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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血 2

突变

火灾(1)


“你们村前段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看起来“火灾”两个字让他慌张到极点,他猛然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朝远处跑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追他。眼见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我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沿着山脚的小路,我在村里随意地走动着,不时有些村民慌张地从我身边闪过,瞟我的眼光里都充满了惶惑。我只觉得郁闷难当。

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照在田间未消尽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冻得如针般耸立,尖端处毫光闪耀。山上的枞树依旧是郁郁青青,针状的叶子油油地亮着,在延绵柔和的山中涂抹出无限生机。那山如同一条长长的绿带,随意挽在村庄周围,上方围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天下笼着一窝格子似的田地,绿边黄里,中间一些小人在活动,倘若从高空俯瞰,俨然一个巨大的象棋盘。这种农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这村子如此怪异,我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里的景色。然而此时,我却满心烦乱。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阵,很想找个人问些情况,却始终没有机会,没有人肯让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带着可怕的病菌,看见我,他们就远远地绕弯子躲开了。比较起来,金叔的笑容实在可贵。

正郁闷时,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过来。实际上,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我好一阵。我望着他,不知他是只经过我身边,还是的确来找我的。

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让我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三石村,这是第一个主动来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问我。

我点点头,将我告诉村长的那番话又告诉了他一遍,他边听边点头,等我说完,笑了笑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村没什么事可以让你写的。”

我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完成采访任务,不然会被辞退的,我家里很穷。”说这些话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铁幕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将他们的内心展示给人看,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我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那汉子眯缝了一下眼睛,望瞭望周围的其它村民。那些人装作不在意地在我们四周走动,但是我注意到他们警惕的眼神,不时从远处瞟过来,仿佛是在监视着我们。

汉子犹豫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人忽然大声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这里说什么空话?懒骨头!”说着便迈步过来,要将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记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笔直,望着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释。

我听得他叫“爹爹”,不由诧异地看了那人几眼——大林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人也顶多三十五六岁,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来这人保养得倒是不错。

那人一听我是记者,眼睛里越发溢出敌意来,死命地拉着大林,发着倔脾气,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几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声咒骂着他。大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远,只听得他们在不断低声争执,两个人用乡下方言飞快地说着,虽然这种方言我大致听得懂,但是速度一快、声音一低,在我听来,就无异于鸟语了。两人叽里咕噜一阵,那人终于被大林说服,放开了他。

“记者,我带你看你要看的东西。”大林朝我走过来,犹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点点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说的采访目的,是要针对消防写一些事实报道,正好他们村里的祠堂大火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借口,跟昨天对村长说的不一样,不过现在村长不在这里,也就由得我胡说了。至于看过祠堂以后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大林带着我沿着山路绕行,其间我几次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有时候山路狭窄,我朝他身边靠近一点,他都似乎受惊了一般,立即跳得老远,让我分外诧异。

似乎这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被人碰触。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见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特务,而大林则是汉奸。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又气又笑,大林也是一脸无奈,只是反复对那些人说:“你去问我爹爹去,你去问我爹爹去……”

绕过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眼前一惊。

这是一片焦土。

当年祠堂的地基上,还残留着半片土砖的墙,上面支棱着几根烧焦的梁,墙被烧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头的残余,一片黑色狼藉,风吹过时,偶尔还会荡起一些黑色的灰尘。在那些烧成炭的长木头中间,有一些深黑潮湿的印记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迹,一个个,有大有小,横七竖八,布满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凉——我想起赵春山说过,当时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饭,突然火就起来了,那样大的火,谁也逃不出去;据三娃临死前的说法,全村的人都被烧死了——现在看到这满地的人体痕迹,我仿佛见到了当时的惨状,看来赵春山说得没错,这样大的火,不说全村人都烧死,至少是要死上几十个人才是。我在遍地残迹中小心地迈步,不时要避开一些支在一起的木头。随着深入火场,地上人体的痕迹越来越多,我大致数了数,已经数出了100多人,这个数字让我十分吃惊。根据政府的调查,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连受伤的人也没有,但是地上这些分明的烧焦的人形,又是如何来的呢?根据我有限的消防常识,人如果被烧得能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大约这条命也就差不多了。

这100多条人命,居然全部都丝毫未损?

我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悸,我打了个寒噤。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的大林,不知他当时是否也在火场里?

不知这些烧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这种想法让我又打了个寒噤。我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四面看看,这里背靠着山,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阳虽然照着,光线却并不强烈。

假如真如赵春山所说,这村里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见到的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这样,我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没有,还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场里慢慢踱步。 


突变

火灾(2)


从现场的痕迹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构造,这祠堂占地面积十分大,却似乎只有一个门,并且门还不大,这从烧得只剩中间一小块的门扇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结构有点不合常理。这里农村的房子,讲究通达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两道大门,一道门朝堂屋,一道门朝灶屋,两道门都有两米高,比城市里的大门要宽一倍,侧面还有通往猪舍、茅房的小门,屋子后面有后门,侧面有侧门,总之一句话,整栋房子到处都是门。如今虽然学着城里的样式建造了许多楼房,对门的偏爱略微减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门和后门的,何况这祠堂自建国前造好之后,就一直不曾动过,依旧维持着旧时的结构,无论如何不应该只有一扇门。

“怎么这祠堂只有一道门?”我问大林。

“啊?还不是要改建成实验室,将其它的门都封了。”大林随口答道,刚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即住口,尴尬地看看我,将眼光移到别处。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我追问道。

他脸红了,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不肯说。

我又再问了一遍,他摇摇头:“什么实验室?我没说啊。”他是个老实人,说这一句话已经让他脸涨得通红。我有些不忍,然而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继续追问。我站到他面前,直盯着他。

江阔天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审犯人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鹰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够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再厉害的犯人在他的眼睛面前都难免心虚。我曾经尝试和他对视,结果我盯得双目流泪,他却依旧是目光炯炯。他告诉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个人不敢和你对视,那么那人一定有问题。

现在,我就将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虽然没有江阔天的“鹰眼”,但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这样的逼视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所以说人老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吃亏。大林如果跟我斗心眼、耍花招,说不定我还能套出点话来,然而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反而让我无从下手了。我只得放弃这个问题,继续在火场里转,脑子却一刻没停。

大林说的实验室,指的是什么?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会需要什么实验室?

如果真有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中进行的是什么实验?那种实验,是否跟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我仿佛又闻到那种奇异芬芳的香气,那种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香气,莫非就是一种实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之前始终将香气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与死亡相联系的,并不是香气,而是产生这种香气的实验?

那会是怎样的实验呢?

“那种香气是怎么来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林是个朴实的人,看来脑子也比其它人要慢半拍,他一听我问,下意识地便答道:“是血……”说出这个字,他立即反应过来,用大巴掌捂着自己的嘴,吃惊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追问,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再追问也是没用的。

血!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血,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凶杀案中,血是必然会出现的角色,而在郭德昌他们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独独缺了血。不但没有那种鲜血流溢的可怕场面,甚至连死者身体里的血,也全都流失了。

大林所说的那个“血”字,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含义?但是这含义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头避开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现场已经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却不能就这么走了。看大林的意思,如果我在这里调查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只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而我却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调查些什么,只是隐隐感到这个村子有些古怪的地方,除了赵春山跟我说过的那些,似乎还有古怪的地方。

是什么呢?

我装作搜索火场里的东西,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大林盯着我看了一阵,便不耐烦的靠在一株树下睡了起来。这让我有机会思索一下遇到的事情。

这个村子,每个人都似乎排斥我的到来,这我早就知道了,赵春山也早告诉我了,让我感到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些别的什么。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却无法立刻捕捉,一丝一缕在脑海里飘来荡去,捉不住,放不开,煞是苦恼。

茫然思考中,我的目光越过面前黑色的火场,朝远处看去。三石村的人果然不少,来来往往的,一些忙碌的身影,像蜜蜂一样匆忙。这种情形,在其它村庄也曾见到过,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

我苦苦思索着。

没错,赵春山说的那些都没错,村子里的人,的确都穿得鼓鼓的,现在是冬天,穿得鼓一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个个武装到牙齿,不仅是衣服鞋子又厚又结实,每个人都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皮耳套——这在南方的农村,是绝对没有见过的。这里气候并不十分严寒,那种大皮帽子和耳套,通常只有赶时髦的学生们才戴来游戏,平常人是不戴的。除此之外,这里的村民,手上都戴着厚厚的皮手套——除了一张脸还露在外头,几乎再没露出一寸肌肤,这点和赵春山说的十分符合,也的确十分古怪。

而狗也的确不见一只。

整个村庄都极其安静,没有狗的吠叫,农村仿佛失去了生机。

不对!


突变

火灾(3)



想到这里,我蓦然睁大眼睛。

正是这点不对!

怎么会如此安静?

不应该如此安静!

农村里的人,一向喜欢高声谈笑,有谁见过这样安静的农村?

我终于发现,从我离开金叔的祠堂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村民们之间互相说话的声音。

莫非他们互相都不说话?

这不可能。

我认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互相不说话呢?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刻意地观察那些在金色土地上走来走去的人们,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否错了。

那些勤劳朴实的人们,依照千百年来的传统,早早地起了床,即使地里没什么事,也忍不住出来转转,这里望望,那里看看,有的人在挑水浇菜,有的人在田地里烧稻草肥田,而有的人则呆呆地站在田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风景,我看了许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是独自行动,与周边的人至少相距两米,互相之间没有协作,更不用说言语的交流了。

不仅如此,当他们在狭窄的田垄或山路上相逢时,都是小心地互相让开,依旧是无声无息,而眼光,却在一刹那亮了一下。

那眼光,和他们看我时的眼光一样,闪亮,警惕,怀疑,胆怯!

我看到那种眼光,心中疑云荡起:这里的村民之间,为什么也互相戒备?

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似乎在村民之间,产生了互相排斥的磁场,每当他们距离不小心靠近一点,总有一方会自觉地朝旁边闪一闪,以保持“安全距离”——安全距离到底是多长?我苦笑一下,莫非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怪不得我心里总有些古怪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这村里的人,不仅仅是排斥外人,连他们自己,也互相排斥。

想到这里,似乎一阵寒流涌过心底——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下,该是怎样的痛苦?

我看看大林,他靠着树,睡得十分香甜,一缕晶亮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打湿了他的厚棉袄。这个淳朴的青年,心地似乎十分单纯,但是对人的戒备之深,我也是见识过的。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小心地不让我们之间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望望天色,估计大约是十点多了。我想再去其它地方看看,犹豫了一下,决心不叫醒大林,免得节外生枝。他虽然单纯,但是单纯的人倔起来,比那些心机深沉的人还难对付。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火场,大林依旧在酣睡。

我怕被大林的父亲发现——如果没估计错,他一定在原来我遇见大林的地方警惕地守的候——我转朝另一边走去。

这回走的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在两座山间一转,田地与村庄便消失了,只余山野茫茫。越走越深,满目都是枞树的针状叶子。山上看来久无人去,满山都长着半人高的柴草,密密层层,阻隔着人的脚步。我走了一段,发现不对路,正转身要走了,眼角一闪,似乎瞥见山上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站住了。

那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土包,掩盖在柴草丛中,轻易看不见,只是偶尔风吹开柴草,才能勉强看见土包一闪。那种土包,我也十分熟悉,在乡下,这种馒头一样的黄土堆,就是坟墓。这种小坟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所以我看了一眼,便打算继续朝回走。

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冷不冷?”

那声音远远的、低低的,似乎是从那座坟的方向传来的。我一时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人的声音,还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呜咽。

仿佛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那声音又道:“还不醒呀?好几天了啊。”

这回听得真切,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借着风势飞到我耳朵里,我仔细一听,那孩子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呢呢喃喃,听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的声音,竟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自己这种古怪的反应因何而起,只得暗自嘲笑自己被最近发生的事情弄得有些神经质了。

我现在站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村里,且四面是山,看不见人影,看来平常也是不大有人来的,显得分外寂静。我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大,既然心里有了怯意,不如早走为妙。这种寂静的山岭,就算没事也能让人想出许多可怕的事来。

我朝回走时,那孩子的呢喃之声,仿佛魔咒,忽强忽弱,总在耳边萦绕,让我心里越发地空起来,不觉有些后悔,不该自己独自跑到这里来,三石村里的人虽然古怪,好歹总算是活人;现在在这里,冷气森森,来时短短的小路,忽然变得漫长了。

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

到三石村这么久,昨天晚上到现在,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我竟然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这在农村,绝对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农村里的壮年男人,通常是不带孩子的,但是那些女人们,她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或者手里牵着一个学龄前的孩子,这是农村特殊的风景。乡下通常都没有幼儿园,孩子们不上幼儿园,母亲或者祖父母就承担了幼儿学前教育的责任。所以,在农村里,孩子和妇女老人,几乎是捆绑在一起的风景。

而三石村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不仅仅是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刚才在火场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女,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村民之间那种互相排斥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并未多想这件事。现在听到这个山里孩子的声音,我才发觉,原来这也是不正常的,一个乡村里,没有老人和孩子,是绝对不正常的。

莫非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都留在家里?事实上,现在在这山上就有一个孩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或者她的脸,但是听声音,是个孩子无疑。

留在家里吗?我摇摇头,谁曾见过乡村里的老人如城市里老人一般颐养天年?除非是老得不能动了,这些勤劳了一辈子的人,始终会坚持他们的劳动习惯。何况,待在家里,他们也耐不得寂寞。

这件事情,越想就越觉得古怪,倘若只是单纯的一件事,或许还不会让我多么感兴趣,但是三石村,已经有太多古怪的事,何况还与尸体人有关! 


