心地道:「你是記者?你也是剛來的?」

我點點頭。他想了想,認命地道:「那就只好住一晚了——我們住哪裡?」

「招待所。」村長冷冷道。

趙春山彷彿鬆了口氣,神情略微放鬆:「要得。」

三石村的招待所,是原先一戶大戶人家的祠堂改造的,公社運動時改成了集體宿舍,後來又改成了招待所,所以房屋的結構相當古老,牆壁倒是粉刷得乾淨,只是在雪白的牆壁上有一行粗大的紅字:計劃生育,人人有責!門口一間小屋內亮著燈,村長敲了敲屋門,一個腰板結實的老人走了出來,瞇起眼睛望著我們。

「金叔,這是南城來的東方記者,今晚要在這裏住一晚;趙春山也要住一晚,他的拖拉機被搶了。」村長告訴他。

金叔看了看我,點點頭,對著趙春山笑了起來:「 你的拖拉機被搶了,怎麼搶的?誰搶的?我早告訴你,總有一天會被搶……」他還想說下去,村長打斷了他的話:「金叔,不要多說,你帶他們去睡吧,我回了。」

「你回吧。」金叔衝他揮揮手。村長跟我們打了個招呼,便轉身走了。

「進來。」金叔招呼我和趙春山,將我們帶到他的小屋裏,裏面有一個大瓦盆,一大盆炭火燒得正旺,屋子裏被烤得暖融融的,一張小桌子上放著幾個烤得金黃的饅頭,散發出一股焦香味。我這才記起自己還沒吃飯,肚子不免叫了幾聲,趙春山4點鐘即被打昏,也是空肚子到現在,好似跟我比賽一般,肚子也叫了起來。我們三人聽見這叫聲,都笑了起來。

「沒吃飯?」金叔將那一盤熱烘烘的饅頭端到火盆前,我們也不客氣,一人一隻饅頭一杯水,大吃起來。金叔笑瞇瞇地端來一盆熱水,趙春山吃了饅頭,用熱水將頭上的血洗淨。他的傷本就不重,傷口已經凝固,洗乾淨以後,眉眼也清秀了許多。金叔等我們吃飽喝足,便好奇地問起趙春山拖拉機被搶的經過,趙春山原本就說得不痛快,現在有了這麼好的聽眾,立即唾沫橫飛地說起來。

趁他說話的時候,我掏出手機想再給江闊天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沒電了。看來是沒法和他們聯繫了,不過現在知道了屍體人已經離開三石村,我留下來意義也不大。我決定明天一早就走。

有幾件事必須弄清楚,那就是:屍體人回來到底是幹什麼?村長在這件事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屍體人拖拉機上裝的屍體,從何而來?為什麼村長排斥我調查梁納言家裏的情況?這些問題都不簡單,這個三石村,也不簡單,要不是需要追蹤屍體人,我真恨不得在這裏多留幾天,將事情調查清楚——但是在眼前,追蹤屍體人是當務之急,調查的事,可以留到以後慢慢再做。


***   ***   ***   ***   ***


「那個年輕人說沒說他要去什麼地方?」我打斷趙春山滔滔不絕的描述,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搖搖頭:「他沒說。」

這可就麻煩了,我暗暗嘆了口氣,窗外,烏夜潑墨,遠山綿綿,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再找到他就難了。

金叔聽完故事,見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提著電筒帶我們進祠堂裏休息。祠堂原本頗為寬敞,現在已經被新建的牆隔成許多小間,每一間門上都鎖著一把大鎖,落滿灰塵,看來已久未開啟過了。金叔打開其中一間房,從壁櫥裏取出被褥鋪在鋼絲床上,這就是我們的床了。我用手摸了摸,被子倒還乾淨,散發出洗衣粉的香味。

「你們睡吧,我也要睡了,今天多喝了點。」金叔說著就退了出去。

我和趙春山相視笑笑,他掏出手錶看看,才8點多鐘,怎麼睡得著?我提議去外面走走,他卻連連搖手,臉上又露出恐懼的神情:「不行不行,這是三石村呀,天黑了還敢出門?你不要命了?」

「哦?怎麼回事?」我一聽這話有文章,急忙追問。其實也不用我追問,他已經開始說了。

「你曉得嗎?運豬的都不願意到這裏來,」他說著,聲音忽然壓低了,左右看看,從他的床上移到我這張床,將腳塞進我的被子裏,帶著神秘的表情道,「三石村,是個古怪的地方……」他剛說到這裏,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尖厲的長嚎——我發誓,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號聲,分不清是男是女,透過耳膜直接作用於我的神經,淒慘而絕望。而更讓人吃驚的是,這叫聲只叫得一半,便驀然止住,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一片死寂。黑暗濃重地壓在窗上,讓人透不過氣來。我立即跳下床,想去看個究竟,卻被趙春山一把拉住,他全身瑟瑟發抖,臉色死白,用被子包著自己,結結巴巴道:「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快點過了這一晚走人,這裏的事,看不得!」他的神情讓我心頭一緊,背上一寒,略一猶豫,仍舊跑了出去。

但願這聲慘叫與屍體人沒關係,我邊跑邊想,同時又暗暗問自己:你真的希望和他沒關係嗎?如果和他有關係,這至少是條線索……這種想法讓我心中一驚,覺得自己也有些可怕了,趕緊停止思考。

趙春山不敢下地攔我,縮在床上大聲喊:「別出去啊,別出去啊……」撕裂般的聲音叫得我心裏一顫一顫的,要不是急於跑出去看,我真恨不得拿襪子堵住他的嘴。

眼看跑到祠堂門口,卻驀然撞上一個人,定睛一看,金叔笑瞇瞇地站在我面前:「到哪裡去啊?」

「外面……」我疑惑地正要告訴他,他又笑瞇瞇地道:「聽見殺豬了?城裏人沒聽過殺豬,怕不怕?」

那是殺豬聲嗎?我滿懷疑惑,然而他站在那裏,微笑著,卻毫不退讓,我只得嘀咕一聲回到了房間。

那真的是殺豬嗎?

趙春山見我回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光著腳跳下床,一把將我拉進門,關好房門,一邊抖一邊低聲道:「你怎麼這麼大膽?」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跟著他又坐到床上,一人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裏,問他,「你剛才說三石村很古怪,是不是指的這個?金叔說這是殺豬,是不是啊?」

他拚命搖手要我放低聲音:「不是,當然不是殺豬。」他朝窗外看了看,聲音更低,低得幾乎聽不清:「三石村本來不古怪,但是,兩個月前,這裏發生了火災……」

風在緊閉的窗外號叫,彷彿一個女人在長聲哭泣,樹枝的沙沙聲,不斷引起人的錯覺,似乎是誰在那裏走來走去,趙春山的講述,不時被這些聲音打斷,他常常會驀然停下,側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音,如同一隻受驚的狗。他緊張的神情感染了我,讓我也不由自主地變得神經質了。

「那天是個豔陽天,」他語氣低沈而遲緩,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很害怕,我會認為他是故意在說鬼故事嚇人,「三石村有喜事,村子裏的收成很好,男女老少都到老祠堂裏去喝酒吃飯,公家出錢。我們村也派了代表去了。」

趙春山他們村裏的代表,一大早就出門,可是不到晌午就回來了,而且是讓人抬著回來的。

「他全身都燒爛了,」趙春山道,「可是神智還比較清醒,抬他回來的是幾個三石村的漢子,放下擔架就走了。三娃——就是那個代表,一直在發抖,我走到他身邊,他就猛一把攥住我的手,」他眼睛陡然瞪大,發了一小會兒呆,「他猛然攥住我,手上的爛肉一塊塊粘在我手上,我嚇壞了!」他喝了一大口熱水,搖搖頭,繼續說下去。

三娃當時的情況很危險,幾乎沒有一處好皮膚,村裏趕緊叫了車送他到醫院。在去醫院的途中,三娃一直緊握著趙春山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說:「死了,全村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誰死了?你是怎麼燒傷的?」趙春山看他情況不好,大聲問道。

三娃的臉雖然燒得稀爛,但是卻還是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你知道一張燒爛的臉上露出那樣的表情是什麼樣子嗎?」趙春山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他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彷彿是要竭力做出一個形狀來,但是又做不出,眼睛拚命朝外鼓,嘴巴張得老大,面部的線條全部朝腦後湧去。

我看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忙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幹什麼?」

他被我推得一愣,臉上恢復了正常,嘆了口氣,搖搖頭:「學不出來,記者,我一直想學出那個表情,可是學不出來,太古怪了,那張臉,爛得太厲害了……」

三娃那張爛臉,當時就正對著趙春山,他的眼神有些渙散,除了恐懼,幾乎再沒有別的內容了。剛開始他有些迷糊,只知道反覆說那幾句話,過了一小會,他彷彿才看見趙春山,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竟然坐了起來,大聲道:「我在哪?」不等回答,他又瞪大眼睛道:「他們全死了,救火,快救火!」說著便全身痙攣起來。趙春山他們幾個人努力安撫他,終於讓他平靜了些。

「他們都死了,」三娃躺下去,慢慢地、小聲地說,「好大的火,全村的人都燒死了,全村的人,沒幾個活人,都死了……」他說完這句話,一口氣沒上來,又是一陣痙攣,便嚥氣了。


***   ***   ***   ***   ***


在他們送三娃去醫院的同時,縣消防隊的三輛消防車全部出動了,呼嘯著穿過田地和山林,前往三石村。

三石村的大祠堂已經不存在了,一片焦土,瓦礫堆中,橫陳著幾具燒焦的屍體,發出一股難聞的焦臭味,同時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異香。在場的三石村的村民看見消防官兵來了,連忙迎上來,大致說了起火的情況,是食用油打翻在乾草垛上,被煙頭點燃引起了火災。消防官兵在現場搜出了8具屍體,全部都是外村的死者,在場的三石村人沒有任何傷亡。那些消防員有些就是附近村子裏的,據他們後來的議論,這事相當奇怪。根據現場火災的情況和三石村村民說的情形,當時所有的人都在祠堂內吃飯,火災突然發生,那個祠堂是木質結構,一旦燃燒起來,火勢見風而長,難以遏制,不可能有那麼多人逃得出去。

他們說,在場的三石村的村民不但沒有一個死的,連一點傷也沒有,但是他們的衣服卻全都燒得破爛不堪,依照衣服燒壞的樣子來看,穿衣服的人不死也得重傷。

而更讓他們不解的是,他們路過幾間房子時,分明從屋內傳來呻吟聲。

一個消防員出於職業的敏感,趴到一間屋子的窗口朝內看,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典型的燒傷症狀,全身大面積潰爛,正在輾轉呻吟,屋內散發著一種濃郁的香氣。那消防員當即便要進屋將人帶去醫院,卻被其他村民阻攔了。

「不用送醫院,」村長說,「他過兩天就沒事了。」

「胡說!」消防員為他們的無知而憤怒了,「燒傷得這麼嚴重,再不送醫院就晚了!」

然而無論消防員如何勸說,村民們都不為所動,甚至那傷員的老母親,也冷冷地勸消防員不要多管閒事。

消防員們沒有辦法,只得抬著屍體離開了三石村,一路上不斷聽到附近房子裏傳來的慘叫和呻吟聲,他們很想去看個究竟,但是村民們警惕地攔著他們,要他們不要多管閒事。

「這是怎麼回事?」我感到非常奇怪。

「你這就奇怪了?」趙春山冷笑一聲,「更奇怪的還在後頭呢。」

這些消防員中有的人,暗暗記下了有傷員的房屋,最後一統計,居然有30多名傷員。根據當時的情況一推測,傷員的名單也出來了。他們向上級一彙報,縣裏感到事情嚴重,連忙派了一個醫療大隊下鄉,出動了6輛救護車。

「6輛車啊,」趙春山嘖嘖歎道,「縣醫院一共才兩輛救護車,其他幾輛都是卡車臨時改裝成了救護車。可是你猜怎麼樣?」

我被他神秘的眼神所吸引,不覺靠得更近一些,好聽清楚他說的話。

趙春山瞇起眼睛,一邊回憶,一邊繼續說下去。

那個醫療大隊半天後到了三石村,並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歡迎,相反的,所有的村民都對他們的到來顯示出排斥狀態。這些醫療人員常年在鄉下工作,倒也知道有些農村的確有這種古怪情況。多半是因為農村經濟條件限制,使得人們不願意花錢上醫院看病。他們並沒放在心上,依照消防員們提供的名單和地址,一一上門尋找傷員。

但是他們沒有見到一個傷員。

名單上的人,一個個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冷漠而排斥地看著他們。

整個村子裏,沒有一個傷員。

「名單上的人都很健康,每家每戶敞開門讓他們進去,沒找到一個傷員,」趙春山說,「他們只聞到一種古怪的香氣,特別濃的香氣。」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這種香氣了。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那種香氣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他搖搖頭,「誰也說不上來,只是聞了讓人心裏很難過,彷彿很想哭,」他望著我,又加了一句,「有的醫生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問她為什麼哭,卻又說不上來。」

「後來呢?」我急於知道下文,「三娃不是說三石村的人都已經死了嗎?」

「是啊,」趙春山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三娃是這麼說的,那麼多消防員也都聽見和看見了受傷的人,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醫療大隊無功而返,帶回來的消息讓每個人都覺得奇怪。消防員後來又去三石村調查事故原因,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彷彿一切都如三石村村民們所說的那樣,真的只是意外,真的沒有任何三石村村民受傷,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但是流言也就漸漸多起來了,附近村莊的人對三石村的事件都感到奇怪,有些人出於好奇,便有事沒事地跑到這村裏來,想打探出一些什麼事。三石村和附近的村子都是通婚的,這些人以走親戚的名義而來,自然是充足的理由。三石村的人到外頭辦事上學,旁人也努力想打探出一點消息來,但是他們的嘴很緊,什麼也不肯說。不僅不肯說,三石村的人,漸漸地舉止怪異起來,似乎不大歡迎旁人到他們村裏來。

「嗯,這倒是。」我對他們不歡迎旁人這點,倒是印象深刻。

「不光是不歡迎旁人,」趙春山道,「他們自己也變得很怪。」

火災過後沒多久,三石村裏3個女孩突然失蹤了,警察找遍了整個縣城,也沒找到人。村裏的其他人也漸漸地變得古怪起來。他們村不算富裕,一向都比較節省,然而自從火災以後,彷彿突然都有了很多錢,各種平常農村人不捨得輕易購買的高檔電器、衣服和其他商品,通過村裏幾台拖拉機,絡繹不絕地運進村中。趙春山曾親眼見過,有個40多歲、面皮粗糙、一向勤儉持家的女人,居然買了近千元的化妝品。不僅如此,村裏的人還隔三岔五便到縣城裏最大的遊樂城遊玩,一趟下來,幾百元便流了出去。這種不顧將來的消費方式讓鄰近村裏的人連連嘖舌。有的好心人便勸他們不要如此,多為將來考慮,然而他們一律都是苦笑著說將來的事誰也說不定,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


***   ***   ***   ***   ***


「你看這村裏房子都很新是不?」趙春山笑笑道,「兩個月前他們還捨不得把錢花在房子上,孩子要讀書,要娶媳婦,老人要看病,用錢的地方多,進錢的地方少,誰敢亂花那幾個錢?現在可好,好像不曉得從哪裡搶劫了銀行還是寶庫,花錢大方得嚇人,家家戶戶都搶著裝修房子——這也罷了,怪的還不止這一點。」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繼續道,「你曉得,我們農村人,過日子是紮實著過的,三石村的人,本來也是很扎實的,一些漢子農閒時到縣城裏打工,再苦再累也是不推辭的。但是那幾個女孩失蹤以後,他們就不安分了,班也不好好上,成天醉醺醺的,說些胡話,一會說要埋在山裏,一會說要火化,說得大家很不自在。不光是他們,他們村的學生娃,也不肯好好聽課,沒事就瞎搗蛋,老師罵也不怕,找家長,家長也說沒關係,由得他們去,快活一天是一天。」

「本來我們也沒特別在意,但是他們更古怪的舉動又出來了。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忽然砍了一座山的樹,樹是農家寶啊,那都是些上好的木材,尋常捨不得動一動,叫他們一下子砍光了,放在後山上不曉得做些什麼東西,有人偷偷去看,發現滿滿一山都是棺材!」他說到這裏,渾身一抖,「三石村三百多人,那裏就有三百多口棺材,你說,他們做這麼多棺材做什麼?」

我聽得也是身上發冷,不知道該如何猜測,只得催促他繼續說。

「那些棺材做好以後,就再沒看見了,不曉得運到哪裡去了。三石村又有兩個人失蹤,誰也不曉得他們去了哪裡。村裏的人,一個個醉生夢死,過馬路時,也不看車,就這麼筆直地走過去,好像不怕死,倒經常嚇得司機出一身冷汗。司機罵他們,他們也不說什麼,只是冷冷地看著,冷冷地笑,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們漸漸地害怕了,想到三娃他們說過,三石村的人全部都死了,再想到那些棺材,你說,我們還能想到什麼?」他眼睛翻起來四處轉,望瞭望屋子內部,「這三石村,只怕已經沒有活人了。」說完這句,他彷彿洩露了天機,自己的臉上先露出了極度恐懼的表情,「這話我們也只是私下議論,可不敢隨便說出來啊。但是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真不是人能做出來的。」

「什麼事?」我見他只顧著用被子將自己圍住,連忙推推他,催他繼續往下說。

「你曉得,農村裏哪家不養狗哇?狗看家護院,饞了就打了吃肉,實在是好牲畜。可是你到這裏來,聽到過一聲狗叫沒有?」他問我。

他這麼一問,我細細想來,的確,一路走來,到現在為止,整個村莊沈寂如死,沒有尋常鄉村的犬吠之聲。

這又和三石村的怪異有什麼關係?

「哼哼,」他斜斜地瞟我一眼,「你以為三石村沒有狗?三石村也有狗,而且是家家都有,有的人家不止養一條,可是現在全沒了。」

「怎麼了呢?」我深感奇怪。

「死了。」他說,望著牆壁上一處暗黃的黴跡,目光變得有些呆滯,「一村子的狗,一下子,全死光了。」

三石村十分閉塞,雖然比梁納言小時候要開通了許多,但身處群山中的村莊,與外界的溝通途徑依舊十分有限。從三石村通往公路只有一條路,就是我來時走的那條山間夾道。在村子與村子之間,還有許多小路,互相交通往來。火災發生後的某天,附近村裏的人,突然聽到三石村裏傳來狗叫聲。在農村,狗叫不是稀奇的事,但是這裏村與村之間都被山遮罩開來,是天然的隔音牆,雞犬之聲不相聞,突然聽到從三石村方向傳來的狗叫聲,鄰村的人感到非常奇怪。那狗叫聲越來越大,不是一隻狗,倒彷彿是一大群狗一起狂叫,叫聲淒厲恐懼,越來越近。村裏的人漸漸聚攏來,朝叫聲發出的方向走去,想看個究竟。

狗的叫聲,來自這個村子與三石村相通的那條小路,彷彿就在跟前,卻始終沒有看見一條狗從那裏出來。

人們走近那條小路,漸漸從狗叫的叫聲間隙裏,聽到人的呵斥聲、叫罵聲,還有棍棒敲擊在肉體上的聲音。他們沿著小路,拐了一個彎,看見一幕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景象。

小路的拐彎處是一處淺淺的窪地,長著一些灌木與野草,尋常除了動物,人從來不曾涉足。在那片窪地裏,人們看見無數的狗在哀號翻滾,密密麻麻,如同糞缸裏的蛆,互相踐踏奔跑,發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窪地的周圍,圍著一圈三石村的壯漢,每個人手裏都拿著胳膊粗的木棍,朝狗們身上沒頭沒腦地亂打,血熱騰騰地濺出來,濺得那些漢子一頭一臉,面容可怖。

「我當時正好在那個村子收豬,也跟著看到了,」趙春山說起來,眼睛濕潤了,神情十分激動,「農村人吃狗,這沒錯,但是不能這麼殺啊,作孽啊,」他擦了擦眼睛,「那些狗被打得號啕大哭,真的是哭啊,記者,你聽過狗哭嗎?它們哭得慘啊,眼睛裏流出的眼淚和血水混合到一起,我們都看不下去了。有些狗還一個勁地對著它的主人爬過去,結果當頭就是一悶棍,倒在地下直抽筋,抽了好久還沒死啊。不光是三石村的漢子,連女人和小孩也出來了,女人和小孩沒有打狗,但是他們拿著一大桶的飯朝窪地裏潑,那是拌了肉湯的飯,有些狗就去吃了,吃了沒兩口,就吐起了白沫子,在地上打滾,他們這些人,在飯裏下了毒啊。」他說到這裏,沈默了許久。我聽得心頭一顫一顫的,狗,為什麼要這麼殺狗?我對狗一向有同情心,聽到這樣的事情,也覺得異常憤怒,催促他說後來的事情。

鄰村的人實在看不過去了,便上前勸阻,說不要作孽。但是三石村的人彷彿鐵了心,叫他們不要多管閒事。他們沒有辦法,只得默默看著那些狗在窪地裏滾動,大片大片的草和灌木被染得通紅,狗們被打得尖聲慘叫,一些小狗看見這種情形,嚇得全身發抖,大小便都失禁了。

沒有一隻狗離開窪地,所有企圖離開的狗都被三石村的人打死了,隨著狗一隻只倒下,他們漸漸縮小包圍圈,將那些忠誠的生靈圍起來,在它們絕望的眼神裏,揮棒殺戮。

最後一隻狗也倒下了,它不是被打死的。它是一隻小狗,當同伴們紛紛倒下時,它一直夾著尾巴將頭藏在母狗的肚子下。但是母狗也死了,它突然發現四周都是可怕的人類,突然停止了顫抖,身子猛然一挺,長叫一聲,僵直地倒下了。

三石村的最後一隻狗,是被活活嚇死的。

狗的屍體燒了三天才燒完,那些灰煙飄到鄰近的村子,彷彿是死狗不能瞑目的冤魂。


***   ***   ***   ***   ***


「人做不出這種事,」趙春山顫抖著道,「從那以後,我們都怕這個村裏的人,悄悄地說他們說不定早就死了——這話當然政府是不信的,可是記者,世界上有沒有鬼,真的難說呢——不是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到這裏來的,媽的,我就偏這麼倒楣,今天只路過一下,就遭一悶棍,真邪門。」

他摸摸自己額頭上的傷,罵了幾句,又繼續說,「不光是外面的人不進來,三石村的人自己也不大出村了,連在外上學做工的,也都回了村子,退學的退學,辭職的辭職,一村子的人,成天窩在山裏,不曉得他們在做什麼。偶爾不得已要出去,他們也是很古怪。你知道,天氣變冷,也就是這半個月的事,半個月前,還是小熱天,穿兩件衣服,動一動就嫌熱,但是這個村裏的人,」

他搖搖頭,撇撇嘴,「他們但凡出村,必定是穿得像個包子,大太陽天,穿著厚棉衣,捂得熱汗直流,硬是不肯脫衣服。有一次一個大姑娘到我們村裏來看她生病的親戚,穿得那個厚啊,臉上還塗了粉,汗一出,粉被洗得撲撲往下掉,乍一看,跟臉開裂了似的。我們看不過,便勸她脫衣,她死活不肯。她外婆是我們村的,拉著她非動手扒她的衣服,結果她嚇得尖叫,甩手就跑,一籃子雞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說這怪不怪?

