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计数器由 2010.12.14 起统计

香血

繁體版

作者:不詳

血尽而亡

楔子

2004年深秋,寒冷像无数的牛毛细针,藏在灰色的空气中,冷不防就扎人一下,扎得人皮肤生痛。

由于寒冷,夜里2点多钟,街上便已经冷冷清清,不见行人。

我沿着长长的人行道独自走着,穿过路旁的樟树在路灯下投下的一道又一道的影子,路边店内传来的歌曲声热闹地响着。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夜市,通常人们都喜欢在那里吃火锅,但是今天太冷了,没有人,火锅的香气氤氲了整条街道,只吸引来几条流浪狗。

我一向同情流浪狗,同情它们被人类背叛的忠诚。看见它们哀怨地低鸣,在地面上搜寻残羹冷炙,嘴里发出失望的呜咽声,我总是为之动容。我的手里正好提着一袋熟食,便掏出几块扔给它们。

它们开始争夺食物。其中一只狗大约年纪太大,腿有点跛,踉跄中撞翻了放火锅的桌子,一大锅滚水都扣到了它的身上,火锅中放的一把尖利的铁叉,也不偏不倚地插入它的左眼。

我和夜市老板同时惊叫起来。

狗在一瞬间发出凄厉的哀鸣,在原地倒下、滚动,四肢不断抽搐,同时不断地哀鸣着,眼睛里开始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血像花朵般点点洒落在地面上,染红了它雪白的爪子。

我走过去,想看看它的伤势。它看见我,立刻挣扎着站立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开了,那把铁叉依然插在它眼睛里。其它的狗站成一排,警惕地看着我。

我只得站住了——流浪狗不相信人类,我也没有办法。

那只受伤的狗跑到远处,一拐弯便不见了。其它几只狗等了一阵,也都跑散。我和夜市老板议论叹息了几句,便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阵,面前颠颠地又跑来一只狗,它的腿有点跛。我心中一动:这不会就是刚才那只受伤的狗吧?等它跑得近一点,我仔细看了看它,果然是那只狗,它那雪白的爪子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左眼周围也留着大团的血迹,毛皮被血粘成一团一团的。但是那把铁叉不见了,它的左眼依旧是明亮的,仿佛没有受过一点伤。它的身上也没有烫伤的痕迹,很轻松地跑着,看见我,也不避开,反而在我的熟食袋上嗅了嗅,示意要吃。

我掏出一块熟食递给它,趁它低头吃的时候,又注意察看它的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凑近它嘴边时,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从它嘴角散发出来。

我迷惑不解,正要仔细再看,它已经吃完熟食,跑开了,一缕异香随着它张嘴喘气,飘洒在深秋冷峭的空气中。


(1)


一连几天都非常寒冷,滴水成冰的日子,人们只想在家里享受火炉的温暖,白天除非要上班,通常没有人愿意出来,而一到夜里,街道上就更加冷落。

这天夜里,我又是很晚才回来,依旧是我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街道上,路旁的路灯寂寞地亮着,店面门口的霓虹灯也在职业性地微笑,像一朵朵顾影自怜的花。

忽然一阵异香伴随着寒风侵入鼻中,淡淡的,仔细一闻,又仿佛没有。这种香气,正是几天前那个夜晚,我在那只受伤的野狗身上闻到的那种味道,像麝香,又比麝香要清淡。

越往前走,香味越浓,走到夜市附近时,香味已经浓得不需呼吸也可感知到。

夜市仍旧无人光顾,店前摆着的椅子,冷冷落落,被冻得起了一层白霜。似乎连夜市的老板,也耐不住长夜的寒冷与寂寞,缩在屋内没有出来。

只有风,低低地拂过地上的不知什么布料,微微飘扬成一面旗帜。

咦?

走得更近些,我忽然发现,那被风吹起的布料,是一方上好的丝巾,酱色格子花纹,缠绕在桌子腿上,赫然是夜市老板平时常戴的那一方丝巾。据说这是他老婆给他买的,被他爱逾珍宝,今天不小心丢在这里,他一定要心疼死了。

我跟老板有颇长一段日子的主顾之谊,便走过去,想拾起那方丝巾。

这一走过去,绕过重重遮挡着视线的桌椅,让我看见了夜市老板。

他穿著惯常的那件深色工作服,两臂戴着厚厚的袖套,躺在地上,身体呈现一种奇异的僵直状态,背朝着我。

我急忙走过去,叫着他的名字“郭德昌”,同时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他的身体被冻得很硬,像一条冰箱里的冻鱼,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完全反转过来。

一看到他的容貌,我不由惊呼一声,手一松,坐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几步。

他的面孔,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面上毫无血色,白得像蜡,皮肤因为僵硬而绷紧,眼睛瞪得极大,张大的瞳孔里,似乎仍旧残留着恐惧的神色;嘴大张着,仿佛临死前仍旧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整个面部都扭曲变形;在这种死亡的惨白之中,他的脸上,分布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淤青,每一团都有拳头大小,盖着他没有生气的脸,平添了几分诡异和恐怖,仿佛一朵朵死亡之花盛开,让这张寻常的死脸,变得如鬼魅般莫测。如果不是和他十分熟悉,我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本人。

而那种奇特的芬芳,正从他身上源源散发出来。

我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这才想起要报警。

报警之后,知道警察很快就会到,心里有了安慰,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开始大着胆子打量他的尸体。

冷静下来,才看出原先没有看出的一些东西。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的衣服是很厚的,现在却被撕破了许多地方,衣料翻开来,露出里面的羽绒,风将破损处的衣料掀开又合上,白色的羽绒在深色的衣服上时隐时现。

当风又一次掀开那些衣料,连羽绒都被风吹散,我蓦然看见在衣服下隐藏着一些东西。

我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我慢慢朝尸体移过去,用一根落在地上的一次性木筷,轻轻挑起他身上一片被撕开的衣服。

郭德昌年纪五十有余,已经接近老年,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著好几层衣服,除了外面深色的羽绒服之外,里面还套着两件厚毛衣和一件保暖内衣。

但是这些厚厚的衣服,都无一例外地被撕开了。

我挑开所有这些被撕破的衣服,他的皮肤裸露出来。

惨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团大大的淤青,青得近乎发黑,仿佛一朵黑色的花,开放在他惨白的肌肤上。那团青色边缘布满一些细小的痕迹,仿佛是一些浅浅的凹痕,仔细一看,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那样深的颜色,对我的视力造成了强烈的刺激,我忽然有窒息的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逐一挑开那些被撕破的地方,在他全身,甚至连脚踝处,这样的地方,总共有上百处。

每一处破损的衣服下,都隐藏着一团这样的淤青。

郭德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淤血布满全身?这样看起来,仿佛是有许多重拳打在他的全身,如此密集的重击,他被活活打死,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重击会让他的衣服产生撕裂的破口?

香气冰冷地缭绕在鼻间,我忽然没来由地一阵胆寒,打了个寒战,朝四周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黑暗中,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

风吹到脸上,是透骨的冷。

远远的,传来一声仿佛狼嚎的长啸——这个城市里的狗,经常会这样长啸,可是今夜听来,却令我心头格外战栗。

有一阵更加响亮的长鸣传来,令我心头一哆嗦,继而心中一宽——那是警车的鸣笛,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我再看一眼郭德昌的尸体,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青色的痕迹,突然都迅速地变淡、缩小,一处处,像阳光下的花瓣一样萎缩、凋零,最终消失。他脸上那些淤青收缩的时候,牵动他面部的肌肤,做出许多古怪的表情,甚至对我眨了眨眼。我全身寒毛倒竖,冷汗早已湿透了几重衣服,如果不是警察已经来了,我真的再没有一丝勇气留在这里。

这些淤青消失得如此迅速,当警察到了跟前时,已经一点痕迹都不剩。

警察向我问情况,我将自己看到的都如实说了,只除了淤青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它们会这样快地自动消失。

警察没有看见那些淤青,在现场作着勘测,并且放我走了。

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查不出真相,因为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事实。

我独自走在这样的夜晚,鼻间萦绕着那种特异的芳香,冷汗一直在不断地冒出来,直到回家,直到用被子捂住全身,经过无穷的冷战之后,才沉沉睡去。 



(2)



第二天,当阳光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习惯性地坐了起来,有好一阵头脑眩晕,觉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过了一会,才记起昨晚的事情,郭德昌冰冷僵硬的尸体、他面上恐怖的表情、还有那些奇怪消失的淤青,一一从眼前掠过,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种特异的芬芳,不由打了个寒颤。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郭德昌的火锅店,早晨七点,街道上还没有多少人,火锅店仍旧维持着昨夜的原状。不知道警察在现场发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郭德昌的老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几年前因为车祸而瘫痪,一直是郭德昌在照顾她。今后,那个可怜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我迅速穿好衣服——郭德昌有几次曾带我到他家里吃家乡菜,我和他老婆见过几次面,是个柔弱而和善的女人,现在郭德昌出了事,她恐怕还不知道。郭德昌一向是个好丈夫,通常会在凌晨5点的时候准时回家,现在他老婆一定等急了。他们两人都是外地来的,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熟人,恐怕也就是我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到他家里去一趟。

郭德昌的家,在离我居住的小区不远的一个巷子里,那里是一片破旧的楼房,专门出租给没钱买房的打工者。我绕过堆满各种纸箱的狭小信道,转了几个弯,最里面那栋三层楼的一楼,种着太阳花的那间,就是郭德昌的家。

我敲了敲门——出乎意料,门很快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和我一个照面,我们两人都同时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东方!”他一个拳头砸到我肩膀上,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回给他一拳。

这个人,名叫江阔天,是我初中到大学的死党,毕业后和我同一个城市当警察,只是由于工作忙,很久才能联系一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郭德昌的案子是你负责?”我问他。

他点点头:“正要去找你,你怎么也卷进来了?”

我苦笑一下:“待会再告诉你——郭德昌的老婆怎么样了?”

江阔天叹了口气,摇摇头:“很伤心,一直在哭,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跟他走进屋子。

郭德昌租来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厅,而且潮湿阴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须开灯才能看清屋内的东西。他老婆正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埋头痛哭,旁边一个束手无策的女警察正在笨拙地安慰她。

“秀娥姐。”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在蓬乱的头发中,原本就很瘦削的脸显得更瘦,面上湿漉漉的,望着我,叫了一声“东方”,便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我在她身边默默坐下,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一阵,擦擦眼泪,勉强说道:“是你发现他的?”

我点点头。江阔天和那个女警察很体谅的没有问她什么,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秀娥叹了一口长气,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一个简陋的柜子边,打开柜门,找着什么东西。

我起先不觉什么,只觉得她何以走得如此之慢,过了一会,才发觉事情有点奇怪。

秀娥,她原本是一个瘫痪的病人,在床上躺了5年,一个多星期前,我见到她时,她连坐起来的能力都没有,现在怎么却能够走路了?

“秀娥姐,妳的腿好了?”我疑惑地问。

秀娥点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是德昌从乡下给我抓了一个土方子,吃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话令我有点兴趣,不知道是什么药方,竟然如此神奇?依照往日的脾气,我一定会就这件事追问下去,可是她现在如此悲伤,我也就没有多问。

她慢慢走回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给我说郭德昌的一些往事。那些生活中的琐屑,与郭德昌的死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我们谁也不忍心打断她。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终于又长叹一声,有点羞涩地道:“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德昌死得古怪,不然警察也不会来。”她瞟一眼江阔天,眼神中带着所有这种飘摇的小人物对警察的天然畏惧。

江阔天问了她很多问题,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否令他满意。

问完之后,他对秀娥道:“恐怕还要麻烦妳跟我们到局里去认认尸。”

秀娥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道:“我可以将他领出来吗?”

江阔天摇摇头,歉意地道:“案件没破之前,暂时不能领出来。”

因为我是秀娥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因此陪她去看郭德昌的尸体,也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由于天冷,尸体没有放进冰柜,仍旧躺在解剖台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布。我和江阔天陪着秀娥走到尸体旁边,那种奇特的芳香仍旧似有若无地从死去的郭德昌身上散发出来。

秀娥慢慢揭开白布,郭德昌那张恐惧的脸露了出来,让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我赶紧将她扶住。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地道,“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郭德昌的脸,仔细端详着他,好象怎么也看不够。

看了一阵,她面色一变,露出疑惑的神情。

“有什么不对?”我和江阔天同时问道。

她没有回答,用手拨弄着郭德昌的头发,一阵阵翻弄,露出里面白色的头皮。翻弄了半天,又将白布继续掀开,被江阔天阻止了:“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解剖,妳还是不要看为好……”

秀娥看看他,将他的手轻轻拨开,仍旧将白布全部掀开,郭德昌赤裸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在强烈的灯光下,这具僵硬的尸体白里透青,让我也不敢多看。但是秀娥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害怕,她急切地朝郭德昌腹部看去,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是解剖后缝合的,缝合得非常粗糙,因此也使他的尸体更加难看。我觉得让秀娥看见被解剖后爱人的尸体实在太残忍了些,正要劝她出去,却见她直直地盯着郭德昌的右下腹,眼睛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竟然似乎十分高兴。

我和江阔天都觉得很奇怪,正要开口,她已经说话了,她说的话,让我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德昌。”她说。 



(3)


她这样一说,我心中一紧,第一个反应是她受刺激过度,神志有些不清楚了。

我和郭德昌之间由熟食结下的交情,比一般熟客与他的交情要深得多,这大概是因为我常常在凌晨光顾他的小店,而他在那个时候总是特别寂寞吧?对这样一个熟悉的人,我绝不可能认错。面前这具尸体,虽然面部由于恐惧而扭曲,但是仍旧可以看出,他的的确确就是郭德昌,那副小眼睛大鼻子的五官,和那张圆圆胖胖的脸,连同两边一双大大的耳朵,都是属于郭德昌的。

“为什么这么说?”江阔天问道。他似乎没觉得特别惊讶,这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这不是德昌。”秀娥又重复一遍。她翻开郭德昌的头发,露出发根:“德昌年纪大了,白头发不少,我们又没有钱总是上理发店染头发,昨天他出门前我还帮他理了理头,有一大半是白的,但是现在……”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不必说我们也看得出来,郭德昌的头发,从发梢到发根,全都黑亮如漆,一根白头发也没有。

我和江阔天互相望望,他立即掏出笔记本记下,然后问:“还有吗?”

“还有,”秀娥的声音微微打战,指着尸体右下腹部,“德昌做过盲肠切除手术,这里应该有一道疤痕。”

那个地方,现在光滑无比,不要说手术疤痕,连一道小小的擦伤也没有。

不仅如此,根据秀娥接下来所说,郭德昌小时候曾经被狗追咬,全身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处伤痕,现在却踪迹全无。除了解剖留下的伤痕,整具尸体完美无瑕,找不到一处伤痕。

如果秀娥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具尸体,当然不是郭德昌。

秀娥似乎没有必要说谎,她一向是个那么老实本分的女人,我仔细看看她,她的悲伤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眼角那种抹不尽的湿意,显示出她内心的焦虑,虽然她认为这不是郭德昌,却只略微放松了一会,又紧张起来。

“这不是德昌,又会是谁呢?”她喃喃地道,“德昌又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郭德昌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这个人不是郭德昌,那么他又会是谁?

江阔天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一起普通的谋杀案,似乎变得复杂了。

送走秀娥,江阔天邀我到附近的茶馆喝茶。

我们坐在临街的窗口,江阔天一向直爽,不废话,立即进入主题:“你那天看见了什么?”

“我已经都跟警察说了。”我不动声色。

他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真的就只有那些?”

“当然不止。”我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天警察笔录时,我没有说真话,是因为我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江阔天不一样,他以前和我一起探险时,经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将自己所见到的告诉了他,他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兴奋,靠过来,低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我不悦道。

他笑了笑,犹豫一下,咬了咬两腮的牙齿,仿佛下定决心,从随身所带的那个硕大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这是这件案件的资料,”他深吸一口气,“按理是不应该给警察以外的人知道,不过,根据你的说法,这件案子,似乎非常古怪,”他对我眨眨眼,“你恰好又是一个古怪的人,所以,你帮着参谋参谋,也许会有所帮助。”

古怪的人?我露出一个苦笑。我决不是个古怪的人,只是不幸有过几次古怪的经历而已。

那些资料,有现场记录、尸检报告、谈话记录等等。根据这些资料来看,郭德昌死之前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和平常一样,没有反常的地方,夜里12点之前,都有人作证可以看见他。我发现他的尸体是在凌晨两点,在12点到两点之间,没有人看见过他——这并不表示他那段时间到了别的地方,而是在那段时间,警察找不到在夜市附近出现过的人,因为天太冷,人们通常都不会逗留到那么晚。而尸检报告显示,郭德昌的死亡时间,就在12点到两点之间。

郭德昌的尸检报告写得很详细,从这里可以看出,郭德昌的死亡,确实非常古怪。他的死因,是因为血液流失——他全身的血都完全消失了,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但是他全身,却连一个伤口也没有,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针孔都没有。因此那些血是如何失去的,成为一个最大的谜团,也使整个案件显得非同寻常。并且,尸检的结果,这具尸体全身的器官都非常年轻,大约30岁,而郭德昌已经50多岁,这又是一个不吻合的地方。怪不得当秀娥说这不是郭德昌时,江阔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猛然记起当时江阔天向秀娥问话时,曾经问过她,郭德昌是否有过往病史,当时秀娥回答说郭德昌有糖尿病。

但是尸检报告却显示,死者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疾病。

难道这真的不是郭德昌?

“有什么想法?”江阔天问道。

“你呢?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我反问道。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们已经有了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郭德昌的死,是因为血液完全流失,法医找不到伤口,所以觉得不可解释,但是在法医和警察检验之前,我已经见过郭德昌的尸体,他身上那些青色的痕迹,至今回想起来,仍旧令我有触目惊心之感。

既然郭德昌的血液流失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似乎就只能归结于这些痕迹——但是什么样的重击会这样厉害,击打他之后,还使他的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那些淤青,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还有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郭德昌,又或者,是一个和郭德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是这样,郭德昌本人,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我再也想不明白,摇摇头:“能不能想办法证实死者的身份?”

江阔天点点头:“已经在做了,我们已经有同事到他家里采集样本,而且,”他看了看我,又道,“现场附近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我们已经一一采样,大部分脚印都已经找到了主人,并且排除了作案的可能,只剩下两双脚印,一双男人的和一双女人的。”

“哦?”我挑起了眉头,“我的脚印,应该也留在现场?”

“当然,”他又仔细看了看我,似乎有点尴尬,“你的脚印,刚才在警局已经采集过了。”

已经采集过了?但是我却完全不知道。我愤怒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笑:“这是办案的手法,你要体谅——秀娥的脚印也采集了。”

秀娥?我皱起眉头——我不认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会和凶杀案有关。

“你帮我参谋参谋,”江阔天收拾好资料,“这件案子看来不寻常,我虽然逻辑思维很强,但是碰到不符合逻辑的事情,还是得你帮忙。”

这家伙,分明在绕着弯子骂我思维没有逻辑性。我捶了他一拳,接下来我们便不再讨论案情,转而闲聊一些旧事,一壶茶冲了好几道,越冲越香,令人流连忘返。 



连环(1)


和江阔天分手之后,已经将近中午,我回到家里,收了几封邮件,睡了个午觉,正准备做事,却又接到了江阔天的电话。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本能地认为,是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但是他的话却让我很失望。原来他只是又接了一桩新案子,现在正在医院询问伤者。

“那关我什么事?”我有点不高兴地问。

“这个伤者的身上,”江阔天慢悠悠地说,“也有那种特殊的香味。”

哦?

我鼻间仿佛又出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芬芳,淡淡的,如麝香,又比麝香更清淡。

“我马上过来!”说完我便挂了电话,江阔天狡猾的笑声被我不客气地阻挡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赶到医院,江阔天和两个小警察正守在急救室外面,伤者还在里面抢救。

伤者名叫沉浩,是小学教师。据送他来医院的人解释,当时沉浩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歪歪斜斜地冲出来,腹部插着一把匕首,神志也不是很清楚,旁边的人见了,便连忙打了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里来。有几个人跑到他冲出来的巷子里看了看,那巷子四通八达,凶手早已不见人影,除了地上的一摊血,什么也没有。

“整条街道都充满了一种很特别的香味。”那个人在向我叙述的时候,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同时耸起鼻子向空中闻了闻,“你闻到没有?就是这种香味。”

医院是个气味很重的地方,但是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仍旧无法掩盖那种奇特的芬芳,若有若无的从急救室里传出来。

“那把匕首,已经送回局里进行化验了。”江阔天道。

我皱了皱眉头:“其实你不应该让我牵扯进来……”

“本来是不应该,”江阔天打断我的话,“不过根据你所见到的,这起案子肯定不一般,最后还是会要找你,不如现在就让你跟进,省得我从头给你解释案情。”

他这话让我忍不住笑了。他这样说,是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几起怪异的案件,公安局碍于身份,不能直接以灵异事件来对待,便找到我的叔叔协助调查。我叔叔是一个很有名的术士,是否真有法术我不知道,但是那几起案件,都是通过我的推理和他的灵异常识侦破的。后来叔叔不在了,碰到这类案件,警察就直接来找我了。

但是,实际上,我并不具备任何灵异常识,胆子也只有中等大小,只是好奇心特别强烈。

“你们领导同意了吗?”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他们迟早会同意的。”江阔天笑道,显然他没有请示领导就擅自做主将我拉了过来。我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说话间,手术室的灯灭了,沉浩被包围在一大堆的塑料管和玻璃器皿中推了出来。他很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脸色惨白,没有知觉地躺着。

“他怎么样?”江阔天问道。

医生摇摇头:“希望不大,伤口太深了。”

沈浩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警察只得通知了他们单位的领导,但是领导现在还没有来。眼看着他孤零零地被推进加护病房,我有点难过。

在沉浩的病床后,长长地拖曳着一线若断若续的芳香。

“护士小姐,”我拦住一个护士,“请对他注意点,他没有家人。”

那名护士点点头,口罩上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似镀了油一般光亮,看得我心中微微一颤。

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一笑,进了病房。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形,睫毛抖动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进去呀,还待着干什么。”江阔天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带头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那名大眼睛的女护士和病人,其它的医护人员都已经离开了。病人正在昏迷中,我们进来仿佛毫无含义。江阔天待了两分钟,便有些不耐烦,想要走。

但是这里有了那名护士,对我来说,有了别的含义。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等他醒来。”我说。江阔天也不反对,便顾自走了。

这样,除了那个昏迷的沉浩,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护士小姐了。我偷偷地瞟了瞟她胸前的工作牌,上面是她一张清丽的小照,出于紧张,面容没有看清楚,但是她的名字,我却记住了——庄若貂,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庄小姐,”我咳嗽一声,“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这个很难确定,他伤势很严重,不一定能够醒过来。”说完她看了看我,好奇地问:“你也是警察?”

我摇摇头。

我努力想找话题来跟她搭讪,不过她好象很忙,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我发觉自己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再待下去,只得起身离开了。她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又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离开病房,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甚至没有见到她的脸,除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整个面部都被雪白的口罩遮住了。

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多,走在白色的走道里,不时和迎面来的人相撞,我微微觉得奇怪——这家医院规模不是很大,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看病?是不是最近生病的人特别多?

在医院挂号大厅里,我被一个人叫住了。

是秀娥。

她手里拿着一本病历,分开密集的人群,慢慢朝我走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她的腿还没好利索,仍旧有点跛。

“秀娥姐,妳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我迎上去问。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就不是很健康,何况以前郭德昌也说过,她总是生病。

秀娥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病历在我眼前晃了晃,无力地道:“今天上午从公安局回去后,就开始拉黑色的大便——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医生说是胃出血 ——以前都是德昌背我来的,我也不知道医院的规矩。”说着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捂在眼睛上,无声地哭泣起来。那条手绢已经湿漉漉了,看来她已经掉了很多眼泪。



连环(2)



我也叹了一口气:“你挂号了没有?”