突变

火灾(4)



我沉吟至此,咬咬牙,回转身,先抬头望望天,阳光依旧灿烂,这让我心里有了些安慰。沿着那条少有人行的山路,一路行至那座传来孩子声音的山前,现在,那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草丛里的坟堆,在高低起伏的茂盛柴草间,如同波浪间的小船,时隐时现。我四面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上山的路,但是有几处坡面上,灌木纷纷折断,形成一片倒伏的凹面,看来是有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我拨开及腰的灌木,对准了那坟堆的方向,蜿蜒向上,不时有树枝横空而来,沾了我一头一脸满身的树皮碎屑。深柴中望不见的藤蔓纠缠着腿足,半天拔不出来。幸好是冬天,否则这样深的柴草丛,真怕会有蛇。那些灌木经历过繁盛的夏秋季节之后,终于在冬天失去了活力,轻轻一碰,就是一片劈啪的脆响,颓然倒向两边。偶尔有些干枯的荆棘沾在衣服上,只得停下来,用手指小心地拈去,稍一大意,便在皮肤上刺出一个痒痛的红点。枞树苍翠的枝叶交叠在头顶,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眼前一片阴暗,而从树与草中间传来的冷湿之气,沿着裤管与袖管一路攀升,辐射到全身,让人阵阵发冷。虽然山不高,但这样障碍重重,仿佛走了许久,抬头一看,头顶依旧是重重叠翠,顶端似乎遥不可及。

而那孩子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说完这句,那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这笑声滚过我的心头,让我的心一跳一跳,赶紧加快脚步。

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我不敢多想这个问题,想太多,会让我失去勇气。我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迈步,再迈步……而那孩子欢快的笑声,始终跟随着我,终于让我发现,那笑声,赫然竟是来自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一发现这点,我头顶一炸,立即转头,左顾右盼,却只见山深林密,满山的树木在风中点头,不见一个人影。我怀疑那孩子身量矮小,被层层灌木遮掩,便留神细看。然而无论怎样仔细,山中依旧是只有我一个人。

笑声渐渐低了,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就在我耳边。我只觉得脖子一凉,猛然一缩头,仰头望去,一点枞叶从我头上弹开。

刚才那一点幽凉,究竟是枞叶在我脖子里扇的风,还是……我不愿再想下去,心中虽然毛毛的发虚,却又有几分兴奋——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越是离奇古怪,就越是有线索可寻,倘若再不发生古怪的事情,那反而令人头疼了。我加快脚步,灌木的劈啪声更加清脆频繁,一路上无数的荆棘挂在我身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那孩子幽幽地道。如果说他先前说的话还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这句话却是分明针对了我。

我蓦然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兽,在警惕地打量着危机四伏的四周。所谓物极必反,或许是过于紧张,我反而笑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对着山顶的方向,大声道:“谁在这里啊?”声音在林中蓦然响起,倒有几分吓人。我等了一阵,没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问,继续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时,那座小坟隐藏在山顶中,现在离山顶还有一半距离,看来还有颇长的路要走。我心中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许已经醒来,而金叔和村长或许也正在到处找我,我却在这里耽误时间,或许这座坟和这个孩子,跟整件事并无瓜葛。

刚一这样想,一阵风适时而来,我这才发现,那座小坟,就在我左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原来它并不在山顶之上,而是被重重灌木遮掩着,到了近旁,我才发觉。

发现了坟墓。我赶紧走了过去。

走近一瞧,这似乎是个孩子的坟。坟堆很小,只有寻常土堆的一半大,土还是新的,看来掩埋没多久,坟堆上的土新鲜而潮湿,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确很难让人发现。这座坟并不是孤立的,朝四周一看,有几十座同样大小的坟墓被起伏的灌木遮盖着,如果不是离的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群。这些坟墓看起来都很新,而且都非常小。这让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时间内这样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脑海里仿佛有雷声滚动,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让我思绪纷繁。只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有了明确的解释,却因为线索太多,反而无从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头绪。我暂时先将那些抛开一边,专心地查看起这些坟墓来。

这些显然都是孩子的坟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在这里了。这个想法让我心中颇为不安——刚才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若是说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孩子哪去了?他好象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偌大一个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在灌木间艰难行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坟头。那些坟墓看起来一模一样,并且都没有墓碑。这让我很疑惑,没有墓碑,死者的家属如何来辨识不同的坟墓呢?

一阵风吹来,灌木在风中高低起伏,恍惚间那些坟墓似乎都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仍旧头皮发麻。举目望去,新坟遍地,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我开始点数坟墓的数量。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是正好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没想到这么一数,居然又数出古怪来。

乍一看来,这些坟墓散落在灌木丛中,似乎无规律可循,然而仔细一瞧,就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有序状态,依照这个内在的顺序点下去,便不会出现重复点数的问题。无论什么地方,坟墓多了,墓群都会有一定的排列规律,公墓尤其整齐。因此这些坟墓排列呈现有序状态,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觉得突兀,反倒让我十分高兴,自觉可以省时省力,然而数了一阵,猛然发觉这种顺序的形态,不由寒从脚起,全身冰凉,恐惧如毛发在心头悄悄滋长起来。

这些坟墓的排列,是一环一环的圆形,中间以一座坟墓为中心,第一层圆环上是两座坟,第二层四座,第三层八座,第四层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目前只有十一座坟,依照规律来看自然应当是十六座才对——这种形状我曾经在叔父的一本书里看到过,是一种根据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阵法,名唤“八卦破煞阵”。这种阵法,一般坟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经告诉我,这种阵法,对寻常孤魂野鬼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对僵尸却有拘束作用,可以使僵尸起立后,困于阵中,不能出阵伤人,坟墓越多,阵势越强。根据叔父的说法,这种阵法,其实毫无根据,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编造出的玩意,纯粹用来糊弄无知的人,不要说世界上本没有僵尸,就算真有僵尸,这种阵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虽然知道,却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墓地来排布数组,顶多弄些石头充数罢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阵法的独特作用。这里不单有足够多的坟墓形成一个阵,并且这些坟墓都如此新鲜,让我想起叔父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夜晚

僵尸(1)



叔父曾经告诉我,民国时期,南方某村曾经盛传出现僵尸,当时人们无法可想,出于对僵尸的恐惧,杀了15对童男童女,以这些无辜孩子的坟墓,形成一个八卦破煞阵,以遏止僵尸行动。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叔父也只是当故事来说,我当时也只是当故事来听。

现在,看到这些孩子的坟墓以八卦破煞阵的形式排列,不能不让我想到,也许这些孩子,就如传说中一般,也是为了布阵而被杀死的。虽然现在科学昌明,但是在三石村这样偏僻的山村里,人们对于鬼神依旧十分迷信,道士的这套骗术,依旧可以十分吃香。

这种想法十分可怕,比真正的僵尸更令人胆寒——僵尸还可以用阵法控制,人心的愚昧和残忍,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遏制?

满山灌木起伏,冷风呜咽,在我心里撩拨起无名的悲伤和愤怒。我望着这些尖尖的小坟,仿佛望见无数柔嫩鲜美的小生命。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些被三石村村民残忍杀害的狗,那些狗我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却无比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由那些无辜的狗,我又想到了当初在郭德昌的火锅店前看见的那只狗,就是在那只狗身上,我第一次闻到了那种香气。奇怪的是,我到现在才想起它,似乎是我把它忘记了,又或许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只狗会和杀人案件有关。现在看来,我当初有意或无意地忽略那只狗,显然是错了。

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我或许会联想到很多东西,然而,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我思路。

“你的棺材很漂亮,比我的漂亮。”

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低低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分明近在身旁,四面一看,却是杳无人迹。

我再一次被从内心升起的寒冷所包围。

那个孩子,仿佛幽灵,我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看不见他。

“谁?”我大叫起来。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窸窣声,仿佛一个人正匆忙地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地下,来自我面前不远处的一座坟墓!

只略微怔了怔,我便朝发出声音的那座坟墓跑过去。

那座坟看上去和其它坟并没什么区别,尖尖的一堆土,潮湿的新土上翻着些草根树皮,并无奇特之处。

只是在坟堆之上有个洞。

那是一个圆形的小洞,靠近坟堆底座,大约一尺来宽,洞口堆着一小堆土,似乎是才挖出来的。我蹲下身,俯身朝洞内观望,却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幽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

洞内又传来窸窣之声,仿佛还可听见有谁在重浊地呼吸。

我的衣服被冷汗湿透了,刹那间产生了无穷的想象——坟墓里突然发出了人的声音,这种事情,可以有无数的解释,但是任何一种解释,都肯定是不寻常的。获得真相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进入这座坟墓,看个究竟。我望瞭望这座新坟,想了想,到底不敢从洞里钻进去,那么就只有挖坟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望着那堆潮湿的泥土,我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动手。

似乎也不需要我动手。在我踌躇的这片刻之间,坟内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什么重物在移动,又似乎是有人在叩击木板,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渐渐的响声朝洞口移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警惕地望着洞口。

一双小手扒在洞口上,红泥与白手相映照,越发显出手的白与泥的红。

我感觉到自己胸腔在瞬间变得冰凉,不自禁又后退了一步。

那双小手显然是在使劲攀登,不一会,一个孩子的头露出来朝四周探看,看见我,他蓦然呆住了,停止了攀登的动作。他宛如一只被捕兽套套住的小兽,一半身体在洞外,一半身体在洞内,保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震惊地看着我,苍白的小脸上一派惊恐。

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一定会发现我和那孩子的表情惊人的相似。我感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摆出惊恐的形态,而嘴角的一小团肌肉,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

我们圆瞪着双眼互相对望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在冷风中维持静止的姿势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很快,我就感到自己的关节要被冻僵了。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那孩子看来也有些维持不住,犹豫地看看我,看看四周,又回头看看洞内,看来是在考虑是否缩回去。

这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脸上被风吹得十分粗糙,有的地方表皮已经破裂了,脸色十分苍白,没有普通孩子正常的红,一双眼睛却黝黑异常,定定地望着我,乌光闪烁。他长得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如果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样的孩子丝毫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他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在我与他相对视的这段时间里,我始终在想,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坟墓里的尸体复活过来了?

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虽然不新,倒也不破旧,而且也不是死人穿的衣服,这倒没什么可怀疑的。然而刚才我分明听见他在跟别人说话,这就意味着,在那坟墓里,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看着眼前卡在洞口的孩子,越来越感觉到三石村的古怪。

冷风吹得我禁不住颤抖起来,看那孩子也似乎不禁寒冷,小脸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蓦然醒悟,面前这个孩子,倘若他的确不是死人复活,那么,这么冷的天,以这样的姿势,待得太久,显然是对身体极为有害的。

“你怎么从坟墓里钻出来了?”我尽量显得轻松地问他。

他听见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略一迟疑,双手发力,从洞口钻了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畏缩地道:“我在里面玩呢。”

这话说得我又是心寒又是好笑:在坟墓里玩?真是恶趣味。

“你不害怕吗?”我问。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究竟是死是活,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摇摇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微的警惕,又似乎有些惆怅:“不怕啊。”他带着农村孩子常有的那种拘谨而羞怯的神情,脖子缩在棉衣的厚领子里,惆怅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坟,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玩什么呢?”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跟我弟弟玩。”说完他使劲吸了一下被风吹出来的清鼻涕,又道,“你不会进去吧?”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坟墓,“别告诉我爹,不然我会挨打的。”

“你告诉我你弟弟跟你玩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爹。”

“没玩什么啊,我就是告诉他家里吃些什么,看他冷不冷。”

“你弟弟不跟你们住在一起吗?你们为什么要在坟墓里玩?不怕吗?”

“他当然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他死了啊,怎么能住在家里?” 