更玄的是,就是那一陣,三石村每隔幾天就有人失蹤,任警察翻遍了縣城也找不到失蹤的人,那些人的家裏人哭得呼天搶地,只曉得說他們找不回來了,警察要他們說一下情況,他們卻又不肯,只說人是肯定沒了。開始大家還沒覺得什麼,失蹤的人多了,也就奇怪了。有些人到三石村去,經常會聽見殺豬的聲音,」他望著我,指了指窗外,「就是剛才那種聲音。可是這裏的豬都是定點宰殺的,村民們自己殺豬,除非是有什麼喜事,否則是不會殺的,何況這村裏的豬,」他頓了頓,湊近了我,神色越發詭異,「這村裏的豬,早就一頭也沒了。」

「哦?」我奇怪地看著他。

他愕然望著我:「我沒說嗎?哦,忘記說了,就在打狗的那天,他們將全村的豬也殺了,我們經過村裏,聽見全村的豬都在嚎叫,滿村子一股熱烘烘的殺豬的騷味——他們真的不是人,是人不會這樣殺豬殺狗,而且殺了又不吃,全都堆在一起燒了。」

「所以,三石村沒有一頭豬了,」他說,「你說,沒有豬,那又是什麼在叫喚呢?」

我沒有說話。我彷彿又聽見了那聲淒厲的長嚎,絕望、尖銳、直插天穹,卻又在叫到一半時戛然而止,彷彿一隻怪鳥飛到半空,突然一個趔趄栽了下來。

金叔說那是豬叫,如果趙春山說的是真的,金叔就是在撒謊,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那不是豬叫,又是什麼呢?

趙春山仍舊在繼續著他的故事,他被自己說的內容弄得十分緊張,身子全部用被子包了起來:「我們害怕三石村,都不往村裏來,平常實在沒辦法要路過,也是走得飛快。沒想到這樣還是會出事。縣裏有個在南方打工的後生,喜歡村裏的一個姑娘,本來說好兩人今年結婚,沒想到出了這些事後,那姑娘家裏就退了親——說來真是奇怪,村裏的小青年和毛丫頭,本來訂了親的,都退了親;對方人家不喜歡這個村子,退親正合意,倒也沒多說什麼——偏偏這後生跟那姑娘感情不曉得怎麼恁的深,聽了這事,也不管家人勸阻,連夜就跑到村裏來,要問個明白。」他嘆了口氣,「這娃是該死啊,三石村都那樣了,偏不聽勸,唉。」

那個年輕人到村裏來找他的心上人,誰也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事。淩晨的時候,他一路號叫著衝出了村子,在路上沒頭沒腦地狂奔,口裏大叫著一些話,瘋言瘋語,聽不清楚。歧縣原本就不大,縣城裏的人有一大半是互相認識的,見了他,一些熟人便連忙將他拉住,他個子不高,文文弱弱的,力氣卻變得奇大,見人來拉他,瘋狂地反抗,將那些人的身體弄出許多傷來,才勉強將他綁住,帶回了家中。到了家中,他誰也不認識,喃喃地獨自念叨著「鬼,有鬼」,常常害怕得全身發抖,將自己縮在床底下、衣櫃裏。

「好好的一個伢子,就這麼完了,」趙春山嘖嘖有聲,「他不曉得是出了什麼事,一見有人靠近,就瘋了似的打,到後來,沒人敢靠近他了。大家都說他是在三石村中了邪,問他,他什麼也不講,只曉得翻來覆去說個『鬼』字。記者,看來是真的有鬼啊。後來他們請了法師來給他驅邪,哪知法師一來,他立即跳了起來,大聲道 『我不是,我不是』,一溜煙跑了出去,一個沒留神,讓車給撞死了。從那以後,三石村完全拒絕外人來村裏,我們當然也不願意過來,偶爾來一趟,也是不得以,絕對不在村裏多待,只路過一下就走,這鬼地方,誰待久了誰惹晦氣。」

「哦?這麼說,村子裏後來發生些什麼,就沒人知道了?」我問。

他點點頭:「他們就算殺人,外頭的人也不曉得——這還真說不准呢,他們這一村的怪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啊?」

趙春山的故事說完了,屋子裏陷入短暫的沈默。我望著窗外黑沈沈的夜空,思緒紛繁,不知這一切該從何想起。

三石村的奇特怪異之處,的確令人大感興趣,倘若不是要急著追蹤屍體人,依照我的性格,一定要留下來一探究竟。然而目前來說,畢竟屍體人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說來三石村之前還只是猜測,現在我幾乎可以確定,在南城發生的事情,一定與三石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有可能,一切事情的根源,就在這個古怪的小村莊裏。遺憾的是我無法與江闊天他們取得聯繫,否則便可以將追蹤屍體人的事情交給他們去辦,我便能抽身出來專心調查三石村的古怪之處了。從梁家出來以後就與他們失去了聯繫,彷彿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許我們互相溝通。這種想法像火花般一閃,聯想到自己身在一個讓周圍的人們都恐懼的山村裏,我心中也莫名地恐慌起來。

「睡吧,明天早點起身,早點離開這鬼地方。」趙春山躺下,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翻身向內,很快便響起了鼾聲。

不知現在是幾點了?手機沒有電,我連時間也不知道。

聽著趙春山香甜的呼吸,一絲倦意躥了上來,我正掀開被子準備睡覺,卻驀然發現窗外有個人影閃過。

我直起腰朝外望去,只見暗夜沈沈,什麼人也沒有。

也許是眼花了。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窗外又是一閃——的確是有個人從我眼前掠過,只是他的速度太快,我還來不及看清,便不見了蹤影。

「誰?」我推開窗子,對著外頭低聲喝道。

沒有人回答。

然而我分明感覺到,在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

冷風從窗口灌進來,趙春山嘟囔一句,將身體蜷縮起來。我想了想,從他枕邊拿起電筒,將窗戶關好,悄悄地出了門。

門外已經沒有燈光,金叔的小屋一片漆黑,看來他也已經睡了。

我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冷氣讓我身體猛然一抖,撲面而來的是無窮黑暗,一方深藍的天空神秘地籠罩在頭頂。除了電筒射出來的光,四面什麼亮光也沒有,家家戶戶都關門熄燈,無一絲聲息,無一絲光亮。我猶豫著走向祠堂背後,地勢漸漸陡峭起來,原來背後是一座山。祠堂傍山而立,我所住的那間房子,正對著山中。我沿著山前一條頗為崎嶇的小道走了幾步,看看四周黑糊糊的樹影,忽然後悔起來——誰知道這裏有什麼?

這麼一想,我轉身便往回走。剛剛轉身,便聽見身後的樹叢發出一陣沙沙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藏在裏面。我敏感地回過頭,大喝一聲:「誰?」

一個人影從樹叢中躍出,猛然朝山上跑去。


***   ***   ***   ***   ***


我來不及多想,跟了上去。事後回想起來,我當時的舉動過於莽撞,在這樣的黑夜裏,這樣做是相當危險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明顯有著古怪之處的村莊裏。然而當時,或許是一種本能,我緊緊地跟了上去,心裏甚至湧起一種興奮的感覺。我一邊跑,一邊努力用電筒照他,可惜因為山路彎曲,燈光晃動得厲害,總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個男人。

那身影跑得飛快,幸好我的速度也不差,他左拐右彎,總也甩不脫我,便盡往樹林中鑽。我也跟著朝內鑽,樹枝劃過臉頰,毛刺刺的有點痛。但是樹枝在阻礙我的同時也阻礙了他。這些樅樹的生長,有時候會體現一種讓人煩惱的集群傾向,一大堆樹長在一起,樹枝與樹幹交織成一張嚴密的網,人獸皆無法通行。現在,那人在樹林裏躥了一陣,便被這樣一張網給卡住了,前進不得。

他站住了。

而我還在繼續前進,只是速度放慢了,這讓我有充分的時間來觀察那個人,一束雪亮的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被這光照得身子一縮,似乎是想躲起來,又似乎是想逃走——但這只不過是很短的一個瞬間,很快,他便恢復平靜,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的臉暴露在燈光中。

甫一看清他的容貌,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額頭冒出了汗珠——那人,在燈光裏,定定地望著我,赫然竟是梁波!

我完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他狹路相逢,一時居然不知如何反應,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他也默默地看著我。我們對望了許久,他忽然朝我走過來,樹枝在他腳下哢嚓哢嚓地斷裂開來。我緊張萬分地看著他,他每走一步,我的心跳便加速一分。

「你其實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留在這世界上?」我說出了一句連自己也沒料到的話。此言一出,他全身一震,驀然站住了,在一個短暫的停頓後,忽然朝我衝過來,似乎想奪路而逃。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當然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一挺身迎上去,猛然揪住他的衣領,大聲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語音裏的顫抖,不由暗自慚愧——然而我無法不膽怯,面前的這個,就是屍體人,從一具屍體殘缺的部分長成的特殊種族。想到這個,我忽然一陣噁心,只覺得手底下這具溫熱的軀體,彷彿佈滿了蛆蟲。

雖然恐懼而厭惡,我一直沒有鬆手。正要進一步將他拿下,他卻已經有所動作。從被我揪住衣領的一剎那,他的臉上便明顯地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彷彿是被我的行為嚇壞了,所以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他一直沒有反應。不過這段時間持續得不長,很快,他便從那種震驚狀態中清醒過來,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我還未聽得清,便只見他一彎腰,一股大力傳來,帶得我的身體也朝前傾去——他驀然立直身子,望著我,眼神有一剎那的猶豫,似乎是想對我說什麼,然而我正全力想要抓住他,顧不得去聽他說的話。他這種表達的慾望一閃而逝,表情漸漸變了。當我發現他眼睛裏閃爍一種奇特的光彩時,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呢?

我正想弄明白,忽然一股勁風從腦後襲來,頭上猛地著了一下,只覺轟的一響,屍體人那種混合著恐懼與其他說不清表情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晰無比地定格了一小會,很快,一切都沈入了黑暗,電筒的光也消失不見了。


十三、三石村(三)


多年以後,回憶起這一幕,所有的恐懼和慌亂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種感覺,無比清晰地印在腦海裏,以至於所有聽我複述這一經歷的人都得出這樣的結論——冬天的夜晚,睡在山裏的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

這看起來很滑稽,然而事實就是如此,當時我被屍體人砸了一悶塊,當場昏倒,中間醒來過一次,睜眼望瞭望四周,翻個身,居然又睡著了——的確是很冷。我沒有凍死是個奇蹟,或者也可以說是人為,因為在那之後不久,村長就帶著人來將我抬了回去。據說當時村長皺著眉頭看著我,眼睛裏絲毫沒有流露出任何同情,冷冷地將我朝床上一扔,彷彿扔一件包裹或者其他物品——這些都是趙春山後來告訴我的。當時我半昏迷半沈睡,一動也不動,將趙春山嚇了個半死。

「希望他明天能夠自己走出去,真是麻煩。」趙春山告訴我村長臨走的時候扔下這麼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才只6點多鐘,我頭疼欲裂,全身都酸痛無力。趙春山強行將我搖醒,將以上內容轉告我之後,便要我跟他一起出村。我試著坐起來,卻一點力氣也沒有。趙春山皺著眉頭探了探我的額頭,確定我在發高燒。

「能走嗎?」他問。

我正要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

村長是如何知道我在那裏的?

這件事相當可疑,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而且屍體人昨夜突然出現,是不是表示,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三石村?

一想問題就頭疼。我摸了摸頭,上面纏著一圈繃帶。

「是你幫我包好的嗎?謝謝你。」我對趙春山說。

他搖搖頭:「昨天你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包好了,可把我嚇了一跳。」他已經穿好衣服,一點簡單的東西都提在手裏:「走吧?」

我雖然發著燒,身體也不是很舒服,但要走還是沒有問題的,然而剛才想到的那些,讓我決心留下來——這個三石村,已經越來越讓我懷疑了,與其盲目追蹤屍體人,倒不如在這裏尋找線索——昨天屍體人之所以襲擊我,或許正是因為我的到來威脅到了他以及三石村的安全……我不自覺地陷入了沈思,直到趙春山不耐煩地連連推我,我才回過神來。

「我沒力氣走路。」我故意作出很虛弱的樣子,這並不困難,頭疼乏力是客觀存在的。

趙春山這個質樸的漢子為難地看著我,連連搓手:「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他顯然是想儘快離開這個讓他恐懼的地方,然而以他憨厚的個性,又不好意思扔下我獨自在這裏。

「沒關係,你先走吧,我身上有符。」我瞎謅了一通關於福氣運氣五行之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鬼話,他聽得一愣一愣,不過好歹是明白我留在這裏絕對沒有危險,他也就順水推舟地跟我告辭了。臨走時不忘叮囑我一聲「小心」,我一笑。

趙春山走後,我將被子捲好,準備再睡一覺。剛剛睡著,又被人搖醒,睜眼一看,村長虎著臉站在我面前。

「你自己能走嗎?要不我找輛拖拉機送送你?」他問。

我越發的「虛弱」起來,聲音微弱地道:「起不了床,頭暈。」他懷疑地盯著我,似乎是要從我臉上看出破綻來,我索性閉上眼睛,讓他獨自觀察去。從眼皮縫裏可以看見他的表情十分為難,又似乎有幾分擔心,不知道是擔心我死在這裏不好交代,還是擔心我會發現他們的秘密——恐怕是後者居多。

他獨自站了一陣,終於嘆了口氣:「要不,我送你上醫院?」

我呻吟著搖了搖頭:「只是發燒,躺躺就好了。」

他再也沒有辦法,正準備離開,我又叫住了他:「村長,謝謝你昨天送我回來——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我裝作不經意地問他。他怔了怔,笑道:「不用謝,我哪裡會曉得你出事了,只是恰好經過那裏。」

「哦,那你來得真及時啊。」我「不清醒」地嘟囔一句,翻身「睡著了」,村長又站了一小會,便離開了。我悶在被窩裏暗自好笑,但是頭卻真的暈起來,不多時,便真的睡著了。


***   ***   ***   ***   ***


再次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作,一線微白從窗口投射進來。我起了床,精神振奮許多,只是還有一點頭暈。不知道是幾點鐘了?我慢慢踱出房間,穿過重重的房屋,到了金叔的小房子裏。他正俯身在火爐上烤紅薯,見我起來,熱情地問我是否要吃點。我肚子正餓,便不客氣地吃了起來。看看他床頭的鬧鐘,竟然已經九點多,這一覺睡得頗為沈實。

在我吃的時候,金叔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並且關切地問:「怎麼樣?好點沒有?」我正要說沒事,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他攔阻我出門查看,又想到趙春山告訴我的那些事情,暗暗多了個心眼,搖搖頭:「頭疼,全身都疼,走不得幾步,胸口就發悶。」

「那就在房子裏歇著,別到處亂走,外頭冷。」金叔好像是相信了我的話,叮囑道。

我沒有做聲。

他越是叫我不要到處亂走,我越是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恨不得立即出門查個水落石出。然而我表面上仍舊是不露聲色,慢慢地啃著紅薯,時不時皺皺眉頭顯示我的 「痛苦」,甚至厚著臉皮央求他幫我倒一杯熱水,身體也可笑地縮起來——慚愧,幸好這副窩囊的樣子沒被江闊天那廝看到,不然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想到江闊天,我趕忙向金叔打聽附近什麼地方有電話可打,他搖搖頭,表示這村裏都沒有電話。

「怎麼會呢?」我感到奇怪。

「電話線壞了,政府一直沒來修。」他悶悶地說。說完就靠在門邊曬太陽,不時瞟我一眼,我裝作沒看見,只埋頭對付紅薯。他以為我真沒發現,那眼神變得相當犀利,且充滿敵意,但是我一和他對視,他便立即換上一副和藹的笑容,笑瞇瞇地看著我。

這讓我暗暗心驚。

吃完紅薯,我「艱難」地站起身來,扶著牆壁,朝外面挪去。金叔霍然站起來,身子擋在門口,有意無意地攔著我:「外面風大,你到哪去?」

「我想曬曬太陽。」我有氣無力地道。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一雙瞳孔直直地盯著我:「屋裏有火烤,比太陽暖和。」

「我想曬太陽。」我堅持說,不停腳步地朝外走。他沒有辦法,只得讓開來。

陽光瞬間落在身上,我嘆了口氣。貂兒曾經告訴我,無論有多麼傷心難過,看見陽光依舊燦爛,就覺得這世界上還有希望。我其實並無任何傷心難過的事情,只是莫名地感到,有一團冰冷的黑色,籠罩在整個村莊,連頭頂這光輝燦爛的太陽,也無法穿透。

我忽然感到很孤獨。昨夜有趙春山與我共同面對這個古怪的地方,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只剩我一個人,金叔雖然離我很近,但他離我越近,我越孤單。我真想快點回南城,快點見到貂兒,見到江闊天,見到那些我熟悉的人們,那個正常的世界。

我又嘆了一口氣。

走出了祠堂,第一次看清了三石村的全貌。這是一個非常清秀寧靜的山村,四面環山,山間一塊不大不小的土地,分佈著田地和房屋。祠堂位於一座小山的腳下,幾級水泥臺階鋪出一個獨立的地帶,一排重重疊疊的土磚房子被粉刷一新。面前是一大塊空地,幾塊農田從空地四周延伸開去,與山接壤。一些村民在靠山的小道和田地之間行走著,有的挑著柴,有的拿著菜,看上去頗為寧靜。

我朝其中一個村民走過去。剛走下臺階,一直注意著我的金叔便走過來,問我要到哪裡去。

「隨便走走。」我說。

「你不是病著嗎?好好休息,不要勞神了。」他笑著說。

「我忽然覺得好了。」我也笑著說。我雖然身體仍舊有些不適,但是稱不上是病,高燒的額頭被屋外的涼風一吹,似乎清醒了許多。

金叔見我如此說,有些慌亂,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伸出一條穿得肥厚的胳膊攔住我。我笑了笑,輕輕推開他的手臂——之前因為聽了趙春山的話,我對這個村子也產生了些微恐懼,故而不敢直接與他們對抗,現在看了村裏的情景,也無非是普通的農村,諒他們也不至於強行將我趕出去,裝病反而顯得可笑了。推開了金叔,不顧他的阻攔,我徑直朝靠我最近的那個村民走去。金叔見攔我不住,便飛也似的走開了。我知道他是去叫村長,笑了笑,不去管他。

那個村民正專心在他的菜地裏用菜刀砍白菜,那些菜長得十分水靈,齊根被砍下來,放在籃子裏,白的與綠的交疊在一起,十分好看。我走近他,打聲招呼。他聽得有人說話,驀然一驚,抬起頭來,看見我,神色驚疑不定:「你是什麼人?」

「我是記者……」我話音未落,他已經連連搖頭,飛快地收拾好地上的東西,匆匆走開了。我困惑不已,在後面跟了幾步,倒似乎嚇到了他,他走得越發快,不覺就撞上了迎面來的一個年輕人。兩人撞在一起,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然後他們匆忙分開,互相看一眼,各自不發一言,錯開身,繼續各走各的。

這情景讓我深感困惑。據我對農村的瞭解,同一個村子裏的人,互相之間都是爛熟的,見面了開個玩笑、打個招呼是很平常的,若是毫不交談,那必然是有意見了。何況兩人撞在一起,依照人的脾性,不說吵架,說兩句是一定有的,哪有這樣輕易就分開的道理?