她摇摇头,为难地看着挂号处汹涌的人头。因为人多,那里的队伍已经变形,靠近窗口的地方挤成一锅粥。秀娥大约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出过门,面对这样的阵势,怪不得她到现在还没有挂上号。我接过她手里的病历,努力挤进人群给她挂了号。

“奇怪,这个小医院怎么生意这么好?”

“不知道,以前德昌带我来的时候,这里很冷清的。”

我看她一眼,带着她到门诊处。那里也排了长长一溜人,我将她的病历和挂号单交给护士,陪着她在走道里的长椅上坐下。

“其实德昌出事,已经有过预兆了。”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冒出一句话。

“哦?”

“今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牙龈出了很多血,连下巴上都沾满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牙龈出血,是要死亲人的。”她幽幽地说,又哭了起来。

“妳不是说那不是郭德昌吗?”

听我这样说,她立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德昌,为什么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她说不下去了,看得出她心里很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终于等到医生叫秀娥的名字,她对我点点头,便进去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装着她粪便的小玻璃瓶子。

我坐在走道里等她的时候,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问他有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有。”江阔天说。

我等了一阵,可是他一直在沉默,这让我有点恼火:“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他终于说话了,“最后两双脚印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哦?”

“男的是你,女的,”他停顿一下,“是秀娥。”

秀娥?

我惊讶不已,旋即又释然:“也许是她去探望郭德昌的时候留下的?”

那边的声音仿佛有点抑郁:“不是,根据现场分析,秀娥的脚印,应该是在凌晨一到两点之间留下的,但是她的口供却说,她当夜10点多钟就已经睡了。”

我的心骤然沉重起来:“没有弄错?”

“没有。”

我看看走道尽头的诊室,那里站满了等待看病的人,病恹恹的秀娥,正在里面接受医生的检查。

难道这样一个秀娥,竟然会和郭德昌的死有关?

“还有其它情况吗?”我问。

“没有了。哦,对了,那把匕首的主人已经找出来了,是个惯偷,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他了。”他说,“沉浩没事吧?”

“没事。”我挂了电话。

我将身子往后一靠,顾不得墙壁多么骯脏。

我多么希望,秀娥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或者说任何迹象,可以把秀娥与郭德昌的死联系起来。如果要给她下一个定义,那么最好的词应该是——卑怯。是的,秀娥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眼光总是怯生生的。

“东方。”又是那个怯生生的声音,秀娥不安地站在我眼前,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仔细地看着她,她的表情也怯生生的,现在被我这样一看,更加增添了惶恐和不安——这是不是她心虚的表现?但是她平常也是这样一副表情,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东方,”她紧张地看看我,我的审视被她察觉了,她眼光闪动,慌乱地道,“医生要我去化验,如果你没空,不用陪我了。”

我赶紧收起目光,仍旧陪着她做完了化验。

化验的结果,她的腹部大量出血,必须住院治疗,并且要输血。我没想到她病得这么严重,她也吓了一跳,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帮她办理好住院手续,安顿好后,我才离开。

急诊病房里,仍旧只有庄若貂和沉浩两个人,沉浩没有知觉。我进去的时候,庄若貂正在看病历,我咳嗽一声,她这才发觉我来了,抬起头来,从口罩后露出一个微笑。

我本来想要和她说的话,被她的微笑融化了,吐出来变的不太连贯:“庄——庄——庄小姐!”说完这一句,我已经满头大汗,再也不敢说话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暗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没出息。

但是庄若貂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她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自成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这样吸引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庄若貂被我的窘态逗笑了,眼角弯得像一弯月牙,盈盈发亮地看着我,光线在那双眼睛里,仿佛会跳舞,具有别样的生命力。

她的笑声让我不那么紧张,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妳什么时候下班?”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哪有这么直接问人家的?看她的气质,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多半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邀请。

她的眼睛仍旧是弯弯的:“还有半个小时,你呢?” 




连环(3)




“我随时——我是自由职业者。”

“哦,那我们可以一起走。”她说得非常坦然,一点也不扭捏,让我刮目相看。

“好,我在外面等妳。”我喜出望外。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庄若貂出现在医院门口时,已经换了一副装扮。她终于摘下口罩,露出了面容。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的确很漂亮,但不是都市中那种流行的美。她的皮肤非常细腻健康,带点微微的黑色,有点像山地人的肌肤。脸是天然的,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一点瑕疵,五官精巧而细致,凑在一起,整个脸盘就像银币一般,闪着异样的光彩。那身绿色的裙子,给她带来一丝山野气息,加上她富有弹性的步调和柔韧的腰肢,使她看起来简直像个来自山林的小妖女。

“妳身体很好啊。”我不由自主地说。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微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怎么不知道?妳这样青春健美、朝气蓬勃,一看就充满了活力。

“庄小姐,妳家住哪里?”

“叫我貂儿吧,他们都这样叫我。”

“貂儿?貂儿,貂儿,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

“貂是一种很仁慈的动物,当它在雪地里看见有人快冻僵时,便会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人温暖过来。很多猎人就利用貂的仁慈,来捕捉貂。貂虽然知道那个倒下的人有可能是猎人,但是还是无法抗拒自己仁慈的天性,依旧跑过去救人。”她说着,望着我,“你说貂是不是很傻?”

我摇摇头,她的故事让我动容:“不是貂傻,是人太残忍。”

她抿嘴一笑:“妈妈希望我像貂一样仁慈,所以给我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原来如此。

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我就觉得心情愉快。

夜幕微垂,貂儿在我身边,话渐渐多了起来,呱呱叽叽说个不休,我用心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我们都走得很慢,刻意放慢脚步,慢慢地走。

从来没有一个黄昏,有这么美好。 



又死了一个(1)



原来貂儿就住在我家附近的那片小区里,我暗暗欣喜——近水楼台,以后要找她就更方便了。

貂儿就像孩子一样单纯,比现在很多中学生都要单纯,她仍旧遵循着很久以前那种古老的道德,仿佛没有被这个世界污染过,一路走来,所有的乞丐都被她施舍了个遍。

“他们也许是骗子。”我说。

她笑了笑:“也许不是。”

她仍旧继续在施舍她的钱财,我没有阻止她。我想起她所说的貂的故事,到底是她太傻、还是别人都太冷漠?

我喜欢这样的貂儿。

在她施舍硬币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不寻常的现象。

我们走的这条路,靠近城市中心,属于繁华地带,平常都有很多乞丐在这一带行乞,他们身体的不同部位有着残疾,骯脏不堪,有时候人们会为了结束他们的纠缠而扔给他们一两枚硬币。那些乞丐,残疾程度都非常严重,基本上都是坐在地上,仰视着来往的众人。

但是今天,我和貂儿走了这么久,却只见五六个健康的乞丐出现,那些残疾的,仿佛都罢工了一般,消失在他们平常的地盘上。

“怎么了?”貂儿注意到了我的疑惑。我说了出来,她笑了笑:“那不是很好吗?也许他们的病都好了。”

我苦笑一下,没有再说。她太单纯,总是希望事情能够有美好的结局,可是我知道,那样严重的残疾,一个乞丐,是绝没有钱来治疗的。

我叹了一口气。

手机铃声响起,是江阔天打来的。

“什么事。”

“发现了一点线索,你能来吗?”他在那边报了一个地址名,那是在我住的小区附近的一条巷子。

“好。”

挂了电话,我歉意地正要对貂儿说什么,她已经顽皮地笑了笑:“你要工作去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说完她对我摇摇手表示告别,迈着她特有的弹性步伐,朝前走去。

我看了她一小会,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没有堵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那条小巷门口,我才一下车,便嗅到了那种芳香。香味很淡,一丝丝漂浮在空气中。巷子口停着几辆警车,一些警察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几只雄壮的狼犬兴奋地跳跃着,不时发出雄壮的叫声。江阔天远远看见我,朝我招了招手。

“发现了什么?”我走过去,一只警犭在我身边擦身而过。

“暂时没有,”他摇摇头,“指纹库里没有凶手的指纹,我们先调几头警犭来试试。”

用警犭是个好主意,这起案子最重要的线索就是这种独特的芬芳,这种芳香,连我这样嗅觉不灵敏的人,闻过一次也无法忘记,何况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犭?这几只警犭毛色油亮,身材高大威猛,据说是经验丰富的功勋犬。它们在附近走来走去,鼻子不断朝空中翕动,时不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同时猛然朝上一蹿,似乎要捕捉高空中的什么东西。它们的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皮项圈,每当它们朝上蹿动,项圈便自动收紧,将它们勒了回来,这让它们愈发烦躁不安。

“它们的表现很奇怪。”训导员一边使劲拉着它们,一边告诉我们。

功勋犬都是警犭中的精英分子,身经百战,早就锻炼了一副钢铁神经,遇事冷静沉着,从来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惊慌失措。而这几只功勋犬的表现,十分反常,让训导员感到很奇怪。

我注意地看了看警犭们,不知道它们这样反常的举止,是不是和空气中的香味有关?

正思索间,一头警犭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宛如狼嚎,穿越城市中浮满灰尘的黄昏,传到很远的地方。其它几头警犭被它这么一叫,也跟着叫了起来。

月亮已经出来了,夜色渐深,野性渐露的警犭们,将铁链拉得铮铮作响,仿佛随时要脱缰而去。训导员们用两只手全力以赴,也无法控制这些狼的后代,被它们拖着,朝夜色苍茫的小巷深处狂奔而去。我和江阔天互相看了看,也放腿追了上去。小巷十分狭窄,警车无法进入,除了几名司机留守原地外,一起来的警员全都跑了起来。月色下,人和狗发出不同的喊声,惊扰了这个黄昏的安宁。

跑了不知多远,警犭们在一栋楼房前停了下来,原地跳跃着,向训导员们呜呜示意。

我们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的,还没有靠近这栋楼房,便感觉香味突然变得浓烈起来。越靠近楼房,香味便越是浓烈。

我心中忽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香味的愈来愈烈,这种预感也越发强烈,但是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我们默默上楼,停留在三楼的一户人家前,香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户人家房门打开,没有开灯,屋内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望见一些家具的影子。

“有人吗?”江阔天叫了两声,无人应答。警犭门对着屋内狂吠,再也不肯移开半步。江阔天和我疑惑地对望一眼,我想他一定和我产生了同样的预感,我们都模糊地感觉到恐惧,却又无法捕捉,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江阔天的身份和我不同,我习惯于看清形势再决定行动,而警察有时候是不能等待的,比如现在。他看了看我,没有犹豫多久,便走进屋内,按了电灯开关,一线光华从屋顶照射下来,刹那间便驱走了所有的黑暗,整个房间暴露在我们面前。

一个人静静地俯卧在客厅的地板上,那种姿态,十分熟悉。我默默回想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何方,而江阔天已经走上去,轻轻扳着那人的肩膀,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让他正面朝上——随着那人身体的翻动,空气中氤氲的香气微微荡漾,冰冷地粘到我们的身上。

仍旧是这种奇特的芬芳!

郭德昌死的时候,沉浩受伤的时候,都曾经出现这种香味,在我与这香味相遇的每一次过程,都是一场生命的浩劫。

就算那两次是巧合,那么,同样的巧合,绝不会出现第三次。

这个人现在正面朝上,他的脸才一露出,便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又死了一个(2)



我也忍不住惊呼出声——虽然这样的表情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但是仍旧无法不感到震撼。这个人的面孔,和郭德昌死时的面孔一样,充满无比惊恐的表情,满面的肌肉都扭曲成一团,嘴张得大大的,仿佛在呼喊着什么。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给我那样熟悉的感觉,因为他倒卧在地上的姿态,和郭德昌卧在地上时一样,那么僵直,毫无活力。

因为他和郭德昌一样,已经是个死人。

警察们纷纷忙碌起来,警犭暂时被牵走,因为它们实在过于狂躁。满屋子都是黑色制服的人影穿梭来去,将空气中的香味冲得支离破碎。专业的调查取证我插不上手,只好在屋内走来走去观察。客厅里到处都是人,我走两步便会和一个警察撞到一起,再看看尸体周围,除了江阔天,还围了四五个人,看来我就算过去也挤不进去。

这套房子是三室两厅,尸体倒在外间的大厅里,人们也集中于这几处地方,我便信步朝内走去。房子的结构很普通,大厅后面紧跟一个小厅,小厅左侧是厨房和卫生间,右侧有一个小小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三间房间。整个房间里布置十分高雅时尚,看得出主人的品味不俗,经济条件还算殷实。整个屋子虽然有人走来走去,显得眼花缭乱,其实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房内十分整洁,对象各归其位,没有一丝凌乱。从我站着的小客厅可以望见外间大厅的情况,那里除了那具尸体之外,也没有什么乱扔乱放的东西,只有门口的一个瓷花瓶倒在地上,缺了一个口,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穿过小厅,经过过道,我走入其中一间房间。一个警察正在房内提取物证,见我进来,点点头笑笑,继续工作。那种浓郁的芬芳流到这间房时,已经淡了许多,但是依旧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是一间小卧室,看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睡房,床上和地上都扔满了脏衣服和杂志,靠墙的一个小矮柜子上,烟灰缸里已经被无数的烟蒂装满。衣柜的门是打开的,走过去看,却见衣柜中已经空了一小半,只剩空空的衣架留在里面,衣柜附近的地下散落着几件来不及收拾的衣服,看来仿佛有人匆匆从这里取走了衣服,且万分匆忙,来不及整理便离去了。

床头的墙上有一块浅浅的白色,是原先挂过画或者照片的痕迹,现在那画或者照片不见了,或许是被匆匆离去的人带走了。

也许这个如此匆忙离开的人,就是凶手。

另一间卧室则相当整洁,也是男性的卧室,不同的是房内的摆设和一切对象都表明,这里住的是一个老年男人。靠窗那边的书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50来岁,另外一个则只有20出头,虽然年岁悬殊,但是从那极其近似的眉眼上,不难看出这是两父子。

这户人家好象没有女主人,找遍了房子,也没有发现女性生活的痕迹。

等到我检查完屋子,江阔天也已经忙完了,正叫了几个邻居盘问。那些人都是普通的民众,没有见过尸体,死活不肯在死过人的房间里待着,江阔天只得带他们去楼下僻静处详细询问。其它警察们依旧在忙碌,法医也来了,正跪在地上对尸体进行检查。我凑到尸体旁边,看了看他,认出他来。

刚进门时,虽然一眼看到了尸体的面孔,但是他的脸扭曲变形,急切间无从辨认,何况那时候我并没有见过照片,因此对死者的脸只觉得陌生。现在再看,虽然那张脸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他正是照片上那个年轻人。一样高高的眉骨,细长的眼睛虽然瞪得快要爆出来,却还是可以看出原本的轮廓。

我不由深感惋惜。

惋惜之余,我也感到奇怪。

从年轻主人房间里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为出走作了准备,有一部分衣服已经从衣柜里取了出来,且行色十分匆忙。

而一个行色匆忙整理衣物准备离开的人,为什么会穿著睡衣?

这一点十分让我不解。

如果说那衣柜里的衣服是被凶手取走,什么样的凶手居然会在杀人之后取走衣服呢?

或者,是一个小偷?

然而依旧解释不通。

在年轻人的卧室床上,分明散落着一大叠人民币,看来总有几千元,如果是小偷,怎么可能任由那些钱放在那里而不拿走?

如果说小偷是因为杀了人而慌乱逃走,忘记了取走那些钱,那么,衣服呢?为什么衣服又不见了?我找遍了房子,始终没找到那些本应在衣柜里的衣服。

我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又不觉好笑:现在情况未明,我这样瞎猜又有什么用?

“他是怎么死的?”发现自己是在瞎猜后,我终止了神驰,转而向法医问一些实际的问题。

法医老王四十多岁,有过多年的现场经验,有好几次都当场提出极其有用的线索,让案件顺利解决,是警界的一名专家。老王手底下徒子徒孙一大堆,寻常案件都不劳他出马,这次他亲自出现,显然是因为现场弥漫的特异芳香,这种芳香关系到两条人命和一名伤者,而且案情离奇,算得上大案了。郭德昌的尸体是他的得意门生解剖的,最后的结论还未出来,报告已经交到了他手里,我正准备找时间问问他,不料这起案子倒让他自动出现了。以前与警察几次合作中,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彼此颇谈得来,跟他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老王一边在尸体上弄来弄去,一边摇头:“不知道。”他用戴着白头套的手指指点着尸体给我看:“全身找不到一处伤口,”他笑了笑,“和郭德昌的情况一样。”

我全身一震。 



又死了一个(3)



弥漫在空气中的芳香从我面前缓缓流过,仿佛一种诱惑。在闻到这种芳香时,我就应该猜到,这个人的死,必然和郭德昌的死有某种联系,可是为什么我却还作了那样一通推测,居然认为有可能是小偷无意中杀人?

我为什么会作出这样可笑的推测?

是不是因为,在我的心底,一直保留着那个冰冷的夜晚的印象?那印象里,有尸体,有死亡,有芳香,而最深最深的,却是莫名的恐惧。

我在害怕什么?

我心里阵阵发热,身上却一阵又一阵的冷,冰凉的汗水沿着背心湿透了内衣,让我打了个寒噤。我为这种没来由的恐惧而感到慌乱——这样的恐惧,仿佛随着那芳香的漂浮而从每个毛孔渗入,是以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情景。我虽然不是胆大之人,但也并不胆小,与尸体和死亡遭遇也并不是第一次,这次却格外不同。

我害怕旁边的人看出我的恐惧,悄悄用衣袖揩干了额头上的汗珠,同时竭力将注意力转到老王身上,借此忘记自己心里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老王正用白大褂的袖子在抹额头,那饱满而白皙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抬头望我一眼,眼镜后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些惶惑。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周围——其它人都在忙碌,没人注意我们,他略微犹豫一下,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奶奶的,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心慌。”他一向是个斯文人,只有在特别高兴或者害怕时,才偶尔说一句粗话,因此他这话一出口。我便听出,他心里已经慌乱到了极点。

我用汗湿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要安慰他。他却通过肩膀感觉到了我手的颤抖,敏感地看我一眼,和我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害怕?

我注意观察四周的人们,那些警察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仔细地看却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额头上都有汗珠渗出。

难道每个人都在害怕?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啪!”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膀,我浑身一哆嗦,回头一看,原来是江阔天,他已经问完话回来了。

“怎么这么紧张?”他跟我开玩笑,我牵了牵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老王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们,看得江阔天不自在,低头审视自己一番,愕然道:“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问他询问的结果如何。他将笔记本递到我面前,要我自己看,自己和老王交流尸检心得去了。

江阔天问话的那几个人,都是这栋楼里住了十几年的人,和死者家相当熟悉,提供了一些关于死者身份的情况。

这套房子是属于一名退休老医生的,老医生名叫梁纳言,原来是启德医院的胸外科医生——启德医院这几个字让我心里微微一动,儿就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梁老医生医术精湛,是启德医院外科著名的一把刀,两年前因风湿症从医院退了下来,却又被返聘回去,每周在医院进行两次专家门诊,收入不菲。老医生平时为人和蔼,没什么野心,也没有太多嗜好,只喜欢看看书,散散步。他老伴去世多年,现在只剩下儿子梁波和他住在一起。梁波大约二十四五岁,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总监,是个热情的小伙子。他们父子俩和邻居关系相当融洽,喜欢帮忙,大家都对他们印象很好。父子俩生活很有规律,梁波虽然是年轻人,却不喜欢夜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社会关系仿佛也很简单,平时不见有多少亲友往来——如果说有什么奇怪,这大概是他们唯一奇怪的地方,像他们这种性格和社会背景的人,认识的人应该很多,但是却很少看见有人登门拜访,他们自己也从来不出去拜访别人。每个夜晚,这间屋的灯光一定是亮的,如果有人去敲门,一定是两个人都在家。

正因为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稍微反常的一点就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据住在他们对面的邻居说,今天下午的时候,梁波和他爸爸两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平常这个时候他们应当正在上班的。邻居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却理也不理,仿佛没有听见,径自开了自己的门,一进门便将门关上了,让邻居好一阵尴尬。

就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刹那,邻居注意到,梁波的袖口被血染的通红。

邻居吃了一惊。在这同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现在正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这种味道,只是很淡很淡,风一吹,就消失了。

据另一个邻居介绍,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大约两个小时左右,他曾看见一个人影从梁家门口蹿出去,因为已经是黄昏,那人又戴着帽子,将领口竖起,那邻居没有看清是梁波还是梁纳言——他们父子俩的身材惊人的相似,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一个人。那人影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去,很快就不见了。

而就在那个时候,他闻到一股浓得令人窒息的香味从楼上传来。他出于好奇上了楼,走到梁家门口,发现房门打开着,便在门口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他想了想,觉得不便打扰,就离开了。

于是在这个冬夜里黑暗的黄昏,梁家第一次没有亮灯。 


恐惧(1)


现场被封锁,尸体由不断擦汗的老王带回去解剖,江阔天用车载着我在公路上飞驰,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这个城市却依旧处于亢奋状态,车流如织,两旁的人行道上,人们或急或缓地行走着。我摇下车窗,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虽然比前几天暖和了许多,却依旧寒冷,但只是这略微增高的温度,就足以让人们从蛰居的房间里走出来,走到大街上来。或许是因为现代人太寂寞?或许,只有在街上,在人流中,他们才会觉得不那么孤独,尽管那些热闹其实都是属于别人的。

如果昨天的温度也有这么高,深夜的人也有现在这么多,郭德昌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摇了摇头——今天的人很多,沉浩却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重伤,而梁波也在一个并不偏僻的角落里死去了。

凶手是梁纳言吗?不可思议,我很难想象他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郭德昌、沈浩和梁波这三件案子,几乎是接连发生,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在现场都有那种神秘的香气,那香气——想到那种香气,我不由又冒出了冷汗,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芳香,仿佛带着魔力,一种近乎妖异的魅惑——它要魅惑谁?我意念中的那种香气,在远离了梁波家的公路上,突然强烈起来,强烈得近乎真实,我赶紧将头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地吸进几口冷得发痛的空气,这才强行驱走了那种芳香的袭扰。

“怎么了?晕车?”江阔天奇怪地看我一眼,同时抬手抹了抹额头。他这个动作让我心中微微一动,朝他额头看去,在迎面而来的车灯照射下,他一向冷如岩石的额头,居然也密布着一层汗珠。

莫非他也感到害怕?

“你看我干什么?”我长久的凝视让他不自在,他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我缓缓收回目光,朝靠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你很害怕?”

他没有回答,但是车子却猛然一拐,又立即恢复了正常。

“是的。”他沉默一阵后回答。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当恐惧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感受之后,很难说这种恐惧是被放大还是缩小了。

我们默默地行驶了一大段路,看着两旁人们轻松的神情,不由十分羡慕。如果生活中永远,没有波澜,就这样平缓地过一辈子,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车子在立交桥上绕了一圈之后,在流光溢彩的灯光里飞驰,很快便离开主干道,走上一条岔路。才一上路,灯光便明显一暗。这是一条通往郊区的路,周围的标志性建筑比繁华地带少了很多,城市的亮化工程显然还来不及顾到这里,只在某些高层建筑的顶楼上有几盏施工用的灯,除此而外,就是黑暗。路灯的光线也比市中心减弱了许多,铺在地上,是昏黄的一小圈。

喧嚣远去了,耳畔安静下来,江阔天降低车速缓缓滑行。

“你开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他。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抓起挡风玻璃前的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这才开口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群中我觉得害怕。”

他这样一说,我也有了同感。的确,远离人群之后,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突然消失了,即使是黑暗,也比热闹处的辉煌更令我觉得全。

为什么我们会有同样的感觉?