夜晚

僵尸(2)



这孩子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虽然坟墓里住着死人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万万料不到这孩子居然会和一个死人玩耍,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先前他刚钻出来时,我还曾经怀疑是诈尸了,现在看来,或许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也许更加匪夷所思。

“这个洞是你挖的?”我问他。

他摇摇头:“本来就有,我没干坏事啊,我没跟别人玩,也没靠近别人。”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害怕我告诉他爹。

“本来就有?”我怀疑地看着他,再看看那座坟墓。那个洞黑糊糊的对着我,仿佛一只不曾瞑目的眼睛。

孩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着急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不是我们村里的。”

“我是记者。”我说。

“你晓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他突然这样问。这个问题与眼前的场景完全搭不上关系,让我愣住了。

他看出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很放心地笑了,突然转身跑开。他身体轻小,这一跑,仿佛一只被棉布包裹的小球,在灌木丛中弹跳。我慌忙追去,却只见他在林中一拐一闪,灌木在他身边分开又合上,很快便将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植物的海洋中,再也找不到了。眼前一片草木摇动,那个孩子倏忽来去,让我一时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太阳依旧灿烂,而林中却越发阴暗了。

那孩子的行为和言语,无一处不让人心惊。我一边回想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一边缓缓走到那座坟墓前。

这个洞,是真的本来就有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本应是密封的坟墓上,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洞?

我看了好一阵,依旧无法理清混乱的思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洞里下去,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然而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勇气。

那个阴冷而黑暗的洞,仿佛坟墓的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我。

勇气往往是逼出来的,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古怪村庄,要想知道真相,只有我自己去查找,没有江阔天的警察部队可以依赖。因此,即使那真相是在一座坟墓里,我也别无选择。

只有从洞口钻进去了。

我蹲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探手试了试洞口的大小,还不足以让我这么长大的身躯通过。用手略一扒拉,洞周围的泥土纷纷下落,洞口便扩大了不少。原来这座坟上的土竟然极为松软,散散地覆盖一层,拂开那些松散的泥土,渐渐地露出泥土下的东西。那是一片崭新的木材,微微凸起的表面,就隐藏在坟堆表面的泥土之下。若不是为了要扩大这个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坟堆之下还藏着这样的东西。我用手沿着那木块探索,试图将它从泥土中挖出来,然而手已经完全被冰凉的泥土埋住了,却还没有找到那木块的边缘,看来它的体积不小。我停下来,捡了一大片扁平的石块,继续挖起来。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些泥土好象就是等着我来挖似的,松散地堆积着,石块所到之处,泥土纷纷落下,里面崭新的木材一寸寸裸露出来。渐渐地整个洞都露了出来,居然有一尺的直径,木材的边缘,光滑无比,似乎被打磨过。我停下手,喘了口气。

探头朝洞中望去,依旧是漆黑一片,隐约看见洞口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空室,内中似乎放着些什么东西。我摸了摸口袋,还好带着打火机,便点亮了火,小心地伸到洞中去,仔细察看。

原来这座坟墓内部是空的,一口棺材停放在其中,恰好将坟墓填满,只略微多出一点空间。这样子相当古怪,通常棺材往土里一埋,都是几铲土填个严实,一点缝隙也不留,只有这座坟墓,有点类似古代富人的冢了。只是那些古代的坟冢,即便墓室是空的,外面也一定封死,而这座坟却偏偏还有个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望得入神,不小心一抬头,砰地撞到了墓室的顶部,感觉十分坚硬,不像泥土那般绵软。诧异间抬头一望,却发现这墓室的顶部,也就是我刚才看到的坟包内侧,赫然是一片木质结构。

头朝内伸久了,脖子有些酸,我退出来,一边活动脖子,一边四处打量,思索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既然这洞内是空的,那孩子从洞中钻进钻出,也就算不得怪事了。看来这里埋的是那孩子的弟弟,棺材小小短短,正是个孩子的身量。

世界上许多可怕的事情都是人想出来的,当我停止动作,空闲下来时,头脑也开始发酵般衍生出无数可怕的联想,自从事情发生以来的桩桩件件,如同旋涡在我脑海里旋转,一片翻江倒海。而随着这些事件产生的想象,则比事件本身更加可怕。我在阳光底下沉溺于那种可怕的思考,冷汗涔涔,却又无法抑制,如同抽鸦片的人,明知有毒,却不能自拔。

过了不知多久,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从洞口跳了下去。

这一跳下来,脚底下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之中我心中一颤——原来我竟然是落在了木板上。这个墓穴,不独顶部是木质,整个四壁和地板,也都是木材构成,只是内壁涂了泥土色的漆,在上面的时候我没有看出来。

而在靠近洞口的壁上,有一列小小的阶梯,从洞口一直伸到地板上,似乎是为了方便人进出——只是在坟墓之中,要这样的阶梯有什么用呢?

坟墓十分窄小,我在里面无法站直身子,只得曲膝站立。

那孩子就是在这个墓穴里和人谈话许久,然而这里除了一副棺材,其它的什么也没有,更不用说聊天的对象了。想到这里,我望着那棺材,只觉得冰冷的地气透过木板直达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那孩子真的是在和死人说话?

从那孩子的话中看来,他似乎是在这里面看见了那死人的容颜,但是现在,棺材盖封得好好的,又怎么会看见呢?

除非……他看见的是鬼!

这个念头让我几乎忍不住逃了上去,总算我还不是胆小如鼠之人,勉强站住了,后背上冰冷粘湿一片汗水,冰凉彻骨,让人身体阵阵发寒。 


夜晚

僵尸(3)



在这个窄小的墓穴中,摆放了一具棺材之后,便只有勉强可容一双脚的地方可以立足。因此那棺材就在我的身边,坚硬的木材时刻压迫着我腿部的肌肉。我望瞭望,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又四下看了看,再没发现什么,便准备上去。

要上去,首先得将腰弯得更低,才能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走动。这一弯腰,不经意间瞥见棺材的底部,赫然有一排七个龙眼大小的洞。

我蓦然呆住了。

从整个墓群的排列,到坟墓上人工的洞口,再到坟墓本身的木质结构,加上壁上的阶梯,这一切都让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我认为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于神奇,并且只是一种臆测,虽然有尸体人的先例在前,我却还是不愿意往这方面过多考虑。也或许是我天性中的软弱在作祟,害怕那种猜想,会变成真实。即使那个孩子说话的内容为我的猜想添砖加瓦,使得那个想法更加接近于真实,我依旧没有继续朝下想去。

直到看到这一排小洞,我的心彻底沉到谷底。

没有人会在棺材上打这么一排小洞,因为谁都知道,棺材埋在地下,密封性能直接决定尸体腐烂的速度,人们为了让自己的肉体在世界上尽可能地多留存些时间,不但将棺材密封,而且在密封之前,还要朝内灌上石灰,棺材的缝隙也用树胶抹过,让棺材里几乎不留一丝空气。这一排小洞的出现,与先前的线索相结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可能复活。

从坟墓的排列来看,这个形状古怪的墓群,整体构成一座围困僵尸的阵法,由此可以大致猜测出,三石村的村民,既害怕死人复活过来憋死在棺材内,又害怕他们会对活人造成危害,这才造了这样的坟墓。

然而,是什么使得人们确定死人必然会复活呢?

而那个孩子,为什么竟然和其它的孩子不一样,对死者和坟墓毫无畏惧?

我一边仔细观察那些小洞,一边飞快地运转着头脑。只是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总也理不清楚,想不明白,异常清晰的只有一件事——恐惧。

是的,只有恐惧,始终伴随着我,自从参与这些案件以来,恐惧是我接触频率最高的词,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人,江阔天、老王、尸体人、三石村村民……每个人都表现出不可遏制的恐惧。那恐惧如同那香气一般,咝咝渗透人的五脏六腑。就是这种恐惧,让我在这个阴冷的墓穴里,不住地发抖。

我感到万分后悔,当初应当带一瓶烧酒来才是——我已经冷得有些无法忍受了。

我点亮打火机,火光虽然微弱,好歹也有些微热,给人一点安慰。

借着火光,我注意到,棺盖似乎曾经被人移动过,与下面的棺身之间,并不是严密结合,而是露出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如果不是有打火机,恐怕难以看出那道缝隙的。

我咬咬牙——反正已经下来了,索性做到底,不容自己多想,一伸手将棺盖推开了,同时自己下意识地朝后闪开,心怦怦狂跳,不知道会不会有个怪物突然跳出来。

棺盖推开后,安静地斜在一边,除了我自己的喘气声,没有其它声音,也没有什么怪物。

棺材里躺着个小小的孩子,大约五六岁年纪,穿著簇新的童装,面色苍白,神态安详,身子底下垫着厚厚的红色被褥。如果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加上脸庞的确白得毫无血色,我会以为他睡着了。壮着胆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一片冰冷,没有呼吸的气流,看来的确是个死人。

他这种宛若生人的死态,我在郭德昌他们身上早已见识过。那些可怕的场面如同电流般迅速在我脑海里飞蹿,在那一刹那,恐惧如同一张网,将我牢牢网住。我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出墓穴。

从洞口爬出来时,手脚都软了,我只得坐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一双眼睛,却死盯着洞口,不敢稍有懈怠,生怕有个什么东西忽然从那里爬出来。休息了一阵,觉得有了点力气,便站起身,准备离去。密密麻麻的坟堆在眼前形成一座迷阵,我只想快点走出去,不料慌不择路,一不留神,便一脚踩到一座坟头上,脚下蓦然一空,竟然陷入了泥土之中,一条腿直落下去,我朝前一倒,横在了地上。费了半天力气将腿抽出来,发现刚才腿陷进去的坟头上,被我踩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圆洞。我试探着用手在洞周围扒拉几下,那些松散的泥土落下,洞口露了出来,圆而规整,和先前那个洞一样,显然是人工所为。

这个洞,也是木质的边缘。

如果我有足够的兴趣挖开表面的泥土,或者从这个洞中跳进去,想必会看见在前一个洞中看见的同样情景。

我摇晃着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掀起一座又一座坟墓表面松散虚浮的新土,果然露出泥下的木材,或者洞口。

一连掀了五六座坟,全都如此,一阵风穿山越林而来,吹透我汗湿的身体,我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眼前暗了许多。

抬眼一看,一团浅灰色的云正慢慢将太阳遮盖起来,天阴了。

我呆了几秒,脑子仿佛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我在这雷声中惊醒过来,望望遍野的新坟,头皮发麻,顾不得选择路径,赶紧朝山下冲去,其间不断踩在坟堆之上,也没有心思再停下来细看了。

不知道没有太阳的约束,这些坟里的人,会不会从洞里钻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只觉得身体的裸露部位被树枝和荆棘划了无数的口子,却没有感觉到痛。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何止一倍,腾云驾雾般在满山绵软的柴草中一路跑下来,很快便到了山脚。山脚下有几条小路,蜿蜒伸入周围的几座山,却显然不是我来时的地方了。

莫非我到了其它的村子里?

我一边张望,一边沿着一条路前行。那条路曲曲折折,在山间高低左右,最后不知怎么一转,显出一栋房子来。 


夜晚

僵尸(4)



这是一栋新建的二层楼房,我从山上下来,正好到了楼房后部。从开着的窗口里隐约透出人说话的声音。

“姆妈,我想吃鸡。”

“哼,没有鸡!”

“上次不是杀了那么多?还没吃完呢。”

“哪个要你不听话到外面乱跑?不给你吃,跪好,莫乱动!”

……

听声音是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正被他妈妈罚跪。听到他说到“鸡”字,倒提醒了我。四处望望,这户农家,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看见鸡鸭等家禽,连鸡粪也没有看见。他们将狗和猪都杀死了,难道连鸡鸭也杀死了?

虽然说偷窥是不礼貌的,但是这村子里处处透着古怪,几乎快要将我憋死,明问又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无法可想之下,我便抛弃了寻常的规则,直接从窗口朝内望去。

天已经阴了下来,屋内十分昏暗,我看了好一会,才适应了那种光线。

这似乎是个卧房,面积不大,屋内也没多少家具,那孩子正跪在地上,弯着腰在玩着什么东西,却没有看见他妈妈,然而又分明听到妇人呵斥孩子的声音不断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

正诧异间,那孩子一转头朝窗口望来,我赶紧一闪,却还是被他看见了。

“姆妈,窗外有个人!”

“吵死,你莫瞎吵,我要睡了,你莫讲话了。”妇人恶声恶气地道。

孩子不做声了,却又听见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间房传来:“你莫骂他呀,不晓得还能做几天母子,成天骂他做什么?唉!”

我沿着墙跟正要悄悄离开,才走到墙转弯处,眼前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那个孩子,他不知何时从屋内溜了出来,十分紧张地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是来告状的吗?”