更讓我不解的是,那個村民看見我,怎麼好像看見了鬼一般,那樣慌張?

我想要弄清楚這件事情。與先前那村民相撞的年輕人匆匆朝這邊走來,正好路過我身邊。我一把攔住他,還未開口問,他已經先自一驚,神色越發驚恐,轉身便跑。幸好有那村民的先例,我已經防著他這一招,一把抄住他。其實這麼做的時候,我心裏毫無把握,這年輕人個頭雖然不高,但是矮矮壯壯,渾身肌肉十分結實,真要發怒,我未必是他對手。但是他彷彿被嚇慌了,我一抓他,他立即站住,小聲哀求道:「你別碰我,你放手,你要幹什麼?」

我被他那種惶恐的神情弄得有點不知所措,想要放手,又怕他跑了,手底下略微鬆了鬆,笑道:「你別慌,我只不過是問你點事,跑什麼?」

「問什麼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羔羊般地望著我,讓我感到自己似乎十分兇惡。

我苦笑一下:「我不是壞人,我是南城來的記者。」

「記者?」這個名詞似乎讓他更加慌張,在我手底下努力地掙扎著,「記者來我們村幹什麼?我們村又沒發生什麼事情。」

他看起來很壯實,掙扎的時候卻十分小心,似乎是怕弄傷我,幾乎沒有使什麼力氣,這又是個奇怪的地方。趙春山說得對,這個村子,的確是有點奇怪。


十四、三石村(四)火災


「你們村前段不是發生火災了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道。

看起來「火災」兩個字讓他慌張到極點,他猛然發力,掙脫了我的手,朝遠處跑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去追他。眼見他一溜煙跑沒了蹤影,我心裏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滾越大。

沿著山腳的小路,我在村裏隨意地走動著,不時有些村民慌張地從我身邊閃過,瞟我的眼光裏都充滿了惶惑。我只覺得鬱悶難當。

早晨的太陽是淡淡的,照在田間未消盡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凍得如針般聳立,尖端處毫光閃耀。山上的樅樹依舊是鬱鬱青青,針狀的葉子油油地亮著,在延綿柔和的山中塗抹出無限生機。那山如同一條長長的綠帶,隨意挽在村莊周圍,上方圍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見一絲雲彩。天下籠著一窩格子似的田地,綠邊黃裏,中間一些小人在活動,倘若從高空俯瞰,儼然一個巨大的象棋盤。這種農村景像一向令我心曠神怡,如果不是這村子如此怪異,我一定要好好欣賞欣賞這裏的景色。然而此時,我卻滿心煩亂。在村子裏行走了一陣,很想找個人問些情況,卻始終沒有機會,沒有人肯讓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帶著可怕的病菌,看見我,他們就遠遠地繞彎子躲開了。比較起來,金叔的笑容實在可貴。

正鬱悶時,一個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過來。實際上,他已經遠遠地看了我好一陣。我望著他,不知他是只經過我身邊,還是的確來找我的。

他筆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這讓我有了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在三石村,這是第一個主動來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問我。

我點點頭,將我告訴村長的那番話又告訴了他一遍,他邊聽邊點頭,等我說完,笑了笑道:「你還是回去吧,我們村沒什麼事可以讓你寫的。」

我看著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須完成採訪任務,不然會被辭退的,我家裏很窮。」說這些話時我覺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個村子的人,都彷彿被看不見的鐵幕遮得嚴嚴實實,不輕易將他們的內心展示給人看,如果我不這樣說,恐怕連一點機會也沒有。

不知是不是我這番話起到了作用,那漢子瞇縫了一下眼睛,望瞭望周圍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裝作不在意地在我們四周走動,但是我注意到他們警惕的眼神,不時從遠處瞟過來,彷彿是在監視著我們。

漢子猶豫一下,正要開口說什麼,一個人忽然大聲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這裏說什麼空話?懶骨頭!」說著便邁步過來,要將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記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筆直,望著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釋。

我聽得他叫「爹爹」,不由詫異地看了那人幾眼——大林看來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那人也頂多三十五六歲,怎麼竟然是他爹爹?看來這人保養得倒是不錯。

那人一聽我是記者,眼睛裏越發溢出敵意來,死命地拉著大林,發著倔脾氣,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露,幾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聲咒罵著他。大林不情不願地被他拖出好遠,只聽得他們在不斷低聲爭執,兩個人用鄉下方言飛快地說著,雖然這種方言我大致聽得懂,但是速度一快、聲音一低,在我聽來,就無異於鳥語了。兩人嘰裏咕嚕一陣,那人終於被大林說服,放開了他。

「記者,我帶你看你要看的東西。」大林朝我走過來,猶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點點頭。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說的採訪目的,是要針對消防寫一些事實報導,正好他們村裏的祠堂大火是個極好的例子。這個藉口,跟昨天對村長說的不一樣,不過現在村長不在這裏,也就由得我胡說了。至於看過祠堂以後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時候再說了。

大林帶著我沿著山路繞行,其間我幾次找他說話,他都不理我,有時候山路狹窄,我朝他身邊靠近一點,他都似乎受驚了一般,立即跳得老遠,讓我分外詫異。

似乎這村裏的人都不喜歡被人碰觸。

一路上遇見不少人,見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讓我感覺自己是個特務,而大林則是漢奸。這種感覺真是讓人又氣又笑,大林也是一臉無奈,只是反覆對那些人說:「你去問我爹爹去,你去問我爹爹去……」

繞過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現在面前,讓人眼前一驚。

這是一片焦土。

當年祠堂的地基上,還殘留著半片土磚的牆,上面支稜著幾根燒焦的樑,牆被燒得漆黑,四週一地都是稻草和木頭的殘餘,一片黑色狼藉,風吹過時,偶爾還會蕩起一些黑色的灰塵。在那些燒成炭的長木頭中間,有一些深黑潮濕的印記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跡,一個個,有大有小,橫七豎八,佈滿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涼——我想起趙春山說過,當時全村的人都在祠堂裏吃飯,突然火就起來了,那樣大的火,誰也逃不出去;據三娃臨死前的說法,全村的人都被燒死了——現在看到這滿地的人體痕跡,我彷彿見到了當時的慘狀,看來趙春山說得沒錯,這樣大的火,不說全村人都燒死,至少是要死上幾十個人才是。我在遍地殘跡中小心地邁步,不時要避開一些支在一起的木頭。隨著深入火場,地上人體的痕跡越來越多,我大致數了數,已經數出了100多人,這個數位讓我十分吃驚。根據政府的調查,村裏一個人也沒有死,甚至連受傷的人也沒有,但是地上這些分明的燒焦的人形,又是如何來的呢?根據我有限的消防常識,人如果被燒得能在地上留下這樣的痕跡,大約這條命也就差不多了。

這100多條人命,居然全部都絲毫未損?

我搖搖頭,這絕對不可能。

沒來由的,忽然一陣心悸,我打了個寒噤。望望身邊一言不發的大林,不知他當時是否也在火場裏?

不知這些燒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這種想法讓我又打了個寒噤。我不自覺地離他遠一點,四面看看,這裏背靠著山,遠處有幾個人在那裏,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陽雖然照著,光線卻並不強烈。

假如真如趙春山所說,這村裏的人,實際上都已經死了,那麼,我所見到的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這樣,我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

一陣微風拂過我的臉,我感到自己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聲,嚇了我一大跳。

「沒有,還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場裏慢慢踱步。


***   ***   ***   ***   ***


從現場的痕跡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構造,這祠堂佔地面積十分大,卻似乎只有一個門,並且門還不大,這從燒得只剩中間一小塊的門扇可以看得出來。這種結構有點不合常理。這裏農村的房子,講究通達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兩道大門,一道門朝堂屋,一道門朝灶屋,兩道門都有兩米高,比城市裏的大門要寬一倍,側面還有通往豬舍、茅房的小門,屋子後面有後門,側面有側門,總之一句話,整棟房子到處都是門。如今雖然學著城裏的樣式建造了許多樓房,對門的偏愛略微減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門和後門的,何況這祠堂自建國前造好之後,就一直不曾動過,依舊維持著舊時的結構,無論如何不應該只有一扇門。

「怎麼這祠堂只有一道門?」我問大林。

「啊?還不是要改建成實驗室,將其他的門都封了。」大林隨口答道,剛說完,彷彿意識到什麼,立即住口,尷尬地看看我,將眼光移到別處。

「實驗室?什麼實驗室?」我追問道。

他臉紅了,低著頭,用腳踢著一塊石頭,不肯說。

我又再問了一遍,他搖搖頭:「什麼實驗室?我沒說啊。」他是個老實人,說這一句話已經讓他臉漲得通紅。我有些不忍,然而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繼續追問。我站到他面前,直盯著他。

江闊天以前曾經告訴過我,他審犯人的時候,最厲害的一招就是「鷹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夠長時間盯著一個人的眼睛一動不動,再厲害的犯人在他的眼睛面前都難免心虛。我曾經嘗試和他對視,結果我盯得雙目流淚,他卻依舊是目光炯炯。他告訴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內心,如果一個人不敢和你對視,那麼那人一定有問題。

現在,我就將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雖然沒有江闊天的「鷹眼」,但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這樣的逼視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聲道:「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所以說人老實有時候並不一定會吃虧。大林如果跟我鬥心眼、耍花招,說不定我還能套出點話來,然而他這麼直截了當地拒絕,反而讓我無從下手了。我只得放棄這個問題,繼續在火場裏轉,腦子卻一刻沒停。

大林說的實驗室,指的是什麼?這麼一個偏僻的鄉村,會需要什麼實驗室?

如果真有一個實驗室,那個實驗室中進行的是什麼實驗?那種實驗,是否跟發生的這些事情有關?

我彷彿又聞到那種奇異芬芳的香氣,那種從來不曾見識過的香氣,莫非就是一種實驗的產物?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之前始終將香氣與死亡聯繫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說,實際上與死亡相聯繫的,並不是香氣,而是產生這種香氣的實驗?

那會是怎樣的實驗呢?

「那種香氣是怎麼來的?」我突然問了這麼一句。大林是個樸實的人,看來腦子也比其他人要慢半拍,他一聽我問,下意識地便答道:「是血……」說出這個字,他立即反應過來,用大巴掌捂著自己的嘴,吃驚地望著我。

我沒有再追問,既然他已經意識到,我再追問也是沒用的。

血!

這是什麼意思?

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血,在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個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兇殺案中,血是必然會出現的角色,而在郭德昌他們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兇殺的元素都具備了,獨獨缺了血。不但沒有那種鮮血流溢的可怕場面,甚至連死者身體裏的血,也全都流失了。

大林所說的那個「血」字,是不是也有著同樣的含義?但是這含義又是從何而來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頭避開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現場已經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麼來,但是我卻不能就這麼走了。看大林的意思,如果我在這裏調查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時候,整個村子的人只怕都會站在他那一邊,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而我卻不想這麼快就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還要調查些什麼,只是隱隱感到這個村子有些古怪的地方,除了趙春山跟我說過的那些,似乎還有古怪的地方。

是什麼呢?

我裝作搜索火場裏的東西,在地面上走來走去,大林盯著我看了一陣,便不耐煩的靠在一株樹下睡了起來。這讓我有機會思索一下遇到的事情。

這個村子,每個人都似乎排斥我的到來,這我早就知道了,趙春山也早告訴我了,讓我感到奇怪的不是這個,而是一些別的什麼。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你知道它就在那裏,但是卻無法立刻捕捉,一絲一縷在腦海裏飄來蕩去,捉不住,放不開,煞是苦惱。

茫然思考中,我的目光越過面前黑色的火場,朝遠處看去。三石村的人果然不少,來來往往的,一些忙碌的身影,像蜜蜂一樣匆忙。這種情形,在其他村莊也曾見到過,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哪裡不同?

我苦苦思索著。

沒錯,趙春山說的那些都沒錯,村子裏的人,的確都穿得鼓鼓的,現在是冬天,穿得鼓一點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裏的人一個個武裝到牙齒,不僅是衣服鞋子又厚又結實,每個人都還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皮耳套——這在南方的農村,是絕對沒有見過的。這裏氣候並不十分嚴寒,那種大皮帽子和耳套,通常只有趕時髦的學生們才戴來遊戲,平常人是不戴的。除此之外,這裏的村民,手上都戴著厚厚的皮手套——除了一張臉還露在外頭,幾乎再沒露出一寸肌膚,這點和趙春山說的十分符合,也的確十分古怪。

而狗也的確不見一隻。

整個村莊都極其安靜,沒有狗的吠叫,農村彷彿失去了生機。

不對!


***   ***   ***   ***   ***


想到這裏,我驀然睜大眼睛。

正是這點不對!

怎麼會如此安靜?

不應該如此安靜!

農村裏的人,一向喜歡高聲談笑,有誰見過這樣安靜的農村?

我終於發現,從我離開金叔的祠堂到現在,我甚至沒有聽見一聲村民們之間互相說話的聲音。

莫非他們互相都不說話?

這不可能。

我認為這個想法太荒謬了——住在一個村子裏的人,怎麼可能互相不說話呢?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刻意地觀察那些在金色土地上走來走去的人們,想知道我的猜測是否錯了。

那些勤勞樸實的人們,依照千百年來的傳統,早早地起了床,即使地裏沒什麼事,也忍不住出來轉轉,這裏望望,那裏看看,有的人在挑水澆菜,有的人在田地裏燒稻草肥田,而有的人則呆呆地站在田邊,不知在想些什麼。

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風景,我看了許久,竟然沒有發現任何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的場面。

每一個人都是獨自行動,與周邊的人至少相距兩米,互相之間沒有協作,更不用說言語的交流了。

不僅如此,當他們在狹窄的田壟或山路上相逢時,都是小心地互相讓開,依舊是無聲無息,而眼光,卻在一剎那亮了一下。

那眼光,和他們看我時的眼光一樣,閃亮,警惕,懷疑,膽怯!

我看到那種眼光,心中疑雲蕩起:這裏的村民之間,為什麼也互相戒備?

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似乎在村民之間,產生了互相排斥的磁場,每當他們距離不小心靠近一點,總有一方會自覺地朝旁邊閃一閃,以保持「安全距離」——安全距離到底是多長?我苦笑一下,莫非整個村子的人都瘋了?

怪不得我心裏總有些古怪的感覺,原來如此。原來這村裏的人,不僅僅是排斥外人,連他們自己,也互相排斥。

想到這裏,似乎一陣寒流湧過心底——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下,該是怎樣的痛苦?

我看看大林,他靠著樹,睡得十分香甜,一縷晶亮的口水沿著嘴角淌下來,打濕了他的厚棉襖。這個淳樸的青年,心地似乎十分單純,但是對人的戒備之深,我也是見識過的。到現在為止,他一直小心地不讓我們之間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

望望天色,估計大約是十點多了。我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猶豫了一下,決心不叫醒大林,免得節外生枝。他雖然單純,但是單純的人倔起來,比那些心機深沈的人還難對付。

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火場,大林依舊在酣睡。

我怕被大林的父親發現——如果沒估計錯,他一定在原來我遇見大林的地方警惕地守的候——我轉朝另一邊走去。

這回走的是一條只有一人寬的小道,在兩座山間一轉,田地與村莊便消失了,只餘山野茫茫。越走越深,滿目都是樅樹的針狀葉子。山上看來久無人去,滿山都長著半人高的柴草,密密層層,阻隔著人的腳步。我走了一段,發現不對路,正轉身要走了,眼角一閃,似乎瞥見山上有一個什麼東西。

我站住了。

那東西是一個小小的土包,掩蓋在柴草叢中,輕易看不見,只是偶爾風吹開柴草,才能勉強看見土包一閃。那種土包,我也十分熟悉,在鄉下,這種饅頭一樣的黃土堆,就是墳墓。這種小墳在鄉下是很常見的,所以我看了一眼,便打算繼續朝回走。

一個聲音傳入我的耳朵:「你冷不冷?」

那聲音遠遠的、低低的,似乎是從那座墳的方向傳來的。我一時有些懷疑,那到底是人的聲音,還是風吹過樹林發出的嗚咽。

彷彿是為了解答我的疑惑,那聲音又道:「還不醒呀?好幾天了啊。」

這回聽得真切,那是個孩子的聲音,藉著風勢飛到我耳朵裏,我仔細一聽,那孩子似乎還在說著些什麼,只是呢呢喃喃,聽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那孩子的聲音,竟然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不知自己這種古怪的反應因何而起,只得暗自嘲笑自己被最近發生的事情弄得有些神經質了。

我現在站的地方,只有一條小路通往村裏,且四面是山,看不見人影,看來平常也是不大有人來的,顯得分外寂靜。我雖然膽子不小,但也不大,既然心裏有了怯意,不如早走為妙。這種寂靜的山嶺,就算沒事也能讓人想出許多可怕的事來。

我朝回走時,那孩子的呢喃之聲,彷彿魔咒,忽強忽弱,總在耳邊縈繞,讓我心裏越發地空起來,不覺有些後悔,不該自己獨自跑到這裏來,三石村裏的人雖然古怪,好歹總算是活人;現在在這裏,冷氣森森,來時短短的小路,忽然變得漫長了。

走了幾步,我停了下來。

到三石村這麼久,昨天晚上到現在,在村子裏轉悠了半天,我竟然沒有看見一個孩子!這在農村,絕對是一件不正常的事。農村裏的壯年男人,通常是不帶孩子的,但是那些女人們,她們無論走到哪裡,總是懷裏抱著一個,或者手裏牽著一個學齡前的孩子,這是農村特殊的風景。鄉下通常都沒有幼稚園,孩子們不上幼稚園,母親或者祖父母就承擔了幼兒學前教育的責任。所以,在農村裏,孩子和婦女老人,幾乎是捆綁在一起的風景。

而三石村卻一個孩子也沒有。

不僅僅是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人。

剛才在火場時我曾經仔細觀察過,我所見到的人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壯年男女,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村民之間那種互相排斥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讓我並未多想這件事。現在聽到這個山裏孩子的聲音,我才發覺,原來這也是不正常的,一個鄉村裏,沒有老人和孩子,是絕對不正常的。

莫非那些老人和孩子們,都留在家裏?事實上,現在在這山上就有一個孩子,雖然我沒有看到他或者她的臉,但是聽聲音,是個孩子無疑。

留在家裏嗎?我搖搖頭,誰曾見過鄉村裏的老人如城市裏老人一般頤養天年?除非是老得不能動了,這些勤勞了一輩子的人,始終會堅持他們的勞動習慣。何況,待在家裏,他們也耐不得寂寞。

這件事情,越想就越覺得古怪,倘若只是單純的一件事,或許還不會讓我多麼感興趣,但是三石村,已經有太多古怪的事,何況還與屍體人有關!


***   ***   ***   ***   ***


我沈吟至此,咬咬牙,回轉身,先抬頭望望天,陽光依舊燦爛,這讓我心裏有了些安慰。沿著那條少有人行的山路,一路行至那座傳來孩子聲音的山前,現在,那聲音已經消失不見了,而草叢裏的墳堆,在高低起伏的茂盛柴草間,如同波浪間的小船,時隱時現。我四面查看了一番,沒有發現上山的路,但是有幾處坡面上,灌木紛紛折斷,形成一片倒伏的凹面,看來是有人曾經從這裏走過。我撥開及腰的灌木,對準了那墳堆的方向,蜿蜒向上,不時有樹枝橫空而來,沾了我一頭一臉滿身的樹皮碎屑。深柴中望不見的籐蔓糾纏著腿足,半天拔不出來。幸好是冬天,否則這樣深的柴草叢,真怕會有蛇。那些灌木經歷過繁盛的夏秋季節之後,終於在冬天失去了活力,輕輕一碰,就是一片劈啪的脆響,頹然倒向兩邊。偶爾有些乾枯的荊棘沾在衣服上,只得停下來,用手指小心地拈去,稍一大意,便在皮膚上刺出一個癢痛的紅點。樅樹蒼翠的枝葉交疊在頭頂,陽光被割裂成無數細小的碎片,眼前一片陰暗,而從樹與草中間傳來的冷濕之氣,沿著褲管與袖管一路攀升,輻射到全身,讓人陣陣發冷。雖然山不高,但這樣障礙重重,彷彿走了許久,抬頭一看,頭頂依舊是重重疊翠,頂端似乎遙不可及。

而那孩子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你死了比活著還漂亮。」說完這句,那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心。這笑聲滾過我的心頭,讓我的心一跳一跳,趕緊加快腳步。

你死了比活著還漂亮?這是什麼意思?他在對誰說話?我不敢多想這個問題,想太多,會讓我失去勇氣。我只有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邁步,再邁步……而那孩子歡快的笑聲,始終跟隨著我,終於讓我發現,那笑聲,赫然竟是來自我的身邊。

彷彿就在我的身邊!