“老王也感觉到了害怕。”我说。

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像一条蛇袅袅盘旋,车内腾起烟草的芳香。

“每个人都感到害怕。”他说。

他这话并没有让我觉得惊讶,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从郭德昌的死开始,我们就害怕了。”他继续说,“我们不是没见过死人,我的胆量有多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说得很对,在我们读书的时候,经常夜里一起出去在坟墓堆中喝酒,虽然没什么意义,倒也体现了胆量),但是从郭德昌的尸体进入局里的那一刻起,有些微妙的变化就发生了。面对那具尸体,每个人都害怕了,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直到实习的小刘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们才知道,害怕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所有见过这具尸体的人。”他皱紧眉头,将脸正对着我,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响应。我却心绪纷乱,只觉得这一切都如一团乱麻,纠缠难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就这样感染了每一个人?

我细细回味自己心头的感觉——郭德昌死的时候、在医院见到沉浩的时候、在梁家的房里,这种恐惧都渗入了我的骨髓,那是一种与一般的害怕不同的感觉,仿佛害怕的不仅仅是外界的东西,而是自己。

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悄悄萌生,而这种萌生恰恰又是我所不愿意的、甚至是厌恶和恐惧的。

这只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我无法将其组织成有条理的语言,就这样乱纷纷地说给江阔天听。他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完全没有不明白的表现,反而以一副了然的神情看着我,等我说完,他又大力地点点头:“正是这种感觉。”

我们又仔细讨论了一番,却始终无法找出这种感觉的根源——除了那种香气,但是我们都下意识地避免谈论那香气,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停留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渐渐心情平复,我们便驱车返回。天已经很晚,我们都觉得疲倦,便没有再回公安局,江阔天直接开车送我回家。

到了家门口,我和江阔天道过别,这才缓缓上楼。电梯的灯亮在11楼,我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耐烦,索性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我的住房在六楼,这么点高度,爬起来不是特别累。只是楼梯间的灯坏了,一路摸黑上去,摸了一手掌的灰。

到了四楼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轻轻飘过我鼻间。

冷!

我打了个寒噤。

伴随着冷而来的,还有一种淡淡的芳香,熟悉的、具有魔力的芳香。

我立即站住了。

一团热气从我身边掠过,那种香气骤然一浓,我本能地伸手朝那团热气探过去,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身体,仿佛是只猫,也可能是只别的什么动物。那动物飞速地从我手掌下掠过,带着那种特异的芳香,消失在楼梯转弯处。

而那种香,被风一吹,也很快消散了。 


恐惧(2)


我手里残留着动物身体上的柔和与温暖,手指间攥着几根不知道是什么的毛发,在原地待了几秒钟,立刻转身追了出去。

在黑暗中,依稀看见一双亮得令人心颤的眼睛闪了一下,便很快不见了。等我追出去,追到有灯光的地方,却只看见满眼繁灯,满眼都是都市的气息,那只奇怪的动物,已经不见了。而我手里握住的它的毛发,也在追的过程中,飘落在什么地方,找不到了。

我怅然立在楼下的灯光里。

让我感到不解的是,这次的芳香,和前几次的是同样味道,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是一个熟悉的朋友,又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

发生了这件事,我忽然想到楼下走走。

在社区里慢慢走着,两边的树木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将衣服裹紧,还是觉得冷。冬天,是不适宜于散步的季节。

我低着头,想要思考一些问题,却始终无法集中思想,脑子里掠过很多影子,却都无法捕捉,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对我笑起来,我才停下脚步。

“是妳?”我又惊又喜。

那个女孩笑呵呵地看着我,一双眼睛水一般闪烁,晶莹流动,望着我,让我觉得无比愉悦。

是貂儿!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我们同时问出这句话,然后相视一笑。

夜晚突然变得温暖了。

我们在满地青霜中并肩而行,不用说话,默默走着,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就觉得很幸福。

我要珍藏这个夜晚,多年以后,后人会知道,在那么一个夜晚,那么一个我,第一次握住了一个姑娘的手。

那是格外柔软的手,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在我手心里可爱地微微颤抖,柔顺,却又有自己的意志,淡淡地辐射着微热,暖和,却不灼人。 


尸变(1)


早晨是被阳光吵醒的。

寒冷肆虐了十多天,阳光一直暧昧不明,今晨却异常明亮,在空气中抖动着微尘,撩拨得我不能继续闭眼。

我坐起来,被棉被捂了一夜的皮肤乍然接触到从窗隙中透入的丝丝凉风,不由惬意地连打了几个寒战,头脑骤然清醒了。昨夜的散步,余味悠长地荡漾在记忆里,仿佛眼前这透明的阳光,让我满心欢乐。

正要细细回味一番,电话却刺耳地响起来。

“喂?”我不情愿地提起话筒。

“东方?醒了吗?快来!”是江阔天的声音。我精神一振,答应一声,赶紧穿衣起床。

昨天夜里,江阔天送我回家的路上,曾经告诉我一点小细节。

他们原本不是要去梁家的,也不是要去那条他约我前往的小巷。他们带着警犭,是想去沉浩出事的地方查看有什么线索,因为那种芳香让每个警察都感到紧张,或许其中隐藏着关键的秘密。到了沉浩的出事地点,却发现什么香气也没有——那时候距离沉浩出事不过两个小时,按照郭德昌死后香味残余的时间来看,香气应该不会这么快消失。这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在现场地面上留下的一小摊血迹,除了正常的血腥味,再没有其它味道。他们带去的痕迹专家通过辨认足迹,带着大家慢慢走过好几条街道,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转了差不多大半个城市,众人忽然都闻到了那种芳香。

一丝丝,漂浮过来,让人心中一紧。

警犭们都狂吠起来,铁链被拉得不断作响,人们都有些紧张,江阔天感到恐惧在心里慢慢滋生,然而他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是警察,是队长——他这种表面的冷静让其它人稍稍安心了。

在江阔天对我讲述当时的情形时,他的额头又再次冒汗了。我若不曾体会过那种恐惧,就不会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正因为我也被那种恐惧所缠绕,所以接下来的话,他不必说,我也知道了。

他虽然表面上很冷静,心里却很惶恐,甚至有些无助的感觉。这让他立即想到了我,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不用掩饰他的恐惧。因此他便打了我的手机,而我也没让他失望,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谢谢你。”他在车里真心诚意地说,倒让我忍不住笑了——我帮他的次数多了,他几时对我这么客气过?

也只有那样的环境、那样的遭遇之后,他才会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心存感激。这才只过了一个夜晚,他便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对我毫不客气。我穿衣洗漱总共不过十分钟,弄完之后立即出门,才到电梯口,他又打我的手机,连声催我要快。我刚刚答应,电梯到了,走进电梯,信息也随之中断,这使我没来得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仿佛和平常不太一样,我从来没听见过他那样的……我搜索着词句来形容他的语调,一个词蓦然蹦了出来,让我心头一惊。

那是——“惊恐!”

江阔天并没有在公安局等我,当他给我打第二个电话时,他已经到了法医检验处的停尸房里。我赶到那里时,他和老王两个人正站在门口喝酒,一人一小瓶烧酒往嘴里灌,刀子般的烧酒灌下去,他们的脸色还是惨白,仿佛在停尸房被冷冻得过头了。

“出什么事了?”我直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阔天看到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我,却听见他激动地说:“你总算来了——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晚了就看不到了!”边说边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朝停尸房内推。他身形高大,将我推得踉踉跄跄。我跟他正要进去,老王一把拉住我,将烧酒递到我嘴边:“喝两口!”他的声音和江阔天的声音一样紧张得有些颤抖。

我空腹出来,尚未吃早餐,不宜饮酒,正要推辞,江阔天已经举着那扁酒瓶朝我嘴里一灌,我不得不连吞几口那烈火般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滋味实在不好受,我赶紧推开他:“够了!”

“不够!”他白着脸道,又要朝我灌,我见势不对,一闪身溜进了停尸房。

一股干燥的寒气迎面扑来,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灯已经被打开,明亮的灯光下,解剖台上的尸体和白布显得有几分刺眼。

江阔天和老王也跟了进来,两人站在我身边,不断喝酒,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

虽然相隔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我还是看出,那具尸体,是郭德昌。

走到尸体边,我感到有几分惊讶。他死了这么久,脸部的恐怖表情依旧,其它部位也没有任何改变,肌肉仍旧十分有弹性——尸体保存得这么好,着实出人意料。

然而我没看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我困惑地看看老王,他额头已经汗得如同才被水浇过,伸出一只白得眩目的手掌,轻轻掀起了覆盖着尸体的白布。

郭德昌的身体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

黄色人种的尸体其实是很奇怪的,有的人死后皮肤是蜡黄色,黄得像用颜料染过;而有的人死后,却是惨白一片,白得像个白种人;还有一些尸体,则分明地变成绿色,当然不是植物那样的绿,那种绿是一种漂浮在皮肤之上的绿意,不很明确——我一直对这种现象感到困惑。但郭德昌的尸体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的皮肤原本就是白里透红,只微微有点黄,现在,除了那点红不再透出来,依旧是黄白混杂,看上去很自然,甚至比我刚刚发现他尸体的时候都更加自然,不像一具尸体,倒像是个活人睡着了。如果不是他腹部那条解剖的伤痕依旧醒目,我简直会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死。

等等!

我的眼睛掠过他身体上什么地方,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仔细地查看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你还没看出来?”老王颤声道,他和江阔天看一眼尸体又看看我,那眼光让我心里发毛,要不是熟悉他们俩人,我一定会认为自己面前的这两个人精神不正常。我转开眼睛继续研究尸体——相比他们的目光,倒是这具尸体比较不令人胆寒。

“你们想要我看出什么?”看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现,我不由有些恼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江阔天带着酒气的嘴凑在我耳边,低声说出两个字:“伤疤。”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不由一沉。

正是伤疤——正是郭德昌身上那道解剖的伤疤让我感觉不对劲!

那道伤疤,就在他的腹部,从肚脐延伸到腹股沟附近,细小的一道黑色印迹,仿佛一条蚯蚓蜿蜒在他的身体上。

如果我不是昨天见过他的尸体,我绝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表面上看来,他的尸体和其它普通尸体没什么两样,一点怪异之处也没有。

但是我分明记得,昨天的时候,这道伤疤是从胸口一直延伸下去,伤痕又粗又大,足有我的拇指那么粗,现在却只出现在肚脐以下,胸口光滑无比,不要说缝合后的伤疤,连一道小小的痕迹也没有。不止如此,现在这道伤疤,细得像筷子,完全不像昨天那么醒目。 


尸变(2)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记错了,虽然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我记错了,又有什么别的解释?

但是,当我仔细看着那道伤疤大约两分钟时,我情不自禁地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从江阔天手里将那瓶只剩小半瓶的烧酒抢了过来,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

酒在腹内产生的热量,并不足以驱散我心底产生的寒意。我吞下最后一口酒,望着江阔天和老王:“我是不是眼花了。”

他们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紧紧捏住那只冰冷坚硬的酒瓶——我不知为什么要捏住它,可是总得捏住点什么东西,我的手才不至于发抖。再次朝那道伤疤望去,先前所看到的事情仍旧在发生,我没有眼花,江阔天和老王也没有,这怪事真的发生了。

那道黑色的伤疤,在微微地蠕动,蠕动得非常缓慢,不仔细看,仿佛是静止的。那种蠕动,不是改变位置的运动,而是自身的一种变化。随着伤疤的蠕动,它慢慢地缩小、变短,每次只收缩很小很小的一点距离,但是却在不断进行着。我看了一阵,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睛里,涩得我的眼睛一痛。抹去眼中的汗水和泪水,我咬了咬牙,将手指凑到尸体上——冰冷,僵硬,这的确是一具尸体无疑——在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一阵触电般强烈的恐惧感从手指尖传遍我的全身。我勉强控制着自己,将手指轻轻点在伤疤靠近肚脐的一端。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六只眼睛紧紧盯着那道伤疤和我的手指。

我的手指就点在端点之上,黑色的端点下,伤疤正有条不紊地蠕动着。过了几分钟,我一条手臂都因为紧张而发麻了——我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绝对没有动,它紧紧地按在尸体上,微微凹下去一个窝。

我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但是它现在不在伤疤的端点处了。伤疤又缩短了一小部分,现在它的端点距离我的手指有两厘米左右的距离。而我的手指落下的地方,现在没有任何痕迹,变得光滑异常。

伤疤果然是缩短了。

“它又缩短了,”老王喃喃地道,“现在只有15厘米左右了。”我真佩服老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职业习惯仍旧没有丢失,居然坚持用一根尺量了量伤疤的长度。

“刚才我们量的时候,还有25厘米。”江阔天对我说。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怪不得他们的表现这样反常,怪不得江阔天对我说“晚了就看不到了”,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怪不得他们不肯先告诉我,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你比我们强,我们第一眼看到这种情况,都逃了出去。”江阔天苦笑着道。

我暗叫一声惭愧。

我何尝不想逃?只是双腿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要不是偷偷用小腿靠着解剖台支撑着自己,我怕我已经倒下去了。

老王将尺留在尸体的肚皮上,我们走了出去——我的脚步有点摇晃,江阔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话我,想来他和老王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时,大概也是摇晃着出去的吧。

出了门,我立即反身将门紧紧关上,又连喝了几口酒,却一点也没有压住心底的恐惧。那种恐惧,反而随着房门的关上而翻江倒海,更加厉害。

在这扇关上的门后,一具那样变化的尸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一开门,他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关于尸体和鬼怪,中国和外国的小说、电影、传说都不缺乏,现在都集中在我脑海里翻腾,让我越想越觉可怕。

对于不在眼前的郭德昌的尸体,我有无穷想象,而每一种想象,都比伤疤的收缩要更加可怕。

我擦了一把又一把冷汗,低声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不知道,”老王也抹了一把汗,“我没见过这样的尸体——我甚至不敢断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话又让我吓了一跳,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应该是死了吧?”

如果郭德昌其实没有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一个活人被解剖的滋味,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

老王苦笑道:“根据常规来说,一个血液流光、被解剖了一天两夜、并且没有任何呼吸心跳的人,应该是死了。”

“但是人死了,他的伤痕又怎么可能恢复?”

江阔天叹了一口长气:“你又见过哪个活人的伤痕恢复得这么快?”

我们忽然都不再说话。

关上了停尸房的铁门,我们还是不敢在门口待得太久。这间停尸房所在的地方,是整个检验所最偏僻阴暗的角落,矮矮的一间房,蜷缩在四周高大建筑物的阴影下,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什么人来,显得格外凄清。

绕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阳光照在身上,我们三人互相望瞭望,都是死人般的一张脸。在那个停尸房里,除了尸体本身的变化,还有一件事也令我非常不安,可是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无法言说。

酒已经喝完,江阔天从口袋里掏出烟,一人叼了一支,大口吞吸,总算镇定了一点。

“你们怎么看?”江阔天问。

老王沉默着摇了摇头:“我检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吐出一口烟,回头望望停尸房,“我不放心。”

江阔天也道:“我也不放心。”

“我也是。”我说。

除了担心和害怕,我们似乎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守在这里,没有多大意义。江阔天打电话叫了一小队警察守在这里,说要严防人进出,弄得那些警察莫名其妙,不知道有谁会进去,更不明白会有谁从里面出来。我们当然不能说里面有一具尸体可能会突然活过来,随便了个理由胡乱解释一番,就离开了。

老王去化验室查看分析结果,我和江阔天也在半道分手,他回局里,我到医院去看看沉浩,当然,还有貂儿。 


在医院(1)


我赶到医院时,没看到貂儿,沉浩的病房里陪护的是个老护士,慈眉善目,看到我进来,知道我的身份后,不等我问,便将沉浩的情况告诉了我。

昨天被送进医院时,沉浩的情况是很危险的,医生一度认为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到了凌晨的时候,他却突然醒了过来。医生以为是回光返照,赶紧给他做检查,却发现他各项指针都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伤口还没长拢,简直就可以出院了。

“奇迹,这真是奇迹!”老护士兴奋地对我说。

我们说话的时候,沉浩一直安静地睡在病床上,脸色很好,还有点微微的红润。整个病房里都弥漫着那种淡淡的特异香气,让人觉得心里舒服。或许是护士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沉浩突然醒了过来。

看到他醒了,护士开始给他测量体温和血压,而他则怔怔地望着我,疑惑地正要问什么,我已经先做了自我介绍。他对我的身份表示认同,却不明白我为什么出现在他的病房里。这让我有些惊讶,既而便认为他是刚刚醒过来,头脑还没清醒。

“不,我很清醒,”他急忙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夜里一醒过来,我就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只是我太累了,没来得及问清楚就又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那种茫然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回我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他的头也受伤了吗?”我问护士。护士也慌了,摇摇头:“没发现头上有伤口啊……”她仔细检查了沉浩的头部后,转身出去了:“我去找医生来。”

剩下我和沉浩独自待着,我感觉有些尴尬。作为一名受害者,我原指望他能提供多一点线索,现在看来,他知道的情况比我还少。

“你记得一些什么?”我问他。

他想了想,眉头慢慢皱起来:“我只记得自己是要回家的,走在巷子里,突然闻到一种很特别的香气……”他翕动鼻子朝空气中闻了闻,显出兴奋的样子,“你闻到没有,就是这种香气!”

“后来呢?”

“后来……”他努力回想,终于沮丧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正要再问,医生进来了,满屋子很快便挤满穿白大褂的身影,我只得退到门外。看起来检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走廊顶端悬挂的红色电子钟,上面显示着“12月10日,9:45分”的字样,当我重走到走廊尽头时,电子钟就跳到了9:46分。我觉得自己很无聊。医院里的气味让我想起停尸房的味道。

当我第三次走到走廊尽头时,一个人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远远地让我觉得有点面熟,我本能地朝他看过去,他却一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陌生的背影,经过沉浩门口,径直朝楼上走去。看来我是认错人了,我在这医院里,除了貂儿,再不认识别人了。

不,在这个医院,还有一个我认识的人——秀娥。她昨天说她身体不舒服,也在这家医院检查,因为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把她给忘了。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便下楼,到了肠道科,打听她的名字,才发现她住进了抢救室,这让我很担心。飞步赶到抢救室时,秀娥还没有醒,一个人躺在宽大的病房里,显得瘦小可怜。据值班的护士说,她是因为输血出了问题,刚刚抢救过来。我站在她床边看了一阵,她虽然容颜憔悴,呼吸却还平稳,看来没多大问题。

“她不要紧吧?”

“不要紧,只是输错了血型,”护士说,“是化验室的人将血弄错了,幸好她体质好,没什么大问题。”

护士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里一惊。郭德昌刚刚出事,秀娥又遇见这种事情,输错血型的事故,现在已经几乎不会发生,却偏偏让她遇上了,命运为什么总要捉弄弱小者?想到这个,我不免有点走神,直到护士快要出门,才想起问另外一件事:“您刚才说她体质好?”

“是的。”

这又让我不解。秀娥的体弱多病我是知道的,郭德昌经常因为她生病而关门不做生意,她的体质又怎么会好?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摇摇头,见她一时半会还醒不了,便离开了。到了走廊里,红色的电子钟好象一只只方形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我在一个通风的地方站定,给江阔天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沉浩的情况,他也跟我说了一些新的情况,其中有些事情让我感到震惊。我们在电话里探讨起来。

从郭德昌到梁波,中间一个沉浩,这三起案子,表面上没有什么联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现场留有的那种特殊的香气,独一无二。气味专家对这种香味鉴定之后,却无法作出结论,在他们的数据库里,还没有这种气味的资料,这引起了专家们的兴趣。现在,一些气味专家们已经从全国各地赶到了这座城市,对一般人而言,一种未曾见识的味道,仅仅只是一种味道;对专家而言,则是一个新的课题,甚至可能是新的发现。

除了那种香气,目前掌握的线索不多。

而关于秀娥的消息,却让我有些惊讶。

在我的印象里,秀娥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这是她朴实的本质决定的,也是她有限的见识所限定的。然而在关于郭德昌的事情上,她却撒了一个谎。根据警方的鉴定,在郭德昌死的那天夜里,现场分明留有秀娥的脚印,并且那脚印恰好是在案发的那段时间留下的。昨天我和秀娥分手后,警察很快找到了她,向她询问那天夜里的去向,她丝毫不否认自己曾经去见过郭德昌,却不承认自己曾在那段时间出现在那里。

“我是在夜里11点左右给德昌送饭,然后就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大概是11点半左右。我回家就睡了,再也没有出门。”这是她的原话,江阔天在电话里一一读给我听了。

“你们不会弄错了?”沉默一小会,我问。

“你认为呢?”江阔天反问道。 


在医院(2)


“我们并不是仅凭脚印鉴定便认为她在说谎,我们还有证人。”

在秀娥否认了自己曾经在案发时段到过现场之后,警察又走访了她的邻居。像秀娥和郭德昌他们居住的那种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对于警察的问话,愿意配合的人不多,只有一个10岁左右做小偷的女孩证实,那天夜里12点左右,她曾经看见秀娥出门。据她说,当时天很黑,他们住的地方又没有路灯,她是借着从秀娥房间里透出的灯光才隐约认出秀娥的身影,当时她走得很快,甚至是小步在跑,仿佛是在追着前面的什么人,连门也忘了关。既然没有关门,以这个女孩的身份和习惯,她很自然地就跑到秀娥房里翻了起来,却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在地上发现一小摊血。

“那摊血发出很特别的香气。”江阔天告诉我,其实在他没有说之前,我就已经隐隐预感到,那血必然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你们化验了那摊血没有?”

“没有,我们派去的警察,根据那女孩的指点,在屋内想找到那摊血,却什么也找不到。经过鉴定,那里根本没有留过任何血迹。所以,也不排除那女孩说谎的可能。但是她死死咬定她说的是真的,还拿出了那天在秀娥家里偷的一把梳子做证据。”

如果那女孩说的是真的,秀娥在深夜再次出门是为了什么?她要追赶什么人?也许这就是案情的关键,可惜秀娥现在昏迷不醒,不然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关于郭德昌的案子,江阔天目前只查出这些,而在梁波的案子中,有一些情况是他早晨就想告诉我,却被尸体的变化吓得忘记了。

老王之所以清晨赶去检查郭德昌的尸体,是因为梁波的尸体检验结果,和郭德昌一模一样,都是全身失血而死,都是一点伤痕也没有,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芳香。这让老王很自然地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作为一名尸检权威,他将梁波的尸体送到停尸房的时候,很自然地便取出郭德昌的实体,重新审视一番,这才发现了尸体的变化。在无人的凌晨,独自一人与一具发生如此变化的尸体相伴,老王所受到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也幸亏是他,如果换做了别人,很有可能已经疯狂了。见到那种情况,他忍不住狂叫着冲出门去,再也没有勇气进去看看;而在没有再次证实之前,他也不能将他所看到的事情告诉其它人——那种事情,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万一看错了,对他的事业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江阔天和我,于是打了电话给江阔天。

“所以我才会那么早出现在检验所。”说起那件事,我和江阔天都还是觉得全身发冷。

“关于梁波的案件,还有什么其它情况?”我实在不愿意回想停尸房中的那一幕,仿佛每一回想,都会促使郭德昌的尸体加速愈合,赶紧岔开了话题。

“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兴趣。”江阔天笑道。

“什么?”

“我们检验了梁波和梁纳言的指纹,你猜发现了什么?”

指纹?有什么与指纹有关?我仔细回想,终于想起,在沉浩的案件中,他们一直都查不到凶手的指纹,莫非,这梁姓父子的指纹,竟然和沉浩腹部匕首上的指纹一致?