我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他以为我是来向他爹娘说他在坟地里的事情。我正想摇头否认,不知怎么心念一动,点点头。

他吓慌了,回头看看,又转头来望着我:“爹会打我的。”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告诉你爹。”我笑道。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一听这话,如遇大赦,连连点头。我正要问,他却“嘘”了一声,拉着我,低声道:“到我房里去讲,这里姆妈会听见。”他的小手冰凉而粗糙,紧紧拉着我,一路沿着墙根低头行走,走进无人的大厅,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做这一切时我总觉得十分荒唐,也有几分心慌,毕竟这孩子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让人不太放心。然而目前为止,除了赵春山,似乎也只有这孩子肯对我说话了。

二楼一间木屋紧锁,孩子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大致打量一下,房间和普通农村的房间一样,床,衣柜,书桌,简单的几样家具。

但是在左边靠墙的一侧,却放着一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东西,让我朝里迈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没有上漆,摆在角落里,乍一看仿佛是新做的柜子,并没有阴森之气,相反,在窗外阴云的衬托下,反而透出一股浓厚的悲凉。

见我停步不前,那孩子奇怪地回头望着我:“进来呀。”

他那种天真的语气,清冷的童音,不知为何让我心里仿佛被细铁丝抽了一把般,又辣又麻。

“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棺材呀。”孩子依旧天真地微笑着,似乎不知道棺材意味着什么。

阴云渐渐地从天边聚集过来,天光又阴暗了几分。我压制住心中的澎湃,低声问:“你又没死,要什么棺材?”

笑容从孩子的脸上褪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死,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死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只略微忧郁了一小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活了。”说着便赶过来,又要拉我的手,小手在半空中抬了抬,忽然想到了什么,“ 啊”的惊呼一声,又将手垂了下去,朝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若有所思,顾不得去问其它,我伸出大手便要去拉他,他更加惊慌地朝后退,连连摇头:“不要碰我。”

“怎么了?”我假装不解,“你刚才不是也拉着我的手吗?”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头不停摇来摇去,“刚才我不记得了,你不要告诉我爹。”

“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嗯!”他撅着嘴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碰你,也不告诉你爹,不过,你现在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说,看了看那棺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棺材里没人吧?”

孩子无声地大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问吧——棺材里当然没人了,我又没躺进去,怎么会有人?”

我心里有许多问题,想了想,问道:“你刚才在山上干什么?”

他有点不耐烦:“在陪我弟弟玩啊。”

“但是他已经死了。”

“对。不过说不定又会活过来。”

“为什么死人会活过来?”

“不知道,爹说的。”

“你见过有死人活过来吗?”

“没见过。”

“你弟弟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有棺材?你生病了?”

“没有。每个人都有棺材。” 


夜晚

僵尸(5)



“你是说村子里每个人都有棺材?每个活人?”

“是啊。”

“为什么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因为会死的。”

“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但是我们刚才拉了手,你并没有死。”

“不一定会死,不一定拉了别人的手就会死,不过很可能会死。”

“村子里怎么没有狗和猪,也没有鸡?”

“都被杀死了。”

“为什么杀死它们?”

“它们是魔鬼?”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在村子里没看见老人家和小孩,他们哪去了?”

“小孩都在家里,不让出门;老人家当然没有了。”孩子说着笑了起来。

“为什么?”

“这不能说。”

“你不说?那我告诉你爹去!”

他犹豫一下,叹了口气:“那些老人家都变成年轻人了?”

“为什么他们会变?”我心中一动,紧盯着他问。

“因为梁爷爷。”

“哪个梁爷爷?是不是在南城当医生的那个?”

“是他。”

“他做了什么事让人变年轻?”

“他带了一个小妹妹来,那天村里正好起了大火……”他说到这里,我明白是紧要关头,一切问题的根本就在这里出现了。然而,他话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那脚步声轰隆隆滚上楼来,杂乱纷繁,显然不止一人。孩子闭上嘴,看着楼梯,大惊失色。我回头望望,却看见一群人大跨步跑上楼来,其中就有村长、金叔和大林。

他们来得好快!

人群中一个妇人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将那孩子拖到身边,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却没有落下手去,只是不停喝骂,将那孩子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声明自己什么也没说。

“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到处乱走?”村长沈着脸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看看屋子里其它地方,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棺材上,眼中闪烁一下,望着地面,缓缓道:“你在村子里乱走,现在又走到别人屋子里来了,大概也不是记者吧?”他抬起头,望着我,“最近村子里遭贼,你还是快走吧。”

“我不是贼。”我说。

“你快走吧,”村长皱着眉头道,“我们有拖拉机送你出去。”他朝一个年轻小伙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带我出去。

“但是我的任务……”

“我不管你的任务,三石村忙得很,没空招呼外人!”村长大声打断了我的话。其它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全都是三十上下的结实汉子,形成一道逼人的肉墙,带着体温树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为自己不到两米的身高而懊恼了。

看来这次是不得不走了。

我笑了笑,朝前走去,准备跟他们下楼。

不料我这一走,竟然让所有人后退一步,他们的脸上掠过恐惧的痉挛,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

只有村长站在原地没动,他觉察到身后那些人的动作,回过头去呵斥几声,又望着我。

“你们怕死,”我说,既然已经不可能继续探察,我决心将话挑明,心头连转了几个念头,又道,“因为你们在祠堂火灾中,要不是有梁纳言和那个小姑娘,早就死了。”我这番话说得十分混乱,如果是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必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含义,但是刚才那孩子说了,梁纳言在火灾发生时的确在场,并且还带了一个小女孩来,凭直觉,我感到那小女孩一定和整件事情有关系,再加上他们害怕和人接触这一点,串联起来,说出这番话。果然,他们都大吃一惊。

“他都知道了,怎么办?”大林惊慌地抹着汗,问其它人。其它人也很慌乱,不知所措地摇撼着村长的肩膀,“怎么办?李哥,他都知道了。”

村长死死盯着我,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他才开腔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不做声。其实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反而显得比较深沉,一说话就露馅了。

“你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村长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他身后那些人,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忽然都镇定下来,互相看了看,都一致盯住了我,形成一个扇形,将我包围在中央。

他们的目光让我想起了狼。

村长看看他们,皱起了眉头:“我估计他不知道什么,也就是虚张声势。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是问我的,同时对我挑了挑眉头。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其它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没有注意到,如果我不是一直和他对视,恐怕也会忽略过去。

我心中一动,望着他。

“你就是想套话,对不对?”村长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他的眼神十分奇怪,让我感到迷惑。我望了他一小会,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点了点头:“对。”

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走吧。”村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便不再多说,跟着金叔到招待所取了随身带来的东西,坐上拖拉机离开了三石村。 


夜晚

并非谜底(1)



一阵尘土飞扬,汽车启动了。车内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我打开窗,探出头去,透过遮天的黄土,三石村和歧县,渐渐地远去了。送我的那个三石村后生,连同那片悬挂在天边的青山,终于模糊成一片淡黑色的云,而当汽车一个拐弯,就连那一片云也消失了。

我关上窗户,舒了口气。仿佛随着三石村的远去,那些离奇的故事也消失了。车上的人大半都在打盹,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在颠簸中有点想睡,便闭上眼,慢慢地想一些事情。

关于尸体人,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悬在我心中——所有发生变化的尸体,包括内脏,无论它们怎么变化,依旧是尸体,没有产生生命,无论它们的外形变得多么完整,内在的活力依旧是缺失的。只有这具尸体人,这具有着梁波外形的尸体,是活着的,可以移动、思考、甚至说话,从表面看来,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刚才,那个孩子的话,才蓦然点醒了我。

原来我一直陷入了误区。

我和老王,在面对尸体的异常变化时,无法用正常逻辑解释眼前见到的现象,因此产生了关于“尸体人”的联想,这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找不出别的说法来解释梁波的死而复生。

但实际上,有一种说法还可以解释这种现象。

那就是,梁波根本就没有死。

我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梁波,是因为死者的年纪和梁波相仿,容貌也符合照片中梁波的模样。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郭德昌的尸体,明显地变得比他本人要年轻许多。秀娥曾经说过,这种变化在他生前就已经开始了;三石村的那个孩子也告诉过我,全村的老人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年轻了——既然同一系列案件的其它人可以变得年轻,那么,梁家的死者,也应当有可能变得年轻了。

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将一名变年轻的老年死者误认为是梁波。

这有个前提,如果死者是一名老人,那么,这名老人年轻时的容貌必定和梁波非常近似,否则我们不至于将两个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如果不存在这样一个老人,那就只能认定死者就是梁波。

而梁家恰恰就有这样一位老人。

我在梁家的卧室里看过梁家父子的照片,父亲梁纳言的容貌,如果再年轻20岁,几乎就是梁波的翻版。

如果死者是梁纳言,许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这件案件中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也就变得正常了。

死者身上穿的老年睡衣、梁波房间里匆忙的出逃痕迹、我们看见的那个“死而复生”的梁波……这些原本让我们感到疑惑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得到解释。

存在的是梁波,而不是尸体人。

这个结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新的问题出来了:

三石村的村民伤势是如何恢复的?

香气在这里为何有不同意味?

老人为何变年轻?

动物为何都被消灭?

梁纳言父子在这些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在村里听到的惨叫声是怎么回事?

……

我陷入了沉思。

车子沿路溅出的灰尘均匀分布在玻璃窗上,外面灰蒙蒙一片,浩荡的人流朝我们涌来,路面豁然开朗。

南城到了。

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我在公共电话亭给江阔天打电话,手机一直在忙;打给貂儿,无人接听;打给老王,信号不通。

我心下有些茫然,将冻僵的手指放到嘴边呵了几下,一些小温暖,让我格外地思念貂儿——那双柔滑温暖的小手!

这种思念一旦产生,便不可遏止。大致推算一下貂儿值班的时序,这个时候,她应该没有上班。我叫了辆车,直奔我们居住的那个社区而去。

正是下班的时候,社区门口人来人往,有些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忘记了——虽然知道貂儿住在这个小区,我却不知道她具体的地址。这小区内有几十栋房子,茫茫楼海,要找到那个医院里的白袍子小护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望楼兴叹一声,只得先回家去。

首先给手机充电,才一充上电,便收到数十条信息,一条条翻开来看,大部分都是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发来的,也有其它一些熟人发的无意义的信息:

“情况怎么样?——王”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王”

“你小子干吗呢?什么事也不招呼一声?——江”

“你没死吧?死了也跟我说一声啊!——江”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王”

“怎么不回信息?你又不是警察,没事一个人去追什么尸体人?记得给我打电话。——江”

“你这家伙实在让人操心,到底是怎么了?快回电话!——江”

“担心你的安危,速回电话!——王”

“速回电话!——江”

……

看来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十分担心,而且是越来越担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条接一条的发信息,要不是我的信息存储箱爆满,想必还可以看到更多信息。这让我十分感动,这两个朋友,总算没有白交。

感动之余,心中也有几分失落——有几许感动,就有多少失落。 


夜晚

并非谜底(2)



在这么多条信息中,只有一条是貂儿发出来的,是昨天下午我上车后不久的信息——

“今天一起吃晚餐好吗?——貂”

错过和她一起晚餐的机会,颇为惋惜,不知道她当时没有接到我的回音,心里是作何感想。除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惆怅。

除了这条信息,手机里再没有她关心我的痕迹。

再纯洁天真的女孩,她们的心也像海水一样,清澈见底,深不可测,变化万端。

我叹了口气——现在没这么多时间儿女情长,找江阔天他们讨论要紧。

电话依旧打不通。

身上不知何时沾惹了稻草的味道,并不难闻,但总归是异味,未免有点失礼。我原本想洗个澡再出门去找他们,但是看信息里他们如此着急,倘若我回到南城而不第一时间让他们知道,似乎很不仗义。手机充了10分钟电,大概可以维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我将事情跟他们交代清楚,然后再来洗澡睡觉也不迟。

一辆的士,15分钟,便赶到了公安局。

见到江阔天时,他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烟蒂,一团灰云笼罩在他头上,他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空中某处,正愣愣地出神。

“想什么呢?”我问。

他蓦然回过头来,看见我,霍然起立,一个大巴掌用力拍在我肩上,眉眼齐飞,笑道:“你这一整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着摇了摇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快招供,干什么去了?”

“呵呵,别急,”我笑道,“知道你要逼供,我先来自首了。”

在我讲述之前,江阔天先命人火速去叫老王来。在等老王的时间里,他倒不忙听我说话,喋喋不休一番批评教育甚至怒骂,痛陈单独行动的危险。其痛心疾首之状,让我感到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乃是莫大幸运,不可能中之可能。不多时老王来了,两个人对我又是一番责备,听得我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两位冷面男儿也能如此婆妈的作长篇大论,让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寒暄完毕,各人一支烟,一杯茶,关门坐好,听我慢慢讲述。

在三石村虽然只待了一天一夜,但经历却不少,道出其中曲折与蹊跷,颇费了我一番口舌。等到我说完,早已茶过三道,一地烟蒂。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们二人的表情也是瞬息万变,并不时提出各种问题,等到说完,他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家对三石村的种种怪异做了一番讨论,却得不出什么结论,反而更多了些疑惑。

“要不是因为那个莫须有的‘尸体人’,谁会想到三石村跟这些案件有关呢?”老王叹道,“没想到一个错误的判断,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们相视一笑: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是这么无理可讲,或许这也就是所谓天意?