一發現這點,我頭頂一炸,立即轉頭,左顧右盼,卻只見山深林密,滿山的樹木在風中點頭,不見一個人影。我懷疑那孩子身量矮小,被層層灌木遮掩,便留神細看。然而無論怎樣仔細,山中依舊是只有我一個人。

笑聲漸漸低了,那孩子嘆了一口氣,這口氣似乎就在我耳邊。我只覺得脖子一涼,猛然一縮頭,仰頭望去,一點樅葉從我頭上彈開。

剛才那一點幽涼,究竟是樅葉在我脖子裏扇的風,還是……我不願再想下去,心中雖然毛毛的發虛,卻又有幾分興奮——從另一方面來說,事情越是離奇古怪,就越是有線索可尋,倘若再不發生古怪的事情,那反而令人頭疼了。我加快腳步,灌木的劈啪聲更加清脆頻繁,一路上無數的荊棘掛在我身上,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你一個人,不害怕嗎?」那孩子幽幽地道。如果說他先前說的話還是對另一個人說的,這句話卻是分明針對了我。

我驀然停下腳步,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我感到自己彷彿是一隻獸,在警惕地打量著危機四伏的四周。所謂物極必反,或許是過於緊張,我反而笑了起來。

我定了定神,對著山頂的方向,大聲道:「誰在這裏啊?」聲音在林中驀然響起,倒有幾分嚇人。我等了一陣,沒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問,繼續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時,那座小墳隱藏在山頂中,現在離山頂還有一半距離,看來還有頗長的路要走。我心中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許已經醒來,而金叔和村長或許也正在到處找我,我卻在這裏耽誤時間,或許這座墳和這個孩子,跟整件事並無瓜葛。

剛一這樣想,一陣風適時而來,我這才發現,那座小墳,就在我左邊不到兩米的地方。原來它並不在山頂之上,而是被重重灌木遮掩著,到了近旁,我才發覺。

發現了墳墓。我趕緊走了過去。

走近一瞧,這似乎是個孩子的墳。墳堆很小,只有尋常土堆的一半大,土還是新的,看來掩埋沒多久,墳堆上的土新鮮而潮濕,隱藏在灌木叢中,的確很難讓人發現。這座墳並不是孤立的,朝四週一看,有幾十座同樣大小的墳墓被起伏的灌木遮蓋著,如果不是離的如此之近,誰也看不出這裏有一個墳墓群。這些墳墓看起來都很新,而且都非常小。這讓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時間內這樣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麼事?我似乎隱隱想到了什麼,腦海裏彷彿有雷聲滾動,許多事情聯繫起來,讓我思緒紛繁。只覺得似乎這一切都有了明確的解釋,卻因為線索太多,反而無從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頭緒。我暫時先將那些拋開一邊,專心地查看起這些墳墓來。

這些顯然都是孩子的墳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在這裏了。這個想法讓我心中頗為不安——剛才在村子裏沒有看見一個孩子,若是說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並非不可能。只是剛才那個說話的孩子哪去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偌大一個山林,只有我一個人在灌木間艱難行走,穿梭於一個又一個墳頭。那些墳墓看起來一模一樣,並且都沒有墓碑。這讓我很疑惑,沒有墓碑,死者的家屬如何來辨識不同的墳墓呢?

一陣風吹來,灌木在風中高低起伏,恍惚間那些墳墓似乎都活動起來。我雖然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卻仍舊頭皮發麻。舉目望去,新墳遍地,為了讓自己狂跳的心安靜下來,我開始點數墳墓的數量。這項工作枯燥乏味,但是正好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聯想。

沒想到這麼一數,居然又數出古怪來。

乍一看來,這些墳墓散落在灌木叢中,似乎無規律可循,然而仔細一瞧,就發現它們呈現出一種有序狀態,依照這個內在的順序點下去,便不會出現重複點數的問題。無論什麼地方,墳墓多了,墓群都會有一定的排列規律,公墓尤其整齊。因此這些墳墓排列呈現有序狀態,一開始並沒有讓我覺得突兀,反倒讓我十分高興,自覺可以省時省力,然而數了一陣,猛然發覺這種順序的形態,不由寒從腳起,全身冰涼,恐懼如毛髮在心頭悄悄滋長起來。

這些墳墓的排列,是一環一環的圓形,中間以一座墳墓為中心,第一層圓環上是兩座墳,第二層四座,第三層八座,第四層尚未形成一個完整的圓形,目前只有十一座墳,依照規律來看自然應當是十六座才對——這種形狀我曾經在叔父的一本書裏看到過,是一種根據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陣法,名喚「八卦破煞陣」。這種陣法,一般墳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經告訴我,這種陣法,對尋常孤魂野鬼起不到什麼作用,但是對殭屍卻有拘束作用,可以使殭屍起立後,困於陣中,不能出陣傷人,墳墓越多,陣勢越強。根據叔父的說法,這種陣法,其實毫無根據,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編造出的玩意,純粹用來糊弄無知的人,不要說世界上本沒有殭屍,就算真有殭屍,這種陣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雖然知道,卻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墓地來排佈陣列,頂多弄些石頭充數罷了。

讓我感到恐懼的,正是這種陣法的獨特作用。這裏不單有足夠多的墳墓形成一個陣,並且這些墳墓都如此新鮮,讓我想起叔父跟我說過的一個故事。


十五、三石村(五)殭屍


叔父曾經告訴我,民國時期,南方某村曾經盛傳出現殭屍,當時人們無法可想,出於對殭屍的恐懼,殺了15對童男童女,以這些無辜孩子的墳墓,形成一個八卦破煞陣,以遏止殭屍行動。結果如何不得而知,叔父也只是當故事來說,我當時也只是當故事來聽。

現在,看到這些孩子的墳墓以八卦破煞陣的形式排列,不能不讓我想到,也許這些孩子,就如傳說中一般,也是為了佈陣而被殺死的。雖然現在科學昌明,但是在三石村這樣偏僻的山村裏,人們對於鬼神依舊十分迷信,道士的這套騙術,依舊可以十分吃香。

這種想法十分可怕,比真正的殭屍更令人膽寒——殭屍還可以用陣法控制,人心的愚昧和殘忍,又有什麼辦法可以遏制?

滿山灌木起伏,冷風嗚咽,在我心裏撩撥起無名的悲傷和憤怒。我望著這些尖尖的小墳,彷彿望見無數柔嫩鮮美的小生命。

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些被三石村村民殘忍殺害的狗,那些狗我從來沒有見過,現在卻無比鮮活地出現在我腦海裏。

由那些無辜的狗,我又想到了當初在郭德昌的火鍋店前看見的那隻狗,就是在那隻狗身上,我第一次聞到了那種香氣。奇怪的是,我到現在才想起它,似乎是我把它忘記了,又或許是我從來不相信,一隻狗會和殺人案件有關。現在看來,我當初有意或無意地忽略那隻狗,顯然是錯了。

如果繼續這樣想下去,我或許會聯想到很多東西,然而,一個低低的聲音打斷了我思路。

「你的棺材很漂亮,比我的漂亮。」

是剛才那個孩子的聲音,帶著一絲嘆息,低低地傳進我的耳朵裏,分明近在身旁,四面一看,卻是杳無人跡。

我再一次被從內心升起的寒冷所包圍。

那個孩子,彷彿幽靈,我感覺到他就在身邊,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卻看不見他。

「誰?」我大叫起來。

我聽見一聲輕微的窸窣聲,彷彿一個人正匆忙地將自己的身體藏起來。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這聲音,這聲音,分明來自地下,來自我面前不遠處的一座墳墓!

只略微怔了怔,我便朝發出聲音的那座墳墓跑過去。

那座墳看上去和其他墳並沒什麼區別,尖尖的一堆土,潮濕的新土上翻著些草根樹皮,並無奇特之處。

只是在墳堆之上有個洞。

那是一個圓形的小洞,靠近墳堆底座,大約一尺來寬,洞口堆著一小堆土,似乎是才挖出來的。我蹲下身,俯身朝洞內觀望,卻只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一股幽涼的泥土氣息撲鼻而來。

洞內又傳來窸窣之聲,彷彿還可聽見有誰在重濁地呼吸。

我的衣服被冷汗濕透了,剎那間產生了無窮的想像——墳墓裏突然發出了人的聲音,這種事情,可以有無數的解釋,但是任何一種解釋,都肯定是不尋常的。獲得真相最直接的途徑,就是進入這座墳墓,看個究竟。我望瞭望這座新墳,想了想,到底不敢從洞裏鑽進去,那麼就只有挖墳了。這個念頭讓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望著那堆潮濕的泥土,我躊躇半晌,還是沒有動手。

似乎也不需要我動手。在我躊躇的這片刻之間,墳內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似乎是什麼重物在移動,又似乎是有人在叩擊木板,聲音持續不斷地響著,漸漸的響聲朝洞口移來,我下意識地後退兩步,警惕地望著洞口。

一雙小手扒在洞口上,紅泥與白手相映照,越發顯出手的白與泥的紅。

我感覺到自己胸腔在瞬間變得冰涼,不自禁又後退了一步。

那雙小手顯然是在使勁攀登,不一會,一個孩子的頭露出來朝四周探看,看見我,他驀然呆住了,停止了攀登的動作。他宛如一隻被捕獸套套住的小獸,一半身體在洞外,一半身體在洞內,保持著這樣古怪的姿勢,震驚地看著我,蒼白的小臉上一派驚恐。

如果當時有第三個人在場,他一定會發現我和那孩子的表情驚人的相似。我感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擺出驚恐的形態,而嘴角的一小團肌肉,不知是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開始微微地抽搐起來。

我們圓瞪著雙眼互相對望了許久,誰也沒有動。

在冷風中維持靜止的姿勢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很快,我就感到自己的關節要被凍僵了。這樣下去顯然是不行的。那孩子看來也有些維持不住,猶豫地看看我,看看四周,又回頭看看洞內,看來是在考慮是否縮回去。

這是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孩子,臉上被風吹得十分粗糙,有的地方表皮已經破裂了,臉色十分蒼白,沒有普通孩子正常的紅,一雙眼睛卻黝黑異常,定定地望著我,烏光閃爍。他長得既不漂亮也不難看,如果不是從墳墓裏爬出來,這樣的孩子絲毫不會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他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

在我與他相對視的這段時間裏,我始終在想,這孩子究竟是不是墳墓裏的屍體復活過來了?

從他身上的衣著來看,雖然不新,倒也不破舊,而且也不是死人穿的衣服,這倒沒什麼可懷疑的。然而剛才我分明聽見他在跟別人說話,這就意味著,在那墳墓裏,應該至少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又是誰呢?

我看著眼前卡在洞口的孩子,越來越感覺到三石村的古怪。

冷風吹得我禁不住顫抖起來,看那孩子也似乎不禁寒冷,小臉上起了一粒粒雞皮疙瘩。我驀然醒悟,面前這個孩子,倘若他的確不是死人復活,那麼,這麼冷的天,以這樣的姿勢,待得太久,顯然是對身體極為有害的。

「你怎麼從墳墓裏鑽出來了?」我儘量顯得輕鬆地問他。

他聽見我說話,似乎鬆了一口氣,略一遲疑,雙手發力,從洞口鑽了出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一邊畏縮地道:「我在裏面玩呢。」

這話說得我又是心寒又是好笑:在墳墓裏玩?真是惡趣味。

「你不害怕嗎?」我問。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你究竟是死是活,只是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畢竟對方只是個孩子而已。

那孩子搖搖頭,望著我的眼神有些微的警惕,又似乎有些惆悵:「不怕啊。」他帶著農村孩子常有的那種拘謹而羞怯的神情,脖子縮在棉衣的厚領子裏,惆悵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墳,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玩什麼呢?」我問。

他遲疑了一下:「跟我弟弟玩。」說完他使勁吸了一下被風吹出來的清鼻涕,又道,「你不會進去吧?」他不放心地回頭看看墳墓,「別告訴我爹,不然我會挨打的。」

「你告訴我你弟弟跟你玩什麼,我就不告訴你爹。」

「沒玩什麼啊,我就是告訴他家裏吃些什麼,看他冷不冷。」

「你弟弟不跟你們住在一起嗎?你們為什麼要在墳墓裏玩?不怕嗎?」

「他當然不跟我們住在一起,他死了啊,怎麼能住在家裏?」


***   ***   ***   ***   ***


這孩子的話讓我吃了一驚,雖然墳墓裏住著死人是很正常的,但是我萬萬料不到這孩子居然會和一個死人玩耍,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說假話。先前他剛鑽出來時,我還曾經懷疑是詐屍了,現在看來,或許事情跟我想像的不一樣,也許更加匪夷所思。

「這個洞是你挖的?」我問他。

他搖搖頭:「本來就有,我沒幹壞事啊,我沒跟別人玩,也沒靠近別人。」他緊張地看著我,似乎是害怕我告訴他爹。

「本來就有?」我懷疑地看著他,再看看那座墳墓。那個洞黑糊糊的對著我,彷彿一隻不曾瞑目的眼睛。

孩子見我不相信他的話,著急起來,似乎想要說什麼,眼珠轉了轉,露出一絲狡黠的神情:「你不是我們村裏的。」

「我是記者。」我說。

「你曉得我住在什麼地方?」他突然這樣問。這個問題與眼前的場景完全搭不上關係,讓我愣住了。

他看出我不知道他家在什麼地方,很放心地笑了,突然轉身跑開。他身體輕小,這一跑,彷彿一隻被棉布包裹的小球,在灌木叢中彈跳。我慌忙追去,卻只見他在林中一拐一閃,灌木在他身邊分開又合上,很快便將他小小的身體淹沒在植物的海洋中,再也找不到了。眼前一片草木搖動,那個孩子倏忽來去,讓我一時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過。

太陽依舊燦爛,而林中卻越發陰暗了。

那孩子的行為和言語,無一處不讓人心驚。我一邊回想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一邊緩緩走到那座墳墓前。

這個洞,是真的本來就有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麼?為什麼本應是密封的墳墓上,會突然出現這樣一個洞?

我看了好一陣,依舊無法理清混亂的思緒。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從洞裏下去,弄清楚裏面到底有些什麼。然而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有這樣的勇氣。

那個陰冷而黑暗的洞,彷彿墳墓的一隻眼睛,幽幽地看著我。

勇氣往往是逼出來的,在這個孤立無援的古怪村莊,要想知道真相,只有我自己去查找,沒有江闊天的警察部隊可以依賴。因此,即使那真相是在一座墳墓裏,我也別無選擇。

只有從洞口鑽進去了。

我蹲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氣,探手試了試洞口的大小,還不足以讓我這麼長大的身軀通過。用手略一扒拉,洞周圍的泥土紛紛下落,洞口便擴大了不少。原來這座墳上的土竟然極為鬆軟,散散地覆蓋一層,拂開那些鬆散的泥土,漸漸地露出泥土下的東西。那是一片嶄新的木材,微微凸起的表面,就隱藏在墳堆表面的泥土之下。若不是為了要擴大這個洞,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現墳堆之下還藏著這樣的東西。我用手沿著那木塊探索,試圖將它從泥土中挖出來,然而手已經完全被冰涼的泥土埋住了,卻還沒有找到那木塊的邊緣,看來它的體積不小。我停下來,撿了一大片扁平的石塊,繼續挖起來。這項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那些泥土好像就是等著我來挖似的,鬆散地堆積著,石塊所到之處,泥土紛紛落下,裏面嶄新的木材一寸寸裸露出來。漸漸地整個洞都露了出來,居然有一尺的直徑,木材的邊緣,光滑無比,似乎被打磨過。我停下手,喘了口氣。

探頭朝洞中望去,依舊是漆黑一片,隱約看見洞口下方是一個小小的空室,內中似乎放著些什麼東西。我摸了摸口袋,還好帶著打火機,便點亮了火,小心地伸到洞中去,仔細察看。

原來這座墳墓內部是空的,一口棺材停放在其中,恰好將墳墓填滿,只略微多出一點空間。這樣子相當古怪,通常棺材往土裏一埋,都是幾鏟土填個嚴實,一點縫隙也不留,只有這座墳墓,有點類似古代富人的塚了。只是那些古代的墳塚,即便墓室是空的,外面也一定封死,而這座墳卻偏偏還有個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望得入神,不小心一抬頭,砰地撞到了墓室的頂部,感覺十分堅硬,不像泥土那般綿軟。詫異間抬頭一望,卻發現這墓室的頂部,也就是我剛才看到的墳包內側,赫然是一片木質結構。

頭朝內伸久了,脖子有些酸,我退出來,一邊活動脖子,一邊四處打量,思索著剛才看到的一切。

既然這洞內是空的,那孩子從洞中鑽進鑽出,也就算不得怪事了。看來這裏埋的是那孩子的弟弟,棺材小小短短,正是個孩子的身量。

世界上許多可怕的事情都是人想出來的,當我停止動作,空閒下來時,頭腦也開始發酵般衍生出無數可怕的聯想,自從事情發生以來的樁樁件件,如同漩渦在我腦海裏旋轉,一片翻江倒海。而隨著這些事件產生的想像,則比事件本身更加可怕。我在陽光底下沈溺於那種可怕的思考,冷汗涔涔,卻又無法抑制,如同抽鴉片的人,明知有毒,卻不能自拔。

過了不知多久,我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從洞口跳了下去。

這一跳下來,腳底下發出「咚」的一聲脆響,在寂靜之中我心中一顫——原來我竟然是落在了木板上。這個墓穴,不獨頂部是木質,整個四壁和地板,也都是木材構成,只是內壁塗了泥土色的漆,在上面的時候我沒有看出來。

而在靠近洞口的壁上,有一列小小的階梯,從洞口一直伸到地板上,似乎是為了方便人進出——只是在墳墓之中,要這樣的階梯有什麼用呢?

墳墓十分窄小,我在裏面無法站直身子,只得曲膝站立。

那孩子就是在這個墓穴裏和人談話許久,然而這裏除了一副棺材,其他的什麼也沒有,更不用說聊天的物件了。想到這裏,我望著那棺材,只覺得冰冷的地氣透過木板直達心臟,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難道那孩子真的是在和死人說話?

從那孩子的話中看來,他似乎是在這裏面看見了那死人的容顏,但是現在,棺材蓋封得好好的,又怎麼會看見呢?

除非……他看見的是鬼!

這個念頭讓我幾乎忍不住逃了上去,總算我還不是膽小如鼠之人,勉強站住了,後背上冰冷粘濕一片汗水,冰涼徹骨,讓人身體陣陣發寒。


***   ***   ***   ***   ***


在這個窄小的墓穴中,擺放了一具棺材之後,便只有勉強可容一雙腳的地方可以立足。因此那棺材就在我的身邊,堅硬的木材時刻壓迫著我腿部的肌肉。我望瞭望,沒有發現什麼異狀,又四下看了看,再沒發現什麼,便準備上去。

要上去,首先得將腰彎得更低,才能騰出足夠的空間來走動。這一彎腰,不經意間瞥見棺材的底部,赫然有一排七個龍眼大小的洞。

我驀然呆住了。

從整個墓群的排列,到墳墓上人工的洞口,再到墳墓本身的木質結構,加上壁上的階梯,這一切都讓我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只是我認為這種想法,未免太過於神奇,並且只是一種臆測,雖然有屍體人的先例在前,我卻還是不願意往這方面過多考慮。也或許是我天性中的軟弱在作祟,害怕那種猜想,會變成真實。即使那個孩子說話的內容為我的猜想添磚加瓦,使得那個想法更加接近於真實,我依舊沒有繼續朝下想去。

直到看到這一排小洞,我的心徹底沈到谷底。

沒有人會在棺材上打這麼一排小洞,因為誰都知道,棺材埋在地下,密封性能直接決定屍體腐爛的速度,人們為了讓自己的肉體在世界上盡可能地多留存些時間,不但將棺材密封,而且在密封之前,還要朝內灌上石灰,棺材的縫隙也用樹膠抹過,讓棺材裏幾乎不留一絲空氣。這一排小洞的出現,與先前的線索相結合,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棺材裏的死人還有可能復活。

從墳墓的排列來看,這個形狀古怪的墓群,整體構成一座圍困殭屍的陣法,由此可以大致猜測出,三石村的村民,既害怕死人復活過來憋死在棺材內,又害怕他們會對活人造成危害,這才造了這樣的墳墓。

然而,是什麼使得人們確定死人必然會復活呢?

而那個孩子,為什麼竟然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對死者和墳墓毫無畏懼?