听了我的猜想,江阔天赞许的一笑:“你猜得不错,看来还没有被吓得失常——的确,沉浩案件中凶手的指纹,和梁纳言的指纹是一致的。”

“难道杀沉浩的就是梁纳言?”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很兴奋,至少可以将沈浩和梁波的案子联系起来。

“目前不能确定。”一到关键时刻,江阔天便习惯性地摆出面对记者时的官方语气,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在电话那边爆发出一串大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原因尚不清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情况也值得注意。

梁家的邻居曾经看见梁波的一只袖子被血染红,但是警察找遍整间屋,也没找到那件染血的衣服。在梁波的房间里,一些衣服被带走了,而失踪的梁纳言的衣柜,却完好未动。从衣柜里衣服的款式来判断,梁波死的时候穿的那件睡衣,其实是梁纳言的。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是他不穿自己的衣服,总是一个比较反常的地方,通常反常的地方,就是案件中的突破口。

“梁纳言的下落有什么线索没有?”目前与案件相关的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住在医院里,唯一一个可能是健康的梁纳言,又下落不明,实在让人头疼。

“没有。”他无奈地道。

我们又闲聊了两句,他十分关心貂儿的事,这让我产生了警惕——莫非这家伙对貂儿有想法?我的语气让他察觉到了什么,他又大笑起来。

“行了,别紧张,我对小姑娘没兴趣,挂了。”电话在他的一阵大笑中转为忙音,我忍不住也是一笑。

抬头看看电子钟,10:30分,我足足和他通了半小时电话,秀娥也该醒了吧?

走进秀娥的病房,她依然睡得很熟,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我只得上楼去了。

沉浩的检查已经结束,他正精神十足地半坐在床上打点滴,旁边一名护士在为他清理面部。白色的护士裙,苗条而柔韧的腰身,一双亮光闪烁的大眼睛,看见我,那双大眼睛弯成月牙状,对我微笑。

“貂儿!”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她微微笑着,继续做着手里的事,然后用托盘托着棉签药瓶等物,经过我身边,将头略微一低,又是一笑,走出去了。我不便打扰她的工作,只得站在原地望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病房里,才转过头来。一转身,迎面撞上沉浩饶有意味的眼光。他定定地看着我,似笑非笑,让我尴尬起来。

“看什么?”我说。

“不错不错,”他笑道,“工作生活两不误啊,不错不错。”

“医生怎么说?”我岔开话题。

“医生说,我的脑袋没一点问题。”

“哦?那你想起什么没有?”

“没有。”他回答得非常快,一点犹豫也没有,这反而让我起了疑心。

“哦?”我怀疑地看着他。 



香气有也无(1)



他眼光和我稍一对视,又立即低下头去:“真的没有,我只记得闻到那种香气,其它的都想不起来了。”

我又盯着他看了一阵,他索性闭上眼假寐,不与我对视,这让我很恼火。他一定想起了什么,但是为什么不说?

对于沉浩这样的人,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是犯人,所以不能用法律来逼他说话;他是病人,也就失去了用武力强迫他说话的余地;偏偏他又是男人,否则我或许还可以考虑使用美男计——瞧我想了些什么?想着想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貂儿恰在此时进来了,沉浩听到她的声音,立即睁开了眼睛。

美女计!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词,赶紧摇摇脑袋驱散这个念头——我可舍不得让貂儿多和这个家伙说话。

沉浩面对貂儿,话突然多了起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貂儿是个很尽责的护士,对病人沈浩的一切问题都给予解答,当沉浩问出“棉签在手背上擦一擦是不是消毒”这样的弱智问题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转身离开了病房,身后是沈浩得意的笑声。

这小子,算你狠!

出门之后,无事可做,我只得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等貂儿出来,可是她很久都没出来,一定是沉浩闷得慌,故意缠着她说话。走到第五个来回时,经过电梯房,电梯恰好到了,我百无聊赖,也没有考虑电梯是上是下,便坐了上去。

电梯里塞满了人,红灯指向一楼,所有的人脸上都是绝望与希望混合在一起,身边一对看来是夫妻的人在低声说话,那男的光着头,看来病得不轻,瘦得已经近乎一具骷髅了。女的在拼命安慰他:“别怕,这家医院治疗癌症很有名的,你别怕。”她絮絮叨叨列出一长串在这医院里康复的癌症病人的名字,电梯就在那些毫不相干的姓名中徐徐上升,很快到了一楼。

这架电梯原来是员工专用电梯,直通CT室。那对夫妻走出电梯,径直朝CT室走去。CT室外密密麻麻都是等待检查的患者,这让我有些意外——启德医院是民营医院,无论规模还是医疗水平都是一般,收费不高不低,生意也是不温不火,几时变得这么热闹了?

漫无目的地出了楼,在楼下小花园的木椅上坐下,脑子里慢慢想着发生的这些事情。

想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停尸房那具尸体,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是不是已经站了起来,甚至,已经走了出来?

这么想想又让我出了一身冷汗,头忽然有点疼,我朝椅子后背上一靠,闭上眼睛假寐。

警察们在停尸房外闲聊着,抽着烟,停尸房的门紧闭着,谁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夜色已经很深了,这个冬夜没有月光,只有走廊里一小盏黄色的灯惨淡地照着,倍增凄惶之意。法医检验所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除了那几个警察,绝无人迹。

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在走廊。人们停止闲聊,朝走廊里看过去,长长一道走廊,被照得半明半暗,远处只见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几个警察都很年轻,天不怕地不怕,虽然是在停尸房,也没让他们觉得多么紧张。他们张望一阵,不见人来,脚步声却始终在响,又仿佛不在走廊上,而是来自身后。一个警察回头看看,却看见身后是高高的围墙。

“哦,是墙外的脚步声。”他笑道。其它人见他如此说,便不再理会,大家继续闲聊。

聊了一阵,那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似乎是一双拖沓的脚在无力地挪动。

“什么人在外面走了这么久啊?讨厌。”一个小个子警察走到围墙边,皱着眉头,朝外面大吼:“谁啊?没事在这里走来走去干吗?这是停尸房,小心诈尸!”他说的话让同伴们一阵哄笑,那脚步声果然停住了。

“看来还是得吓吓他们。”小个子得意地道。

他话音才落,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下他真有点生气了,走到墙边,就要大声喝骂,却怔住了。

“怎么了?”其它同伴走到他身边,也跟他一样怔住了。

他们走到墙边,才发现,那脚步声并不是来自墙外。

脚步声,似乎就在他们身边,很近很近,很低很低。

他们仔细辨认一番,发现那声音,似乎是来自停尸房里面。

“是老鼠吧?”一个年纪大点的警察说。

大家都对此表示怀疑:停尸房温度极低,有什么老鼠会跑到那里面去散步?

如果不是老鼠,那又是什么?

几个人互相看看,忽然都觉得心里发虚,冷风吹来,几个人都不由朝一起靠了靠,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不会是真的诈尸了吧?”这话一挑明,让大家都变了脸色。虽然平时不相信鬼怪之说,但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气氛,加上停尸房里传来的脚步声,让这些在中国鬼神故事里长大的年轻警察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停尸房里没有活人,就算有活人,这么低的温度关了一天,多半也变成了死人。在这样一间房里,突然传来脚步声,除了诈尸,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香气有也无(2)


脚步声渐渐响了起来,原本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慢慢的仿佛是很多人在移动,还有明显的开关柜门、器具移动的声音。警察们越来越害怕,慌忙拨打电话和总部联系,可是手机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信号,这让他们越发惊慌。

“叩!叩!叩!”停尸房的铁门突然被从内部敲响了,声音响亮地回荡在飘着寒气的夜空,让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一颤。

警察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叩!叩!叩!”敲门声仍旧在继续。很多脚步声,缓慢地朝门口涌来。

一个警察慢慢走过去,掏出钥匙,准备将门打开。

而我知道,门是开不得的,因为,在门后……可是我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门被打开……

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是谁的手机响了?这里不是没有信号吗?我大惑不解,四面寻找,就在迷惑中蓦然醒来。

原来是一个梦!

我坐在医院小花园的木椅上,居然就这样睡着了。一个人正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边走边掏着包里的手机。我长吁一口气,觉得身上凉凉的,原来后背都已经让冷汗湿透了。

好可怕的一个梦!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现在虽然已经知道那不过是梦,四周人来人往,有点阳光淡淡地照着,回想起梦中情形,我却还是感到害怕。

但这依然不是最可怕的。

我想起梦中停尸房里密集的脚步声,一声声,仿佛一个小小的军队正在集合,想着想着,冷汗又冒了出来。

最可怕的事情,是在那间停尸房里,并不止是两具尸体。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并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每天都有命案在发生,几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死亡,而这些死亡原因不明的尸体,无一例外地都停放在这个全城最大的法医检验所的停尸房里,那里停了不下100具尸体。

如果这100具尸体,都和郭德昌一样发生了变化,那会是什么情形?虽然那些尸体与郭德昌的案子无关,但是谁知道发生在郭德昌尸体上的变化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如果这种变化是可以传染的,那么,我梦中所听到的那种密集的脚步声,或许真的会在停尸房外响起。

也或许,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看看手表——11:45分,我睡了一个多钟头。从我离开停尸房到现在,差不多三个小时过去了,以郭德昌尸体上伤疤恢复的速度来看,三个小时,足够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虽然从理智上不愿意相信尸体复活的事情,但是亲眼见过那条蠕动的伤疤之后,我的信心已经动摇了,无论那是什么,一具那样变化的尸体和一大群尸体放在一起,就好比一根燃烧的火柴放在汽油桶中间,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我立即给江阔天打电话。

“停尸房那边怎么样?”我劈头一问,让他愣了半天,在我的连连追问下,才回答道:“很好啊。”

“他们打电话回来了?”

“没有。”

“那你打电话过去了。”

“也没有啊,好好的干吗打电话……”

“赶紧打个电话过去!”我厉声打断他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不等他回答我就挂了电话。在原地走来走去地等了两分钟,估计他的电话打得差不多了,正要再打过去,手机响了,这小子还不算太笨,知道自己主动打过来。

“怎么样?”

“打不通,那里信号不好。”

和梦里一样!我呆住了。

“喂?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阔天不明所以,焦急地大声吼着。我回过神来,将我所想到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在那边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啊!”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这件事如果没想到也就罢了,想到了,就没有理由放任不管。最让我们放心的做法,是派人在里面时刻盯着,随时报告情况,只是这种事情显然没有人愿意做,何况目前也还不到公开的时候。如果老王不是被吓破了胆,我们原本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捏个借口让他在里面逗留的,反正他对尸体有天然的爱好,可惜现在这一招也行不通了。江阔天只得打了几个电话,拉下一向高傲的脸,求了领导求同事,求来了不轻易动用的监视设备,命人火速送到停尸房,里面安放了三个摄像头,而监视器就放在老王办公室。在江阔天打电话联系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预先跟老王联系好了,他听了我说的话也是一惊,然后便是连声答应配合。监视设备的安装过程,老王全程跟踪,据他打电话来,其它的尸体都还安静地躺着,没有谁突然活过来,梁波的尸体的确已经开始变化,解剖的伤疤也收缩了不少,而郭德昌的伤疤则已经快没有了。

“可能下一步他就要睁开眼睛了。”老王在电话里开了个玩笑,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这个玩笑开得太可怕了。

“行行,你就先看着吧,有什么变化赶紧通知我们。”我说。其实我本来是想说“他一醒来就通知我们”,话到嘴边一个转弯改口了,那样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尤其是在老王独自面对监视器的时候。我只是再三叮嘱他不可大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唯唯诺诺,听声音,仿佛又在冒冷汗了。

交代完这件事,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想去看貂儿,但是她一整天都很忙,几乎没空跟我说话,而沉浩那小子又实在可气,我不愿意再去理他——看他刚才的样子,似乎是铁了心不告诉我他记起了什么——套人口供这种粗活,还是留给江阔天那种狠人去做比较合适。 


香气有也无(3)


沉思之间,肚子突然叫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饿了,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医院的餐车已经纷纷出动,就餐的人们从各个大楼口子里涌出,好似在共赴一场盛宴,原来已经到了中午。一想到肚子的活计,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秀娥,她在这个城市这么孤单,现在不知醒了没有?谁来给她张罗午饭呢?原本想邀请貂儿共进午餐,现在也只好打消念头,我径直到了肠道科。

秀娥已经醒了,正在护士的帮助下坐起来,看见我进来,她很高兴,对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现在没事了?”

“嗯,没事了。”

“可以出院吗?”

“医生说还要继续观察。”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娥口拙,说了很久,我也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自己跑到医生办公室,问了她的主治医生,才知道她的病情。

回到病房,陪秀娥吃了午饭,我顺便问她那天夜里是否曾经出门。

“没有。”她的口气没有一丝迟疑,看起来也不像是骗人的。

“哦?”我不知该不该相信她。

“不过,那天夜里,有些事情的确奇怪。”她犹豫着说。

“是什么?”

“那天,我记得自己是梳洗了上床睡的,明明是脱了衣服;可是第二天醒来,衣服却好好地穿在身上,连鞋子也没脱。”

“哦?这个情况你跟江警官说了没有?”

她摇摇头:“我一看到他就紧张,什么都不敢说了。”

她这样一说,我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设想:“妳梦游吗?”

“从来没有。”

她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已经认定那夜她一定是出去过,那个做小偷的女孩看来没有说谎。秀娥也没有说谎,虽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过梦游,并不是表示那夜她也没有,否则如何解释她身上的衣服与鞋子?只是什么事情刺激了她梦游、她梦游后是否的确去过火锅店、以及那个女孩所见的她所追踪的人影又是谁,这些都要调查才能知道了。

又跟她闲聊了一些别的,无非是郭德昌的往事,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女人原本就是絮叨的,何况是沉浸在悲伤中的女人,她的话细细碎碎,仿佛没个终了。我好几次想要离开,都被她的另一番话头给留下了——不可否认,我留下听她叙说,不仅仅是出于同情,也带着打探情况的目的——我总觉得郭德昌的死并没有就此停止,仿佛有些什么仍在延续。

她全然不觉察我的企图,在回忆中显出悠然神往之态。她回忆起郭德昌死前一个星期,特地从乡下给他带来了药,治好了她多年的瘫痪。

“那是一种特别的药,很香很香。”她说。

听到一个“香”字,我全部敏感的神经都被调动了:“那是什么香?”

她被我兴奋的语调吓了一跳,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也说不上来,很特别的香味,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

“是不是就是郭德昌尸体上的香味?”我大声问,说不上是为什么,我直觉两者间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什么?”她呆了呆,眼睛一亮,“对,正是那种香气——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她。

说到香气,我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秀娥哭过之后,又要开始说话,被我阻止了。

我想到了什么?

我竭力回想,由香气一路想去,终于想起那让我心中一直不安的一件事——今天早晨,在停尸房,郭德昌的尸体上,的确没有任何香气。

的确没有。

为了验证,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和老王,他们证实,今天早晨的确没有闻到任何香气。

也就是说,今天早晨,那种曾让我和警察们如此恐惧的芳香,已经从郭德昌的尸体上消失了。

那是如何消失的?

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老王,要他看看梁波的尸体上是否有这种香气,老王很快又回过话来:“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德昌尸体上的香气什么时候消失了?

在我苦苦思考的时候,秀娥一直在紧张地看着我,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话:“东方,你是不是想到德昌是怎么死的了?”

她这么一问,我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歉疚——对她来说,郭德昌的死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却不知道,郭德昌的尸体又发生了那样的变化,隐瞒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但也没有办法。

“那种药是什么样子?”我问她。

“红色,”她说,“一种红色的水,很好喝,喝下去以后肚子里很暖和。”

“那种药的气味到底是怎么样的?”这是我最关心的,虽然已经知道和尸体的香气一样,但还是想得到更详细的描述。

她翻起眼睛回忆了一小会,努力搜索着形容词:“很怪,以前从来没闻过,闻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但是又有点,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

关于香气,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想起来,那仿佛是整件事的关键,可惜我完全找不到头绪,那只是一些思维的影子,在脑子里漂浮,让我捕捉不住。



香气有也无(4)


“其实我们的日子本来就要好过了,我的病也好了,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偏偏……”秀娥的话在耳边幽幽响起,我没有听全,只听见“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这几个字,猛然触动,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什么?”秀娥被我吓了一大跳。

我顾不得安慰她,连忙问她:“郭德昌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了?怎么说?”

她凝视我半晌,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关系吗?”然后她的眼光转为迷离,语气也愈加平缓,带着哀伤与追思:“德昌身体一向是不太好的,你也知道,他那个年纪了,平时总是这疼那疼,心脏也不好,血压也高,风湿也总犯,一有个变天,就是感冒发烧……”她说得非常不简洁,拖拖拉拉说了一大通,好歹说出了我要听的话。

郭德昌在出事前一周左右的时间,身体突然变得好了,各处毛病一天天消除,走路走得飞快,饭量渐渐恢复到了三碗,一大罐液化气,寻常瘦弱点的小伙子都扛不动,他都能随便往肩上一扛,从气站走回家中途不用换肩。除了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他的夜间视物能力也逐渐增强。有一天停电,家里恰好没有蜡烛,秀娥待在原地不敢动,他却在屋里走来走去,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秀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秀娥说出这些情况之前,其实郭德昌的尸体也显示了这些变化,他身体上原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原本是十分重要的线索,只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们来不及细细思考,要不是秀娥提到他的身体突然变好,恐怕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想起他尸体上一些早有的迹象。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我喃喃道。

“什么?”秀娥疑惑地问。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是不是?”

“年轻了?”秀娥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注意到,天天在一起,他一直是个老样子——不过,昨天,在警察局,他的头发的确是变黑了。”说到这里,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郭德昌的变化,其实并不是从死后才开始的,他早就在变了。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而已。我们只注意到他尸体的奇怪变化,却没有想到,这只不过是生前变化的继续,这种变化如此顽强,不因死亡而终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要变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

如果郭德昌还活着,我可以说他就是变化的主体,但是现在主体已经死亡了,变化还在继续,那么,变化的显然不是郭德昌,至少不是作为正常人类的郭德昌——这个想法让我不由暗暗心惊——变化的主体如果不是正常人类,又是什么呢?

我只希望,这种变化不会传染。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慰了秀娥几句,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来,才发觉已经是下午5点,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窗外已经有些朦胧的暮色了。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慌,从未有过的慌。 


香气袭人(1)


我一直认为,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即使她仍旧是少女,那种光辉的母性依旧让人觉得温暖。只可惜现代的女子,因为生存竞争,温柔的天性逐渐萎缩,代之以铿锵决断,行动之间隐然有金属之声,俨然是堂堂女丈夫。那样的女子,固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女子,必须是一个温柔的小母亲,身上时刻散发着淡淡的阳光香。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早碰到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我未来孩子的母亲,当我在这个心慌意乱的下午,匆匆上楼寻找她时,在那间白色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一幅画:一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靠在黄昏的窗边,眼睛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岁月在她的身边悄悄流淌。而我知道,她会在那里,无论岁月流到哪里,她永远会在那里。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乍然回头,动作自然而流畅,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忽然定了。

“东方,你到哪里去了?”貂儿看见我,整个安静的面孔像花朵般开放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每次看见她,所有的恐慌和疲倦都没有了,我觉得语言都是多余的,仿佛不用说话,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出什么事了?”她果然心细,察觉到我心神不定,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头。

我不愿意那些可怕的故事干扰她的生活,便随口跟她说起一些琐事。她被我一带,话题也跑开了,又开始快活地说一些有趣的小事,那些事都是我从没留意、也从不关心的,被她一说,变得有滋有味。

她的那些病人,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仿佛冥冥中知道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珍贵,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们,一直到她交班,都没有人来打扰。

我本来想问她沉浩有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听她说她的小故事,就忘记了自己要问的什么。

天色,就这样黑了。

我们一边聊,一边吃过了饭。

“原来医院里的饭味道还不错。”我有些惊讶地咽下一口菜,中午和秀娥一起吃的那顿饭,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吃?

貂儿是个多话的孩子,即使是吃饭时,也是说个不休,但是一点也不啰唆,溅珠泻玉般的声音,就算不听内容,也是享受。

我完全忘记了江阔天,也完全忘记了我要调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貂儿提醒我,我不会想到要在临走前去看看沉浩。

我们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到沉浩病房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其间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节目,那是我和貂儿的秘密。

沉浩已经从抢救室换到了普通病房,9点多钟,外面还正热闹,医院里的病人却大部分已经就寝了。沈浩的病房黑沉沉的,灯已经熄了,貂儿帮我按了灯,便转身去护士办公室,将我们路上买的好吃的送给她的姐妹们吃。

这间病房一共有四张床,沉浩睡在靠门的床上,其它三张床上也睡了病人,几个人都在熟睡。

一股浓郁的香,漂浮在空气中。

我感到奇怪,这种香味怎么好象比下午时要浓了许多?正犹疑间,沉浩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怔了怔,又飞快地闭上眼:“我其实没有醒,我是在睡觉。”

他这样说,让我哭笑不得。原本不欲打扰他的睡眠,可是气不过,便走过去将他棉被掀开,也只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掀开之后,他蓦地坐起来,我故意夸张地对他笑笑,转身欲走,却听他叫了一声“哎哟”,回头一看,他的手腕上,细细地淌下一条血丝,大约是刚才起身太快,在桌子上刮了一下。

我正要嘲笑他,却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将我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血,艳红,黏稠,迷离。

浓郁的香气充塞了我的整个胸腔,让我无法呼吸,眼前忽然模糊起来,除了那一抹近乎妖异的血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得可怕的念头,仿佛一只巨大的手,要从我的身体里拽出什么,我站立不稳,在原地浑身颤抖,感到极度的孤独与恐惧。

“你怎么了?”似乎是隔了许多重阻隔,传来沈浩沉闷的声音。

我继续颤抖着,不敢动,隐隐有个感觉,似乎只要一动,我就不再是自己了。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像个黑暗中的孤儿,摇摆着站在那里,冰冷的汗一股一股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下来。

香,多可怕的香,我觉得应该要逃走,香气中藏着一只野兽,要吞噬这个世界。

但是如何逃呢?

我一逃,就会被香气捕捉;我不逃,就会被它毁灭。

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穿越了香气的屏障,捉住了我,似乎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这只小手,是危险汪洋中的岛屿,我紧紧握住,头痛欲裂。

我觉得很渴。

四周仿佛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让我身体里的水分尽皆蒸发,我渴得几乎无法自抑。

那只小手哪里去了?

无数的人声在耳边嘈杂,让我愈加烦闷,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是怎么了。

……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火焰终于熄灭了。我疲倦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雪白——我怎么睡到了病床上?