“你们这边有什么进展吗?”讨论和感叹完毕,我问道。

“你没在的这一天一夜,我们也没闲着。”江阔天道。

“哦?”我等待下文。

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没闲着,只是没料到,他们不仅很忙,而且忙的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夜晚

突变(1)



虽然只离开南城一天一夜,但是事情已经有了相当的变化,也可以说是进展,江阔天的神色虽然平静,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可以听得出,当时他的心情是如何波澜起伏。

“沉浩死后没多久,省厅的专家就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的结果你当然可以想到,跟郭德昌他们一样。那些专家感到十分困惑,围着尸体不肯离去,非要研究出个结果不可。很快,像以前几具尸体一样,沉浩尸体上被解剖的伤痕开始慢慢恢复,虽然我们已经预先告诉他们这一情况,专家们还是感到很震惊。老王带他们去看了那些内脏——当然那已经不是内脏了,已经长出了头和四肢,虽然十分古怪,但是看得出来是人的雏形。”江阔天冷静地说着,老王不时补充一两句:“那些专家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既恐惧又好奇,向我们询问了案情之后,便将尸体集中放置在法医检验所,他们驻守在那里进行研究。到现在也研究了有一天了,倒的确让他们发现了一点问题。”

省厅来的专家倒也的确没有辜负“专家”这个称号,通过对尸体的检验和分析,他们首先对立案过程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种死状,人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是江阔天他们坚持认为,即使死亡方式古怪,但是死亡背景和现场情况,符合立案规定。双方展开了一场辩论之后,依旧维持原状。专家们见争论未果,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很快便开始了研究分析。他们认为,像这种大量失血的现象,是非常罕见的,即使用针抽血,也不可能抽得如此干净,仿佛身体里从来就没有过血液一般;加上尸体居然具有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这促使他们决心从尸体内部寻找原因,想要找出导致这种现象的生物学依据。通过细胞培养和基因分析,专家们发现,尸体伤口处的细胞裂变速度,是正常细胞的100倍以上,而远离伤口的地方,细胞已经停止裂变。通过进一步研究发现,尸体的基因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控制生殖和细胞分化的基因链上,多出了一个羟基。让人不解的不仅是这个多余羟基的出现,而且这个羟基并不是随时存在的,通常情况下,这个羟基并不出现,但是一旦尸体受到伤害,细胞被破坏或者遇到强烈的刺激,羟基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引导出一场速度惊人的分裂活动,使伤口迅速愈合。

“基因突变?”我听了感到十分吃惊,“是什么导致基因发生这种变化?”

江阔天摇摇头:“只有一天时间,他们不可能发现这么多,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弄清楚,这种突变,究竟是发生在生前还是死后。郭德昌生前虽然出现年轻化的现象,但是并不能根据这个就推断他活着时基因就已经发生了变化。遗憾的是现在我们知道的涉案人员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来提供细胞进行分析。”

“不,还有一个人。”我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

江阔天看我一眼:“你是说秀娥?”

我点点头,同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看江阔天的神情,他显然早已想到秀娥身上也曾出现那种年轻化和健康化的变化,为什么现在却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提供细胞?

“秀娥死了。”他说这话时尽量显得平静,望着我。

我手一颤,茶杯差点落下地来:“死了?”

“是的。”他点点头。

“怎么死的?”

“专家发现这种基因突变之后,立即想到了这种突变有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谁也不知道,这种突变是否具有传染性,会不会从尸体感染到人的身上。为了防止万一,对所有接触过尸体的人都进行了检查,幸好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说到这里,和老王两人挽起衣袖,手腕上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伤疤。那伤疤还没有愈合,看来是被刀割了一下,非常鲜嫩,“看,这就是采细胞的地方,每个人都做了检查,”他凝视着我,“待会你也要去做个检查。”

我忽然感到一张恐惧的网,正轻柔地朝我扑下来。

事情似乎演变得越发严重了。

“由于需要涉案人员的活体细胞做检查,我首先便想到了秀娥,她也是我们唯一能够找到的人,目前还没发现其它人有年轻化的迹象。”他将身子朝椅子里沉一点,坐得更加舒适一些,神情依旧是平静从容,甚至有几分淡漠,“秀娥还没有出院,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虽然神情憔悴,但是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对她恢复得这么快感到很惊讶。医生始终没有查出她的病因,而她的脸色却反而红润了几分,连眼光都变明亮了,有时候从背后望去,会以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听说我们要找人检查,倒是十分配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跟着我们走。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路上,忽然遇到一伙抢劫犯,我和同事下车配合追捕,秀娥留在车上。等我们回到车里时,秀娥已经不见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老王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今天上午,他们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了秀娥的尸体,距离当时发生抢劫案的地点不到200米。”

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除了血。

她的血也和她丈夫一样,丢失得一乾二净。

当然,也跟她丈夫的死亡现场一样,公园附近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沉浸在香气的噩梦中,那种香向每个人传达着恐惧和愤怒,如同当初感染我们一样,感染了无数的人。

我虽然早猜到这个结局,但还是觉得很难过。

秀娥死了之后,唯一的活细胞来源也失去了,谁也无从判断,究竟活人的基因是否发生了变化。

“所以你这趟三石村之行,意义十分重大。”老王说。

这倒是真的。

从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来看,那个小村庄和南城发生的事情有着密切的联系。在那里,有着一群恢复了青春的老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提供这种活体细胞。

“还有什么其它情况?”我问。

“有,”江阔天说,“除了秀娥之外,从昨天到今天,还有5个人死亡。”

5个人?加上先前死去的几个,现在这案子中已经有九人死亡,在短短几天之内,死亡人数怎么会如此之多?我惊讶地盯住他。那5个人的死讯,将秀娥之死带来的一点伤感冲得几近于无——那句话是对的,太多的人死亡,死亡就成了统计数字。

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5个人,是一大家子,一个晚上下来,全都死了,只剩一只家养的猫,坐在敞开的客厅里,发出哀号,四周是弥漫的香气,和横陈的尸体。

江阔天说起那一幕时不动声色,我却心头一颤,尤其是那只猫,不知为何,想到这案件中穿插进了猫,我心里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我想到了三石村的那群狗。

关于动物的感叹只是一闪念,很快,另外一个想法飞快地占据了我的脑海——为什么死的是一家人?

似乎死者之间总有某种联系,这里的一家5口,秀娥和郭德昌,沈浩和梁纳言,三石村的村民……死亡总不会孤立地出现,仿佛在互有联系的人之间蔓延开来。

这意味着什么?


夜晚

突变(2)



三石村村民那种小心翼翼避免和人接触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蹿到了我眼前,我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孩子的声音——接触有可能会带来死亡……

为什么接触有可能带来死亡?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怕的想法浮现出来。

“三石村,在短时间内死了好几十个人,”我慢慢地说。那些坟墓,新鲜的、潮湿的土壤,枞树林间的气息,浮云般飘来,停留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死亡似乎总是在亲密接触的人之间传播——这有没有让你们想到什么?”

“你刚才说到三石村的情况时,我就在想,”老王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会让互相接触成为死亡的原因……

“短时间内大量的死亡,封闭的大量人群聚集场所,接触传染,”江阔天叹了口气,“看来你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吐出那个词:“瘟疫。”

三石村的情况,用瘟疫来解释,就变得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他们避免与外界接触的古怪举动,也成为情理中事。

除了瘟疫,我想不出有什么会导致这样迅速、大量的死亡。

如果是瘟疫,那就得分秒必争,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浪费时间。虽然三石村村民自己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但是死亡仍在继续,更何况,死者的棺材并未烧毁,如果真是一种瘟疫,尸体就是最大的毒源。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老王立即打电话给专家组,将情况大致说明,并且将我们关于瘟疫的设想说了出来。这个消息让专家们很紧张,虽然之前他们已经考虑过这种突变可能具有传染性,但是传染和瘟疫相比,危险性明显要低得多。

“好的,你们先留在原地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那边回答道。

留在原地不要动的含义,我很清楚。如果真是瘟疫,那么第一个要隔离的,就是我这个刚从三石村回来的人,还有与我接触的江阔天和老王。我们呆了一会,又缓缓坐下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做过测试,证明接触过尸体的人不会被尸体感染而导致突变——或者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突变。

在专家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江阔天继续给我讲他在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情。他和老王的这份镇定,倒让我十分钦佩。

虽然连续死了6个人,江阔天还是抽空去调查了梁家的事情。他们通过对梁波所在公司办公室的搜查,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小玩具,芭比娃娃、卡通人偶之类的,小女孩喜欢玩的东西。”江阔天笑道,“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但是你刚才说,三石村的那个孩子曾经告诉你,梁纳言身边曾有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和梁纳言出现的时候,正是火灾发生的时候,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是江阔天说起,我几乎要把她忘记了。毕竟,在这些事情里,很多事情都太重要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女孩,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很多时候,一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线索,往往是破案的关键。”江阔天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响起了敲门声。

专家组的人到了,看看时间,从我们打电话到敲门声响起,不过7分钟,效率倒是颇高。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将我们带到法医检验所,那里现在变成了临时的专家驻地。

车子一路滑行,我们三个人沉默不语,车窗外仍旧是没有变化的平常人群、建筑、车子,一些熟悉的风景。

不知道在这个精彩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悄然离去,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没有感叹太久,检验所便到了。

专家们在我的手腕上剔出豌豆大小的一块肉,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是也上了点麻药。

在那些专家忙碌的时候,江阔天和老王神情严肃地站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这种凝重的气氛让我有些伤感。

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决定找点话来说。

“你跟貂儿联系了吗?”我问江阔天。

他点点头:“她很好。”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时之间,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从我手腕上剔下的样品被送到另外一个房间进行检查,专家组的头,也就是专家中的专家,名为“俞华之”的老教授,一身白大褂,雪白的头发,忙碌到现在,才在我面前坐下,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温和地看着我。

“对不起,刚才电话里我没听清楚,能不能麻烦你说得再详细点?”他说。

我又将三石村的事情说了一遍。

在我说的过程中,俞教授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不时露出思索的表情,有时候会轻轻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等到全部说完,他紧皱的眉头略微一松,对我点点头:“多谢你,辛苦了。”他露出思索的神情:“你刚才说三石村曾经有个实验室?知道那是个什么实验室吗?”

我摇摇头。

“实验室……”老教授沈吟不已,头微微上倾,目光仿佛穿越天花板,望到了其它的地方,“最近人类的实验,似乎都开始朝着自我毁灭的方向发展了——希望这个实验室,和这次基因突变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面面相觑。

希望如此。

俞教授又低头沈思了一阵,缓缓摇头:“不是瘟疫。”

“什么?”老王道,“三石村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征……”

“正是因为三石村所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征,我才肯定这绝不是瘟疫。”教授微笑道。他的话让我们感到十分迷茫,这也太相互矛盾,几个人都茫然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夜晚

突变(3)



“你说过,三石村与周围的村庄之间有小路相通,是不是?”他看着我道。

我点点头,心头如同一团迷雾笼罩,不知他问这个有什么含义。

“并且三石村的人曾经大规模地出村采购?而且,三石村是通往其它村庄的必经之路?”他继续问我。

我不断地点头,隐约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既然是这样,”教授的目光始终在探寻着什么,即使他望着我们时,那眼光仿佛也穿透我们的身体,投射到远处的什么地方。现在,他就这样“穿透”地望着我们,缓缓道,“如果真的是瘟疫,为什么邻近村庄的人都没有被感染?为什么只有三石村的人被感染?”他顿了顿,给我们一点时间消化他的话,又接下去道,“既然南城和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有如此多相似之处,几乎可以确定它们同宗同源,那么,如果三石村发生的是瘟疫,南城也决不可能幸免。”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变得更加缓慢,带着一种近似抒情的意味,悠扬地飘荡在我们耳边,“但是南城没有瘟疫,连那样大面积集中的古怪现象也没有出现——至少目前没有出现。”

“您是想说,因为南城和三石村周边地区的人没有出现异常反应,就可以排除瘟疫的可能性?”老王怀疑地道。

俞华之肯定地点点头:“如果三石村的确是发生了瘟疫,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种瘟疫绝对早已扩散至歧县,甚至是整个省区——这不是危言耸听,瘟疫从来都是行动迅速而狠毒的,它决不会如此温情脉脉地滞留在一个小小的山村而不对外扩张。”

我们仔细想想他的话,果然十分有道理。然而除了瘟疫,又能用什么来解释三石村的事情呢?

“不知道,那真是非常奇怪的,”俞华之似乎是在跟我们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最奇怪的是那些动物,这事情连动物也牵扯进来了……”他精神一振,望着江阔天,“如果能够弄到一具三石村动物的尸体就好了!”

江阔天询问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我在三石村没有看见任何动物,连动物尸体也没看见。”

俞华之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教授,那种基因突变……有什么进展吗?”江阔天问道,“这跟动物有什么关系?”