我一邊仔細觀察那些小洞,一邊飛快地運轉著頭腦。只是這一切如同一團亂麻,總也理不清楚,想不明白,異常清晰的只有一件事——恐懼。

是的,只有恐懼,始終伴隨著我,自從參與這些案件以來,恐懼是我接觸頻率最高的詞,所有與案件有關的人,江闊天、老王、屍體人、三石村村民……每個人都表現出不可遏制的恐懼。那恐懼如同那香氣一般,絲絲滲透人的五臟六腑。就是這種恐懼,讓我在這個陰冷的墓穴裏,不住地發抖。

我感到萬分後悔,當初應當帶一瓶燒酒來才是——我已經冷得有些無法忍受了。

我點亮打火機,火光雖然微弱,好歹也有些微熱,給人一點安慰。

藉著火光,我注意到,棺蓋似乎曾經被人移動過,與下面的棺身之間,並不是嚴密結合,而是露出一道極其微小的縫隙,如果不是有打火機,恐怕難以看出那道縫隙的。

我咬咬牙——反正已經下來了,索性做到底,不容自己多想,一伸手將棺蓋推開了,同時自己下意識地朝後閃開,心怦怦狂跳,不知道會不會有個怪物突然跳出來。

棺蓋推開後,安靜地斜在一邊,除了我自己的喘氣聲,沒有其他聲音,也沒有什麼怪物。

棺材裏躺著個小小的孩子,大約五六歲年紀,穿著簇新的童裝,面色蒼白,神態安詳,身子底下墊著厚厚的紅色被褥。如果他不是躺在棺材裏,加上臉龐的確白得毫無血色,我會以為他睡著了。壯著膽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一片冰冷,沒有呼吸的氣流,看來的確是個死人。

他這種宛若生人的死態,我在郭德昌他們身上早已見識過。那些可怕的場面如同電流般迅速在我腦海裏飛躥,在那一剎那,恐懼如同一張網,將我牢牢網住。我怪叫一聲,手忙腳亂地爬出墓穴。

從洞口爬出來時,手腳都軟了,我只得坐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氣,一雙眼睛,卻死盯著洞口,不敢稍有懈怠,生怕有個什麼東西忽然從那裏爬出來。休息了一陣,覺得有了點力氣,便站起身,準備離去。密密麻麻的墳堆在眼前形成一座迷陣,我只想快點走出去,不料慌不擇路,一不留神,便一腳踩到一座墳頭上,腳下驀然一空,竟然陷入了泥土之中,一條腿直落下去,我朝前一倒,橫在了地上。費了半天力氣將腿抽出來,發現剛才腿陷進去的墳頭上,被我踩出了一個黑糊糊的圓洞。我試探著用手在洞周圍扒拉幾下,那些鬆散的泥土落下,洞口露了出來,圓而規整,和先前那個洞一樣,顯然是人工所為。

這個洞,也是木質的邊緣。

如果我有足夠的興趣挖開表面的泥土,或者從這個洞中跳進去,想必會看見在前一個洞中看見的同樣情景。

我搖晃著站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掀起一座又一座墳墓表面鬆散虛浮的新土,果然露出泥下的木材,或者洞口。

一連掀了五六座墳,全都如此,一陣風穿山越林而來,吹透我汗濕的身體,我縮了縮脖子,忽然覺得眼前暗了許多。

抬眼一看,一團淺灰色的雲正慢慢將太陽遮蓋起來,天陰了。

我呆了幾秒,腦子彷彿忽然響起一陣雷聲,我在這雷聲中驚醒過來,望望遍野的新墳,頭皮發麻,顧不得選擇路徑,趕緊朝山下衝去,其間不斷踩在墳堆之上,也沒有心思再停下來細看了。

不知道沒有太陽的約束,這些墳裏的人,會不會從洞裏鑽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只覺得身體的裸露部位被樹枝和荊棘劃了無數的口子,卻沒有感覺到痛。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何止一倍,騰雲駕霧般在滿山綿軟的柴草中一路跑下來,很快便到了山腳。山腳下有幾條小路,蜿蜒伸入周圍的幾座山,卻顯然不是我來時的地方了。

莫非我到了其他的村子裏?

我一邊張望,一邊沿著一條路前行。那條路曲曲折折,在山間高低左右,最後不知怎麼一轉,顯出一棟房子來。


***   ***   ***   ***   ***


這是一棟新建的二層樓房,我從山上下來,正好到了樓房後部。從開著的窗口裏隱約透出人說話的聲音。

「姆媽,我想吃雞。」

「哼,沒有雞!」

「上次不是殺了那麼多?還沒吃完呢。」

「哪個要你不聽話到外面亂跑?不給你吃,跪好,莫亂動!」

……

聽聲音是我在山上看到的那個孩子,似乎正被他媽媽罰跪。聽到他說到「雞」字,倒提醒了我。四處望望,這戶農家,打掃得十分乾淨,沒有看見雞鴨等家禽,連雞糞也沒有看見。他們將狗和豬都殺死了,難道連雞鴨也殺死了?

雖然說偷窺是不禮貌的,但是這村子裏處處透著古怪,幾乎快要將我憋死,明問又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無法可想之下,我便拋棄了尋常的規則,直接從視窗朝內望去。

天已經陰了下來,屋內十分昏暗,我看了好一會,才適應了那種光線。

這似乎是個臥房,面積不大,屋內也沒多少傢俱,那孩子正跪在地上,彎著腰在玩著什麼東西,卻沒有看見他媽媽,然而又分明聽到婦人呵斥孩子的聲音不斷從這間屋子裏傳出來,這讓我感到十分奇怪。

正詫異間,那孩子一轉頭朝窗口望來,我趕緊一閃,卻還是被他看見了。

「姆媽,窗外有個人!」

「吵死,你莫瞎吵,我要睡了,你莫講話了。」婦人惡聲惡氣地道。

孩子不做聲了,卻又聽見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另一間房傳來:「你莫罵他呀,不曉得還能做幾天母子,成天罵他做什麼?唉!」

我沿著牆跟正要悄悄離開,才走到牆轉彎處,眼前忽然閃出一個人來。

是那個孩子,他不知何時從屋內溜了出來,十分緊張地看著我,壓低聲音道:「你是來告狀的嗎?」

我一怔,繼而恍然大悟,他以為我是來向他爹娘說他在墳地裏的事情。我正想搖頭否認,不知怎麼心念一動,點點頭。

他嚇慌了,回頭看看,又轉頭來望著我:「爹會打我的。」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不告訴你爹。」我笑道。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一聽這話,如遇大赦,連連點頭。我正要問,他卻「噓」了一聲,拉著我,低聲道:「到我房裏去講,這裏姆媽會聽見。」他的小手冰涼而粗糙,緊緊拉著我,一路沿著牆根低頭行走,走進無人的大廳,躡手躡腳地上了二樓。做這一切時我總覺得十分荒唐,也有幾分心慌,畢竟這孩子是從墳墓裏鑽出來的,讓人不太放心。然而目前為止,除了趙春山,似乎也只有這孩子肯對我說話了。

二樓一間木屋緊鎖,孩子打開房門,我跟了進去,大致打量一下,房間和普通農村的房間一樣,床,衣櫃,書桌,簡單的幾樣傢俱。

但是在左邊靠牆的一側,卻放著一件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東西,讓我朝裏邁進的腳步停了下來。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沒有上漆,擺在角落裏,乍一看彷彿是新做的櫃子,並沒有陰森之氣,相反,在窗外陰雲的襯托下,反而透出一股濃厚的悲涼。

見我停步不前,那孩子奇怪地回頭望著我:「進來呀。」

他那種天真的語氣,清冷的童音,不知為何讓我心裏彷彿被細鐵絲抽了一把般,又辣又麻。

「那是什麼?」我問。

「我的棺材呀。」孩子依舊天真地微笑著,似乎不知道棺材意味著什麼。

陰雲漸漸地從天邊聚集過來,天光又陰暗了幾分。我壓制住心中的澎湃,低聲問:「你又沒死,要什麼棺材?」

笑容從孩子的臉上褪去了,他嘆了一口氣:「現在沒死,不曉得什麼時候就死了。」

「啊?」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只略微憂鬱了一小會,又笑了起來:「不過也沒什麼,反正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活了。」說著便趕過來,又要拉我的手,小手在半空中抬了抬,忽然想到了什麼,「 啊」的驚呼一聲,又將手垂了下去,朝後縮了縮。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若有所思,顧不得去問其他,我伸出大手便要去拉他,他更加驚慌地朝後退,連連搖頭:「不要碰我。」

「怎麼了?」我假裝不解,「你剛才不是也拉著我的手嗎?」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頭不停搖來搖去,「剛才我不記得了,你不要告訴我爹。」

「你爹不准你拉別人的手?」

「嗯!」他撅著嘴點了點頭。

「好,那我不碰你,也不告訴你爹,不過,你現在要回答我的問題了。」我說,看了看那棺材,忍不住又問了一句:「棺材裏沒人吧?」

孩子無聲地大笑起來,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問吧——棺材裏當然沒人了,我又沒躺進去,怎麼會有人?」

我心裏有許多問題,想了想,問道:「你剛才在山上幹什麼?」

他有點不耐煩:「在陪我弟弟玩啊。」

「但是他已經死了。」

「對。不過說不定又會活過來。」

「為什麼死人會活過來?」

「不知道,爹說的。」

「你見過有死人活過來嗎?」

「沒見過。」

「你弟弟什麼時候死的?」

「前天。」

「怎麼死的?」

「不知道。」

「為什麼你會有棺材?你生病了?」

「沒有。每個人都有棺材。」


***   ***   ***   ***   ***


「你是說村子裏每個人都有棺材?每個活人?」

「是啊。」

「為什麼你爹不准你拉別人的手?」

「因為會死的。」

「為什麼會死?」

「不知道。」

「但是我們剛才拉了手,你並沒有死。」

「不一定會死,不一定拉了別人的手就會死,不過很可能會死。」

「村子裏怎麼沒有狗和豬,也沒有雞?」

「都被殺死了。」

「為什麼殺死它們?」

「它們是魔鬼?」

「什麼意思?」

「不知道。」

「我在村子裏沒看見老人家和小孩,他們哪去了?」

「小孩都在家裏,不讓出門;老人家當然沒有了。」孩子說著笑了起來。

「為什麼?」

「這不能說。」

「你不說?那我告訴你爹去!」

他猶豫一下,嘆了口氣:「那些老人家都變成年輕人了?」

「為什麼他們會變?」我心中一動,緊盯著他問。

「因為梁爺爺。」

「哪個梁爺爺?是不是在南城當醫生的那個?」

「是他。」

「他做了什麼事讓人變年輕?」

「他帶了一個小妹妹來,那天村裏正好起了大火……」他說到這裏,我明白是緊要關頭,一切問題的根本就在這裏出現了。然而,他話沒有說完,便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那腳步聲轟隆隆滾上樓來,雜亂紛繁,顯然不止一人。孩子閉上嘴,看著樓梯,大驚失色。我回頭望望,卻看見一群人大跨步跑上樓來,其中就有村長、金叔和大林。

他們來得好快!

人群中一個婦人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將那孩子拖到身邊,揚起巴掌作勢要打,卻沒有落下手去,只是不停喝罵,將那孩子嚇得臉色慘白,連連聲明自己什麼也沒說。

「你不是生病了嗎?怎麼到處亂走?」村長沈著臉看著我。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看看屋子裏其他地方,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棺材上,眼中閃爍一下,望著地面,緩緩道:「你在村子裏亂走,現在又走到別人屋子裏來了,大概也不是記者吧?」他抬起頭,望著我,「最近村子裏遭賊,你還是快走吧。」

「我不是賊。」我說。

「你快走吧,」村長皺著眉頭道,「我們有拖拉機送你出去。」他朝一個年輕小夥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帶我出去。

「但是我的任務……」

「我不管你的任務,三石村忙得很,沒空招呼外人!」村長大聲打斷了我的話。其他人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全都是三十上下的結實漢子,形成一道逼人的肉牆,帶著體溫樹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為自己不到兩米的身高而懊惱了。

看來這次是不得不走了。

我笑了笑,朝前走去,準備跟他們下樓。

不料我這一走,竟然讓所有人後退一步,他們的臉上掠過恐懼的痙攣,睜大眼睛望著我。

我進一步,他們就退一步。

只有村長站在原地沒動,他覺察到身後那些人的動作,回過頭去呵斥幾聲,又望著我。

「你們怕死,」我說,既然已經不可能繼續探察,我決心將話挑明,心頭連轉了幾個念頭,又道,「因為你們在祠堂火災中,要不是有梁納言和那個小姑娘,早就死了。」我這番話說得十分混亂,如果是一個不知情的旁觀者,必定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實際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什麼含義,但是剛才那孩子說了,梁納言在火災發生時的確在場,並且還帶了一個小女孩來,憑直覺,我感到那小女孩一定和整件事情有關係,再加上他們害怕和人接觸這一點,串聯起來,說出這番話。果然,他們都大吃一驚。

「他都知道了,怎麼辦?」大林驚慌地抹著汗,問其他人。其他人也很慌亂,不知所措地搖撼著村長的肩膀,「怎麼辦?李哥,他都知道了。」

村長死死盯著我,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他才開腔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我笑了笑,不做聲。其實我是什麼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不說話反而顯得比較深沈,一說話就露餡了。

「你知道些什麼?你究竟是什麼人?」村長的語氣越來越嚴厲,他身後那些人,在最初的慌亂過去之後,忽然都鎮定下來,互相看了看,都一致盯住了我,形成一個扇形,將我包圍在中央。

他們的目光讓我想起了狼。

村長看看他們,皺起了眉頭:「我估計他不知道什麼,也就是虛張聲勢。是不是?」他最後一句話是問我的,同時對我挑了挑眉頭。這是個很細微的動作,其他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沒有注意到,如果我不是一直和他對視,恐怕也會忽略過去。

我心中一動,望著他。

「你就是想套話,對不對?」村長望著我,一字一句地道,他的眼神十分奇怪,讓我感到迷惑。我望了他一小會,看看周圍虎視眈眈的人,點了點頭:「對。」

所有人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走吧。」村長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便不再多說,跟著金叔到招待所取了隨身帶來的東西,坐上拖拉機離開了三石村。


十六、並非謎底


一陣塵土飛揚,汽車啟動了。車內瀰漫著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我打開窗,探出頭去,透過遮天的黃土,三石村和歧縣,漸漸地遠去了。送我的那個三石村後生,連同那片懸掛在天邊的青山,終於模糊成一片淡黑色的雲,而當汽車一個拐彎,就連那一片雲也消失了。

我關上窗戶,舒了口氣。彷彿隨著三石村的遠去,那些離奇的故事也消失了。車上的人大半都在打盹,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我在顛簸中有點想睡,便閉上眼,慢慢地想一些事情。

關於屍體人,一直有一個很大的疑問懸在我心中——所有發生變化的屍體,包括內臟,無論它們怎麼變化,依舊是屍體,沒有產生生命,無論它們的外形變得多麼完整,內在的活力依舊是缺失的。只有這具屍體人,這具有著梁波外形的屍體,是活著的,可以移動、思考、甚至說話,從表面看來,和普通人並無分別。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剛才,那個孩子的話,才驀然點醒了我。

原來我一直陷入了誤區。

我和老王,在面對屍體的異常變化時,無法用正常邏輯解釋眼前見到的現象,因此產生了關於「屍體人」的聯想,這是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再也找不出別的說法來解釋梁波的死而復生。

但實際上,有一種說法還可以解釋這種現象。

那就是,梁波根本就沒有死。

我們之所以認為死者就是梁波,是因為死者的年紀和梁波相仿,容貌也符合照片中梁波的模樣。但是我們都忽略了一件事——郭德昌的屍體,明顯地變得比他本人要年輕許多。秀娥曾經說過,這種變化在他生前就已經開始了;三石村的那個孩子也告訴過我,全村的老人並不是消失了,而是變得年輕了——既然同一系列案件的其他人可以變得年輕,那麼,梁家的死者,也應當有可能變得年輕了。

也就是說,我們有可能將一名變年輕的老年死者誤認為是梁波。

這有個前提,如果死者是一名老人,那麼,這名老人年輕時的容貌必定和梁波非常近似,否則我們不至於將兩個不同的人誤認為是同一個人——如果不存在這樣一個老人,那就只能認定死者就是梁波。

而梁家恰恰就有這樣一位老人。

我在梁家的臥室裏看過梁家父子的照片,父親梁納言的容貌,如果再年輕20歲,幾乎就是梁波的翻版。

如果死者是梁納言,許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這件案件中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也就變得正常了。

死者身上穿的老年睡衣、梁波房間裏匆忙的出逃痕跡、我們看見的那個「死而復生」的梁波……這些原本讓我們感到疑惑的事情,現在都可以得到解釋。

存在的是梁波,而不是屍體人。

這個結論讓我鬆了一口氣。

然而新的問題出來了:

三石村的村民傷勢是如何恢復的?

香氣在這裏為何有不同意味?

老人為何變年輕?

動物為何都被消滅?

梁納言父子在這些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我在村裏聽到的慘叫聲是怎麼回事?

……

我陷入了沈思。

車子沿路濺出的灰塵均勻分佈在玻璃窗上,外面灰濛濛一片,浩蕩的人流朝我們湧來,路面豁然開朗。

南城到了。

已經是下午4點多鐘,我在公共電話亭給江闊天打電話,手機一直在忙;打給貂兒,無人接聽;打給老王,信號不通。

我心下有些茫然,將凍僵的手指放到嘴邊呵了幾下,一些小溫暖,讓我格外地思念貂兒——那雙柔滑溫暖的小手!

這種思念一旦產生,便不可遏止。大致推算一下貂兒值班的時序,這個時候,她應該沒有上班。我叫了輛車,直奔我們居住的那個社區而去。

正是下班的時候,社區門口人來人往,有些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忘記了——雖然知道貂兒住在這個小區,我卻不知道她具體的地址。這小區內有幾十棟房子,茫茫樓海,要找到那個醫院裏的白袍子小護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望樓興歎一聲,只得先回家去。

首先給手機充電,才一充上電,便收到數十條資訊,一條條翻開來看,大部分都是老王和江闊天他們發來的,也有其他一些熟人發的無意義的資訊:

「情況怎麼樣?——王」

「你手機怎麼關機了?——王」

「你小子幹嗎呢?什麼事也不招呼一聲?——江」

「你沒死吧?死了也跟我說一聲啊!——江」

「你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記得給我打個電話。——王」

「怎麼不回資訊?你又不是警察,沒事一個人去追什麼屍體人?記得給我打電話。——江」

「你這傢伙實在讓人操心,到底是怎麼了?快回電話!——江」

「擔心你的安危,速回電話!——王」

「速回電話!——江」

……

看來老王和江闊天他們十分擔心,而且是越來越擔心,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一條接一條的發資訊,要不是我的資訊存儲箱爆滿,想必還可以看到更多資訊。這讓我十分感動,這兩個朋友,總算沒有白交。

感動之餘,心中也有幾分失落——有幾許感動,就有多少失落。


***   ***   ***   ***   ***


在這麼多條資訊中,只有一條是貂兒發出來的,是昨天下午我上車後不久的資訊——

「今天一起吃晚餐好嗎?——貂」

錯過和她一起晚餐的機會,頗為惋惜,不知道她當時沒有接到我的回音,心裏是作何感想。除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惆悵。

除了這條資訊,手機裏再沒有她關心我的痕跡。

再純潔天真的女孩,她們的心也像海水一樣,清澈見底,深不可測,變化萬端。

我嘆了口氣——現在沒這麼多時間兒女情長,找江闊天他們討論要緊。

電話依舊打不通。

身上不知何時沾惹了稻草的味道,並不難聞,但總歸是異味,未免有點失禮。我原本想洗個澡再出門去找他們,但是看資訊裏他們如此著急,倘若我回到南城而不第一時間讓他們知道,似乎很不仗義。手機充了10分鐘電,大概可以維持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時間,足夠我將事情跟他們交代清楚,然後再來洗澡睡覺也不遲。

一輛的士,15分鐘,便趕到了公安局。

見到江闊天時,他正獨自坐在辦公室裏抽煙,面前的煙灰缸裏塞滿煙蒂,一團灰雲籠罩在他頭上,他眼睛直直地凝視著空中某處,正愣愣地出神。

「想什麼呢?」我問。

他驀然回過頭來,看見我,霍然起立,一個大巴掌用力拍在我肩上,眉眼齊飛,笑道:「你這一整天到什麼地方去了?」說著搖了搖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快招供,幹什麼去了?」

「呵呵,別急,」我笑道,「知道你要逼供,我先來自首了。」

在我講述之前,江闊天先命人火速去叫老王來。在等老王的時間裏,他倒不忙聽我說話,喋喋不休一番批評教育甚至怒罵,痛陳單獨行動的危險。其痛心疾首之狀,讓我感到自己能夠活著回來乃是莫大幸運,不可能中之可能。不多時老王來了,兩個人對我又是一番責備,聽得我肅然起敬,沒想到這兩位冷面男兒也能如此婆媽的作長篇大論,讓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寒暄完畢,各人一支煙,一杯茶,關門坐好,聽我慢慢講述。

在三石村雖然只待了一天一夜,但經歷卻不少,道出其中曲折與蹊蹺,頗費了我一番口舌。等到我說完,早已茶過三道,一地煙蒂。在我講述的過程中,他們二人的表情也是瞬息萬變,並不時提出各種問題,等到說完,他們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大家對三石村的種種怪異做了一番討論,卻得不出什麼結論,反而更多了些疑惑。

「要不是因為那個莫須有的『屍體人』,誰會想到三石村跟這些案件有關呢?」老王歎道,「沒想到一個錯誤的判斷,能找到正確的方向。」

我們相視一笑: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是這麼無理可講,或許這也就是所謂天意?