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除了我,没有其它病人,貂儿和江阔天坐在床边,见我醒来,两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貂儿问。 


突变

香气袭人(2)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她。她眼皮下微微一圈青色,看来仿佛没有睡好。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吁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她的手指竹子样凉,让我觉得额头一轻,清凉了许多。

“你昨天吓坏我了。”她一边喂我喝水一边说,我靠在她肩膀上喝水,心里暗暗得意,一转眼瞥到江阔天嘲笑的眼神,暗地里对他挥了挥拳头,不许他煞风景。

原来,昨天我竟然在沉浩的房间里突然昏迷过去,一个晚上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江阔天早晨打我电话,得知此事,立即赶来。我醒来之前,他刚到不过5分钟。

我喝了一大杯水,心中一松,那种焦渴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除了有点疲乏,似乎没什么不对。

貂儿说医生也查不出我生了什么病,她执意要我住院检查,我却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病,都是那种芳香引起的。昨夜沉浩病房里的香气浓烈得过分,我想起那种感觉,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拉上江阔天,立意要从沉浩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貂儿原本想要阻拦,见我精神炯炯,也就罢了,不放心地叮嘱两句,便去交班去了。

在走廊里,江阔天听我简要说了昨夜的事情,也觉得蹊跷。

此时已经是早晨7点多种,住院的人们醒得早,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洗脸刷牙的病人和陪护,每间病房门都大开着,护士们开始给病人量体温。

“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我问江阔天。他正要说话,却被一阵喧嚣杂乱之声打断了。

声音从前方传来,江阔天不明所以,我却心头一沈——沉浩的病房正在那个方向。

走廊仿佛河道般热闹起来,原先离散的人们纷纷如流水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几个白衣的人影匆匆朝那边奔跑,有个医生边走边扣着上衣的扣子,看来情况颇为紧急。

我和江阔天迈开长腿,分开人群,几步便走到了沉浩的病房前,里面早已白花花一屋子的医务人员,我们想要进去,却被护士拦在门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看见护士进去后马上急匆匆地出来,神色十分惊慌,连推车都没有推出来,随后就叫了医生来了。还有的人说里面的病人一夜间全部死光了。又有的说里面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们两人心中焦急,江阔天翻出工作证,想要强行进去,那小护士却毫不通融,只说医生在抢救病人,谁也不许打扰。

过不多久,医生们纷纷出来,其中一名医生看见江阔天,仿佛看见了救星,赶紧迎上来:“江队长,你来了正好,我们正要通知你。”

“什么?”我们都预感到不妙。

“沉浩死了。”

这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沉浩果然是死了,其它的病人都已经被带出去,他们惊慌不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沉浩的死状,和梁波他们一样,面部同样是惊恐而扭曲的表情。空气中的香气依旧很浓,让我们感到极不舒服,但是和昨夜相比,已经淡了很多。我看着沉浩的尸体,很难将这个苍白僵硬的死者与昨夜那个有些调皮的青年联系起来。昨夜我进来时,他还是生龙活虎,在床上坐起来时动作那么迅速……呃?

我再次在脑海里回想他从床上霍然翻身坐起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

病房外好奇的人群不断探头探脑,江阔天索性将门关上,只剩我们两人和那名医生。他问了医生一些情况,那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沈浩原本是伤重要死的,却莫名其妙地活了;原本身体已经恢复了,却又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他喃喃道。

江阔天将医生请了出去,我却脑海蓦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闪过。

那医生的话提醒了我。

沉浩昨天的状态太好了,好得我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一个病人,他的伤委实恢复得太快。我也说不上心里是怎么想的,种种事情闪电般掠过心头,促使我做出一个举动。

我掀开了他的被子和衣服。

果然!

我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江阔天凑上来问。他的目光在沉浩身上转了几圈,没有看出什么来。

“伤口消失了。”我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浩的肚子上,原先被匕首刺伤的地方,皮肤非常完整,不但没有伤口,连曾经受过伤的痕迹也没有。就好象他从来没受过伤。

香气丝丝入鼻,我有点头晕,正要退出去,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提起他的手腕看了看——昨夜他的手腕曾经被桌子磕破流血,那虽然不是什么大伤,总该有点痕迹吧?

没有痕迹,他的手腕光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伤痕也没有。

他的手在我手里软软垂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只死人的手,不由心中一阵发毛,将手放开,那只没有生命的手重重地落在床上。

我和江阔天呆了几秒钟。

到现在为止,这一系列案件的当事人全部死了,而在他们的尸体上,所有的伤痕全都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变

香气袭人(3)

江阔天给老王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要验尸就很兴奋,可是再一听又是这种香气扑鼻的尸体,就发出了叹息声。

“好,我马上来,”他在电话那边不情愿地说,“你们不要在现场多待,那种味道,对人不好。”他所指的不好,不是指尸臭,而是说那种香气对人的情绪产生的影响。我和江阔天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已经有点抵受不住,慌忙退了出去。江阔天调来两个警察守在门口。

我们退到外面,江阔天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和我一起研究。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是在沉浩的床底下找到的,现在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很干净,深棕色的玻璃瓶壁上,一点污渍也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瓶子外壁上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原标本 ——12月1日,梁”。

这个梁字,让我们想到了另外一个死者梁波——这个“梁”,会不会就是梁波的“梁”?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站起身正要说话,不料才一动,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心里一阵烦闷,恨不得要找个人打一顿出气才好。江阔天赶紧扶着我让我坐下:“怎么?又不舒服了?你还是检查检查比较好,怎么突然变虚了?”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憋闷。大概我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他也有点担心了,不再开玩笑,就要去叫医生来。我抬手拉住他,摇摇头。

“这不是病。”我说。

“哦?”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掌抹着额头,我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张黝黑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了。而他的手掌,在空中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我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如此,我都忘记了。”

我们都没有病,只不过又一次被那种香气袭击了。

整个走廊里都弥漫着那种淡而炽烈的香气,走廊里来往的人们,还在议论着刚刚死去的人,他们自己的脸色,却都已经变得苍白了,每个人都不由露出恐惧的表情。我们坐的这个大堂,有好几拨人围成一堆,大家都有些瑟缩的样子,有个老人低声说:“我很怕,很怕……”他的表情和声音,都传达出无名的恐惧,让周围的人也缩了起来。在这个寒冬朦胧的晨光里,人们在医院十四楼里,体会到了共同的恐惧。他们都以为是刚刚死了人让他们心悸,而我和江阔天知道,是那种香,那种带着野兽般气息的香,带来了死亡和恐惧的气息。

江阔天身体健壮,仅仅只是感到恐惧而已,而有些虚弱的病人,竟然当场晕倒了。我昨夜刚刚发过高烧,现在也已经禁受不住,不像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我真的很害怕。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可是恐惧像泉水般从心中源源涌出。

“东方,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江阔天见我如此情形,不由分说搀起我,带着我进了电梯,“先离开这里。”

电梯门合拢之后,残香犹在,恍如游丝,渐渐消散了。我松了一口气,仿佛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被搬走了,背靠在电梯壁上,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江阔天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楼下站了一阵,冷风阵阵吹来,驱散了胸中的郁闷之气。江阔天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匆匆叮嘱我几句,便上楼去了。

“你不要再上去了,上面已经很乱了,我没工夫再照顾你,”临进电梯前他大声说,“你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了呢?”电梯门很快关上了,没给我留下反驳的时间。

我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了呢?这简直有些莫名其妙。都是那种香气在捣鬼。依照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即上去将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然而上去真的能够立即查出真相吗?何况,还有那种香,一想到那种香,我的满腔胆气,竟然都怯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 


突变

内脏(1)


整整一个上午,江阔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三夜的时间里连续死了三个人,在这座城市尚属首例,引起省厅的注意,压力下到局长的头上,进而重重地压到江阔天的头上。记者们听得风声,纷纷出动,公安局前是镜头和摄影机的阵营,几名警察满头大汗地阻止记者入内。江阔天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公安局漂亮大楼的各个办公室,而我和老王则坐在楼下的职工餐厅里喝茶。

几天来被尸体和香气包围,只觉得头昏脑涨,偶尔这么坐下来放松一下,感觉十分舒服。我们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朝外望去,只见车流如织,人潮汹涌——公安大楼坐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集中了市政府以及其下属的绝大多数部门,闪闪发亮的楼房和宽阔的花园,将人群衬托得越发渺小。在大楼对面,正对着大马路的,是一溜商业门面,装修得高档豪华,时尚气息逼人而来。

那里进出的人不少,消费的却不多,毕竟能适应市中心商铺高价的消费者,在我们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多数人无非是闲来逛一逛,过一过干瘾,赞叹两声,让商品标价上越来越长的“0”来刺激自己赚钱的欲望,化为无穷动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热烈,欲望在燃烧,人群的脚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愿望来不及实现,连刚刚学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则他们就赶不上父母辈的脚步,也就赶不上这条五彩斑斓的人类河流。

我们面对外面变幻的世界感叹了几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顺食管而下,十分舒坦。我瞟一眼老王——早晨从尸体检验所匆匆赶来时,他眼睛里带着血丝,满面疲惫之色,现在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面色也红润起来。捧着那杯茶慢悠悠地品着,我觉得有趣,正要和他说话,却见他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滚烫的茶水荡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外面,张大嘴,似乎看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东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人群密密地蠕动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看见什么了?”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大厅,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他一路拨开挡住去路的人们,招来无数的喝骂声,终于跑到公路对面,那里是一家“夜歌”服装店,简约主义风格的装修,里面几名销售小姐来回走动,间或走入一些女顾客。他在店门口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停下来:“走了。”

“什么?”

“也许我看错了。”他若有所思,低着头,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楼走去。我满腹疑问,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听:“我一定是看错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视着他,大声问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气中放了一小会,已经不再滚烫,只略微有些温度。

“我看见梁波了。”他说。说完这句话,一粒粒鸡皮疙瘩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吗?

我正要说他看错了,却忽然想到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远看仿佛有些熟悉的脸,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被老王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到,那张脸,的确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将这事一说出来,老王和我互相对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热茶猛喝下去。

热茶浇到胃里,烫得我一哆嗦,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如果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梁波,那表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梁波赤身的尸体,苍白冰冷地躺在灯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虫样收缩……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梁波死后的尸体。

那么梁波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尸房内呢?

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复活后的尸体,还是根本就没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认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后,不久就做了那个尸体复活的梦,也就是在那以后,江阔天才命人在停尸房安放了监视设备。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尸体的确是在停尸房!

因为在监视器安放好之后,我分明记得,江阔天在和我通话时,告诉我梁波的尸体也发生了变化。这说明,当时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尸体。

我将这一点告诉老王,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可怕:“不是这样的。”他摘下被雾气氤氲得模糊一片的眼睛,用衣襟使劲擦拭着:“不是这样,我们都弄错了。”

我们弄错什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的尸体都放在停尸房里,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尸体还是好好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当然我做了点小实验——我在郭德昌的尸体上又划了一道十公分长的刀口……”

“什么?”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想看看,那种伤口恢复的能力是否会一直保留在尸体上——如果一具尸体始终保持自我修复的能力,他还是一具尸体吗?”他望着我,困惑不解。

他说得对,那样的尸体,是否依然归于死亡,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也许,那是另一种存在形式?

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

“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实验,到今天早晨,通过监视器观察,那道伤口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尸体的恢复能力有限,新的伤口已经不能恢复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的尸体虽然停放在停尸间里,但是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并不在那里。”

“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尸体,没有任何分割。”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不在停尸房的那一部分,是尸体的内脏。”

我呆住了,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突变

内脏(2)


“你也跟我们合作过几次,应该知道,对于这种存有疑点的非正常死亡,我们是要进行彻底解剖的。他们两人的尸体,通过物理解剖没有发现他杀痕迹,所以我们取下了他们的内脏,进行进一步的分析。那些内脏在化验科,化验是一个周期较长的过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出全部结果,在这期间内,我一直没有去看过那些内脏,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变化。”

他的话说得我冷汗直冒:“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尸体能够发生变化,那么内脏也能发生同样的变化?”

他的额头也是亮晶晶的一片汗光:“是的。我是在想,在没有冰冻的情况下,这些内脏的变化,会达到什么程度……”

“别说了!”我赶紧阻止他。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说,他想得的确很有道理。谁都知道,一般运动在高温下都比在低温下运动要活跃得多,如果冰冻下的尸体能够发生那样的变化,那么在室温下的内脏,又当如何呢?虽然是泡在药水里,但是,谁知道会怎么样?

而在这个设想基础上引发的推论,则不仅仅是恐惧可以形容的,简直就是——毛骨悚然。假如那些内脏具有顽强的再生能力,会不会,在原有的内脏上,渐渐地长出一个完整的人来?例如我们看到的梁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内脏生出来的?

如果内脏的确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个梁波,是否还保留他原来的记忆和性格?这样的人,是否还能归入寻常的“人”的概念?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攥住了老王的手。我们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走!”

我和老王迅速赶到了法医检验所。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设想太过吓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到这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公安大楼那样漂亮辉煌,法医检验所却这样陈旧破落,用的还是建国初期的旧房子,红土砖砌的墙壁,外墙虽然经过粉刷和修补,但是白色上仍旧透出红色的模糊字迹,是文化大革命的残余。据老王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地下尸库构建得非常完美坚固,用了这么多年,依旧十分好使,弃之可惜,索性一直沿用下去。何况政府的其它机关是政府门脸,法医检验所却是个一般人都不愿意来参观的地方,美观与否,也就没有纳入市政府的形象计划。

我跟在老王身后,沿着弯曲的走廊一步步朝内走,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是特别胆大的人,但也决不胆小,法医检验所也来过几回,尸体更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次碰到的事情,实在超出常规太远,何况冬天惨淡的白昼,一点也不能给人任何倚仗,侵骨透髓的寒意,只有更增一丝阴森之气。老王每天出入这里,此时却也有点紧张,我很怀疑,如果这件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独自面对尸体。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停尸房,而是去了安放监视器的老王的办公室,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整个停尸房里的情况,停尸房里放着好一百多具尸体,都是死亡不久没有查出原因的。而在这整栋楼房下面,是一个全省最大的尸体库,陈放着很久以前的死刑犯、命案受害者等人的尸体,总共有好几百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吓退许多胆小的人。我们走在冰凉的地板上,皮鞋与地板砖扣击出清脆的声音,我不禁想,如果地下的尸体有知,听到这样的声音,会不会以为是阳间的人在敲门唤他们起来?

我打了个寒噤。

老王瞟了我一眼:“没事不要多想。”

我点点头——他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那些想象还是暂且压住的好。

走进老王办公室,打开空调,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总算驱散了点凉意。监视器已经关上了。得知沉浩的死讯,老王迅速赶往现场,又怕别人从窗口看见监视器里尸体的变化——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这样的变化如果让太多人知道,难免会引起恐慌——他关了监视器,将门锁好,这才出门。

打开监视器之后,停尸房里的情景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监视器,我会以为是哪个电视台正在播放恐怖片。停尸房里的灯光分明很明亮,两名死者安详地睡在镜头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然而他们狰狞的表情和四周自然而然透出的冰冷阴寒之气,赋予这明亮的画面以最佳恐怖色彩。我凝视屏幕良久,忽然明白那些鬼片都拍错了,真正的恐怖不在于缥缈,而在于真实——如此清晰可辨、触手可及的真实,叫人如何不害怕?

从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德昌腹部的伤痕已经消失得毫无痕迹,黄白色的肚皮圆滑得如同被打磨过,但是在他的胸部,如老王所言,的确有一道十公分左右的伤口,鲜红地翻开着,那是老王做实验的结果,现在那伤口毫无动静,看来已经失去了恢复的能力。在另一张台上,是梁波的尸体,这具尸体应当比郭德昌要年轻,但是由于郭德昌本身已经变得年轻了,看起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别,仿佛是同一年龄的人。梁波的尸体非常安静,伤口也早已消失,一副完整健壮的躯体横陈在我们眼前。

“他在这里!”我说。

老王点点头。

然而我又说了一句:“他在屏幕上。”这句话说出来之前,我的思想十分混乱,感到自己想到什么重要的疑点,却又无法集中归纳,随口一说,自己说的话,让我豁然一醒——他在屏幕上?难道这就是我发现的疑点?

正在思索之间,老王已经拉着我朝门外匆匆而走:“你说得没错,他在屏幕上,并不代表他一定在停尸房里——谁知道这样古怪的尸体身上会发生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他的话让我又是一惊,不错,他说得很对,谁知道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停尸房里真正的情形?也许那里已经……我缩了缩脖子,不允许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心头的那点疑惑,如同火苗一闪,在门外的冷风中自动熄灭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们还是必须再次来到停尸房。 

突变

内脏(3)


停尸房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他们人手一根烟、一杯热茶,在那里闲聊。这情景和我梦中所见极为相近,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他们看见我和老王来,都热情地打招呼。我和老王干笑两声,叫他们先去烤烤火、休息休息,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几个小伙子在冷风中吹了一早晨,巴不得轻松一把,假意推辞了两下,便笑嘻嘻地跑到传达室烤火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应该叫他们留下来?少了四个年轻力壮的人,这里陡然冷清了许多,只剩下我和老王陪着一屋子的尸体,万一真有什么情况,只怕接应都来不及。

老王倒是比我要镇定,毕竟是和死尸打交道的,没有过多犹豫,便掏出钥匙“咔嗒”开了锁,这开锁的声音又让我回忆起那个梦。我暗暗祈祷,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开了。

停尸房特有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就是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任何一具尸体站起来欢迎我们。

一进门就可以看见郭德昌和梁波的尸体,和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的确一直在这里。

如果他们一直在这里,那么,我们看见的那个梁波,要么是眼花,要么,就是和内脏有关。

我希望是眼花。

老王也是如此希望。

为了让我们的希望得到证实,我们退出停尸房,将守卫的警察们叫回来。他们刚刚在传达室坐下,还没来得及让冻得发麻的双腿解冻,又被叫了来,不由个个露出苦脸。我和老王眼见他们在停尸房门口站好,这才放心地上楼,去化验科看内脏。

化验室在三楼,相对于一楼的阴冷清寒,这里倒是光线充足,只是人依旧不多,偶尔有两个人匆匆走过,带起一阵白风。老王带着我走到最里间的办公室,推开门进去,和里面坐着的穿白大褂的青年打了个招呼,互相介绍了一下,便提出要看内脏。

“看内脏?”那叫小李的青年笑了笑,“现在恐怕看不到。”

“怎么了?”老王和我一惊。

“你们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小李一边笑一边带我们走进里间。那是一个宽大的实验室,充满着实验室特有的味道,到处都是试管和玻璃瓶,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台,上面放着两个托盘,用白布盖着两团东西。

“你们看。”小李走到实验台前,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情,紧紧盯着我们,笑着掀开那两块白布,仿佛掀开一道盛大的帷幕,好戏就要上演,而他是导演,正等着看我们这两个观众的反应。

两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两团圆乎乎的肉球,表面布满不规则的肉瘤。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从谁肚子里切割出来的肿瘤,但是立即发现不对。

没有任何肿瘤的表面能如此光滑、如此干净,那些肉瘤也十分干净光滑,从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粗大的神经或血管。但是在富有弹性的皮肤——我用了皮肤这个词,是因为这两个肉球表面的状态,的确和人的皮肤无异——在皮肤下,隐约可以看见丰富的血管,如淡蓝色的树枝,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小李神秘地笑了笑,转头问老王:“王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老王脸色苍白、神情凝重,有好半天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慢慢道:“肉瘤?”

小李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肉瘤?”

老王的神色越发凝重。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两个肉球,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难道是内脏?”

小李的笑声骤然止住:“你怎么猜到的?”

“真的是内脏?”我和老王同时道。

如果这是内脏,那么……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

没错,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内脏的确也具有尸体的愈合功能,只不过内脏的愈合表现和尸体不同,尸体要修复的是伤口受损的细胞,那种小范围的损伤,很快就愈合了;而内脏则是要从一堆心肝脾肺之中修复出一个完整的躯体,这种修复规模太大,因此表现得也就不那么明显,现在还只是修复出一个肉球。

接下来呢?肉球会发展成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我仿佛被那种想法击中了,蓦然叫了起来——“尸体!”

“什么?”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老王也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他脸色一变,也叫了一声:“尸体!”

我知道他一定也想到了。

我们想到的问题是,既然内脏上可以重新长出一个身体,那么,在楼下停尸房里的尸体,他们空空的体腔内,是不是也正在悄悄地滋生一套新的内脏?

老王在尸体上划的那道伤口,没有恢复,究竟是尸体的修复能力达到了尽头,还是那种恢复的能量,全部转移到了内脏的恢复上?

这种想法让我全身冰凉,恨不得立即冲到停尸房内,剖开尸体看个究竟。

老王比我略微镇定一点,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注意力转到肉球之上,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李看来毕业不久,初生牛犊,对这种怪异状态,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喜悦,一直带着兴奋的心情等待和我们探讨。现在见我们如此表现,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也感染了我们的紧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别问东问西!”老王蓦然提高的音调吓了我和小李一跳,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法医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看来他是真急了。 


突变

内脏(4)


小李不敢再弄玄虚,老老实实将事情说了出来:“这个肉球,是郭德昌的内脏,是在两天前送过来的。送来之后,我立即进行常规处理,对部分脏器进行病理分析。 ”他指了指左边那个稍微大一点的肉球,侃侃而谈,“剩余的脏器,依照正常程序进行保存。过了大约半天,我发现那些内脏被切片的伤口已经完全长拢,仿佛从来没有被切过一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但是切片样本分明在那里,只是那些样本仿佛比我当初切的时候要大了一些,已经溢到盖玻片外面来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便将那些样本扔掉,重新切片。第二天再去看时,内脏上的切口又恢复了,并且长出了乳黄色的肉膜。肉膜长得很快,渐渐将内脏包围起来,形成一个肉球。到了昨天下午,玻璃瓶被这个肉球挤碎了,我便将它拿出来放到这个平台上。梁波的内脏也发生了一样的变化。”他说到这里,转身自柜子中取出几片薄薄的黄色物体,递给我们。

我们满怀疑惑地接过那些薄片,只觉得触手柔软而有硬度,仿佛人的皮肤,长方形的一条,按上去,隐隐有些弹性,似乎有些微小的脉动。

“这是那些脏器的病理切片,等我发现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小李人小胆大,说得轻描淡写,我和老王却大吃一惊,手一抖,将这些小薄片掉到了地下。我将手用力在裤子上蹭了又蹭,却始终摩挲不去那东西在手指间留下的奇异感觉,仿佛一个诡异的生命,正在那里微弱的、顽强地生长,带着无法消灭的韧性。

“这些切片当初都是玻璃质的。”小李真是个傻大胆,他俯身拾起那些小薄片,想要再递到我手中,被我连连拒绝。老王倒是接过去仔细地看,不愧是法医,我暗暗钦佩他,站在他身边,自他手里看着那些小东西。

“当我发现它们时,”小李继续说,“它们已经被这种膜给包围了,我曾经从肉球和这种薄片上采取了一小段纤维观察,发现和人的皮肤组织十分类似,只是还是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不知道,一些形态上的差异,也许是因为物理外形的不同,导致了皮肤组织的差异,还要进一步观察。”

“不要再观察了,”老王脸色铁青,“烧掉,全部烧掉!”

小李惊鄂地望着他:“烧掉?为什么?这是多奇特的现象啊,也许是科学上一个重大的发现……”

“烧掉!”老王暴躁地道。

小李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面有不忿之色。老王却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肉球连同那几片小薄片一起抄起,顺手扯下挂在墙上的一件白大褂,将这些东西包成一团,便要提着往外走。

“等等,”我说,“老王,这些是证物。”

老王听了这话,怔了证,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白色包裹,心有不甘地放到桌上,苦笑道:“我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

面对这些东西,我心里的震骇,不亚于老王。如果这些东西不烧掉,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它们会发展成什么样。然而,在法律上,我们的确不能随意处置它们。

小李在旁边看着我们,仍旧是一副倔强的神情。其实我很欣赏他的这种精神,尤其是他的大胆,既然他已经见到了内脏的异变,那么整件事情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倒不如坦诚以告,获得他的帮助。我用眼神征得老王同意,便缓缓将我们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起先还有点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我的讲述,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身体也站得笔直。等到我说完,他舒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怪不得王老师坚持要烧掉这些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个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桌上,已经自己散开,两个肉球慢慢地滚了出来。我们三个人沉默地望着它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有个疑问,”小李又道,“这些内脏虽然生长速度惊人,但是在两天内它们也只是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那个新的梁波是由内脏生出来的,似乎不大可能。”

他说的话让我和老王一惊——的确,我们一见到这些内脏,就几乎在心里认定了那个梁波是由内脏生长而成,却忽略了生长的速度。

依照生长的速度来看,区区一点内脏,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成一个人的。

“除非,”我喃喃道,“除非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天仿佛更冷了,我说完这句话,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似乎有点凉飕飕的风,不断地通过衣服的敞口灌入体内。

“不可能,”老王被我和小李的话惊呆了,“不可能是尸体,我们都看见了,尸体明明在下面……”他忽然停下来,眼睛大瞪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我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望着我,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那具尸体欺骗了我们?”