教授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思维仿佛又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喃喃地回答道:“基因吗,最奇怪的是,那种突变总是不够稳定,必须给细胞伤害性的刺激,突变才会产生,这太奇怪了……动物吗?”他沉思一阵,摇摇头,仿佛否定了内心的某种想法,“动物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太古怪了。”说完他一个人走到角落里,静静地出神,不再理睬我们。我们不便打搅他,便在一边小声讨论着。

无论是我们的低声讨论,还是俞教授的独自沈思,显然都没有什么收获,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基因测试结果出来了,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的基因没有任何问题。江阔天和老王十分高兴,一人给了我一拳头,俞教授也微笑着看着我们,那微笑背后,隐隐有着一丝失望。

“恭喜你,”他叹着气道,“可惜我们又断了线索。”他苦恼不已,抓了抓头发,“我们应该去一趟三石村。”他说做就做,立即打电话叫来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年轻人,将情况大致给他交代一声,便命令他去三石村进行调查。

交代完事情,俞华之转身和他那些助手忙碌起来,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跟他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已是黄昏,毛毛的暮色柔嫩地铺开在城市上空,南城的空气仿佛一杯放了许久的清水,慢慢地变得浑浊起来。冷风从高大的建筑物间穿过,吹到我们身上,在室内被空调吹得滚烫的身体一瞬间便凉透了。

“一起去吃饭吧。”江阔天对着空中呼出一口白气。

我正要答应,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喂?”

没有声音,电话忽然挂了。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大概是谁打错了。我正要将手机收好,手机又响了起来,仍旧是那个号码,我再次大声地问:“喂?”

对方含糊地说了一声什么,却听不太清楚,似乎是个女人,又似乎是个孩子。

“喂?是谁?大点声好吗,听不清楚!”我说。

“……东街3……”对方的声音依旧很小,听起来说话的人离话筒有一段距离,周围仿佛有车子隆隆开过,将她(他)说话的内容淹没了。但是我已经听出来,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而且是个很小的孩子的声音。

“什么?”我追问道。

江阔天和老王关注地看着我,用唇语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们挥挥手,叫他们不要打岔。

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孩子大声哭泣着,同时不断地说:“我害怕,我害怕……”我正要问他怕什么,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从话筒里传出。

几乎将我的耳膜刺破!

我被那叫声震住,呆在原地。

那叫声,那叫声,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在三石村,那个夜晚,金叔说是杀猪的声音,那种凄厉绝望的声音,和现在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非常相似。

那叫声连站在一旁的江阔天和老王都听到了,他们的表情瞬间改变,急切地凑到我身边,连声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那边。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我不断地问着,但是再也没有人说话。我们三个人将耳朵凑在一起,听见那边传来“啪”的一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呼吸声更加粗重而浑浊,仿佛无数的野兽凑到了话筒前,其中还混杂着厮斗声、翻滚声,还有另外一种让人心里极不舒服、却又无从分辨的古怪声音,大约持续了5分钟左右,在这5分钟里,我不断地大声喝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夜晚

突变(4)



5分钟过后,那些声音慢慢消失了,又一阵凌乱而仓皇的脚步声远去,话筒里一片沉寂。我们等了一阵,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有人恶作剧?”老王疑惑地问。

谁知道呢?

东街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地理距离并不算远,交通距离却相当遥远。当初城市规划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有一条主干道经过东街,那条公路从法医检验所所在的街道尽头出发,并不直通东街,而是斜刺里朝南方冲出去很远,朝西绕一个大半圆,然后以一个突兀的锐角猛然一折,这才回头折向东街的方向。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10多分钟距离的路程,延长到了40分钟左右。即使有人愿意不吝辛劳走路前往东街,却又因为附近市容工程的阻断,耗费的时间反而更长。

由于东街的交通实在不方便,我们想了想,认为没必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特地去一趟。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西风吹来,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勾动腹内的饥饿,我们议论了几句,便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餐厅。

每个人叫了一个煲仔饭,大口地吃起来。老王是法医,习惯了边吃边讨论尸体,正要开口,被我和江阔天同时堵了回去。他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摇头嘲笑我们太过敏感。我们不理会他,只顾埋头大吃。

风从窗外吹过,风力似乎猛然大了许多,吹得橱窗嗡嗡震动。

不知怎的,我仿佛闻到一股异香。

是那种香!

仔细一闻,又似乎没有。我望望店内其它人,大家吃的吃,聊的聊,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我多心了吗?

正不知如何间,江阔天忽然皱起眉头,耸耸鼻子:“你们闻到没有?”

“香气!”老王放下调羹,望着我们,“我闻到了。”

他们都望向我,我没有说话,只缓缓点了点头。

香气越来越浓,随着风扑进店内,仿佛一道浓厚的云,遮盖在人们的头顶上,带着愤怒和恐惧,渐渐地攫住了人们的嗅觉。人们骚动起来,纷纷仰头耸鼻,寻找香气的来源。

窗外的风,卷起许多白色的小塑料袋,一路飞行。

我们几个静静地望着那些白色的小飞行物,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风向变了。”

风向变了,风从东方吹来。 


夜晚

孩子(1)



东方,是东街的方向。在接到那个奇怪的电话短短10多分钟后,从东街吹来的风,便带了那种特殊的香气。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再也无心吃饭,钻进江阔天的警车,朝着东街飞速行驶。

车子在城市的南端和西端见识了无数的霓虹与车灯,朝东一拐,灯光和繁华骤然减去,仿佛刹那间褪尽华服的女子,东街,静悄悄、黑糊糊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条街是南城最老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依旧维持着建国后不久的原始风貌,斑驳的地面和围墙,路灯只剩下一盏,孤零零地亮着,仿佛一只随时会失明的眼睛。一些小小的杂货铺和修车店、小烟摊从街道两边透出黄色的灯光,路面中央几乎没有车子经过,一群流浪狗从我们身边蹿过去,被车子的喇叭一叫,惊得咆哮几声,前呼后拥地逃走了。

街道很窄,勉强能容两辆汽车通过。江阔天小心地缓慢行驶着,香气浮动在四周,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

在东街行进了大约200米,车灯照见前方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

江阔天将车子缓缓驶近,我们下了车,朝那个人靠去。

那人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香气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不断从他四周升腾起来。我们强行抑制住心头的恐惧,走到他身边。

这是个孩子。他仰面朝上躺着,面孔恐怖地扭曲着,被灯光照得惨白,一头漆黑的长发拖在地面上,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形状。他全身都僵硬了,而那泛着青白色光芒的裸露皮肤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毫无疑问,他的血液也流失尽了。而周围的地面上,却一滴血也没有。

他的棉衣上有无数破损的小洞,裸露出苍白的肌肤,肌肤之上,一朵朵青莲花般的痕迹正慢慢消失,如同花瓣萎谢。

这跟郭德昌尸体上的痕迹何其相似!

这孩子的身边,扔着一只小小的手机,看来是从他手里落下的。我心中一动,掏出自己的手机,回拨刚才那个陌生的号码——果然,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这孩子打来的。

我凝视这死去的孩子的面容——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他想对我说什么?

也许,如果我们早来一步,他就不会死?

我出神地想着这些问题,直到江阔天连连推我,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看他的手。”他指给我看。

那孩子的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形状,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老王早已戴上白手套检查起来,他将那孩子的右手用力掰开,里面露出一小团纸。我们凑过头去,将那团纸慢慢打开——“东方,13*********,地址,南城花园小区三栋602。”

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这孩子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我们都感到十分疑惑。

我仔细看着这孩子,望着他穿的格外厚实的衣服,还有挂在耳边的耳罩,总感到有些什么事情是我应该想到的。

是什么呢?

老王将孩子的身体仔细搜检一番,在他的棉衣口袋里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张小小的借书证,内页中帖着孩子的照片。虽然他死后的容颜如此狰狞,但是活着的时候,壮实而圆润,微笑的脸上带着两个小酒窝。

这个孩子名叫李华,总算知道了他的名字。

而借书证上的另外一行字,却让我心中一紧——歧县第一小学图书馆。

歧县!

从歧县而来、穿得如此厚实、戴着耳罩、手里又有我的地址和电话——这一切都让我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显然是三石村的孩子。

三石村的孩子,怎么会跑到南城来?既然他手里握着我的资料,应该是在我离开三石村以后过来的。这样看来,他似乎就是专程来找我的。

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望着已经不会微笑的孩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临死前的那个电话,究竟想跟我说什么?那些哭泣,那声惨叫,表示什么?

临死前让他害怕的,是什么?

我们沈默在黑色冷清的东街,远方,警笛声呼啸而来,江阔天早已通知他的兄弟们前来处理。

几只狗胆怯地从我们身边跑过,耸起鼻子嗅嗅空气中的香气,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咻咻地悲鸣着,低头夹尾地沿着墙根一溜小跑逃走了。

东街的狗,似乎特别多。

过了没多久,警车的车灯将这一片照得雪亮,一床白布裹住孩子短小的身体,江阔天和老王跟着车子一起赶回法医检验所,我正要上车,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东方!”是貂儿的声音,她说她在离我们小区不远的巷子里等我。

我看看江阔天他们,有些犹豫,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独自去见女孩子,似乎不太仗义。

“有人跟踪我,你快点来。”貂儿的声音有几丝慌张。

“啊?我立刻就来。”这样的夜晚,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被人跟踪,实在不是好事。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跟江阔天他们打声招呼,便自己招了辆车赶往貂儿说的那个地方。

“小心点。”江阔天从车窗里探头叮嘱我,我朝他挥挥手,便各自出发了。

开到那个巷子里时,已经是30多分钟以后了。

那条巷子我很熟悉,周边的街坊有一大半是认识的,看见我来,纷纷跟我打招呼。我向他们打听貂儿是否来过,他们都说是,只是被一个男人带到巷子深处去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问,朝着他们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打貂儿的手机。手机嘟嘟地响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这让我越发担心,脚步也加快了。到后来我狂奔起来,冰冻的风呼呼从我耳边刷过去,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朝外散发着热气。

手机铃声还在响着,渐渐地变得大了起来,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才意识到,铃声不仅仅来自我手机的话筒,还来自我面前一个拐角处黑暗的巷子里。

那条巷子是一条死巷,平时堆满了垃圾和一些废弃的电器,是乞丐和流浪汉的住所,没有安路灯,也没有多少人来。

在黑暗中,一点红光一闪一闪的,伴随着手机铃声的响动。借着那点红光,我看见一个朦胧的玲珑人影,背靠着墙,手机就拿在那人手里。

那个如此美丽的身影,即使在那样漆黑的深处,也掩盖不住那种柔和的光彩,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是貂儿,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的身体能够这样生动而柔和。 


夜晚

孩子(2)



“貂儿!”我叫了起来。

那个安静的身影慌乱地动了起来,一点红光如同萤火乱飞,这让我发现,在她的对面,还有另外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莫非就是那个跟踪貂儿的男人?

我加快步子,纵身一跃,便跳到了貂儿面前。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那点红光瞬间消失了,貂儿叫着我的名字,手掌抓住了我。一道凌厉的风从我身边掠过,那个男人带着一股独特的气息飞快地跑了出去,我想要挣脱貂儿的手去抓他,却被她抓得紧紧的,紧紧的,毫不放松。

那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之外。

我安静下来,大口喘着气,貂儿也在喘着气,我们在黑暗中紧握着手,谁也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呼吸渐渐地匀称了,我依旧沉默着。

“东方,多亏你来了。”貂儿说。

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关机?”

“什么?”她惊慌地问。虽然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那双月亮般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地望着我。

“刚才妳为什么要关机?”我又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刚才扑进这巷子的时候,我听见貂儿关掉了她的手机——我绝没有听错,因为她关机的铃声,是我帮她设定的。

在那样紧急的关头,她却忙着去关手机,让我在刹那间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要关掉的,不是手机,而是手机上的那点红光。

她的手机,只要处于开机状态,就会不停地闪烁红光,主要是为了美观而设计的,但是在刚才的情况下,无疑是很好的照明工具。

那么,她关机,就只有一个理由——她不想让我看见那个男人是谁。

更何况,她抓我抓得那么紧,完全是不给我机会去追那个男人。这让我怀疑,她究竟是真的害怕,还是给那个男人制造逃跑的机会?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带着她走出那条黑巷子,望着她惶惑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近是怎么回事呢?一连串的案件,如同水泡般冒出,现在,连貂儿似乎也隐藏着许多秘密——究竟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下面,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牵着她的手默默朝前走着,第一次,和貂儿在一起感到了尴尬和隔阂。

貂儿好几次想跟我说话,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了。

这条回家的路,忽然显得格外漫长,长得让我冒汗了。

又一阵风呜咽而过,一些蜘蛛丝般的湿意粘到了我们的脸上,渐渐的那湿意有了重量,打在脸上冷而且痛。我仰头朝上望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无数细小的雨点落下来,在周围的灯光里闪烁着点点银光,仿佛古代的暗器。

我和貂儿一起望着雨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眼睛里,四周的景色渐渐被水色润开,地面上油油地闪着黄光。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

“会下雪吗?”她说。

“不知道。”

天空那么黑,只会下雨,不会下雪。我脱下衣服罩在貂儿头上,拉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她的手冰凉。

“刚才那个人,我以为是坏人,其实不是。”她说。

“哦。”

“他说他叫梁波。”

“哦?!”这个名字让我吃了一惊,“他找妳干什么?”