「你們這邊有什麼進展嗎?」討論和感嘆完畢,我問道。

「你沒在的這一天一夜,我們也沒閑著。」江闊天道。

「哦?」我等待下文。

我當然知道他們也沒閑著,只是沒料到,他們不僅很忙,而且忙的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十七、突變


雖然只離開南城一天一夜,但是事情已經有了相當的變化,也可以說是進展,江闊天的神色雖然平靜,但是從他說話的語氣,仍舊可以聽得出,當時他的心情是如何波瀾起伏。

「沈浩死後沒多久,省廳的專家就對屍體進行瞭解剖,解剖的結果你當然可以想到,跟郭德昌他們一樣。那些專家感到十分困惑,圍著屍體不肯離去,非要研究出個結果不可。很快,像以前幾具屍體一樣,沈浩屍體上被解剖的傷痕開始慢慢恢復,雖然我們已經預先告訴他們這一情況,專家們還是感到很震驚。老王帶他們去看了那些內臟——當然那已經不是內臟了,已經長出了頭和四肢,雖然十分古怪,但是看得出來是人的雛形。」江闊天冷靜地說著,老王不時補充一兩句:「那些專家從來沒見過這種情形,既恐懼又好奇,向我們詢問了案情之後,便將屍體集中放置在法醫檢驗所,他們駐守在那裏進行研究。到現在也研究了有一天了,倒的確讓他們發現了一點問題。」

省廳來的專家倒也的確沒有辜負「專家」這個稱號,通過對屍體的核對總和分析,他們首先對立案過程提出了質疑,認為這種死狀,人為的可能性接近於零。但是江闊天他們堅持認為,即使死亡方式古怪,但是死亡背景和現場情況,符合立案規定。雙方展開了一場辯論之後,依舊維持原狀。專家們見爭論未果,倒也沒有過多糾纏,很快便開始了研究分析。他們認為,像這種大量失血的現象,是非常罕見的,即使用針抽血,也不可能抽得如此乾淨,彷彿身體裏從來就沒有過血液一般;加上屍體居然具有如此驚人的恢復能力,這促使他們決心從屍體內部尋找原因,想要找出導致這種現象的生物學依據。通過細胞培養和基因分析,專家們發現,屍體傷口處的細胞裂變速度,是正常細胞的100倍以上,而遠離傷口的地方,細胞已經停止裂變。通過進一步研究發現,屍體的基因已經發生了細微的改變,控制生殖和細胞分化的基因鏈上,多出了一個羥基。讓人不解的不僅是這個多餘羥基的出現,而且這個羥基並不是隨時存在的,通常情況下,這個羥基並不出現,但是一旦屍體受到傷害,細胞被破壞或者遇到強烈的刺激,羥基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引導出一場速度驚人的分裂活動,使傷口迅速癒合。

「基因突變?」我聽了感到十分吃驚,「是什麼導致基因發生這種變化?」

江闊天搖搖頭:「只有一天時間,他們不可能發現這麼多,原因暫時還不清楚。他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弄清楚,這種突變,究竟是發生在生前還是死後。郭德昌生前雖然出現年輕化的現象,但是並不能根據這個就推斷他活著時基因就已經發生了變化。遺憾的是現在我們知道的涉案人員都已經死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可以來提供細胞進行分析。」

「不,還有一個人。」我打斷了他的話,「還有一個人,你忘記了。」

江闊天看我一眼:「你是說秀娥?」

我點點頭,同時心裏隱隱覺得不對勁:看江闊天的神情,他顯然早已想到秀娥身上也曾出現那種年輕化和健康化的變化,為什麼現在卻說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夠提供細胞?

「秀娥死了。」他說這話時儘量顯得平靜,望著我。

我手一顫,茶杯差點落下地來:「死了?」

「是的。」他點點頭。

「怎麼死的?」

「專家發現這種基因突變之後,立即想到了這種突變有可能產生的嚴重後果,誰也不知道,這種突變是否具有傳染性,會不會從屍體感染到人的身上。為了防止萬一,對所有接觸過屍體的人都進行了檢查,幸好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說到這裏,和老王兩人挽起衣袖,手腕上露出一個豌豆大小的傷疤。那傷疤還沒有癒合,看來是被刀割了一下,非常鮮嫩,「看,這就是採細胞的地方,每個人都做了檢查,」他凝視著我,「待會你也要去做個檢查。」

我忽然感到一張恐懼的網,正輕柔地朝我撲下來。

事情似乎演變得越發嚴重了。

「由於需要涉案人員的活體細胞做檢查,我首先便想到了秀娥,她也是我們唯一能夠找到的人,目前還沒發現其他人有年輕化的跡象。」他將身子朝椅子裏沈一點,坐得更加舒適一些,神情依舊是平靜從容,甚至有幾分淡漠,「秀娥還沒有出院,我們去找她的時候,她雖然神情憔悴,但是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醫生對她恢復得這麼快感到很驚訝。醫生始終沒有查出她的病因,而她的臉色卻反而紅潤了幾分,連眼光都變明亮了,有時候從背後望去,會以為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看起來年輕了不少。她聽說我們要找人檢查,倒是十分配合,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便跟著我們走。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是在路上,忽然遇到一夥搶劫犯,我和同事下車配合追捕,秀娥留在車上。等我們回到車裏時,秀娥已經不見了。」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老王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今天上午,他們在公園的樹林裏發現了秀娥的屍體,距離當時發生搶劫案的地點不到200米。」

她身上什麼東西也沒有丟失,除了血。

她的血也和她丈夫一樣,丟失得一乾二淨。

當然,也跟她丈夫的死亡現場一樣,公園附近的人們很長時間都沈浸在香氣的噩夢中,那種香向每個人傳達著恐懼和憤怒,如同當初感染我們一樣,感染了無數的人。

我雖然早猜到這個結局,但還是覺得很難過。

秀娥死了之後,唯一的活細胞來源也失去了,誰也無從判斷,究竟活人的基因是否發生了變化。

「所以你這趟三石村之行,意義十分重大。」老王說。

這倒是真的。

從三石村發生的事情來看,那個小村莊和南城發生的事情有著密切的聯繫。在那裏,有著一群恢復了青春的老人——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能夠提供這種活體細胞。

「還有什麼其他情況?」我問。

「有,」江闊天說,「除了秀娥之外,從昨天到今天,還有5個人死亡。」

5個人?加上先前死去的幾個,現在這案子中已經有九人死亡,在短短幾天之內,死亡人數怎麼會如此之多?我驚訝地盯住他。那5個人的死訊,將秀娥之死帶來的一點傷感沖得幾近於無——那句話是對的,太多的人死亡,死亡就成了統計數位。

更令人感到震驚的是,那5個人,是一大家子,一個晚上下來,全都死了,只剩一隻家養的貓,坐在敞開的客廳裏,發出哀號,四周是瀰漫的香氣,和橫陳的屍體。

江闊天說起那一幕時不動聲色,我卻心頭一顫,尤其是那隻貓,不知為何,想到這案件中穿插進了貓,我心裏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讓我想到了三石村的那群狗。

關於動物的感嘆只是一閃念,很快,另外一個想法飛快地佔據了我的腦海——為什麼死的是一家人?

似乎死者之間總有某種聯繫,這裏的一家5口,秀娥和郭德昌,沈浩和梁納言,三石村的村民……死亡總不會孤立地出現,彷彿在互有聯繫的人之間蔓延開來。

這意味著什麼?


***   ***   ***   ***   ***


三石村村民那種小心翼翼避免和人接觸的情形,不知為何突然躥到了我眼前,我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孩子的聲音——接觸有可能會帶來死亡……

為什麼接觸有可能帶來死亡?

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可怕的想法浮現出來。

「三石村,在短時間內死了好幾十個人,」我慢慢地說。那些墳墓,新鮮的、潮濕的土壤,樅樹林間的氣息,浮雲般飄來,停留在這個悶熱的房間裏,「死亡似乎總是在親密接觸的人之間傳播——這有沒有讓你們想到什麼?」

「你剛才說到三石村的情況時,我就在想,」老王說,「我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會讓互相接觸成為死亡的原因……

「短時間內大量的死亡,封閉的大量人群聚集場所,接觸傳染,」江闊天嘆了口氣,「看來你們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我們互相看了看,同時吐出那個詞:「瘟疫。」

三石村的情況,用瘟疫來解釋,就變得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他們避免與外界接觸的古怪舉動,也成為情理中事。

除了瘟疫,我想不出有什麼會導致這樣迅速、大量的死亡。

如果是瘟疫,那就得分秒必爭,坐在這裏的每一秒鐘都是浪費時間。雖然三石村村民自己將自己與外界隔絕,但是死亡仍在繼續,更何況,死者的棺材並未燒燬,如果真是一種瘟疫,屍體就是最大的毒源。

我們再也坐不住了。老王立即打電話給專家組,將情況大致說明,並且將我們關於瘟疫的設想說了出來。這個消息讓專家們很緊張,雖然之前他們已經考慮過這種突變可能具有傳染性,但是傳染和瘟疫相比,危險性明顯要低得多。

「好的,你們先留在原地不要動,我們馬上過來。」那邊回答道。

留在原地不要動的含義,我很清楚。如果真是瘟疫,那麼第一個要隔離的,就是我這個剛從三石村回來的人,還有與我接觸的江闊天和老王。我們呆了一會,又緩緩坐下了。

至少有一點值得慶倖: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做過測試,證明接觸過屍體的人不會被屍體感染而導致突變——或者說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出現突變。

在專家沒來的這段時間裏,江闊天繼續給我講他在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情。他和老王的這份鎮定,倒讓我十分欽佩。

雖然連續死了6個人,江闊天還是抽空去調查了梁家的事情。他們通過對梁波所在公司辦公室的搜查,發現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些小玩具,芭比娃娃、卡通人偶之類的,小女孩喜歡玩的東西。」江闊天笑道,「本來我也沒想到這些東西有什麼奇怪,但是你剛才說,三石村的那個孩子曾經告訴你,梁納言身邊曾有一個小女孩,而那個小女孩和梁納言出現的時候,正是火災發生的時候,或許,這其中有什麼聯繫。」

一個小女孩,如果不是江闊天說起,我幾乎要把她忘記了。畢竟,在這些事情裏,很多事情都太重要了,一個沒有什麼意義的小女孩,又算得了什麼呢?

「但是,很多時候,一個看起來毫無意義的線索,往往是破案的關鍵。」江闊天說。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響起了敲門聲。

專家組的人到了,看看時間,從我們打電話到敲門聲響起,不過7分鐘,效率倒是頗高。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將我們帶到法醫檢驗所,那裏現在變成了臨時的專家駐地。

車子一路滑行,我們三個人沈默不語,車窗外仍舊是沒有變化的平常人群、建築、車子,一些熟悉的風景。

不知道在這個精彩的世界裏,有多少人悄然離去,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沒有感嘆太久,檢驗所便到了。

專家們在我的手腕上剔出豌豆大小的一塊肉,雖然不是什麼重傷,但是也上了點麻藥。

在那些專家忙碌的時候,江闊天和老王神情嚴肅地站在我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這種凝重的氣氛讓我有些傷感。

為了打破這種氣氛,我決定找點話來說。

「你跟貂兒聯繫了嗎?」我問江闊天。

他點點頭:「她很好。」

「哦。」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一時之間,又再次陷入了沈默。

從我手腕上剔下的樣品被送到另外一個房間進行檢查,專家組的頭,也就是專家中的專家,名為「俞華之」的老教授,一身白大褂,雪白的頭髮,忙碌到現在,才在我面前坐下,雙手交叉握在一起,溫和地看著我。

「對不起,剛才電話裏我沒聽清楚,能不能麻煩你說得再詳細點?」他說。

我又將三石村的事情說了一遍。

在我說的過程中,俞教授始終不發一言,只是不時露出思索的表情,有時候會輕輕點頭,似乎想到了什麼。等到全部說完,他緊皺的眉頭略微一鬆,對我點點頭:「多謝你,辛苦了。」他露出思索的神情:「你剛才說三石村曾經有個實驗室?知道那是個什麼實驗室嗎?」

我搖搖頭。

「實驗室……」老教授沈吟不已,頭微微上傾,目光彷彿穿越天花板,望到了其他的地方,「最近人類的實驗,似乎都開始朝著自我毀滅的方向發展了——希望這個實驗室,和這次基因突變沒有什麼關係。」

我們面面相覷。

希望如此。

俞教授又低頭沈思了一陣,緩緩搖頭:「不是瘟疫。」

「什麼?」老王道,「三石村發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徵……」

「正是因為三石村所發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徵,我才肯定這絕不是瘟疫。」教授微笑道。他的話讓我們感到十分迷茫,這也太相互矛盾,幾個人都茫然地看著他,等待他的解釋。


***   ***   ***   ***   ***


「你說過,三石村與周圍的村莊之間有小路相通,是不是?」他看著我道。

我點點頭,心頭如同一團迷霧籠罩,不知他問這個有什麼含義。

「並且三石村的人曾經大規模地出村採購?而且,三石村是通往其他村莊的必經之路?」他繼續問我。

我不斷地點頭,隱約猜到他想要說什麼。

「既然是這樣,」教授的目光始終在探尋著什麼,即使他望著我們時,那眼光彷彿也穿透我們的身體,投射到遠處的什麼地方。現在,他就這樣「穿透」地望著我們,緩緩道,「如果真的是瘟疫,為什麼鄰近村莊的人都沒有被感染?為什麼只有三石村的人被感染?」他頓了頓,給我們一點時間消化他的話,又接下去道,「既然南城和三石村發生的事情有如此多相似之處,幾乎可以確定它們同宗同源,那麼,如果三石村發生的是瘟疫,南城也決不可能倖免。」說到這裏,他的語調變得更加緩慢,帶著一種近似抒情的意味,悠揚地飄蕩在我們耳邊,「但是南城沒有瘟疫,連那樣大面積集中的古怪現象也沒有出現——至少目前沒有出現。」

「您是想說,因為南城和三石村周邊地區的人沒有出現異常反應,就可以排除瘟疫的可能性?」老王懷疑地道。

俞華之肯定地點點頭:「如果三石村的確是發生了瘟疫,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裏,這種瘟疫絕對早已擴散至歧縣,甚至是整個省區——這不是危言聳聽,瘟疫從來都是行動迅速而狠毒的,它決不會如此溫情脈脈地滯留在一個小小的山村而不對外擴張。」

我們仔細想想他的話,果然十分有道理。然而除了瘟疫,又能用什麼來解釋三石村的事情呢?

「不知道,那真是非常奇怪的,」俞華之似乎是在跟我們說話,又彷彿是在喃喃自語,「最奇怪的是那些動物,這事情連動物也牽扯進來了……」他精神一振,望著江闊天,「如果能夠弄到一具三石村動物的屍體就好了!」

江闊天詢問地望著我。

我搖搖頭:「我在三石村沒有看見任何動物,連動物屍體也沒看見。」

俞華之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

「教授,那種基因突變……有什麼進展嗎?」江闊天問道,「這跟動物有什麼關係?」

教授漫不經心地瞟他一眼,思維彷彿又飛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喃喃地回答道:「基因嗎,最奇怪的是,那種突變總是不夠穩定,必須給細胞傷害性的刺激,突變才會產生,這太奇怪了……動物嗎?」他沈思一陣,搖搖頭,彷彿否定了內心的某種想法,「動物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真是太古怪了。」說完他一個人走到角落裏,靜靜地出神,不再理睬我們。我們不便打攪他,便在一邊小聲討論著。

無論是我們的低聲討論,還是俞教授的獨自沈思,顯然都沒有什麼收穫,過了一個多小時,我的基因測試結果出來了,讓我們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我的基因沒有任何問題。江闊天和老王十分高興,一人給了我一拳頭,俞教授也微笑著看著我們,那微笑背後,隱隱有著一絲失望。

「恭喜你,」他歎著氣道,「可惜我們又斷了線索。」他苦惱不已,抓了抓頭髮,「我們應該去一趟三石村。」他說做就做,立即打電話叫來一個看上去很精幹的年輕人,將情況大致給他交代一聲,便命令他去三石村進行調查。

交代完事情,俞華之轉身和他那些助手忙碌起來,似乎忘記了我們的存在。我們跟他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已是黃昏,毛毛的暮色柔嫩地鋪開在城市上空,南城的空氣彷彿一杯放了許久的清水,慢慢地變得渾濁起來。冷風從高大的建築物間穿過,吹到我們身上,在室內被空調吹得滾燙的身體一瞬間便涼透了。

「一起去吃飯吧。」江闊天對著空中呼出一口白氣。

我正要答應,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喂?」

沒有聲音,電話忽然掛了。看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大概是誰打錯了。我正要將手機收好,手機又響了起來,仍舊是那個號碼,我再次大聲地問:「喂?」

對方含糊地說了一聲什麼,卻聽不太清楚,似乎是個女人,又似乎是個孩子。

「喂?是誰?大點聲好嗎,聽不清楚!」我說。

「……東街3……」對方的聲音依舊很小,聽起來說話的人離話筒有一段距離,周圍彷彿有車子隆隆開過,將她(他)說話的內容淹沒了。但是我已經聽出來,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而且是個很小的孩子的聲音。

「什麼?」我追問道。

江闊天和老王關注地看著我,用唇語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對他們揮揮手,叫他們不要打岔。

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一個孩子大聲哭泣著,同時不斷地說:「我害怕,我害怕……」我正要問他怕什麼,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慘叫從話筒裏傳出。

幾乎將我的耳膜刺破!

我被那叫聲震住,呆在原地。

那叫聲,那叫聲,我並不是第一次聽到。在三石村,那個夜晚,金叔說是殺豬的聲音,那種淒厲絕望的聲音,和現在話筒裏傳來的聲音,非常相似。

那叫聲連站在一旁的江闊天和老王都聽到了,他們的表情瞬間改變,急切地湊到我身邊,連聲問:「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大聲問那邊。

沒有人回答,只有一陣粗重的呼吸聲傳來。我不斷地問著,但是再也沒有人說話。我們三個人將耳朵湊在一起,聽見那邊傳來「啪」的一聲,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呼吸聲更加粗重而渾濁,彷彿無數的野獸湊到了話筒前,其中還混雜著廝鬥聲、翻滾聲,還有另外一種讓人心裏極不舒服、卻又無從分辨的古怪聲音,大約持續了5分鐘左右,在這5分鐘裏,我不斷地大聲喝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   ***   ***   ***   ***


5分鐘過後,那些聲音慢慢消失了,又一陣淩亂而倉皇的腳步聲遠去,話筒裏一片沈寂。我們等了一陣,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也許是有人惡作劇?」老王疑惑地問。

誰知道呢?

東街離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地理距離並不算遠,交通距離卻相當遙遠。當初城市規劃時,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只有一條主幹道經過東街,那條公路從法醫檢驗所所在的街道盡頭出發,並不直通東街,而是斜刺裏朝南方衝出去很遠,朝西繞一個大半圓,然後以一個突兀的銳角猛然一折,這才回頭折向東街的方向。經過這一番折騰,原本10多分鐘距離的路程,延長到了40分鐘左右。即使有人願意不吝辛勞走路前往東街,卻又因為附近市容工程的阻斷,耗費的時間反而更長。

由於東街的交通實在不方便,我們想了想,認為沒必要為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特地去一趟。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西風吹來,送來陣陣飯菜的香味,勾動腹內的飢餓,我們議論了幾句,便走進了路邊的一家餐廳。

每個人叫了一個煲仔飯,大口地吃起來。老王是法醫,習慣了邊吃邊討論屍體,正要開口,被我和江闊天同時堵了回去。他先是一怔,繼而微微一笑,搖頭嘲笑我們太過敏感。我們不理會他,只顧埋頭大吃。

風從窗外吹過,風力似乎猛然大了許多,吹得櫥窗嗡嗡震動。

不知怎的,我彷彿聞到一股異香。

是那種香!

仔細一聞,又似乎沒有。我望望店內其他人,大家吃的吃,聊的聊,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是我多心了嗎?