“什么?”他的意思我大致明白,然而这似乎不太可能,那具尸体一直被监视器监视着……啊?难道是那样?我蓦然盯住老王。

“你想到了?”老王问。

我点点头。

我想到了,老王说得对,说不定真的是尸体骗过了我们。

“不是有监视器吗?”小李听我这样说,疑惑地问,“你在医院里就已经看到了梁波,而在那之后,监视器也显示尸体并没有离开停尸房啊?”

小李的这个问题,我和老王之前在公安大楼里就已经想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们认为,绝对不可能是尸体离开了停尸房,由此才想到了内脏之上。但是小李对内脏生长速度的疑问,又让我们否决了这种可能。

经过一个循环,我们的思考焦点,仍旧回到了尸体之上。

不错,我在医院里看到梁波之后,后来安装的监视器里仍旧显示了梁波的尸体;老王看到梁波的之前和之后,监视器里的尸体也没有什么超出我们想象的变化。

但是,我们两人都忽略了一点——就在我们两人看到梁波的当时,就在那个时候,监视器并没有监视尸体。

我看到梁波时,监视器还未安装;老王看到梁波时,监视器已经关了。

也就是说,在我们看到梁波的时候,“恰好”是尸体没有被监视器监视的时候。

那具尸体,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被监视器监视着的。

在监视器不起作用的那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尸体做了些什么。

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突变

内脏(5)


我们互相看了看,不自觉地靠拢一点。小李心有不甘地道:“门口不是有人守着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苦笑着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尸体能够活动,谁知道它还有什么其它特异功能?”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王说。

我们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他们的尸体,都是在死亡后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的,既然尸体有自我愈合的能力,那么,”他看着我们,似乎透过我们,看到了其它的地方,也许是过去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将来,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迷惘了,“也许那些尸体,原本就不是完整的,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尸体,是它们恢复之后的样子。”

老王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我和小李都听懂了。既然尸体具有愈合的能力,那么,如果在我们发现之前,尸体并不是完整的,也许在人死后和被我们发现的这段时间里,残缺的尸体又恢复成完整的了。

依照这个思路,如果尸体原本是断为两截,那么,世界上就会出现两个梁波;如果是断为四截,就是四个梁波;如果是八个……我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去,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充斥满了无数个梁波,他们从半具尸体、一根指头或者一片内脏上,像植物一样生长,渐渐成为人形,混迹于人类世界。

那是种什么情形?

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吗?我渐渐产生了怀疑——事情太过离奇,已经让我无法接受了。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喘气的声音。

事情忽然具有了无穷多的可能性。

也许是尸体复活了,也许是尸体的其它部分复活了,也或许,我和老王看到的梁波,并不是同一部分的尸体生成的……

我被这无穷的组合弄得头晕目眩,叹了一口气。老王和小李也显然被弄得十分迷惑,我们互相望望,决定不再多想。

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我原本是要查一宗人命案,但是进行到这里,谁是凶手似乎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死者将会如何?

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这些内脏怎么办?”小李望着不久前还被他引为重大发现的东西,既恐惧又犯愁。

“你注意看着,”老王道,又叹了口气,“其实看着大概也没多大意义。”

“怎么说?”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消极。

他苦笑一下:“你想啊,如果这些东西真的能长出人来,如果那个梁波的确是这种东西长出来的,或者说他就是尸体复活的,他随便砍下一根手指头就能重新长个人出来,我们守着一堆内脏、一具尸体,有什么含义?”

小李听了他的话,略微思索一阵,仍旧将那些东西好好地保存:“我尽力吧,守得住多少是多少。”他看看我,“如果能将你们说的那个梁波找到,就更好了。”

“你说得对,”我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呢?” 


突变

梁家(1)


寻找那个“梁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王和小李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离开冰冷的法医检验所,已经是上午11点钟。我将手插在口袋里,像个流浪汉一样在人群中行走。中国的人和蚂蚁一样多,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尸体人?老王他们为新生的梁波取的名字真是过于贴切了,每当我想到这三个字,总仿佛有一阵冷风从背后掠过。

就算找到他,我又该如何做呢?对方是尸体变成的人,具有惊人的愈合能力,我既无法将他抓住带回来,也无法消灭他,除非是和他进行谈判——这种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然而小李那句话说得对:“尽力吧。”

尽了力,才不会后悔。

到哪里去找……尸体人?

无数的人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脚步如此匆忙,仿佛每个人都有要务在身,而我这个真正有急事的人,倒看起来游手好闲了。

对那个尸体人,我们唯一知道的线索,就是他和梁波长得一模一样,有可能是梁波的尸体自身复活过来了,也有可能是梁波的尸体的一部分生长而成——具体的原因我们暂时无法明确,找到他乃是当务之急。无论这个尸体人是如何形成的,他既然具有梁波的身体一部分,那么我们也就推论,他同时也具有梁波的某一部分情感 ——这种推论是在相当乐观的情况下才可能成立,而如果它不成立,我们要寻找尸体人,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我们假设这个尸体人具有和梁波相似的情感,因此对尸体人的寻找,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对梁波的寻找。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分明知道梁波仍旧躺在停尸房里,却又要出来寻找梁波,想想都觉得冷。

如果是梁波,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站在大街上的人群中,想象自己是梁波,莫名其妙的死了,忽然发现自己复活过来,我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闭上眼睛,再蓦然睁开——无穷的色彩与缤纷的图案潮水般涌入我的眼睛,四周到处是人和建筑,汽车在鸣叫,沸腾的声音在四处开花——从黑暗到光明,从沉静到嘈杂,几秒钟改变一个世界——如果我是一个经历了死亡的人,蓦然看到眼前这乱哄哄而富有生机的一切,我会感到多么孤独和害怕。那么我会想要到哪里去呢?

我仿佛看见新生的尸体人在陌生的世界里蹒跚而行,想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他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于是跑去医院,希望得到医生的帮助,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在医院里遇见了什么、做过些什么,沉浩的死是否与他有关呢?从医院里出来,尸体人游荡在街上,也许是沉浩尸体上熟悉的香气,引导他来到了公安大楼——沉浩的尸体没有进入法医检验所,而是留在公安大楼,等待省级专家鉴定——在公安大楼外,尸体人在法医老王的眼里成为最可怕的风景,然后,寂寞的尸体人又走了……我发现自己在揣测他的心思时,似乎能体会到他心里的伤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尸体人做过什么坏事——也许现在的尸体人,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

尸体人伤感而寂寞地走在不属于死人的世界上,哪里才是他的归宿呢?

我细细感受着他的内心世界,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但是当我心里浮起这样的伤感时,一间泛着柔和的灯光的小屋出现在我心底,我蓦然一惊——啊,那是我的家。每当我感到孤独时,家总是最好的去处。

对于彷徨中的尸体人来说,家,是不是也是最好的去处?

这样想来,我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立即兴奋地跟老王通电话,将我的发现告诉他。

“你这么认为?”他问。

他问得我一怔:“你认为不对?”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经过电波传输,带着点机械的感觉:“你是以人类正常的感情来揣测他,但你别忘了,他是尸体人,不是人。”

“你说的对。”老王的话让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很有道理,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对待尸体人,“我先去梁家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嗯,小心点。”

如果老王最后不叮嘱这么一句,我或许就无牵无挂地直接去了梁家;然而他的叮嘱,让我意识到,也许我会与尸体人狭路相逢,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可预料。或许是刚才要体会尸体人的心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几分伤感,先打了个电话给家里,问了父母安好,接着,便给貂儿打了个电话。

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不强壮,不高大,却好似一眼温泉,每当与之相处,便仿佛周身沐浴在温暖的水里,看似柔弱,却有着深邃的力量。我越与貂儿交往,越是能感觉到她身体深处温暖柔韧的美,水一样荡漾,将我无穷包围,即使没有见到她,只是听到她的声音,那种温暖依旧会弥漫在我周身,消融了寒冷荡起的白雾。我和貂儿的对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甚至没告诉她我遇到了什么,然而她依然安慰了我,用她的声音和温暖,轻轻地抚慰我。

放下电话,我轻轻叹了口气,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于百忙中找了个人,将梁家的钥匙给我送来,我叫了辆车,直接去了梁家。

再次来到这栋小楼,当时的芳香已经消失殆尽,正是午饭时分,家家窗口的抽油烟机呼呼鼓动,小区内萦绕着人间烟火味道,楼道口不时有下班的人进入,比上次来要热闹了许多。

梁家门口却依旧冷火秋烟,只几天工夫,门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四面的窗帘都没有拉上,阳光通透地射进来,照得屋内十分明亮,纤毫毕现。

屋内和我们离去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一切对象各归其位——实际上,我们当初来的时候,这里也十分整洁,门口倒下的那只陶瓷花瓶早被警察顺手扶好,不见凌乱痕迹。梁波死后,梁纳言也失踪了,这套房子,也就这么寂寞地过了这么多天。我走进梁波的房间,略微扫了一眼,立即发现不对。这房间里原本十分凌乱,到处都扔着东西,现在却被收拾得十分整洁,不见丝毫脏乱。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是谁回来过?是梁纳言还是尸体人?

我匆匆审视一番屋内的东西,打开衣柜的门看看。我记得上次打开这衣柜时,曾经发现这里的衣服被取走了许多,但是仍旧有大半柜的衣服在内。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衣柜里已经空空如也,一件衣服也不存。

衣服都到哪里去了?我满怀疑惑。如果回来的是梁纳言,他为什么要拿梁波的衣服?从上次看到情形来看,这衣柜里的衣服,应当都是梁波那种年轻人穿的才是——难道回来的是尸体人?

我忽然觉得全身一寒,仿佛身后有个人。我深深吸了口气,猛然一回头,却只看见门的影子静静地铺陈在地板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突变

梁家(2)


是我太紧张了。

在这个房子里,究竟是谁曾经回来过?

即便回来的是尸体人,他怎么可能一次性带走那么多衣服?我觉得这事很奇怪,直到我在房间里审视许久,这才看出来,地面和床上扔的衣服,比我上次看到的多了不少,和凌乱的被子揉在一起,一时之间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没有人能在不为邻居察觉的情况下一次带走这么多衣服,那些衣服并没有出这个房间,它们只不过是被人从衣柜里清理出来了。

为什么要清理衣柜?

我心中一动,将衣柜门大敞开,在柜内仔细搜索起来。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是很自然的,就算本来有什么,现在也一定被人拿走了。

我像猎狗一样将眼睛和鼻子凑近衣柜的每一层,仔细查看,当我搜到衣柜最底下一层时,蓦然闻到一阵极其熟悉的芳香。

是那种香!

此时此地,闻到这种香,我全身一乍,无数鸡皮疙瘩在厚厚的衣服下蹦了出来——这香味极淡极淡,如果不是我的鼻子几乎贴到柜板上,几乎要忽略过去。或许是香味太淡的缘故,这香气里没有以前每次闻到时的那种恐惧信息,反而弥漫着淡淡的无奈与悲伤,让我的心愈加没有着落。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诡异的感觉,我从衣柜内抽身出来,冲到窗前,哗地一声将窗户打开,闻到从窗外飘来的人间气息,听着人们高声的谈笑,感觉到一点人气,这才有勇气再次来查看衣柜。

这次查得比较仔细,终于在我闻到香气的地方,看到一个小小的痕迹。那是一个4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痕迹,仿佛是放过什么东西,那东西现在不在了,但是因为放的时间长,痕迹便留下了。

这里放的是什么?

我又在这间房里仔细搜索一遍,再没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便退了出去。

我仍旧无法确定回来的是谁。梁纳言在这件案子里扮演了一个奇怪的角色,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案发时他不在现场,然而他却失踪了。有些警察认为,他可能是去旅游去了,据邻居说他有这样的癖好,经常一时兴起便出门旅行,并且每次旅游的去向都十分神秘,连他儿子事先都不知道。作出旅游推断的依据,就是衣柜里丢失的衣服,他们认为是梁纳言带着这些衣服去旅游了,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江阔天却始终对他表示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也找不到本人。从掌握的梁纳言的情况来看,这次回来的应该不是他,无论梁波是不是他杀的,他都一定会有所反应,以他的智能,一定知道,对此事毫无反应,反而会引起更大的怀疑。也因为这个道理,我对江阔天的怀疑很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回到这间屋子,我几乎要忘记了梁纳言这么个人。

既然回来的不是梁纳言,那么,就只能是尸体人了。想明白这件事后,我忽然觉得屋子仿佛变得阴凉了——无论如何,一间曾经走动过尸体的房子,已经算不得正常的房子了。

梁纳言的房间,就在梁波的隔壁,很干净清爽,与梁波的房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桌上的烟灰缸里,留着几个烟蒂。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正要出门,不经意间瞥见一样东西,蓦然站住了。

我的心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看到的东西,是一只根雕的烟斗,桌上还有上好的木头做的烟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盒烟丝。

没错,的确是尸体人回来了。梁纳言房间里既然有烟斗和烟丝,又怎么会留下烟蒂?

除非,回来的这个人,并不是房间的主人。

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前,我仅仅是凭猜测断定回来的是尸体人,而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忽然觉得这间房里的一切,都散发出腐朽的霉味。我甚至不敢触碰屋内的东西,一想到曾经有一具尸体在上面接触过,我觉得既恶心又可怕。

在那个装着烟蒂的烟灰缸旁边,有一本黄页,黄页翻开摊在桌上,而在翻开的那一页,我发现一些细小的烟灰,还有一枚鲜红的指纹。

这是尸体人的指纹,还是梁家父子以前留下的?我微微凑上前去,鼻间闻到一缕淡淡的甜香,是糖与水果混合的味道。我迟疑一下,伸出手指,轻轻沾了沾那枚鲜红的指纹——指间传来黏糊糊的感觉,手指尖被染成了红色。没错,这是尸体人的指纹。老王曾经告诉我,他看见尸体人时,尸体人手里提着一串糖葫芦。

我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擦干净手,低头去看那页黄页。黄页上的字密密麻麻,没有看出什么来。

尸体人想从黄页上看出什么?

我想了想,不经意间看到桌上的电话,心中一动,拿起话筒,按了按重拨键,一个甜美的女声机械地道:“您好,这里是南城长途客运服务中心……”

话筒上一种黏稠的东西粘在我的手掌上,翻转来看,话筒内侧也粘着这种糖葫芦的糖液——看来这个电话是他打的。他打电话到客运服务中心干什么?难道他想离开南城?我睁大眼睛,想象一个尸体人坐在汽车上,前往遥远的地方,混迹于人群,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具尸体——这是不是太可怕了?

一定要知道他去了哪里!

客运服务中心那边,无法说出这个电话号码曾经咨询过什么信息,他们叫我打值班室的电话,我苦笑一声——那有什么用?

“请您记录。”那个甜美的女声礼貌地说。我虽然不需要什么值班室的号码,但是因为正沉浸于思考中,不自觉地接受了她的指挥,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正要记录,却蓦然一呆。

铅笔上也是那种黏稠的糖浆。

这尸体人曾经握过铅笔。

他要铅笔干什么?

我兴奋地挂断电话,坐直了身体。 


突变

梁家(3)


尸体人翻过黄页、打过电话、用过铅笔,如果我还猜不出他干过什么,未免太愚笨了些。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是和我一样,通过电话查询什么信息,然后,用铅笔记录下来。

他会记录在哪里呢?

桌上有一叠便笺纸,已经被用去了一大半。

如果是要做记录,这叠便笺纸,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小心地拈起最上一张便笺纸,果然看出,上面有一些浅浅的凹痕,应当是书写留下的痕迹。我用铅笔在凹痕上轻轻涂抹,那纸上渐渐显出许多凌乱的字迹,大部分字迹都很模糊,大概是前面几张纸上的字留下的,只有一行字,格外清晰,应当就是尸体人撕去的那张纸上写的内容——

“11:30分,南城——歧县,途经三石村。”

三石村这个地方,我好象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看来尸体人是要去三石村。这让我十分疑惑——他要去三石村干什么呢?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管怎么样,这是唯一的线索。尸体人必须追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想要告诉他这件事,他却极其忙碌,说了一声“回头再聊”,就挂了。我只得又打了个电话给老王,但是他的电话却打不通,信号不好。

没有人可以商量,我想了想,这事太严重,必须趁着尸体人还没有离开三石村之前找到他。再和别人商量也来不及了,我决定立即赶去三石村。

临走之前,我再看了一眼梁家父子的照片——挺精神的两个人,笑眯眯地在平面上望着我,仿佛不知道世界上有生死和离别。我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却发现在照片上有一行小小的白字:1999年,摄于三石村。

我明白了。

怪不得三石村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耳熟,原来以前江阔天便告诉过我,梁纳言出生于歧县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村子的名字就是三石村。据说那里距离南城大约 100多公里,靠近邻省边界,四面全是莽莽大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界,十分闭塞。梁纳言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走出三石村的人,其它的村民就在那里生老病死,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尸体人为什么要回三石村?难道在他心目中,这里仍旧不是真正的家,只有那个人烟稀少的乡村,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这么一想,我更不敢迟疑,赶紧离开梁家,到我兼职的报社开了一张介绍信,回家略微收拾了一下,匆匆坐上了前往三石村的长途汽车。



突变

三石村(1)


汽车颠簸了4个小时,早已离开了柏油路,拐上了乡村宽阔而崎岖的黄泥道,天气正干燥,黄泥变成了黄色尘土,汽车开过,尘土飞扬如雾,透过紧闭的窗玻璃缝隙飘洒进来,扑得人灰头土脸。一路上我数次打电话给江阔天和老王,信号都不通畅,始终没有和他们联系上。手机的电只剩一格了,而我出来得匆忙,忘记了带充电器,只得暗道晦气。

“三石村到了,三石村有没有下的?”售票员大声冲着车内喊道,我提起包,下了车。刚落地站定,车子便扬起一阵黄雾,绝尘而去。我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四处打量着。毕竟是乡村,城市的钢铁巨爪还来不及侵蚀到这里,到处都是树,远方的青山如一抹青石,凝固在天边。因为是冬天,四面的稻田都收割完毕,只剩下短短的稻茬,田里已经干涸了,龟裂的土地上有一些家养的鸡在散步。除此之外,就是无边寂寥,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正踌躇间,前边山脚下转出一个人来,我连忙挥手大叫,那人听见我叫,迟疑了一会,期期艾艾地走过来,望着我,满脸疑惑。

“请问这里是三石村吗?”我问道。

那人穿著一身破烂的工作服,肩上挑着一担柴,听我这样问,上下打量我一番,笑了笑:“三石村?你是外地来的吧?三石村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地呢。”他遥摇指着山那边一个地方。

我被他说得愣了愣,问了详细地址,道声谢,只得继续上路。

“喂!”我才走得几步,那人在身后又叫住了我。

“什么?”我转身问他。

他凝视我一阵,脸上显出犹豫的神情:“你去那里做什么?”

“走亲戚。”

“哦?”他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冷漠,转身要走,望瞭望我,扔下一句话:“天色不早了,自己小心。”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这种奇怪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4点多钟,已经有些冥色了,还有十多里地要赶,我只得迈开腿大步前进。

三石村果然偏僻,我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人。路越走越窄,两边的山夹着一条羊肠小道,山上的树木恣意生长,不时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横空而出,拦住去路,人只能矮身从树枝下钻过。除了山,依旧是山,仰头望去,周围的山围出巴掌大一片晴天,碧青如水,青中隐约透着冬日的森冷。

天色又黑了几分,远处的景物有些模糊了。风穿山越林而来,呜咽低回,让人心中戚戚。我原本不怕走山路,但是这次却有些心虚。毕竟之前遇见过那么多诡异可怖的事情,而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也许不久前正行走着尸体人。那个指路的人态度也颇为奇怪,不知道这个偏僻的三石村,究竟隐藏着什么?是什么吸引着尸体人来到这里?我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望,然而只望见林影憧憧,一片模糊的黑夜,似乎潜伏着无数生灵。山林间不时传来树枝断裂、草木刮擦之声,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移动。偶尔一只小动物在我面前倏忽闪过,惊出我一身冷汗。

天全黑了,一团厚云遮住了白色的月亮,只有几枚暗弱的星星,象征性地投下一点光来,幽蓝的光下,黑色的山林越发神秘莫测。

这十几里路,实在漫长。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终于眼前豁然一亮,两边的山蓦然拉开距离,显出一条宽阔得多的路来,路边有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凑近一看,果然就是三石村。我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前走。

走出山的夹道,两旁尽是稻田,零落的草堆在田地里立着,远望如同一个个臃肿的人形。望见稻田,就知道人烟不远,心定了许多。前方传来拖拉机的声音,噗噗噗的叫得起劲,渐渐就到了跟前,露出一个慢腾腾移动的身影来。我大喜,连忙迎上去,挥手对着驾驶拖拉机的人大声吆喝。那人戴着一顶帽子,低低地压在眉眼之上,黑暗中不辨形容。或许是拖拉机的声音太大,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就这么开过去了。交错而过之间,只瞥见拖拉机上似乎堆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我叫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终于看见了人,心里高兴而已。他不理我,我并不在意。

拖拉机继续朝前开,眼见就要拐入山间夹道,我笑了笑,正转身要走,忽然一阵寒风吹来,我不自禁裹紧衣服。天上风吹云散,月亮豁然而出,雪白耀眼地炫耀出来,一瞬间将地面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那阵吹开乌云的风,同时也掀开了拖拉机上盖着的布,在月光下,原先被布遮盖着的东西,露出了一小部分。

我的心骤然揪紧了。

那是一张人脸,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清晰地照出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嘴张得极大,似乎在大声叫唤,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双大而无光的眼睛,仰望着天空。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细看时,拖拉机一个拐弯,转入山间不见了。

而月亮又再次躲进了乌云中。

我在暗淡的星光中,待立良久,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真是假,然而那副表情,那样的惨白,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张脸,和我最近所见到的那几个死人的脸,何其相似——莫非那也是一个死人?我激灵灵发了个抖,迈步追了上去。

拖拉机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只这么点时间,已经走了很远,当我追到夹道口时,只看见茫茫夜色,夜色中一个模糊的黑影迅速远去。

我望了几秒钟,一丝细小的凉风掠过我的脸,撩拨起我心中全部的恐惧,我不再多想,朝着三石村的方向,发足狂奔——越是奔跑,恐惧越是从毛孔中渗透出来,原先被理智压抑的纷乱思绪,在此时都如杂草般丛生。

似乎跑了很久,终于望见一处人家,二层高的楼房,黄色的灯光从窗口里射出来,隐隐听得有人在说话。我用力敲了敲门,门内谈话声戛然而止,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谁呀?”

“我是南城来的记者——请问这里是三石村吗?”我报出早已编好的身份——说我是记者,也不能完全算是撒谎,我的确曾经给报纸写过专栏。

里面沉默了一小会,接着回答道:“记者跟我们没关系。”说完这句,灯便熄灭了,再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我愕然望着骤然变黑的楼房,隔着门大声问道:“请问村长家在哪里?”

等了将近一分钟,屋内才又传出一句:“朝前走,白房子就是。”

“谢谢!”我对着门道声谢,继续朝前走。

走了不多一段路,果然远远地隐约看见一座白房子,隔着几道田垄,与我遥摇相对,一条弯曲的小路逶迤至彼处。我懒得绕弯路,直接走进龟裂的稻田,稻茬被冻得硬邦邦,结着一层霜,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乡村里房屋隔得远,走了许久,除了先前那座房子和远方的白房子,再没看见其它农舍。四面仿佛过于空旷,一无所屏,风从各个方向吹来,激起一阵阵寒意。我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恐怕黑暗中突然显现出梁波——应该说是尸体人——的笑脸。

三石村,我已经来了,不知道尸体人现在在哪里?

我加快脚步,匆匆穿过田地,转过一片种着菜的洼地,到了白房子跟前。

“村长在吗?”我边敲门边问。

“谁啊?”一个男人开了门,疑惑地望着我。 


突变

三石村(2)



我赶紧掏出记者证和介绍信递了上去,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东方?”他看看记者证又看看我,神情严肃,“我就是村长——你到我们村来查什么?”