她略微沉默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你就来了。”

我的脑子又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们果然没猜错,梁波果然没死,但是他来找貂儿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无论如何,这件事跟貂儿实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一阵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希望她明白。

我感到那只小手在瞬间恢复了柔软和温暖,她透过挂满小雨珠的睫毛望着我,眼睛里烟波浩荡。

“你昨天为什么关机?”她问,“是不是忘记充电了?”

我听她这样说,心头蓦然一轻,不由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她不关心我,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连串案件,一直被警察捂得很严,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界群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貂儿当然也不知道,她又怎么会想到我正在做什么呢?像我这样一个大男人,一天手机不开机,的确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由暗笑自己太小心眼。貂儿见我笑得古怪,连声追问我笑什么,被我一顿胡说搪塞过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几只小狗小猫在门口的花坛里寻觅食物。貂儿看见它们,到小卖部买了几个面包扔了过去,那些小动物立即叼起食物一溜烟跑了。她的这个性格倒是像我。

“最近的野猫野狗好象特别多。”我说。

“它们不是野猫野狗。”貂儿摇摇头。

“哦?”我感到奇怪。

貂儿叹了口气:“城市里没有野猫野狗,它们是被人类驯养的动物,只是又被人类抛弃了。”她停顿一下,认真地补充一句:“城市里没有野生动物,只有流浪动物,就像城市里没有野人,只有流浪的人类,道理是一样的。”

她说得我一怔。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脑瓜,也会想这样的问题。

“妳说得对。”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将她送进她住的那栋楼。本来我是很想去她家里看看的,认识这些天来,都不知道她家里是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她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不喜欢勉强她,毕竟我们认识才不过几天,等时间长了再说吧,也许这孩子害羞。

眼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弯处,我才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家里,疲倦骤然袭来。我匆忙洗了个澡,便将自己朝床上一扔,很快睡着了。 


夜晚

实验室(1)



一些红色的光点在南城上空聚集,人们仰头望着这些光,想要捕捉,手指从空气中穿过,只留下些红色的印记,什么也捉不住。

我朝其中一个飘得飞快的光点追过去,那光点嘲笑也似的在我眼前,不让我捉住,却也不离不弃,穿山越岭,飞到了一处极黑极暗的地方。

在黑暗中,光点显得格外明亮,我这才发现这里早已聚集了上百点红光,仿佛魔鬼的眼睛似的,在黑暗中荧荧地望着我。而在红色的光点群中,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切的红点都从那里飞出,估计便是红光的老巢了。然而当我一脚踹去想将老巢踹破时,足下一凉,一片冰凉透骨蚀魂,赫然是一大汪水,几乎将我整个人陷了进去。

好不容易扶住身边的一堵墙站定,再朝那所谓老巢的地方望去,却只见水波荡漾,黑色的巢穴在水波中变成点点黑色的碎片,时隐时现。

我忽然明白了,抬头望去,却见南城悬在头顶,一个巨大的巢穴就在南城中央,而我面前的这个巢穴,只不过是南城在此投下的倒影罢了。

正当我要朝南城跑去时,一只狗忽然从黑暗中蹿了出来,直朝我冲过来,我大吃一惊——

“啊!”

这个梦就这样结束了,我蓦然坐起,一打量,已经是早晨9点了。

梦中的情形记得异常清楚,让我心中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那件事非常重要,非想起来不可。

人的大脑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努力地去思考一些东西,反而就离得越远。现在就是这样,我在床上呆呆地枯坐了20多分钟,将最近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却始终不知道,有哪件事情和我那个梦有关。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江阔天的电话响起了。

“又死人了,这次是5个。”

“啊?”

“尸体已经运到检验所了,你休息好了没有?”

“我马上过来。”

我顾不得再想那个梦,匆匆出门,打车直奔公安局。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猛然一个急刹车,我跟司机两人的身子都朝前蓦地一倾。

“怎么回事?”

“红灯。”

我下意识地朝红灯望去,那闪烁的红光又让我记起了那个梦。

一丝寒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口泄露进来,擦过我的额头,我打了个激灵,刹那间灵光一闪,不由大叫一声:“原来是这样!”

司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什么?”

我朝他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

我终于明白那个梦为何让我如此费尽神思了。

在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案件发生的根源是什么,起初我以为是三石村的那个实验室,然而那个实验室还未建成便已经毁了,似乎不大可能;但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些事情又的确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字路口的红灯让我再次回忆起那个梦境,而这次首先进入我脑海的,是梦境里的那汪水波。那水波荡漾,倒映出一个位于南城的巢穴——在梦里,我只看见巢穴在眼前,却没想到它其实是南城的倒影。

也许是那丝寒风带来了灵感,不知从何而起,实验室和那个黑色的巢穴,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在我脑海里重叠了,在那个瞬间,实验室看起来也非常像是水波里的一个倒影。

于是我明白了。

没错,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便已经毁灭,而南城和三石村的一系列案件,是在三石村的实验室并不存在的情况下就已经发生的,表面上看来,这些事情的确和实验室没什么关系。

但是这个梦提醒了我。在梦里,那个巢穴可以是南城真实巢穴的倒影,那么,在三石村的那个实验室,为什么不可以是南城实验室的倒影呢?这里所谓的倒影,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倒影,而只是一个比喻,也就是说,虽然三石村的实验室并不存在,但是这个还未建立就已经消失的实验室,给我提供了一种思路——一个实体可以有不止一个倒影,关于这个案件,也许有并不止一个实验室。

既然许多迹象表明,这些事情很可能是实验的后果,那么证明这个实验室的存在,也就成为一种必要了。

这种证明也并不是毫无头绪的。在南城和三石村案件中,有个关键人物都出现过,那就是梁纳言。

以梁纳言为线索进行调查,一定可以发现更多的事情。

当我理清这些思路时,公安局已经到了。

那5名死者是今天早晨被人发现的,当时他们倒在公园里的一片小树林里。这5个人相互认识,据公园守卫的人说,最近经常看见他们一起晨练,现在突然一起死了,让人感到非常奇怪。

“他们的死状也就不用说了,还是那样,现场的香气也是一样的浓。”江阔天道。

“哦?有什么线索没有”

他疲倦地摇摇头。案件一宗接一宗,却始终没有线索,这让人感到十分焦躁。从案件发生以来,我们一直被案件拖着鼻子走,完全摸不清方向,一身力气不知该往何处使。我倒罢了,这对江阔天来说,尤其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干巴巴地给我讲述了现场和死者的一些情况,没有多少能够提示我们的东西,甚至连死者的身份,暂时都没有确定。

“已经交代人去确认他们的身份了,应该不用多久。”他说着皱了皱眉头,“我总感觉那5个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是什么?”我赶紧追问。 


夜晚

实验室(2)



他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好象在哪里见过,但又的确不认识,真是奇怪。”他抬头望着我,“警察局里几个兄弟都有这种感觉。”

“有这种事?”我喃喃地道,“越来越古怪了……”

“是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又讨论了几句,话题便从眼前的案子转移到整个系列案件上来。我将关于梁纳言和实验室的想法告诉了他,让他多少振奋了一点。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最近光顾着处理案发现场,实际的调查工作几乎没有开展。”

“这也不是你的错,”我安慰他,“案件来得太猛了。”

他笑了笑,吩咐一名警察将梁纳言的资料送进来。

警方搜集的关于梁纳言的资料,我大部分已经从江阔天那里知道了大概情况,却没有亲眼见过。一堆东西堆在面前,倒也颇为丰富。

最显眼的是十多面锦旗,都是患者送的,写着“妙手仁心”“悬壶济世”等等溢美之词。

“这人是个怪人,也或许是个圣人,”江阔天翻着这一堆锦旗道,“寻常的医生收到这些东西都要挂出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倒好,反而小心地藏在抽屉里,生怕人知道似的。”

“是吗?那倒真是古怪,”我将那堆东西推到一边,顺便嘲笑一句,“你们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讪讪一笑:“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嘛。”

我大笑起来——他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实习生搜罗来的。那是个挺清秀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极为神气,江阔天对她的态度有些特别,我只笑他,却不点破。

这一据堆中,有一堆病人记录是以前不曾见到的。

那是一堆装订得十分整齐的记录,大致翻了翻,约有五六十名患者,我没耐心一个一个地查下去,正要问江阔天,却看见他目光发直,盯着这叠病人记录,似乎在想着什么。

“怎么?”我推了推他。

他回过神来,并不回答,将我推到一边,自己站到桌前,飞快地翻着那叠记录。翻了大约五六页,他轻轻叫了一声“啊”,略微顿了顿,抬头望着我。

“发现什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夹入一张纸片,继续快速地翻动着,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一共夹入五张纸片。

“你看,”他指点着那几张记录上的头像,“这5名患者,就是今天早晨发现的那些死者。”

“啊?”这个发现让我也吃了一惊,连忙凑过去看。

这些患者的资料相当详细,除了名称、职业、住址之外,对患者的治疗和疾病也记录得非常完整。5名患者均患有多年的腿疾,经过治疗,很快痊愈。他们痊愈的时间都是在两个月之前,据说是采用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从开始治疗到恢复健康,大概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这个数字让我产生了某种联想,但因为不确定,便暂时隐忍不说。在翻看这几名患者的记录时,不经意查看了其它一些患者的资料,让我又发现一件事。

这些记录,有的时间非常久,从刚开始记录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好几年时间,然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梁纳言的医术虽然高明,但是因为前来求医的患者多为陈年顽疾列,因此痊愈者并不多,至多只是减轻了症状而已。应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毕竟现代医学并未发展到百病全医的地步。

然而所有的记录中,到了两个月前,就开始产生了迅速的变化。

两个月前,梁纳言开始采用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为病人治疗,自从引入这种治疗方法以来,所有的病人都飞快痊愈了。记录上对病人的一切、包括以前治疗的细节,都记录得非常详细,但是关于这种新的治疗方法,却只简单地提了一句。

江阔天早已吩咐人依照记录上的记载联系死者家属,等他回到桌边,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他仔细翻看了一遍,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两个月,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是太巧了。”

两个月前,正是三石村火灾发生的日子,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了。

两个月前,三石村的村民在本应大规模的死亡中安然无恙;同样是在两个月前,梁纳言的患者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痊愈。

无论是在三石村还是在梁纳言自己的诊所,这位老医生似乎都具备了妙手回春的能力。

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们同时想到一件事。

“实验室!”我们说。

没错,关键就是实验室。

照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梁纳言显然采用了一种医学界所未知的方法进行治疗,否则不会出现那样的奇迹。这种方法既然是医学界所未知的,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实验室实验的内容。

几乎可以肯定有一个实验室存在,而那叠医疗记录显示,从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几年前,梁纳言就很少离开过南城——记录显示,几乎每天都有患者在他手里接受治疗,他没有离开南城的时间——也因此可以推断出,那个所谓的实验室,一定就在南城内。

“不过,也许实验者并不是梁纳言?如果他仅仅是临床使用了这种实验结果,实验室就有可能不在南城!”江阔天道。

这种可能当然不能排除,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合情理的,梁纳言毕竟是个医生,而不是什么科学家,若说他独自作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发现,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倘若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实验者,那么那名实验者一定要与梁纳言产生接触,这种接触即使不是十分频繁,也绝不会太过冷淡。然而据江阔天他们以前调查的记录来看,梁纳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诊所,几乎都没有和陌生人相接触,连熟人也甚少来往,这就不免令人感到疑惑。

我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分头行动。我去寻找那个或许存在的实验室,而江阔天则负责询问死者家属的相关情况,并且调查梁纳言生前接触的人群,以查明是否有另外一个实验者的存在。

在那叠资料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实验室或者另一个实验者的线索。这些记录原来都是放在启德医院梁纳言的专家门诊部里,我决定先去那里找找看,或许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夜晚

实验室(3)



临走之前,我提醒江阔天:“问问家属,看死者生前有没有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刚才查看那些记录是,这些患者的情况让我想到了秀娥——她也是瘫痪,却被那种红色的药水治疗好了,这两者之间或许有着什么联系。

“怎么这么说?”他疑惑地问。

“秀娥原来也是瘫痪,”我说,“据她所说,她是在服用一种红色药水后的一星期内迅速痊愈的,跟这些记录上的患者情况一样,或许其中有什么联系。”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秀娥告诉过我,那种药水有一种特别的香气。”

“啊?香气?”江阔天若有所思。

当初秀娥跟我说起那种药时,我只是微微地疑惑,并没有深想,现在看来,也许那种药,就是整件事的源头,也就是那种香气的源头。

倘若我早点重视这种药的存在,也许早已查明真相,甚至秀娥和后来的人,都本可以不必死的。

我懊恼了一小会儿,便将这些情绪都抛到了脑后——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忏悔,我跟江阔天道个别,直奔启德医院。

启德医院照例是异常的繁忙,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在汹涌的患者人群中,仿佛一叶叶白色的帆船飘在黑海之上。我在住院部门前稍微停留了一小会儿,打消了去看貂儿的念头,向一名医务人员打听到梁纳言专家门诊的地址,匆匆赶去了。

医院对梁纳言不薄,专家门诊地方不大,却门脸辉煌,白底红字的大招牌,当街悬挂,若不是刚才我心里有事,一定不会忽略这个地方。正对街道是两扇紧闭的玻璃门,推了推,已经被锁上了。我找来管理人员,出示了江阔天给我开的证明,打开门,我走了进去,管理员跟在我身后。

门诊部内有两个房间,外间负责接待患者,内间是梁纳言的办公室。我在外间粗粗打量一番,直接进了内间。

办公室里布置得相当豪华,简单的一桌一椅,从外观和质量看来却显然都价格不菲。江阔天他们之前已经将此处仔细搜索了一遍,我团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遗漏的线索,不由深感失望。正要转身离开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地毯上的足迹,停了下来。

“这里平时都有些什么人?”我问管理员。

“梁医生和两个护士。”

“女护士?”