正不知如何間,江闊天忽然皺起眉頭,聳聳鼻子:「你們聞到沒有?」

「香氣!」老王放下調羹,望著我們,「我聞到了。」

他們都望向我,我沒有說話,只緩緩點了點頭。

香氣越來越濃,隨著風撲進店內,彷彿一道濃厚的雲,遮蓋在人們的頭頂上,帶著憤怒和恐懼,漸漸地攫住了人們的嗅覺。人們騷動起來,紛紛仰頭聳鼻,尋找香氣的來源。

窗外的風,捲起許多白色的小塑膠袋,一路飛行。

我們幾個靜靜地望著那些白色的小飛行物,嘆了口氣,不約而同地說了一句:「風向變了。」

風向變了,風從東方吹來。


十八、孩子


東方,是東街的方向。在接到那個奇怪的電話短短10多分鐘後,從東街吹來的風,便帶了那種特殊的香氣。發生了這種事情,我們再也無心吃飯,鑽進江闊天的警車,朝著東街飛速行駛。

車子在城市的南端和西端見識了無數的霓虹與車燈,朝東一拐,燈光和繁華驟然減去,彷彿剎那間褪盡華服的女子,東街,靜悄悄、黑糊糊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條街是南城最老的街道,兩邊的房子依舊維持著建國後不久的原始風貌,斑駁的地面和圍牆,路燈只剩下一盞,孤零零地亮著,彷彿一隻隨時會失明的眼睛。一些小小的雜貨鋪和修車店、小煙攤從街道兩邊透出黃色的燈光,路面中央幾乎沒有車子經過,一群流浪狗從我們身邊躥過去,被車子的喇叭一叫,驚得咆哮幾聲,前呼後擁地逃走了。

街道很窄,勉強能容兩輛汽車通過。江闊天小心地緩慢行駛著,香氣浮動在四周,越來越濃,濃得令人窒息。

在東街行進了大約200米,車燈照見前方的地面上躺著一個人。

江闊天將車子緩緩駛近,我們下了車,朝那個人靠去。

那人躺在地面上,一動不動,香氣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不斷從他四周升騰起來。我們強行抑制住心頭的恐懼,走到他身邊。

這是個孩子。他仰面朝上躺著,面孔恐怖地扭曲著,被燈光照得慘白,一頭漆黑的長髮拖在地面上,形成一團模糊不清的形狀。他全身都僵硬了,而那泛著青白色光芒的裸露皮膚上,一絲血色也沒有,毫無疑問,他的血液也流失盡了。而周圍的地面上,卻一滴血也沒有。

他的棉衣上有無數破損的小洞,裸露出蒼白的肌膚,肌膚之上,一朵朵青蓮花般的痕跡正慢慢消失,如同花瓣萎謝。

這跟郭德昌屍體上的痕跡何其相似!

這孩子的身邊,扔著一隻小小的手機,看來是從他手裏落下的。我心中一動,掏出自己的手機,回撥剛才那個陌生的號碼——果然,地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剛才那個電話是這孩子打來的。

我凝視這死去的孩子的面容——他怎麼會知道我的電話?他想對我說什麼?

也許,如果我們早來一步,他就不會死?

我出神地想著這些問題,直到江闊天連連推我,才回過神來:「什麼?」

「你看他的手。」他指給我看。

那孩子的右手,捏成一個拳頭形狀,似乎捏著什麼東西。老王早已戴上白手套檢查起來,他將那孩子的右手用力掰開,裏面露出一小團紙。我們湊過頭去,將那團紙慢慢打開——「東方,13*********,地址,南城花園小區三棟602。」

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這孩子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我們都感到十分疑惑。

我仔細看著這孩子,望著他穿的格外厚實的衣服,還有掛在耳邊的耳罩,總感到有些什麼事情是我應該想到的。

是什麼呢?

老王將孩子的身體仔細搜檢一番,在他的棉衣口袋裏又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東西。

那是一張小小的借書證,內頁中帖著孩子的照片。雖然他死後的容顏如此猙獰,但是活著的時候,壯實而圓潤,微笑的臉上帶著兩個小酒窩。

這個孩子名叫李華,總算知道了他的名字。

而借書證上的另外一行字,卻讓我心中一緊——歧縣第一小學圖書館。

歧縣!

從歧縣而來、穿得如此厚實、戴著耳罩、手裏又有我的地址和電話——這一切都讓我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顯然是三石村的孩子。

三石村的孩子,怎麼會跑到南城來?既然他手裏握著我的資料,應該是在我離開三石村以後過來的。這樣看來,他似乎就是專程來找我的。

他找我有什麼事?

我望著已經不會微笑的孩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臨死前的那個電話,究竟想跟我說什麼?那些哭泣,那聲慘叫,表示什麼?

臨死前讓他害怕的,是什麼?

我們沈默在黑色冷清的東街,遠方,警笛聲呼嘯而來,江闊天早已通知他的兄弟們前來處理。

幾隻狗膽怯地從我們身邊跑過,聳起鼻子嗅嗅空氣中的香氣,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咻咻地悲鳴著,低頭夾尾地沿著牆根一溜小跑逃走了。

東街的狗,似乎特別多。

過了沒多久,警車的車燈將這一片照得雪亮,一床白布裹住孩子短小的身體,江闊天和老王跟著車子一起趕回法醫檢驗所,我正要上車,卻接到了一個電話。

「東方!」是貂兒的聲音,她說她在離我們小區不遠的巷子裏等我。

我看看江闊天他們,有些猶豫,現在發生了這種事情,我獨自去見女孩子,似乎不太仗義。

「有人跟蹤我,你快點來。」貂兒的聲音有幾絲慌張。

「啊?我立刻就來。」這樣的夜晚,一個那麼漂亮的女孩子,被人跟蹤,實在不是好事。我再也顧不得許多,跟江闊天他們打聲招呼,便自己招了輛車趕往貂兒說的那個地方。

「小心點。」江闊天從車窗裏探頭叮囑我,我朝他揮揮手,便各自出發了。

開到那個巷子裏時,已經是30多分鐘以後了。

那條巷子我很熟悉,周邊的街坊有一大半是認識的,看見我來,紛紛跟我打招呼。我向他們打聽貂兒是否來過,他們都說是,只是被一個男人帶到巷子深處去了。

我心中咯登一下,來不及多問,朝著他們指的方向跑去,邊跑邊打貂兒的手機。手機嘟嘟地響了許久,卻始終沒有人接聽,這讓我越發擔心,腳步也加快了。到後來我狂奔起來,冰凍的風呼呼從我耳邊刷過去,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朝外散發著熱氣。

手機鈴聲還在響著,漸漸地變得大了起來,大約過了兩秒鐘,我才意識到,鈴聲不僅僅來自我手機的話筒,還來自我面前一個拐角處黑暗的巷子裏。

那條巷子是一條死巷,平時堆滿了垃圾和一些廢棄的電器,是乞丐和流浪漢的住所,沒有安路燈,也沒有多少人來。

在黑暗中,一點紅光一閃一閃的,伴隨著手機鈴聲的響動。藉著那點紅光,我看見一個朦朧的玲瓏人影,背靠著牆,手機就拿在那人手裏。

那個如此美麗的身影,即使在那樣漆黑的深處,也掩蓋不住那種柔和的光彩,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是貂兒,除了她,再沒有別人的身體能夠這樣生動而柔和。


***   ***   ***   ***   ***


「貂兒!」我叫了起來。

那個安靜的身影慌亂地動了起來,一點紅光如同螢火亂飛,這讓我發現,在她的對面,還有另外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男人的身影。

莫非就是那個跟蹤貂兒的男人?

我加快步子,縱身一躍,便跳到了貂兒面前。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那點紅光瞬間消失了,貂兒叫著我的名字,手掌抓住了我。一道淩厲的風從我身邊掠過,那個男人帶著一股獨特的氣息飛快地跑了出去,我想要掙脫貂兒的手去抓他,卻被她抓得緊緊的,緊緊的,毫不放鬆。

那男人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子之外。

我安靜下來,大口喘著氣,貂兒也在喘著氣,我們在黑暗中緊握著手,誰也不說話。

過了幾分鐘,呼吸漸漸地勻稱了,我依舊沈默著。

「東方,多虧你來了。」貂兒說。

我嘆了一口氣:「為什麼關機?」

「什麼?」她驚慌地問。雖然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那雙月亮般的眼睛,睜得那麼大地望著我。

「剛才妳為什麼要關機?」我又嘆了一口氣。

就在我剛才撲進這巷子的時候,我聽見貂兒關掉了她的手機——我絕沒有聽錯,因為她關機的鈴聲,是我幫她設定的。

在那樣緊急的關頭,她卻忙著去關手機,讓我在剎那間只有一個想法——她想要關掉的,不是手機,而是手機上的那點紅光。

她的手機,只要處於開機狀態,就會不停地閃爍紅光,主要是為了美觀而設計的,但是在剛才的情況下,無疑是很好的照明工具。

那麼,她關機,就只有一個理由——她不想讓我看見那個男人是誰。

更何況,她抓我抓得那麼緊,完全是不給我機會去追那個男人。這讓我懷疑,她究竟是真的害怕,還是給那個男人製造逃跑的機會?

「我……」她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帶著她走出那條黑巷子,望著她惶惑的臉,不知該說什麼好。

最近是怎麼回事呢?一連串的案件,如同水泡般冒出,現在,連貂兒似乎也隱藏著許多秘密——究竟在這個繁華城市的下面,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牽著她的手默默朝前走著,第一次,和貂兒在一起感到了尷尬和隔閡。

貂兒好幾次想跟我說話,張口欲言,卻又止住了。

這條回家的路,忽然顯得格外漫長,長得讓我冒汗了。

又一陣風嗚咽而過,一些蜘蛛絲般的濕意粘到了我們的臉上,漸漸的那濕意有了重量,打在臉上冷而且痛。我仰頭朝上望去,只見黑沈沈的夜空中,無數細小的雨點落下來,在周圍的燈光裏閃爍著點點銀光,彷彿古代的暗器。

我和貂兒一起望著雨落下來,落在我們的頭上,落在眼睛裏,四周的景色漸漸被水色潤開,地面上油油地閃著黃光。

我們同時嘆了口氣。

「會下雪嗎?」她說。

「不知道。」

天空那麼黑,只會下雨,不會下雪。我脫下衣服罩在貂兒頭上,拉著她的手繼續朝前走。她的手冰涼。

「剛才那個人,我以為是壞人,其實不是。」她說。

「哦。」

「他說他叫梁波。」

「哦?!」這個名字讓我吃了一驚,「他找妳幹什麼?」

她略微沈默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他還什麼都來不及說,你就來了。」

我的腦子又飛速地運轉起來——我們果然沒猜錯,梁波果然沒死,但是他來找貂兒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我?無論如何,這件事跟貂兒實在一點關係也沒有。

想到這裏,我心中不由一陣歉疚,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好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希望她明白。

我感到那隻小手在瞬間恢復了柔軟和溫暖,她透過掛滿小雨珠的睫毛望著我,眼睛裏煙波浩蕩。

「你昨天為什麼關機?」她問,「是不是忘記充電了?」

我聽她這樣說,心頭驀然一輕,不由笑出了聲。

原來是這樣,我以為她不關心我,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一連串案件,一直被警察捂得很嚴,除了少數幾個知情人,外界群眾根本不知道發生了這種事情。貂兒當然也不知道,她又怎麼會想到我正在做什麼呢?像我這樣一個大男人,一天手機不開機,的確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不由暗笑自己太小心眼。貂兒見我笑得古怪,連聲追問我笑什麼,被我一頓胡說搪塞過去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小區門口,幾隻小狗小貓在門口的花壇裏尋覓食物。貂兒看見它們,到小賣部買了幾個麵包扔了過去,那些小動物立即叼起食物一溜煙跑了。她的這個性格倒是像我。

「最近的野貓野狗好像特別多。」我說。

「它們不是野貓野狗。」貂兒搖搖頭。

「哦?」我感到奇怪。

貂兒嘆了口氣:「城市裏沒有野貓野狗,它們是被人類馴養的動物,只是又被人類拋棄了。」她停頓一下,認真地補充一句:「城市裏沒有野生動物,只有流浪動物,就像城市裏沒有野人,只有流浪的人類,道理是一樣的。」

她說得我一怔。

沒想到這個小小的腦瓜,也會想這樣的問題。

「妳說得對。」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將她送進她住的那棟樓。本來我是很想去她家裏看看的,認識這些天來,都不知道她家裏是什麼樣子。但是當我提出這個要求時,她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我不喜歡勉強她,畢竟我們認識才不過幾天,等時間長了再說吧,也許這孩子害羞。

眼看著她消失在樓梯拐彎處,我才轉身離開。

回到自己的家裏,疲倦驟然襲來。我匆忙洗了個澡,便將自己朝床上一扔,很快睡著了。


十九、實驗室


一些紅色的光點在南城上空聚集,人們仰頭望著這些光,想要捕捉,手指從空氣中穿過,只留下些紅色的印記,什麼也捉不住。

我朝其中一個飄得飛快的光點追過去,那光點嘲笑也似的在我眼前,不讓我捉住,卻也不離不棄,穿山越嶺,飛到了一處極黑極暗的地方。

在黑暗中,光點顯得格外明亮,我這才發現這裏早已聚集了上百點紅光,彷彿魔鬼的眼睛似的,在黑暗中熒熒地望著我。而在紅色的光點群中,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一切的紅點都從那裏飛出,估計便是紅光的老巢了。然而當我一腳踹去想將老巢踹破時,足下一涼,一片冰涼透骨蝕魂,赫然是一大汪水,幾乎將我整個人陷了進去。

好不容易扶住身邊的一堵牆站定,再朝那所謂老巢的地方望去,卻只見水波蕩漾,黑色的巢穴在水波中變成點點黑色的碎片,時隱時現。

我忽然明白了,抬頭望去,卻見南城懸在頭頂,一個巨大的巢穴就在南城中央,而我面前的這個巢穴,只不過是南城在此投下的倒影罷了。

正當我要朝南城跑去時,一隻狗忽然從黑暗中躥了出來,直朝我衝過來,我大吃一驚——

「啊!」

這個夢就這樣結束了,我驀然坐起,一打量,已經是早晨9點了。

夢中的情形記得異常清楚,讓我心中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可以肯定,那件事非常重要,非想起來不可。

人的大腦就是這麼奇怪,你越是努力地去思考一些東西,反而就離得越遠。現在就是這樣,我在床上呆呆地枯坐了20多分鐘,將最近經歷的所有事情都在腦海裏重播了一遍,卻始終不知道,有哪件事情和我那個夢有關。

正在冥思苦想之際,江闊天的電話響起了。

「又死人了,這次是5個。」

「啊?」

「屍體已經運到檢驗所了,你休息好了沒有?」

「我馬上過來。」

我顧不得再想那個夢,匆匆出門,打車直奔公安局。

車子一路開得飛快,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猛然一個急剎車,我跟司機兩人的身子都朝前驀地一傾。

「怎麼回事?」

「紅燈。」

我下意識地朝紅燈望去,那閃爍的紅光又讓我記起了那個夢。

一絲寒風從沒有關嚴的窗口洩露進來,擦過我的額頭,我打了個激靈,剎那間靈光一閃,不由大叫一聲:「原來是這樣!」

司機嚇了一跳,慌忙回頭:「什麼?」

我朝他擺擺手,叫他不要說話。

我終於明白那個夢為何讓我如此費盡神思了。

在剛才,我一直在想,這一系列案件發生的根源是什麼,起初我以為是三石村的那個實驗室,然而那個實驗室還未建成便已經毀了,似乎不大可能;但從已經發生的情況來看,這些事情又的確很像是實驗的產物。就在我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十字路口的紅燈讓我再次回憶起那個夢境,而這次首先進入我腦海的,是夢境裏的那汪水波。那水波蕩漾,倒映出一個位於南城的巢穴——在夢裏,我只看見巢穴在眼前,卻沒想到它其實是南城的倒影。

也許是那絲寒風帶來了靈感,不知從何而起,實驗室和那個黑色的巢穴,有一個短暫的瞬間在我腦海裏重疊了,在那個瞬間,實驗室看起來也非常像是水波裏的一個倒影。

於是我明白了。

沒錯,三石村的實驗室還未建立便已經毀滅,而南城和三石村的一系列案件,是在三石村的實驗室並不存在的情況下就已經發生的,表面上看來,這些事情的確和實驗室沒什麼關係。

但是這個夢提醒了我。在夢裏,那個巢穴可以是南城真實巢穴的倒影,那麼,在三石村的那個實驗室,為什麼不可以是南城實驗室的倒影呢?這裏所謂的倒影,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倒影,而只是一個比喻,也就是說,雖然三石村的實驗室並不存在,但是這個還未建立就已經消失的實驗室,給我提供了一種思路——一個實體可以有不止一個倒影,關於這個案件,也許有並不止一個實驗室。

既然許多跡象表明,這些事情很可能是實驗的後果,那麼證明這個實驗室的存在,也就成為一種必要了。

這種證明也並不是毫無頭緒的。在南城和三石村案件中,有個關鍵人物都出現過,那就是梁納言。

以梁納言為線索進行調查,一定可以發現更多的事情。

當我理清這些思路時,公安局已經到了。

那5名死者是今天早晨被人發現的,當時他們倒在公園裏的一片小樹林裏。這5個人相互認識,據公園守衛的人說,最近經常看見他們一起晨練,現在突然一起死了,讓人感到非常奇怪。

「他們的死狀也就不用說了,還是那樣,現場的香氣也是一樣的濃。」江闊天道。

「哦?有什麼線索沒有」

他疲倦地搖搖頭。案件一宗接一宗,卻始終沒有線索,這讓人感到十分焦躁。從案件發生以來,我們一直被案件拖著鼻子走,完全摸不清方向,一身力氣不知該往何處使。我倒罷了,這對江闊天來說,尤其是個沈重的打擊。他乾巴巴地給我講述了現場和死者的一些情況,沒有多少能夠提示我們的東西,甚至連死者的身份,暫時都沒有確定。

「已經交代人去確認他們的身份了,應該不用多久。」他說著皺了皺眉頭,「我總感覺那5個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是什麼?」我趕緊追問。


***   ***   ***   ***   ***


他苦笑著搖搖頭:「不知道,好像在哪裡見過,但又的確不認識,真是奇怪。」他抬頭望著我,「警察局裏幾個兄弟都有這種感覺。」

「有這種事?」我喃喃地道,「越來越古怪了……」

「是啊。」他遞給我一支煙,我們又討論了幾句,話題便從眼前的案子轉移到整個系列案件上來。我將關於梁納言和實驗室的想法告訴了他,讓他多少振奮了一點。

「你說的對,我們應該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他嘆了一口氣,「最近光顧著處理案發現場,實際的調查工作幾乎沒有開展。」

「這也不是你的錯,」我安慰他,「案件來得太猛了。」

他笑了笑,吩咐一名警察將梁納言的資料送進來。

警方搜集的關於梁納言的資料,我大部分已經從江闊天那裏知道了大概情況,卻沒有親眼見過。一堆東西堆在面前,倒也頗為豐富。

最顯眼的是十多面錦旗,都是患者送的,寫著「妙手仁心」「懸壺濟世」等等溢美之詞。

「這人是個怪人,也或許是個聖人,」江闊天翻著這一堆錦旗道,「尋常的醫生收到這些東西都要掛出來,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倒好,反而小心地藏在抽屜裏,生怕人知道似的。」

「是嗎?那倒真是古怪,」我將那堆東西推到一邊,順便嘲笑一句,「你們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他訕訕一笑:「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嘛。」

我大笑起來——他雖然不說,我可也知道,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一定是那個新來的實習生搜羅來的。那是個挺清秀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極為神氣,江闊天對她的態度有些特別,我只笑他,卻不點破。

這一據堆中,有一堆病人記錄是以前不曾見到的。

那是一堆裝訂得十分整齊的記錄,大致翻了翻,約有五六十名患者,我沒耐心一個一個地查下去,正要問江闊天,卻看見他目光發直,盯著這疊病人記錄,似乎在想著什麼。

「怎麼?」我推了推他。

他回過神來,並不回答,將我推到一邊,自己站到桌前,飛快地翻著那疊記錄。翻了大約五六頁,他輕輕叫了一聲「啊」,略微頓了頓,抬頭望著我。

「發現什麼了?」我問。

他搖搖頭,在翻開的那一頁上夾入一張紙片,繼續快速地翻動著,一直翻到最後一頁,一共夾入五張紙片。

「你看,」他指點著那幾張記錄上的頭像,「這5名患者,就是今天早晨發現的那些死者。」

「啊?」這個發現讓我也吃了一驚,連忙湊過去看。

這些患者的資料相當詳細,除了名稱、職業、住址之外,對患者的治療和疾病也記錄得非常完整。5名患者均患有多年的腿疾,經過治療,很快痊癒。他們痊癒的時間都是在兩個月之前,據說是採用了一種新的治療方法,從開始治療到恢復健康,大概只用了一周的時間。這個數位讓我產生了某種聯想,但因為不確定,便暫時隱忍不說。在翻看這幾名患者的記錄時,不經意查看了其他一些患者的資料,讓我又發現一件事。

這些記錄,有的時間非常久,從剛開始記錄到現在,大概已經有好幾年時間,然而仔細一看,就會發現,梁納言的醫術雖然高明,但是因為前來求醫的患者多為陳年頑疾列,因此痊癒者並不多,至多只是減輕了症狀而已。應該說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了不起了,畢竟現代醫學並未發展到百病全醫的地步。