我说出一个早已捏造好的借口,他仍旧是充满怀疑,望了半晌才道:“哦。”他始终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这和我以前采访过的农村不同,以前采访的地方,无论村民还是村长,都对记者十分热情,采访时也很配合,这种冷漠的态度,还是第一次遇到。顾不得想这么多,最重要的是尸体人的下落。我向村长打听最近是否有人来过这里。他生冷地答道:“没有!”

他回答得太快,让我对他的答案起了疑心,念头一转,又问道:“请问梁纳言家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他猛然一震,他更加怀疑地看着我:“他早不在村子里了,你找他干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何有着这样强的抵触情绪,但是仍旧耐心地问他,梁家是否还有其它人在村子里。我想假若尸体人回来,或许会回家去也说不定。

村长极不耐烦:“他家里只有一个堂兄,现在这么晚了,你不用去打扰他了。”顿了顿,他又道:“我们村也没有你要调查的事情,没什么好查的,你还是快走吧。”

这种态度,我显然是没有办法再和他谈下去了,只得借口天色太晚,无法出村,要他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他极不情愿地站了一阵,哼了一声,返身回屋,将我晾在门口,好在门没有关,让我知道他并不是拒绝我。从门内隐约听见一个女人问他:“这么晚你上哪去?”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只听那女人又道:“小心点,不要多说话……”

不多时,他从屋内出来,身体陡然臃肿了一倍,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衣服,戴着一副大黑皮手套,手里一个大电筒,对我道:“走吧,你住村里招待所,20块钱一晚。”不等我说话,他便自己迈步朝前走。我快步跟上他,一路上引他跟我说话,他始终不发一言。

渐渐地走到村庄深处,四面都可以看见一些房屋,人声笑语漂浮在空气中,寂寞的寒夜这才有了些活气。

“村里有多少人啊?”我不死心,继续问道。

“不知道。”他冷冰冰地道。

我始终认为他的态度太奇怪,然而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人是否真的没有回来?如果他没有回来,又会去哪里呢?茫茫世界,要寻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的没有人来过吗?”我说,“我要找的那个人叫梁波,是梁纳言的儿子,他……”话还没说完,村长蓦然止步,回头望着我,大声喝道:“告诉你他没来过!梁纳言现在是城里人,跟我们没一点关系,你要查他到南城去查,我们村里都是老实人,什么也没做过!”他激动地喘着气,一团白色雾气在他面前呵成一朵白云。

太奇怪了。

我默默望着他,不说话。他望了我一阵,哼了一身,转身继续带路。

真的太奇怪了——他好象很害怕我调查梁纳言的事情,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截路,上了一条小道,右边是大片的田地,左边是山,山上密密地生着枞树,毛茸茸的树干不时伸到路上来,针状的叶子刺得脸发痛。枞树林深处,仿佛有什么动物的呼吸声。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

什么也没有。

“你干什么?快走!”村长不耐烦地道,大电筒雪亮地照了我一下。我正要继续赶路,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

有人!

村长见我仍旧不动,生气地走过来,正要说话,那呻吟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非常大,村长也听见了。他骤然住口,望瞭望,脸上显出惊慌的神情。

“有人。”我指着枞树林,要他朝里照。他慌乱地看着我道:“没有,是风,一定是风!”

呻吟声更大了,可以清楚地听出是一个人在喊“哎哟”。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是个人,你听!”我说,同时去夺他手里的电筒。村长朝后一缩:“我来!”他挥动手里的电筒,一束明光在枞树林里晃了晃,我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他便收回电筒道:“没什么,可能是猫。”

我愤怒了——这里分明有个人,他却故意敷衍忽略过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理会他说的话,我劈手夺过电筒,朝山上走去。

“你回来!”村长急得大叫,紧跟在我身后上来了。

“哎哟、哎哟!”我追随着呻吟声,辨认着方向。村长的态度令我不解,而我心里所想的,村长也不会明白,他不会知道,这里呻吟的人,也许是被尸体人伤害的人,也许,就是尸体人自己——这是我最急于知道的。

电筒在林间照来照去,村长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仔细地搜寻,我感觉到他十分紧张,脸色十分怪异,那种神情,不是关心,不是好奇,而是恐惧,一种罪犯害怕暴露罪行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虽然态度不好,但是看起来实在是个憨厚老实的人,这副表情不应当出现在这张脸上。

“在那里!”村长一个虎跳朝一片树丛跳过去,那是一个小斜坡,三棵小枞树交叉生长,树根部挂着一个人的身体。村长跳到那人跟前,我的电筒光也跟了过去,却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只照见他的背影。我走过去,发现那地方十分陡峭,村长占据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俯身在那人身上看了一阵,似乎还用手摸了摸,过不多时,便扶着那人过来了。他一边走来,一边微笑,在电筒照射下,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赵春山。”村长对我说,仿佛赵春山是个名人,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似的,再没有更多的介绍。名叫赵春山的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穿著一件骯脏的羽绒服,头上一大片血淌下来,半个脸都变成了红色,一双眼睛半睁不睁,不断地呻吟着。村长在他脸上拍了许多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涂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坐了起来。

“李哥。”赵春山跟村长打招呼,我这才知道他姓李。李村长蹲在他身边,问他是怎么搞的。他捂着头,大声咒骂了,一边咒骂一边将事情说了出来。



突变

三石村(3)


赵春山是县城屠宰大队的,专门负责到各村收购猪、羊等牲畜定点宰杀。今天,他跟往常一样,接了一单任务路过三石村去运猪,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说是也要到三石村去,便顺便捎带上了。

到了村里,赵春山让那年轻人下车,那年轻人倒是很有礼貌,笑眯眯地站起来,先说声谢谢,赵春山说不谢;接着那年轻人又说对不起,赵春山顺口道没关系,说完他觉得奇怪,正要问年轻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头上猛然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贼!臭强盗!这年头好人做不得了,连我的拖拉机也抢走了,没了拖拉机我怎么运猪啊!”赵春山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先是哭拖拉机,后来便直接哭起他的猪来。

听到他说有人顺路搭车,我便有些怀疑,再听他说被抢的是拖拉机,我更加有了种强烈的感觉,顾不得安慰他,急忙问他:“那年轻人长的什么样?”

赵春山抹了一把眼泪:“长得很老实,像个学生,高高瘦瘦的,说普通话。”他又骂起来。我听得心中吓一大跳:根据他的形容,这人的容貌,和梁波差不多,莫非这个搭车的年轻人,就是尸体人?再想到刚才进村之前遇到的那辆拖拉机,我几乎确定了这个想法。

“那是几点钟?”我问他。

他迟疑一下,略一回想:“大概4点多钟。”

4点多钟?现在已经7点多了,我遇到那辆拖拉机的时候,大概是7点左右,时间上似乎不太吻合。

“你的拖拉机上装了什么?”

“空的,什么都还来不及装啊,就被这龟孙子抢走了!”

不对,不对啊,我看到那辆拖拉机的车斗里,分明装得满满的……我想起月光下那张苍白的死脸,打了个寒噤。难道,尸体人抢这辆拖拉机,就是为了装运尸体?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越想越觉得可能。

如果真是如我所想,尸体人所装运的尸体,是从何而来呢?这中间三个小时的时间差,他又在干什么?依照时间来看,这段时间,不足以让他离开三石村再回来,然后再出去让我遇上——三个小时,他做不到这么多事——这就是说,这三个小时内,他一直都留在三石村。

啊?

我蓦然望着村长,他被我看得一怔:“怎么?”

我望着他,脑子在飞速转动着。如果尸体人在这三个小时内一直停留在三石村,而他的拖拉机上的确如我所见,装的都是尸体,那么,这些尸体,只能来自三石村。联想到村长对我的排斥态度,以及刚才发现赵春山之前他的紧张神情、之后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越来越感到,村长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是村长会知道什么呢?他难道会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尸体人?

还有尸体人要那些尸体做什么呢?

那些尸体,究竟是早已死了,还是被尸体人杀死的?

想到这些,我暗暗恨自己当时太胆小,也太粗心,如果见到拖拉机上有尸体,立即赶上去看看,或许一切都明了了。

“你这样看着我发什么呆?”村长大声喝道。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

“你要不要去医院?”村长狠狠地瞪我一眼,皱着眉头问赵春山,“要去医院也只能等明天了,现在天黑了,村里没人送你。”

“不能送我出去?”赵春山忽然显出恐惧的神情,“有没有摩托车?我自己开出去,李哥,我明天保证还回来,李哥,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赵春山什么时候说过谎,你给我弄辆车,让我回去吧……”他惶急地道。

“不行!”李村长断然道,“你在这里住一晚吧,正好跟东方记者做个伴。”他看看我们俩,拉着脸又添上一句:“你以为我想留你们住下来?麻烦!”

赵春山虽然受了伤,但是显然伤势不重,脸色一直保持着黑红色,听了他这话,却蓦然变得惨白,看看村长,又看看我,眼里脸上都是恐惧,忽然走到我身边,小心地道:“你是记者?你也是刚来的?”

我点点头。他想了想,认命地道:“那就只好住一晚了——我们住哪里?”

“招待所。”村长冷冷道。

赵春山仿佛松了口气,神情略微放松:“要得。”

三石村的招待所,是原先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改造的,公社运动时改成了集体宿舍,后来又改成了招待所,所以房屋的结构相当古老,墙壁倒是粉刷得干净,只是在雪白的墙壁上有一行粗大的红字:计划生育,人人有责!门口一间小屋内亮着灯,村长敲了敲屋门,一个腰板结实的老人走了出来,眯起眼睛望着我们。

“金叔,这是南城来的东方记者,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赵春山也要住一晚,他的拖拉机被抢了。”村长告诉他。

金叔看了看我,点点头,对着赵春山笑了起来:“ 你的拖拉机被抢了,怎么抢的?谁抢的?我早告诉你,总有一天会被抢……”他还想说下去,村长打断了他的话:“金叔,不要多说,你带他们去睡吧,我回了。”

“你回吧。”金叔冲他挥挥手。村长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了。

“进来。”金叔招呼我和赵春山,将我们带到他的小屋里,里面有一个大瓦盆,一大盆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被烤得暖融融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几个烤得金黄的馒头,散发出一股焦香味。我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饭,肚子不免叫了几声,赵春山4点钟即被打昏,也是空肚子到现在,好似跟我比赛一般,肚子也叫了起来。我们三人听见这叫声,都笑了起来。

“没吃饭?”金叔将那一盘热烘烘的馒头端到火盆前,我们也不客气,一人一只馒头一杯水,大吃起来。金叔笑眯眯地端来一盆热水,赵春山吃了馒头,用热水将头上的血洗净。他的伤本就不重,伤口已经凝固,洗干净以后,眉眼也清秀了许多。金叔等我们吃饱喝足,便好奇地问起赵春山拖拉机被抢的经过,赵春山原本就说得不痛快,现在有了这么好的听众,立即唾沫横飞地说起来。

趁他说话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想再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看来是没法和他们联系了,不过现在知道了尸体人已经离开三石村,我留下来意义也不大。我决定明天一早就走。

有几件事必须弄清楚,那就是:尸体人回来到底是干什么?村长在这件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尸体人拖拉机上装的尸体,从何而来?为什么村长排斥我调查梁纳言家里的情况?这些问题都不简单,这个三石村,也不简单,要不是需要追踪尸体人,我真恨不得在这里多留几天,将事情调查清楚——但是在眼前,追踪尸体人是当务之急,调查的事,可以留到以后慢慢再做。 


突变

三石村(4)



“那个年轻人说没说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打断赵春山滔滔不绝的描述,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摇摇头:“他没说。”

这可就麻烦了,我暗暗叹了口气,窗外,乌夜泼墨,远山绵绵,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再找到他就难了。

金叔听完故事,见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提着电筒带我们进祠堂里休息。祠堂原本颇为宽敞,现在已经被新建的墙隔成许多小间,每一间门上都锁着一把大锁,落满灰尘,看来已久未开启过了。金叔打开其中一间房,从壁橱里取出被褥铺在钢丝床上,这就是我们的床了。我用手摸了摸,被子倒还干净,散发出洗衣粉的香味。

“你们睡吧,我也要睡了,今天多喝了点。”金叔说着就退了出去。

我和赵春山相视笑笑,他掏出手表看看,才8点多钟,怎么睡得着?我提议去外面走走,他却连连摇手,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行不行,这是三石村呀,天黑了还敢出门?你不要命了?”

“哦?怎么回事?”我一听这话有文章,急忙追问。其实也不用我追问,他已经开始说了。

“你晓得吗?运猪的都不愿意到这里来,”他说着,声音忽然压低了,左右看看,从他的床上移到我这张床,将脚塞进我的被子里,带着神秘的表情道,“三石村,是个古怪的地方……”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尖厉的长嚎——我发誓,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号声,分不清是男是女,透过耳膜直接作用于我的神经,凄惨而绝望。而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叫声只叫得一半,便蓦然止住,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一片死寂。黑暗浓重地压在窗上,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立即跳下床,想去看个究竟,却被赵春山一把拉住,他全身瑟瑟发抖,脸色死白,用被子包着自己,结结巴巴道:“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快点过了这一晚走人,这里的事,看不得!”他的神情让我心头一紧,背上一寒,略一犹豫,仍旧跑了出去。

但愿这声惨叫与尸体人没关系,我边跑边想,同时又暗暗问自己:你真的希望和他没关系吗?如果和他有关系,这至少是条线索……这种想法让我心中一惊,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怕了,赶紧停止思考。

赵春山不敢下地拦我,缩在床上大声喊:“别出去啊,别出去啊……”撕裂般的声音叫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要不是急于跑出去看,我真恨不得拿袜子堵住他的嘴。

眼看跑到祠堂门口,却蓦然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金叔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到哪里去啊?”

“外面……”我疑惑地正要告诉他,他又笑眯眯地道:“听见杀猪了?城里人没听过杀猪,怕不怕?”

那是杀猪声吗?我满怀疑惑,然而他站在那里,微笑着,却毫不退让,我只得嘀咕一声回到了房间。

那真的是杀猪吗?

赵春山见我回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光着脚跳下床,一把将我拉进门,关好房门,一边抖一边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大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着他又坐到床上,一人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问他,“你刚才说三石村很古怪,是不是指的这个?金叔说这是杀猪,是不是啊?”

他拼命摇手要我放低声音:“不是,当然不是杀猪。”他朝窗外看了看,声音更低,低得几乎听不清:“三石村本来不古怪,但是,两个月前,这里发生了火灾……”

风在紧闭的窗外号叫,仿佛一个女人在长声哭泣,树枝的沙沙声,不断引起人的错觉,似乎是谁在那里走来走去,赵春山的讲述,不时被这些声音打断,他常常会蓦然停下,侧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如同一只受惊的狗。他紧张的神情感染了我,让我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神经质了。

“那天是个艳阳天,”他语气低沉而迟缓,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很害怕,我会认为他是故意在说鬼故事吓人,“三石村有喜事,村子里的收成很好,男女老少都到老祠堂里去喝酒吃饭,公家出钱。我们村也派了代表去了。”

赵春山他们村里的代表,一大早就出门,可是不到晌午就回来了,而且是让人抬着回来的。

“他全身都烧烂了,”赵春山道,“可是神智还比较清醒,抬他回来的是几个三石村的汉子,放下担架就走了。三娃——就是那个代表,一直在发抖,我走到他身边,他就猛一把攥住我的手,”他眼睛陡然瞪大,发了一小会儿呆,“他猛然攥住我,手上的烂肉一块块粘在我手上,我吓坏了!”他喝了一大口热水,摇摇头,继续说下去。

三娃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村里赶紧叫了车送他到医院。在去医院的途中,三娃一直紧握着赵春山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说:“死了,全村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谁死了?你是怎么烧伤的?”赵春山看他情况不好,大声问道。

三娃的脸虽然烧得稀烂,但是却还是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知道一张烧烂的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吗?”赵春山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仿佛是要竭力做出一个形状来,但是又做不出,眼睛拼命朝外鼓,嘴巴张得老大,面部的线条全部朝脑后涌去。

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忙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干什么?”

他被我推得一愣,脸上恢复了正常,叹了口气,摇摇头:“学不出来,记者,我一直想学出那个表情,可是学不出来,太古怪了,那张脸,烂得太厉害了……”

三娃那张烂脸,当时就正对着赵春山,他的眼神有些涣散,除了恐惧,几乎再没有别的内容了。刚开始他有些迷糊,只知道反复说那几句话,过了一小会,他仿佛才看见赵春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然坐了起来,大声道:“我在哪?”不等回答,他又瞪大眼睛道:“他们全死了,救火,快救火!”说着便全身痉挛起来。赵春山他们几个人努力安抚他,终于让他平静了些。

“他们都死了,”三娃躺下去,慢慢地、小声地说,“好大的火,全村的人都烧死了,全村的人,没几个活人,都死了……”他说完这句话,一口气没上来,又是一阵痉挛,便咽气了。 


突变

三石村(5)


在他们送三娃去医院的同时,县消防队的三辆消防车全部出动了,呼啸着穿过田地和山林,前往三石村。

三石村的大祠堂已经不存在了,一片焦土,瓦砾堆中,横陈着几具烧焦的尸体,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同时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异香。在场的三石村的村民看见消防官兵来了,连忙迎上来,大致说了起火的情况,是食用油打翻在干草垛上,被烟头点燃引起了火灾。消防官兵在现场搜出了8具尸体,全部都是外村的死者,在场的三石村人没有任何伤亡。那些消防员有些就是附近村子里的,据他们后来的议论,这事相当奇怪。根据现场火灾的情况和三石村村民说的情形,当时所有的人都在祠堂内吃饭,火灾突然发生,那个祠堂是木质结构,一旦燃烧起来,火势见风而长,难以遏制,不可能有那么多人逃得出去。

他们说,在场的三石村的村民不但没有一个死的,连一点伤也没有,但是他们的衣服却全都烧得破烂不堪,依照衣服烧坏的样子来看,穿衣服的人不死也得重伤。

而更让他们不解的是,他们路过几间房子时,分明从屋内传来呻吟声。

一个消防员出于职业的敏感,趴到一间屋子的窗口朝内看,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典型的烧伤症状,全身大面积溃烂,正在辗转呻吟,屋内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香气。那消防员当即便要进屋将人带去医院,却被其它村民阻拦了。

“不用送医院,”村长说,“他过两天就没事了。”

“胡说!”消防员为他们的无知而愤怒了,“烧伤得这么严重,再不送医院就晚了!”

然而无论消防员如何劝说,村民们都不为所动,甚至那伤员的老母亲,也冷冷地劝消防员不要多管闲事。

消防员们没有办法,只得抬着尸体离开了三石村,一路上不断听到附近房子里传来的惨叫和呻吟声,他们很想去看个究竟,但是村民们警惕地拦着他们,要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非常奇怪。

“你这就奇怪了?”赵春山冷笑一声,“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呢。”

这些消防员中有的人,暗暗记下了有伤员的房屋,最后一统计,居然有30多名伤员。根据当时的情况一推测,伤员的名单也出来了。他们向上级一汇报,县里感到事情严重,连忙派了一个医疗大队下乡,出动了6辆救护车。

“6辆车啊,”赵春山啧啧叹道,“县医院一共才两辆救护车,其它几辆都是卡车临时改装成了救护车。可是你猜怎么样?”

我被他神秘的眼神所吸引,不觉靠得更近一些,好听清楚他说的话。

赵春山眯起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说下去。

那个医疗大队半天后到了三石村,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欢迎,相反的,所有的村民都对他们的到来显示出排斥状态。这些医疗人员常年在乡下工作,倒也知道有些农村的确有这种古怪情况。多半是因为农村经济条件限制,使得人们不愿意花钱上医院看病。他们并没放在心上,依照消防员们提供的名单和地址,一一上门寻找伤员。

但是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伤员。

名单上的人,一个个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冷漠而排斥地看着他们。

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伤员。

“名单上的人都很健康,每家每户敞开门让他们进去,没找到一个伤员,”赵春山说,“他们只闻到一种古怪的香气,特别浓的香气。”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这种香气了。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种香气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他摇摇头,“谁也说不上来,只是闻了让人心里很难过,仿佛很想哭,”他望着我,又加了一句,“有的医生莫名其妙地就哭了,问她为什么哭,却又说不上来。”

“后来呢?”我急于知道下文,“三娃不是说三石村的人都已经死了吗?”

“是啊,”赵春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三娃是这么说的,那么多消防员也都听见和看见了受伤的人,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医疗大队无功而返,带回来的消息让每个人都觉得奇怪。消防员后来又去三石村调查事故原因,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一切都如三石村村民们所说的那样,真的只是意外,真的没有任何三石村村民受伤,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但是流言也就渐渐多起来了,附近村庄的人对三石村的事件都感到奇怪,有些人出于好奇,便有事没事地跑到这村里来,想打探出一些什么事。三石村和附近的村子都是通婚的,这些人以走亲戚的名义而来,自然是充足的理由。三石村的人到外头办事上学,旁人也努力想打探出一点消息来,但是他们的嘴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不仅不肯说,三石村的人,渐渐地举止怪异起来,似乎不大欢迎旁人到他们村里来。

“嗯,这倒是。”我对他们不欢迎旁人这点,倒是印象深刻。

“不光是不欢迎旁人,”赵春山道,“他们自己也变得很怪。”

火灾过后没多久,三石村里3个女孩突然失踪了,警察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没找到人。村里的其它人也渐渐地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村不算富裕,一向都比较节省,然而自从火灾以后,仿佛突然都有了很多钱,各种平常农村人不舍得轻易购买的高档电器、衣服和其它商品,通过村里几台拖拉机,络绎不绝地运进村中。赵春山曾亲眼见过,有个40多岁、面皮粗糙、一向勤俭持家的女人,居然买了近千元的化妆品。不仅如此,村里的人还隔三岔五便到县城里最大的游乐城游玩,一趟下来,几百元便流了出去。这种不顾将来的消费方式让邻近村里的人连连啧舌。有的好心人便劝他们不要如此,多为将来考虑,然而他们一律都是苦笑着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突变

三石村(6)


“你看这村里房子都很新是不?”赵春山笑笑道,“两个月前他们还舍不得把钱花在房子上,孩子要读书,要娶媳妇,老人要看病,用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少,谁敢乱花那几个钱?现在可好,好象不晓得从哪里抢劫了银行还是宝库,花钱大方得吓人,家家户户都抢着装修房子——这也罢了,怪的还不止这一点。”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继续道,“你晓得,我们农村人,过日子是扎实着过的,三石村的人,本来也是很扎实的,一些汉子农闲时到县城里打工,再苦再累也是不推辞的。但是那几个女孩失踪以后,他们就不安分了,班也不好好上,成天醉醺醺的,说些胡话,一会说要埋在山里,一会说要火化,说得大家很不自在。不光是他们,他们村的学生娃,也不肯好好听课,没事就瞎捣蛋,老师骂也不怕,找家长,家长也说没关系,由得他们去,快活一天是一天。”

“本来我们也没特别在意,但是他们更古怪的举动又出来了。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忽然砍了一座山的树,树是农家宝啊,那都是些上好的木材,寻常舍不得动一动,叫他们一下子砍光了,放在后山上不晓得做些什么东西,有人偷偷去看,发现满满一山都是棺材!”他说到这里,浑身一抖,“三石村三百多人,那里就有三百多口棺材,你说,他们做这么多棺材做什么?”