然而所有的記錄中,到了兩個月前,就開始產生了迅速的變化。

兩個月前,梁納言開始採用一種新的治療方法為病人治療,自從引入這種治療方法以來,所有的病人都飛快痊癒了。記錄上對病人的一切、包括以前治療的細節,都記錄得非常詳細,但是關於這種新的治療方法,卻只簡單地提了一句。

江闊天早已吩咐人依照記錄上的記載聯繫死者家屬,等他回到桌邊,我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他,他仔細翻看了一遍,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兩個月,怎麼這麼巧?」

「是啊,真是太巧了。」

兩個月前,正是三石村火災發生的日子,這個時間實在是太巧了。

兩個月前,三石村的村民在本應大規模的死亡中安然無恙;同樣是在兩個月前,梁納言的患者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痊癒。

無論是在三石村還是在梁納言自己的診所,這位老醫生似乎都具備了妙手回春的能力。

我和江闊天對望一眼——我們同時想到一件事。

「實驗室!」我們說。

沒錯,關鍵就是實驗室。

照已經發生的情況來看,梁納言顯然採用了一種醫學界所未知的方法進行治療,否則不會出現那樣的奇蹟。這種方法既然是醫學界所未知的,我們當然有理由懷疑實驗室實驗的內容。

幾乎可以肯定有一個實驗室存在,而那疊醫療記錄顯示,從兩個月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幾年前,梁納言就很少離開過南城——記錄顯示,幾乎每天都有患者在他手裏接受治療,他沒有離開南城的時間——也因此可以推斷出,那個所謂的實驗室,一定就在南城內。

「不過,也許實驗者並不是梁納言?如果他僅僅是臨床使用了這種實驗結果,實驗室就有可能不在南城!」江闊天道。

這種可能當然不能排除,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合情理的,梁納言畢竟是個醫生,而不是什麼科學家,若說他獨自作出了這樣了不起的發現,確實難以令人信服。

倘若真的存在另外一個實驗者,那麼那名實驗者一定要與梁納言產生接觸,這種接觸即使不是十分頻繁,也絕不會太過冷淡。然而據江闊天他們以前調查的記錄來看,梁納言無論在家裏還是在診所,幾乎都沒有和陌生人相接觸,連熟人也甚少來往,這就不免令人感到疑惑。

我們商量了一陣,決定分頭行動。我去尋找那個或許存在的實驗室,而江闊天則負責詢問死者家屬的相關情況,並且調查梁納言生前接觸的人群,以查明是否有另外一個實驗者的存在。

在那疊資料裏,我們沒有找到任何關於實驗室或者另一個實驗者的線索。這些記錄原來都是放在啟德醫院梁納言的專家門診部裏,我決定先去那裏找找看,或許有什麼遺漏的線索。


***   ***   ***   ***   ***


臨走之前,我提醒江闊天:「問問家屬,看死者生前有沒有服用過一種紅色的藥水。」剛才查看那些記錄是,這些患者的情況讓我想到了秀娥——她也是癱瘓,卻被那種紅色的藥水治療好了,這兩者之間或許有著什麼聯繫。

「怎麼這麼說?」他疑惑地問。

「秀娥原來也是癱瘓,」我說,「據她所說,她是在服用一種紅色藥水後的一星期內迅速痊癒的,跟這些記錄上的患者情況一樣,或許其中有什麼聯繫。」我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秀娥告訴過我,那種藥水有一種特別的香氣。」

「啊?香氣?」江闊天若有所思。

當初秀娥跟我說起那種藥時,我只是微微地疑惑,並沒有深想,現在看來,也許那種藥,就是整件事的源頭,也就是那種香氣的源頭。

倘若我早點重視這種藥的存在,也許早已查明真相,甚至秀娥和後來的人,都本可以不必死的。

我懊惱了一小會兒,便將這些情緒都拋到了腦後——沒有多餘的時間來懺悔,我跟江闊天道個別,直奔啟德醫院。

啟德醫院照例是異常的繁忙,進進出出的醫務人員在洶湧的患者人群中,彷彿一葉葉白色的帆船飄在黑海之上。我在住院部門前稍微停留了一小會兒,打消了去看貂兒的念頭,向一名醫務人員打聽到梁納言專家門診的地址,匆匆趕去了。

醫院對梁納言不薄,專家門診地方不大,卻門臉輝煌,白底紅字的大招牌,當街懸掛,若不是剛才我心裏有事,一定不會忽略這個地方。正對街道是兩扇緊閉的玻璃門,推了推,已經被鎖上了。我找來管理人員,出示了江闊天給我開的證明,打開門,我走了進去,管理員跟在我身後。

門診部內有兩個房間,外間負責接待患者,內間是梁納言的辦公室。我在外間粗粗打量一番,直接進了內間。

辦公室裏佈置得相當豪華,簡單的一桌一椅,從外觀和質量看來卻顯然都價格不菲。江闊天他們之前已經將此處仔細搜索了一遍,我團團轉了一圈,沒有發現遺漏的線索,不由深感失望。正要轉身離開之時,目光不經意掃過地毯上的足跡,停了下來。

「這裏平時都有些什麼人?」我問管理員。

「梁醫生和兩個護士。」

「女護士?」

「是的。」

「病人會進辦公室嗎?」

「從不,梁醫生有潔癖,不允許病人進來。」

「診所是什麼時候封鎖的?」

「梁醫生出事後當天夜裏,公安局通知了我們,我們就封鎖了這裏。」

「打掃過嗎?」

「沒有。」

「梁醫生最後一次上班是什麼時候?」

「出事當天中午他從診所離開,就再沒回來過。」

「後來還有誰進過辦公室嗎?」

「沒有,這是梁醫生的專家門診,他一下班,診所就關門了。」

問完這些話,我微微點頭,示意管理員出去。他滿面好奇之色,一步一回頭地出去了。

地毯上的足跡並不明顯,但是還是可以看得出是男子足跡,布遍整個辦公室,尤其在辦公桌前留下的痕跡最深。根據管理員的回答,這應當就是梁納言的足跡。使我注意到這些足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足跡內部有一些微微閃亮的銀色。這些閃光十分明顯,人在屋內走動,引起光線的變化時,銀色便閃爍不定。依照江闊天一貫的細緻,如果是在案發現場出現這樣的足跡,他絕對不會忽略,然而這並非案發現場,只是被害人——當時我們錯認的兇手——工作的場所,江闊天只顧著調查梁納言的個人資料,反而忽略了對辦公室環境的檢查,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這次來的目的完全不一樣,辦公室的每一樣東西,只要有可能告訴我實驗室在什麼地方的,我都不會放過。我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團銀光,在指間搓了搓,又掏出放大鏡仔細看了看——這種銀色小東西,是玻璃粉。

我繼續在室內尋找證據,很快,在那張黑色的老闆椅上,也發現了同樣的玻璃粉;在掛在門後的白大褂口袋內,發現一個淡淡的指印。

那是一個油漆的指印。

而在牆角的字紙簍裏,我發現了一個塑膠袋,袋上印著的字,顯示這是北街一個超市裡的購物袋。

油漆、玻璃粉加上這個購物袋,全都指向一個地方——北街。

北街是離我所住的地方不遠的一處街道,那裏集中了全市的建材,是本市最大的建材批發市場。穿過北街,有一大片空置的寫字樓,由於盲目開發,那些寫字樓建成數年後仍舊無法賣出去,閑在那裏,成為民間的自由貿易市場,並且經常被流浪漢借宿。如果是在那個地方有一個實驗室,確實不會引人注目。


二十、死亡


去北街之前,我先給江闊天打了個電話,想叫他與我一道前去。

「不行。」他的聲音聽來十分疲倦。

「怎麼了?」

「又死人了。」

「啊?怎麼回事?」

「回頭再說,對了,那些死者的家屬證實,死者生前的確都曾服用過一種紅色的藥水,那種藥水的香氣,和死者屍體上的香氣非常接近。」

「非常接近?難道不是一樣嗎?」我感到疑惑。

「不一樣,他們說感覺不一樣。」

「感覺?」我喃喃咀嚼著這兩個字。

「還有,」江闊天的聲音變小了,似乎是在吩咐旁邊的警察做什麼事情,我等了幾十秒鐘,他才重新湊近話筒道,「死者的家屬都經過專家檢測,沒有發現基因突變現象。」

「是這樣——這樣看來,似乎那種基因突變並不會大規模擴散?」

「不知道,」他似乎很忙碌的樣子道,「你先去北街吧,有什麼事先打電話給我,不要莽撞。」

「好。」

掛了電話,直奔北街。

北街,不同於東街的寬闊冷漠,也不同於南街的繁華,這裏是熱鬧的,但這種熱鬧中透出的是窮人的快活,髒,亂,無秩序,草根階層在這裏如魚得水,霓虹燈似乎也不肯照亮這裏,偶爾在某家黑糊糊的理髮店前有一溜花花綠綠的霓虹燈,白天也在慘澹地閃爍著。朝街的一溜門面專賣各種建材,或許是天冷的緣故,雖然人來人往,生意卻很冷清。路面上滿是玻璃渣和建材碎片,油漆、汽油的氣味充斥鼻腔。我穿過這條長長的街道,轉了一個彎,眼前出現一片連綿的寫字樓。在前幾年的開發狂潮中,這些寫字樓被炒得火熱,宣傳攻勢做足,銷量卻不盡人意,大部分房間都空著,彷彿一隻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陰森的天空下冷靜地窺探著這個世界。一些零散賣出去的房子裝修一新,窗口透出點燈光,影影綽綽晃動著一些忙碌的人影,這才給這片地區增添了一些人氣。相對於北街的熱鬧,這裏似乎過於蕭索了。

我該到哪裡去尋找梁納言的實驗室呢?雖然範圍已經縮小到這片地區,然而粗粗一數,光是超過20層的樓就有5棟,其他的小樓房更是林立充塞,不知從何找起。

一隻狗從我身邊經過,輕快地小步跑著。

又一隻狗從身邊經過。

一群流浪狗從我身邊呼嘯而過,互相追趕撕咬著,一些骯髒的貓蜷縮在避風的地方,眼光幽幽地望著我,那目光是倦怠而警惕的。

我心中感到一絲疑惑——最近的流浪貓狗的確是太多了。

我小心地避開那些毛髮糾結的動物,它們溫順而冷漠,膽怯而警惕,同樣小心地避開我。

仰頭望望,在高樓的環抱中,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塊灰色,讓人有了坐井觀天的感覺。

正在感嘆之際,忽然感到四周有些異動。

一隻狗慢悠悠地從北街那邊跑來,身體有些歪斜。這是一隻壯年的狗,雖然皮毛骯髒,但是十分壯碩,粗大的肌肉在皮膚下滑動著,有兩個地方受了傷,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一路淌著血,血的熱氣在空中飄散成白霧,隨風蕩來濃厚的腥味。幾個淘氣的孩子拿著石頭和大棍子在後頭追趕,看見我望著他們,遲疑一下,便一哄而散了。

這狗傷得不輕,跑的速度很慢,見我站在前面,它似乎有些畏縮,考慮了幾秒鐘,仍舊朝我奔過來,從我身邊跑過去,甚至還回頭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一棟樓的樓道裏。

那棟樓在這些樓房裏是相對來說最為陳舊的一棟,一共六層高,除了一二層有零星的幾個裝修好的房間,三層以上全都是一個接一個黑洞洞的窗口,裸露著水泥望著我。

這些本應是給人居住的房子,成為動物的樂園了。

而那些流浪的貓狗,在那隻狗走進樓中沒多久,也都陸續進去了。這讓我感到幾分好奇,便也尾隨而去——我無法說明自己是出於一種什麼心態,就這樣跟隨在一群被人類拋棄的動物身後,想要走進那棟樓。

那些貓狗大約有三十來隻,一個接一個,步態匆忙,熟練地上了樓梯,上到二樓,鑽進一處敞開的房門。

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那房間竟然裝修得頗為豪華,地面上鋪著白色的地板磚,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許多骯髒的貓和狗舒適地躺在地上,地面上為他們鋪了一張張厚厚的棉墊,白色的地板已經印上了無數的梅花腳印。

是誰這麼有愛心,竟然收留這樣多的流浪貓狗?

才剛走到門口,那些懶洋洋地臥在地板上的動物都警惕地抬起身子,從喉嚨裏發出威脅的聲音。幾隻狗對我齜出了它們的牙齒。

「有人嗎?」我只得高聲喊叫,身體朝後稍微退一點,以免惹怒那些激動的動物。

沒有人回答我,但是我分明聽見室內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是人的腳步聲,急促而細碎。

雖然沒有進門,但是從門口看去,也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幾個敞開的房門。客廳裏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大沙發,什麼也沒有,沙發上已經臥滿貓狗。屋內沒有開燈,在幽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其他房間內的情況,只隱約望見一片白色,鼻間除了貓狗毛髮的腥臭,似乎還有酒精和苯酚的味道。一行鮮紅的血跡留在地板上,朝某個房間延伸過去。

住在這裏的會是誰呢?

「有人嗎?」我又喊了一聲。

依舊沒有人回答。

我靜靜地等了幾分鐘,只得轉身離開,正打算下樓請求江闊天支援,忽然聞到一種芳香。

我全身一震,停了下來。

是那種芳香,特異的香,卻又似乎略有不同,並不令人恐懼,反而讓人覺得安寧和舒適。

這種香,伴隨著從樓外吹來的絲絲冷風,穿透了動物熱烘烘的臭氣,從那個房間裏傳到我的鼻子裏。

我驀然轉身。

那些狗被我的動作驚嚇,發出一連串驚人的咆哮聲,紛紛站立起來,十幾雙眼睛瞪著我,讓我心中發寒。我不敢亂動,只得一步步倒退到樓梯口,準備沿樓梯而下。

香味在空氣中飄拂著,溫和而寧靜。

同一層樓的另外兩間房間,始終將門緊閉著,彷彿沒有聽到外面的狗叫,彷彿房間裏沒有人,但是從那兩扇房門背後,我分明聽見一些不安的騷動聲。


***   ***   ***   ***   ***


我等了幾分鐘,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索性離開了這棟房子,遠遠地走了,然後拐個彎,確定從那間有狗的房間裏看不見我時,又悄悄地藉著樓房的遮掩,折了回來。在這趟返回的路上,幸運地發現一隻廢棄的油漆桶,桶內殘餘著小半桶油漆。我將這些油漆一路灑在我走過的路上,這種強烈的氣味,想來應當能避過那些嗅覺靈敏的狗了。我躲藏在那棟樓對面的樓上,選擇了一個正對那間房子的位置,悄悄地觀察。那間房子的窗上掛著墨綠色的窗簾,完全看不見窗簾後的動靜,所以我所說的觀察,其實也無非是等待。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左右,貓和狗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那棟樓的樓梯口湧出,動物的身影奔向四面八方,很快就消失了。幾隻健壯的大狗在樓前追逐嬉戲著,看來我仍舊沒有什麼機會靠近那間房子。

機會很快就來了。

幾隻狗慌慌張張地從北街方向跑來,嘴裏發出低聲的嗚咽,看起來十分焦急。它們跑進那棟樓,幾分鐘後,又跑了出來。

狗群中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鮮紅的裙子,微微捲曲的短髮,因為低著頭,看不清她的臉——是個女孩,也許是六七歲,也許是八九歲,說不準。她的衣服雖然很漂亮,卻有很多污痕,彷彿很久沒有換洗過了。她跟著那幾隻狗跑出來,門口的狗看見她,全都圍上去,熱烈的搖擺著尾巴,用鼻子在她的腿上蹭著,她一邊低聲安慰它們,一邊急急地跑著。

陰冷的風緊貼著地面吹過去,將那女孩的裙子吹得如同一面火紅的旗幟,狗的毛髮氣味也被這陣風吹散了,一點味道也傳不上來。

我猛然想起那個三石村孩子說過的話——在火災的時候,與梁納言一起出現的,是一個小女孩。

紅衣小女孩。

不知為什麼,穿紅衣服的小女孩總是讓人感到有幾分毛骨悚然。我將頭探出一點,想更清楚地看清她的容貌。她似乎是察覺到了,驀然停下腳步,仰頭朝我隱身的位置看來。這下我的確看清她的容貌了,那是一張清秀的臉,異樣的蒼白,毫無血色,嘴唇只有一抹微微的淡紅。

白色與紅色相映,愈顯得白色更白,紅色更紅。

她靜靜地望著我,眼神也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樣靈動,一雙烏黑的眼珠彷彿不會轉動一般,落在我臉上,牢牢定住。這種眼神讓我覺得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朝後縮了縮。這麼一動,角度略微一變,看清她原本隱藏在陰影中的下巴,又吃了一驚。

她的下巴上一片鮮紅,我原本以為那是衣服的顏色,現在看來,那點鮮紅淋漓不斷地朝下滴落,有一些還落在她的胸前,形成一片濕潤的痕跡。這孩子受傷了。我趕緊衝下樓,跑到她跟前,她仍舊是僵直地站在那裏,除了被風吹動的衣服和頭髮,身體的其他部分都一動不動,就那麼定定地望著我。在四周陰沈灰暗的背景下,這麼一個鮮豔而僵硬的小女孩,形成一副頗為怪異的圖畫。

血一滴一滴從她下巴上滴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一個深色的圓點,在她腳邊,一盆不知被誰拋棄的仙人球被血滴得斑斑點點。

女孩身邊的狗看見我,立即圍成一圈,將女孩包圍在中央,對著我發出威脅的吼叫聲。我只得站住腳步:「小妹妹,妳受傷了嗎?」

女孩僵直地望著我,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她的眼珠開始快速地轉動,朝左右看看,臉上顯出極度驚恐的神情,彷彿看見了什麼讓她害怕的東西,全身也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這種顫抖讓她站立不穩,她蹲了下去,眼睛卻還是死死地望著我。從她蹲著的那個角度那樣費力地看我,低著頭,眼睛卻是仰視,這使得她那雙原本十分漂亮的眼睛變得像死魚般的翻白了。

我心中又增添了一絲詭異的感覺。

與我平行的風忽然打了一個旋,改變了方向。那風從遠方疾弛而來,帶著刀鋒般的呼嘯聲,穿過小女孩的身體,滿滿當當地撲入我的懷中。

那種香氣也在一瞬間充塞了我的呼吸系統,溫柔寧靜的異香,絲棉般纏繞著,讓我無法恐懼,卻又不能不恐懼。

隨著香氣撲來,那女孩忽然尖厲地叫了起來,她張大嘴,下巴上滴答著鮮血,一邊對著我的臉大聲的慘叫,一邊極其緩慢而笨拙地後退。

她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手指著我身後,一邊不間斷地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回頭望去。

身後是安靜的樓房,風從地上帶起骯髒的白色塑膠袋,沒有其他的人。

是什麼東西讓這孩子如此害怕?

「別害怕,小妹妹……」我試圖安慰她,話還沒有說完,幾條狗一齊朝我撲過來,我見勢不妙,轉身就跑。

這些流浪的動物,骨子裏不知積蓄了多少對人類的仇恨,它們跑得飛快,一直追著我繞過好幾棟樓,最後,我躥到了北街繁華的街道上,人們看見我被狗追得緊,紛紛拿著棍棒過來幫忙。那些狗看勢頭不對,悻悻地怒吼了幾聲,便迅速離去了。

我呼了一口長氣,這才發覺背後已經被熱汗濕透了。當我打電話給江闊天時,手指還在忍不住顫抖,在手機鍵盤上留下許多濕漉漉的指印。

簡短地將事情一說,江闊天給北街派出所打了個電話,很快來了兩個民警,帶著粗大的棍子,和我一起再次走到剛才的那個小區。

當我們回到剛才那個女孩站的地方時,女孩和狗都不見了。在那棟我監視過的樓房前,那幾條壯大的狗也不見了。

似乎所有的流浪動物,無論是貓還是狗,都從這個小區消失了,只有老鼠,還在地洞裏不時探出頭來,毫不畏懼地凝視著我們。

他們去哪裡了?

我茫然地四望,小區四通八達,任何一個方向都可以逃跑,無法確定那小女孩去了什麼地方。

見我十分懊惱,一個民警好心地問:「是這裏嗎?她逃走了?」

我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樓前的地面:「這裏還有血跡,是那女孩留下的。」

兩個民警在地上找尋一陣,笑道:「哪裡有血跡。」

「這裏。」我指著地面,話卻噎在喉嚨裏,吞不下吐不出——血跡呢?

面前的地上塵土飛揚,什麼樣骯髒的痕跡都有,就是沒有血跡。

難道我找錯地方了?

然而那盆仙人球還在原地,仍舊歪斜地倒在我腳下,只是仙人球上沒有任何血點。我抬頭看看,沒錯,的確就是這裏,那女孩下巴上淌著血,帶著驚恐的神情,一步步後退。

但是血呢?

香氣也消失了,風吹得十分猛烈,空氣被風帶起的灰塵攪得渾濁一片。

我茫然地站了許久,直到民警咳嗽一聲,我才回過神來,定定神,指著剛才我所監視的那棟房子:「上去看看!」

香血(二十一~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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