我听得也是身上发冷,不知道该如何猜测,只得催促他继续说。

“那些棺材做好以后,就再没看见了,不晓得运到哪里去了。三石村又有两个人失踪,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村里的人,一个个醉生梦死,过马路时,也不看车,就这么笔直地走过去,好象不怕死,倒经常吓得司机出一身冷汗。司机骂他们,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冷冷地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们渐渐地害怕了,想到三娃他们说过,三石村的人全部都死了,再想到那些棺材,你说,我们还能想到什么?”他眼睛翻起来四处转,望瞭望屋子内部,“这三石村,只怕已经没有活人了。”说完这句,他仿佛泄露了天机,自己的脸上先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这话我们也只是私下议论,可不敢随便说出来啊。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真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什么事?”我见他只顾着用被子将自己围住,连忙推推他,催他继续往下说。

“你晓得,农村里哪家不养狗哇?狗看家护院,馋了就打了吃肉,实在是好牲畜。可是你到这里来,听到过一声狗叫没有?”他问我。

他这么一问,我细细想来,的确,一路走来,到现在为止,整个村庄沉寂如死,没有寻常乡村的犬吠之声。

这又和三石村的怪异有什么关系?

“哼哼,”他斜斜地瞟我一眼,“你以为三石村没有狗?三石村也有狗,而且是家家都有,有的人家不止养一条,可是现在全没了。”

“怎么了呢?”我深感奇怪。

“死了。”他说,望着墙壁上一处暗黄的霉迹,目光变得有些呆滞,“一村子的狗,一下子,全死光了。”

三石村十分闭塞,虽然比梁纳言小时候要开通了许多,但身处群山中的村庄,与外界的沟通途径依旧十分有限。从三石村通往公路只有一条路,就是我来时走的那条山间夹道。在村子与村子之间,还有许多小路,互相交通往来。火灾发生后的某天,附近村里的人,突然听到三石村里传来狗叫声。在农村,狗叫不是稀奇的事,但是这里村与村之间都被山屏蔽开来,是天然的隔音墙,鸡犬之声不相闻,突然听到从三石村方向传来的狗叫声,邻村的人感到非常奇怪。那狗叫声越来越大,不是一只狗,倒仿佛是一大群狗一起狂叫,叫声凄厉恐惧,越来越近。村里的人渐渐聚拢来,朝叫声发出的方向走去,想看个究竟。

狗的叫声,来自这个村子与三石村相通的那条小路,仿佛就在跟前,却始终没有看见一条狗从那里出来。

人们走近那条小路,渐渐从狗叫的叫声间隙里,听到人的呵斥声、叫骂声,还有棍棒敲击在肉体上的声音。他们沿着小路,拐了一个弯,看见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景象。

小路的拐弯处是一处浅浅的洼地,长着一些灌木与野草,寻常除了动物,人从来不曾涉足。在那片洼地里,人们看见无数的狗在哀号翻滚,密密麻麻,如同粪缸里的蛆,互相践踏奔跑,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洼地的周围,围着一圈三石村的壮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胳膊粗的木棍,朝狗们身上没头没脑地乱打,血热腾腾地溅出来,溅得那些汉子一头一脸,面容可怖。

“我当时正好在那个村子收猪,也跟着看到了,”赵春山说起来,眼睛湿润了,神情十分激动,“农村人吃狗,这没错,但是不能这么杀啊,作孽啊,”他擦了擦眼睛,“那些狗被打得号啕大哭,真的是哭啊,记者,你听过狗哭吗?它们哭得惨啊,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和血水混合到一起,我们都看不下去了。有些狗还一个劲地对着它的主人爬过去,结果当头就是一闷棍,倒在地下直抽筋,抽了好久还没死啊。不光是三石村的汉子,连女人和小孩也出来了,女人和小孩没有打狗,但是他们拿着一大桶的饭朝洼地里泼,那是拌了肉汤的饭,有些狗就去吃了,吃了没两口,就吐起了白沫子,在地上打滚,他们这些人,在饭里下了毒啊。”他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我听得心头一颤一颤的,狗,为什么要这么杀狗?我对狗一向有同情心,听到这样的事情,也觉得异常愤怒,催促他说后来的事情。

邻村的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上前劝阻,说不要作孽。但是三石村的人仿佛铁了心,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没有办法,只得默默看着那些狗在洼地里滚动,大片大片的草和灌木被染得通红,狗们被打得尖声惨叫,一些小狗看见这种情形,吓得全身发抖,大小便都失禁了。

没有一只狗离开洼地,所有企图离开的狗都被三石村的人打死了,随着狗一只只倒下,他们渐渐缩小包围圈,将那些忠诚的生灵围起来,在它们绝望的眼神里,挥棒杀戮。

最后一只狗也倒下了,它不是被打死的。它是一只小狗,当同伴们纷纷倒下时,它一直夹着尾巴将头藏在母狗的肚子下。但是母狗也死了,它突然发现四周都是可怕的人类,突然停止了颤抖,身子猛然一挺,长叫一声,僵直地倒下了。

三石村的最后一只狗,是被活活吓死的。

狗的尸体烧了三天才烧完,那些灰烟飘到邻近的村子,仿佛是死狗不能瞑目的冤魂。 


突变

三石村(7)



“人做不出这种事,”赵春山颤抖着道,“从那以后,我们都怕这个村里的人,悄悄地说他们说不定早就死了——这话当然政府是不信的,可是记者,世界上有没有鬼,真的难说呢——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妈的,我就偏这么倒霉,今天只路过一下,就遭一闷棍,真邪门。”

他摸摸自己额头上的伤,骂了几句,又继续说,“不光是外面的人不进来,三石村的人自己也不大出村了,连在外上学做工的,也都回了村子,退学的退学,辞职的辞职,一村子的人,成天窝在山里,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偶尔不得已要出去,他们也是很古怪。你知道,天气变冷,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半个月前,还是小热天,穿两件衣服,动一动就嫌热,但是这个村里的人,”

他摇摇头,撇撇嘴,“他们但凡出村,必定是穿得像个包子,大太阳天,穿著厚棉衣,捂得热汗直流,硬是不肯脱衣服。有一次一个大姑娘到我们村里来看她生病的亲戚,穿得那个厚啊,脸上还涂了粉,汗一出,粉被洗得扑扑往下掉,乍一看,跟脸开裂了似的。我们看不过,便劝她脱衣,她死活不肯。她外婆是我们村的,拉着她非动手扒她的衣服,结果她吓得尖叫,甩手就跑,一篮子鸡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说这怪不怪?

更玄的是,就是那一阵,三石村每隔几天就有人失踪,任警察翻遍了县城也找不到失踪的人,那些人的家里人哭得呼天抢地,只晓得说他们找不回来了,警察要他们说一下情况,他们却又不肯,只说人是肯定没了。开始大家还没觉得什么,失踪的人多了,也就奇怪了。有些人到三石村去,经常会听见杀猪的声音,”他望着我,指了指窗外,“就是刚才那种声音。可是这里的猪都是定点宰杀的,村民们自己杀猪,除非是有什么喜事,否则是不会杀的,何况这村里的猪,”他顿了顿,凑近了我,神色越发诡异,“这村里的猪,早就一头也没了。”

“哦?”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愕然望着我:“我没说吗?哦,忘记说了,就在打狗的那天,他们将全村的猪也杀了,我们经过村里,听见全村的猪都在嚎叫,满村子一股热烘烘的杀猪的骚味——他们真的不是人,是人不会这样杀猪杀狗,而且杀了又不吃,全都堆在一起烧了。”

“所以,三石村没有一头猪了,”他说,“你说,没有猪,那又是什么在叫唤呢?”

我没有说话。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凄厉的长嚎,绝望、尖锐、直插天穹,却又在叫到一半时戛然而止,仿佛一只怪鸟飞到半空,突然一个趔趄栽了下来。

金叔说那是猪叫,如果赵春山说的是真的,金叔就是在撒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那不是猪叫,又是什么呢?

赵春山仍旧在继续着他的故事,他被自己说的内容弄得十分紧张,身子全部用被子包了起来:“我们害怕三石村,都不往村里来,平常实在没办法要路过,也是走得飞快。没想到这样还是会出事。县里有个在南方打工的后生,喜欢村里的一个姑娘,本来说好两人今年结婚,没想到出了这些事后,那姑娘家里就退了亲——说来真是奇怪,村里的小青年和毛丫头,本来订了亲的,都退了亲;对方人家不喜欢这个村子,退亲正合意,倒也没多说什么——偏偏这后生跟那姑娘感情不晓得怎么恁的深,听了这事,也不管家人劝阻,连夜就跑到村里来,要问个明白。”他叹了口气,“这娃是该死啊,三石村都那样了,偏不听劝,唉。”

那个年轻人到村里来找他的心上人,谁也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凌晨的时候,他一路号叫着冲出了村子,在路上没头没脑地狂奔,口里大叫着一些话,疯言疯语,听不清楚。歧县原本就不大,县城里的人有一大半是互相认识的,见了他,一些熟人便连忙将他拉住,他个子不高,文文弱弱的,力气却变得奇大,见人来拉他,疯狂地反抗,将那些人的身体弄出许多伤来,才勉强将他绑住,带回了家中。到了家中,他谁也不认识,喃喃地独自念叨着“鬼,有鬼”,常常害怕得全身发抖,将自己缩在床底下、衣柜里。

“好好的一个伢子,就这么完了,”赵春山啧啧有声,“他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一见有人靠近,就疯了似的打,到后来,没人敢靠近他了。大家都说他是在三石村中了邪,问他,他什么也不讲,只晓得翻来覆去说个‘鬼’字。记者,看来是真的有鬼啊。后来他们请了法师来给他驱邪,哪知法师一来,他立即跳了起来,大声道 ‘我不是,我不是’,一溜烟跑了出去,一个没留神,让车给撞死了。从那以后,三石村完全拒绝外人来村里,我们当然也不愿意过来,偶尔来一趟,也是不得以,绝对不在村里多待,只路过一下就走,这鬼地方,谁待久了谁惹晦气。”

“哦?这么说,村子里后来发生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他们就算杀人,外头的人也不晓得——这还真说不准呢,他们这一村的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赵春山的故事说完了,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我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思绪纷繁,不知这一切该从何想起。

三石村的奇特怪异之处,的确令人大感兴趣,倘若不是要急着追踪尸体人,依照我的性格,一定要留下来一探究竟。然而目前来说,毕竟尸体人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说来三石村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在南城发生的事情,一定与三石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一切事情的根源,就在这个古怪的小村庄里。遗憾的是我无法与江阔天他们取得联系,否则便可以将追踪尸体人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我便能抽身出来专心调查三石村的古怪之处了。从梁家出来以后就与他们失去了联系,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许我们互相沟通。这种想法像火花般一闪,联想到自己身在一个让周围的人们都恐惧的山村里,我心中也莫名地恐慌起来。

“睡吧,明天早点起身,早点离开这鬼地方。”赵春山躺下,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翻身向内,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不知现在是几点了?手机没有电,我连时间也不知道。

听着赵春山香甜的呼吸,一丝倦意蹿了上来,我正掀开被子准备睡觉,却蓦然发现窗外有个人影闪过。

我直起腰朝外望去,只见暗夜沉沉,什么人也没有。

也许是眼花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窗外又是一闪——的确是有个人从我眼前掠过,只是他的速度太快,我还来不及看清,便不见了踪影。

“谁?”我推开窗子,对着外头低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

然而我分明感觉到,在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赵春山嘟囔一句,将身体蜷缩起来。我想了想,从他枕边拿起电筒,将窗户关好,悄悄地出了门。

门外已经没有灯光,金叔的小屋一片漆黑,看来他也已经睡了。

我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冷气让我身体猛然一抖,扑面而来的是无穷黑暗,一方深蓝的天空神秘地笼罩在头顶。除了电筒射出来的光,四面什么亮光也没有,家家户户都关门熄灯,无一丝声息,无一丝光亮。我犹豫着走向祠堂背后,地势渐渐陡峭起来,原来背后是一座山。祠堂傍山而立,我所住的那间房子,正对着山中。我沿着山前一条颇为崎岖的小道走了几步,看看四周黑糊糊的树影,忽然后悔起来——谁知道这里有什么?

这么一想,我转身便往回走。刚刚转身,便听见身后的树丛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我敏感地回过头,大喝一声:“谁?”

一个人影从树丛中跃出,猛然朝山上跑去。 

突变

三石村(8)


我来不及多想,跟了上去。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的举动过于莽撞,在这样的黑夜里,这样做是相当危险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明显有着古怪之处的村庄里。然而当时,或许是一种本能,我紧紧地跟了上去,心里甚至涌起一种兴奋的感觉。我一边跑,一边努力用电筒照他,可惜因为山路弯曲,灯光晃动得厉害,总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男人。

那身影跑得飞快,幸好我的速度也不差,他左拐右弯,总也甩不脱我,便尽往树林中钻。我也跟着朝内钻,树枝划过脸颊,毛刺刺的有点痛。但是树枝在阻碍我的同时也阻碍了他。这些枞树的生长,有时候会体现一种让人烦恼的集群倾向,一大堆树长在一起,树枝与树干交织成一张严密的网,人兽皆无法通行。现在,那人在树林里蹿了一阵,便被这样一张网给卡住了,前进不得。

他站住了。

而我还在继续前进,只是速度放慢了,这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来观察那个人,一束雪亮的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被这光照得身子一缩,似乎是想躲起来,又似乎是想逃走——但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很快,他便恢复平静,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中。

甫一看清他的容貌,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冒出了汗珠——那人,在灯光里,定定地望着我,赫然竟是梁波!

我完全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狭路相逢,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他也默默地看着我。我们对望了许久,他忽然朝我走过来,树枝在他脚下咔嚓咔嚓地断裂开来。我紧张万分地看着他,他每走一步,我的心跳便加速一分。

“你其实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世界上?”我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没料到的话。此言一出,他全身一震,蓦然站住了,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忽然朝我冲过来,似乎想夺路而逃。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一挺身迎上去,猛然揪住他的衣领,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语音里的颤抖,不由暗自惭愧——然而我无法不胆怯,面前的这个,就是尸体人,从一具尸体残缺的部分长成的特殊种族。想到这个,我忽然一阵恶心,只觉得手底下这具温热的躯体,仿佛布满了蛆虫。

虽然恐惧而厌恶,我一直没有松手。正要进一步将他拿下,他却已经有所动作。从被我揪住衣领的一刹那,他的脸上便明显地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仿佛是被我的行为吓坏了,所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他一直没有反应。不过这段时间持续得不长,很快,他便从那种震惊状态中清醒过来,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还未听得清,便只见他一弯腰,一股大力传来,带得我的身体也朝前倾去——他蓦然立直身子,望着我,眼神有一刹那的犹豫,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然而我正全力想要抓住他,顾不得去听他说的话。他这种表达的欲望一闪而逝,表情渐渐变了。当我发现他眼睛里闪烁一种奇特的光彩时,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呢?

我正想弄明白,忽然一股劲风从脑后袭来,头上猛地着了一下,只觉轰的一响,尸体人那种混合着恐惧与其它说不清表情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晰无比地定格了一小会,很快,一切都沉入了黑暗,电筒的光也消失不见了。

十三 三石村(三)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所有听我复述这一经历的人都得出这样的结论——冬天的夜晚,睡在山里的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

这看起来很滑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当时我被尸体人砸了一闷块,当场昏倒,中间醒来过一次,睁眼望瞭望四周,翻个身,居然又睡着了——的确是很冷。我没有冻死是个奇迹,或者也可以说是人为,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村长就带着人来将我抬了回去。据说当时村长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睛里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冷冷地将我朝床上一扔,仿佛扔一件包裹或者其它物品——这些都是赵春山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半昏迷半沉睡,一动也不动,将赵春山吓了个半死。

“希望他明天能够自己走出去,真是麻烦。”赵春山告诉我村长临走的时候扔下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只6点多钟,我头疼欲裂,全身都酸痛无力。赵春山强行将我摇醒,将以上内容转告我之后,便要我跟他一起出村。我试着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赵春山皱着眉头探了探我的额头,确定我在发高烧。

“能走吗?”他问。

我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村长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的?

这件事相当可疑,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且尸体人昨夜突然出现,是不是表示,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三石村?

一想问题就头疼。我摸了摸头,上面缠着一圈绷带。

“是你帮我包好的吗?谢谢你。”我对赵春山说。

他摇摇头:“昨天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包好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他已经穿好衣服,一点简单的东西都提在手里:“走吧?”

我虽然发着烧,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但要走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刚才想到的那些,让我决心留下来——这个三石村,已经越来越让我怀疑了,与其盲目追踪尸体人,倒不如在这里寻找线索——昨天尸体人之所以袭击我,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到来威胁到了他以及三石村的安全……我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直到赵春山不耐烦地连连推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没力气走路。”我故意作出很虚弱的样子,这并不困难,头疼乏力是客观存在的。

赵春山这个质朴的汉子为难地看着我,连连搓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地方,然而以他憨厚的个性,又不好意思扔下我独自在这里。

“没关系,你先走吧,我身上有符。”我瞎诌了一通关于福气运气五行之类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鬼话,他听得一愣一愣,不过好歹是明白我留在这里绝对没有危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跟我告辞了。临走时不忘叮嘱我一声“小心”,我一笑。

赵春山走后,我将被子卷好,准备再睡一觉。刚刚睡着,又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村长虎着脸站在我面前。

“你自己能走吗?要不我找辆拖拉机送送你?”他问。

我越发的“虚弱”起来,声音微弱地道:“起不了床,头晕。”他怀疑地盯着我,似乎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破绽来,我索性闭上眼睛,让他独自观察去。从眼皮缝里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十分为难,又似乎有几分担心,不知道是担心我死在这里不好交代,还是担心我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恐怕是后者居多。

他独自站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我呻吟着摇了摇头:“只是发烧,躺躺就好了。”

他再也没有办法,正准备离开,我又叫住了他:“村长,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他怔了怔,笑道:“不用谢,我哪里会晓得你出事了,只是恰好经过那里。”

“哦,那你来得真及时啊。”我“不清醒”地嘟囔一句,翻身“睡着了”,村长又站了一小会,便离开了。我闷在被窝里暗自好笑,但是头却真的晕起来,不多时,便真的睡着了。 


突变

三石村(9)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作,一线微白从窗口投射进来。我起了床,精神振奋许多,只是还有一点头晕。不知道是几点钟了?我慢慢踱出房间,穿过重重的房屋,到了金叔的小房子里。他正俯身在火炉上烤红薯,见我起来,热情地问我是否要吃点。我肚子正饿,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看看他床头的闹钟,竟然已经九点多,这一觉睡得颇为沉实。

在我吃的时候,金叔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且关切地问:“怎么样?好点没有?”我正要说没事,却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他拦阻我出门查看,又想到赵春山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暗暗多了个心眼,摇摇头:“头疼,全身都疼,走不得几步,胸口就发闷。”

“那就在房子里歇着,别到处乱走,外头冷。”金叔好象是相信了我的话,叮嘱道。

我没有做声。

他越是叫我不要到处乱走,我越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恨不得立即出门查个水落石出。然而我表面上仍旧是不露声色,慢慢地啃着红薯,时不时皱皱眉头显示我的 “痛苦”,甚至厚着脸皮央求他帮我倒一杯热水,身体也可笑地缩起来——惭愧,幸好这副窝囊的样子没被江阔天那厮看到,不然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想到江阔天,我赶忙向金叔打听附近什么地方有电话可打,他摇摇头,表示这村里都没有电话。

“怎么会呢?”我感到奇怪。

“电话线坏了,政府一直没来修。”他闷闷地说。说完就靠在门边晒太阳,不时瞟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只埋头对付红薯。他以为我真没发现,那眼神变得相当犀利,且充满敌意,但是我一和他对视,他便立即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让我暗暗心惊。

吃完红薯,我“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朝外面挪去。金叔霍然站起来,身子挡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拦着我:“外面风大,你到哪去?”

“我想晒晒太阳。”我有气无力地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瞳孔直直地盯着我:“屋里有火烤,比太阳暖和。”

“我想晒太阳。”我坚持说,不停脚步地朝外走。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开来。

阳光瞬间落在身上,我叹了口气。貂儿曾经告诉我,无论有多么伤心难过,看见阳光依旧灿烂,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希望。我其实并无任何伤心难过的事情,只是莫名地感到,有一团冰冷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村庄,连头顶这光辉灿烂的太阳,也无法穿透。

我忽然感到很孤独。昨夜有赵春山与我共同面对这个古怪的地方,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只剩我一个人,金叔虽然离我很近,但他离我越近,我越孤单。我真想快点回南城,快点见到貂儿,见到江阔天,见到那些我熟悉的人们,那个正常的世界。

我又叹了一口气。

走出了祠堂,第一次看清了三石村的全貌。这是一个非常清秀宁静的山村,四面环山,山间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分布着田地和房屋。祠堂位于一座小山的脚下,几级水泥台阶铺出一个独立的地带,一排重重叠叠的土砖房子被粉刷一新。面前是一大块空地,几块农田从空地四周延伸开去,与山接壤。一些村民在靠山的小道和田地之间行走着,有的挑着柴,有的拿着菜,看上去颇为宁静。

我朝其中一个村民走过去。刚走下台阶,一直注意着我的金叔便走过来,问我要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我说。

“你不是病着吗?好好休息,不要劳神了。”他笑着说。

“我忽然觉得好了。”我也笑着说。我虽然身体仍旧有些不适,但是称不上是病,高烧的额头被屋外的凉风一吹,似乎清醒了许多。

金叔见我如此说,有些慌乱,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伸出一条穿得肥厚的胳膊拦住我。我笑了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之前因为听了赵春山的话,我对这个村子也产生了些微恐惧,故而不敢直接与他们对抗,现在看了村里的情景,也无非是普通的农村,谅他们也不至于强行将我赶出去,装病反而显得可笑了。推开了金叔,不顾他的阻拦,我径直朝靠我最近的那个村民走去。金叔见拦我不住,便飞也似的走开了。我知道他是去叫村长,笑了笑,不去管他。

那个村民正专心在他的菜地里用菜刀砍白菜,那些菜长得十分水灵,齐根被砍下来,放在篮子里,白的与绿的交叠在一起,十分好看。我走近他,打声招呼。他听得有人说话,蓦然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我,神色惊疑不定:“你是什么人?”

“我是记者……”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连连摇头,飞快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匆匆走开了。我困惑不已,在后面跟了几步,倒似乎吓到了他,他走得越发快,不觉就撞上了迎面来的一个年轻人。两人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们匆忙分开,互相看一眼,各自不发一言,错开身,继续各走各的。

这情景让我深感困惑。据我对农村的了解,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是烂熟的,见面了开个玩笑、打个招呼是很平常的,若是毫不交谈,那必然是有意见了。何况两人撞在一起,依照人的脾性,不说吵架,说两句是一定有的,哪有这样轻易就分开的道理?

更让我不解的是,那个村民看见我,怎么好象看见了鬼一般,那样慌张?

我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与先前那村民相撞的年轻人匆匆朝这边走来,正好路过我身边。我一把拦住他,还未开口问,他已经先自一惊,神色越发惊恐,转身便跑。幸好有那村民的先例,我已经防着他这一招,一把抄住他。其实这么做的时候,我心里毫无把握,这年轻人个头虽然不高,但是矮矮壮壮,浑身肌肉十分结实,真要发怒,我未必是他对手。但是他仿佛被吓慌了,我一抓他,他立即站住,小声哀求道:“你别碰我,你放手,你要干什么?”

我被他那种惶恐的神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放手,又怕他跑了,手底下略微松了松,笑道:“你别慌,我只不过是问你点事,跑什么?”

“问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羔羊般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似乎十分凶恶。

我苦笑一下:“我不是坏人,我是南城来的记者。”

“记者?”这个名词似乎让他更加慌张,在我手底下努力地挣扎着,“记者来我们村干什么?我们村又没发生什么事情。”

他看起来很壮实,挣扎的时候却十分小心,似乎是怕弄伤我,几乎没有使什么力气,这又是个奇怪的地方。赵春山说得对,这个村子,的确是有点奇怪。

 


下一篇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