“是的。”

“病人会进办公室吗?”

“从不,梁医生有洁癖,不允许病人进来。”

“诊所是什么时候封锁的?”

“梁医生出事后当天夜里,公安局通知了我们,我们就封锁了这里。”

“打扫过吗?”

“没有。”

“梁医生最后一次上班是什么时候?”

“出事当天中午他从诊所离开,就再没回来过。”

“后来还有谁进过办公室吗?”

“没有,这是梁医生的专家门诊,他一下班,诊所就关门了。”

问完这些话,我微微点头,示意管理员出去。他满面好奇之色,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地毯上的足迹并不明显,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是男子足迹,布遍整个办公室,尤其在办公桌前留下的痕迹最深。根据管理员的回答,这应当就是梁纳言的足迹。使我注意到这些足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足迹内部有一些微微闪亮的银色。这些闪光十分明显,人在屋内走动,引起光线的变化时,银色便闪烁不定。依照江阔天一贯的细致,如果是在案发现场出现这样的足迹,他绝对不会忽略,然而这并非案发现场,只是被害人——当时我们错认的凶手——工作的场所,江阔天只顾着调查梁纳言的个人资料,反而忽略了对办公室环境的检查,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这次来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办公室的每一样东西,只要有可能告诉我实验室在什么地方的,我都不会放过。我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团银光,在指间搓了搓,又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看——这种银色小东西,是玻璃粉。

我继续在室内寻找证据,很快,在那张黑色的老板椅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玻璃粉;在挂在门后的白大褂口袋内,发现一个淡淡的指印。

那是一个油漆的指印。

而在墙角的字纸篓里,我发现了一个塑料袋,袋上印着的字,显示这是北街一个超市里的购物袋。

油漆、玻璃粉加上这个购物袋,全都指向一个地方——北街。

北街是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的一处街道,那里集中了全市的建材,是本市最大的建材批发市场。穿过北街,有一大片空置的写字楼,由于盲目开发,那些写字楼建成数年后仍旧无法卖出去,闲在那里,成为民间的自由贸易市场,并且经常被流浪汉借宿。如果是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实验室,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夜晚

死亡(1)



去北街之前,我先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想叫他与我一道前去。

“不行。”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

“怎么了?”

“又死人了。”

“啊?怎么回事?”

“回头再说,对了,那些死者的家属证实,死者生前的确都曾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那种药水的香气,和死者尸体上的香气非常接近。”

“非常接近?难道不是一样吗?”我感到疑惑。

“不一样,他们说感觉不一样。”

“感觉?”我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有,”江阔天的声音变小了,似乎是在吩咐旁边的警察做什么事情,我等了几十秒钟,他才重新凑近话筒道,“死者的家属都经过专家检测,没有发现基因突变现象。”

“是这样——这样看来,似乎那种基因突变并不会大规模扩散?”

“不知道,”他似乎很忙碌的样子道,“你先去北街吧,有什么事先打电话给我,不要莽撞。”

“好。”

挂了电话,直奔北街。

北街,不同于东街的宽阔冷漠,也不同于南街的繁华,这里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中透出的是穷人的快活,脏,乱,无秩序,草根阶层在这里如鱼得水,霓虹灯似乎也不肯照亮这里,偶尔在某家黑糊糊的理发店前有一溜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白天也在惨淡地闪烁着。朝街的一溜门面专卖各种建材,或许是天冷的缘故,虽然人来人往,生意却很冷清。路面上满是玻璃渣和建材碎片,油漆、汽油的气味充斥鼻腔。我穿过这条长长的街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一片连绵的写字楼。在前几年的开发狂潮中,这些写字楼被炒得火热,宣传攻势做足,销量却不尽人意,大部分房间都空着,仿佛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阴森的天空下冷静地窥探着这个世界。一些零散卖出去的房子装修一新,窗口透出点灯光,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些忙碌的人影,这才给这片地区增添了一些人气。相对于北街的热闹,这里似乎过于萧索了。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梁纳言的实验室呢?虽然范围已经缩小到这片地区,然而粗粗一数,光是超过20层的楼就有5栋,其它的小楼房更是林立充塞,不知从何找起。

一只狗从我身边经过,轻快地小步跑着。

又一只狗从身边经过。

一群流浪狗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互相追赶撕咬着,一些肮脏的猫蜷缩在避风的地方,眼光幽幽地望着我,那目光是倦怠而警惕的。

我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最近的流浪猫狗的确是太多了。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毛发纠结的动物,它们温顺而冷漠,胆怯而警惕,同样小心地避开我。

仰头望望,在高楼的环抱中,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块灰色,让人有了坐井观天的感觉。

正在感叹之际,忽然感到四周有些异动。

一只狗慢悠悠地从北街那边跑来,身体有些歪斜。这是一只壮年的狗,虽然皮毛肮脏,但是十分壮硕,粗大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着,有两个地方受了伤,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一路淌着血,血的热气在空中飘散成白雾,随风荡来浓厚的腥味。几个淘气的孩子拿着石头和大棍子在后头追赶,看见我望着他们,迟疑一下,便一哄而散了。

这狗伤得不轻,跑的速度很慢,见我站在前面,它似乎有些畏缩,考虑了几秒钟,仍旧朝我奔过来,从我身边跑过去,甚至还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一栋楼的楼道里。

那栋楼在这些楼房里是相对来说最为陈旧的一栋,一共六层高,除了一二层有零星的几个装修好的房间,三层以上全都是一个接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裸露着水泥望着我。

这些本应是给人居住的房子,成为动物的乐园了。

而那些流浪的猫狗,在那只狗走进楼中没多久,也都陆续进去了。这让我感到几分好奇,便也尾随而去——我无法说明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就这样跟随在一群被人类抛弃的动物身后,想要走进那栋楼。

那些猫狗大约有三十来只,一个接一个,步态匆忙,熟练地上了楼梯,上到二楼,钻进一处敞开的房门。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房间竟然装修得颇为豪华,地面上铺着白色的地板砖,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许多肮脏的猫和狗舒适地躺在地上,地面上为他们铺了一张张厚厚的棉垫,白色的地板已经印上了无数的梅花脚印。

是谁这么有爱心,竟然收留这样多的流浪猫狗?

才刚走到门口,那些懒洋洋地卧在地板上的动物都警惕地抬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几只狗对我龇出了它们的牙齿。

“有人吗?”我只得高声喊叫,身体朝后稍微退一点,以免惹怒那些激动的动物。

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分明听见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碎。

虽然没有进门,但是从门口看去,也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几个敞开的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大沙发,什么也没有,沙发上已经卧满猫狗。屋内没有开灯,在幽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其它房间内的情况,只隐约望见一片白色,鼻间除了猫狗毛发的腥臭,似乎还有酒精和苯酚的味道。一行鲜红的血迹留在地板上,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

住在这里的会是谁呢?

“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回答。

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只得转身离开,正打算下楼请求江阔天支持,忽然闻到一种芳香。

我全身一震,停了下来。

是那种芳香,特异的香,却又似乎略有不同,并不令人恐惧,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和舒适。

这种香,伴随着从楼外吹来的丝丝冷风,穿透了动物热烘烘的臭气,从那个房间里传到我的鼻子里。

我蓦然转身。

那些狗被我的动作惊吓,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咆哮声,纷纷站立起来,十几双眼睛瞪着我,让我心中发寒。我不敢乱动,只得一步步倒退到楼梯口,准备沿楼梯而下。

香味在空气中飘拂着,温和而宁静。

同一层楼的另外两间房间,始终将门紧闭着,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狗叫,仿佛房间里没有人,但是从那两扇房门背后,我分明听见一些不安的骚动声。 


夜晚

死亡(2)



我等了几分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索性离开了这栋房子,远远地走了,然后拐个弯,确定从那间有狗的房间里看不见我时,又悄悄地借着楼房的遮掩,折了回来。在这趟返回的路上,幸运地发现一只废弃的油漆桶,桶内残余着小半桶油漆。我将这些油漆一路洒在我走过的路上,这种强烈的气味,想来应当能避过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了。我躲藏在那栋楼对面的楼上,选择了一个正对那间房子的位置,悄悄地观察。那间房子的窗上挂着墨绿色的窗帘,完全看不见窗帘后的动静,所以我所说的观察,其实也无非是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猫和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那栋楼的楼梯口涌出,动物的身影奔向四面八方,很快就消失了。几只健壮的大狗在楼前追逐嬉戏着,看来我仍旧没有什么机会靠近那间房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只狗慌慌张张地从北街方向跑来,嘴里发出低声的呜咽,看起来十分焦急。它们跑进那栋楼,几分钟后,又跑了出来。

狗群中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著鲜红的裙子,微微卷曲的短发,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是个女孩,也许是六七岁,也许是八九岁,说不准。她的衣服虽然很漂亮,却有很多污痕,仿佛很久没有换洗过了。她跟着那几只狗跑出来,门口的狗看见她,全都围上去,热烈的摇摆着尾巴,用鼻子在她的腿上蹭着,她一边低声安慰它们,一边急急地跑着。

阴冷的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去,将那女孩的裙子吹得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狗的毛发气味也被这阵风吹散了,一点味道也传不上来。

我猛然想起那个三石村孩子说过的话——在火灾的时候,与梁纳言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小女孩。

红衣小女孩。

不知为什么,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总是让人感到有几分毛骨悚然。我将头探出一点,想更清楚地看清她的容貌。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蓦然停下脚步,仰头朝我隐身的位置看来。这下我的确看清她的容貌了,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只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白色与红色相映,愈显得白色更白,红色更红。

她静静地望着我,眼神也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灵动,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不会转动一般,落在我脸上,牢牢定住。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这么一动,角度略微一变,看清她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下巴,又吃了一惊。

她的下巴上一片鲜红,我原本以为那是衣服的颜色,现在看来,那点鲜红淋漓不断地朝下滴落,有一些还落在她的胸前,形成一片湿润的痕迹。这孩子受伤了。我赶紧冲下楼,跑到她跟前,她仍旧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除了被风吹动的衣服和头发,身体的其它部分都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在四周阴沉灰暗的背景下,这么一个鲜艳而僵硬的小女孩,形成一副颇为怪异的图画。

血一滴一滴从她下巴上滴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一个深色的圆点,在她脚边,一盆不知被谁抛弃的仙人球被血滴得斑斑点点。

女孩身边的狗看见我,立即围成一圈,将女孩包围在中央,对着我发出威胁的吼叫声。我只得站住脚步:“小妹妹,妳受伤了吗?”

女孩僵直地望着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的眼珠开始快速地转动,朝左右看看,脸上显出极度惊恐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全身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她站立不稳,她蹲了下去,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我。从她蹲着的那个角度那样费力地看我,低着头,眼睛却是仰视,这使得她那双原本十分漂亮的眼睛变得像死鱼般的翻白了。

我心中又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与我平行的风忽然打了一个旋,改变了方向。那风从远方疾弛而来,带着刀锋般的呼啸声,穿过小女孩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扑入我的怀中。

那种香气也在一瞬间充塞了我的呼吸系统,温柔宁静的异香,丝棉般缠绕着,让我无法恐惧,却又不能不恐惧。

随着香气扑来,那女孩忽然尖厉地叫了起来,她张大嘴,下巴上滴答着鲜血,一边对着我的脸大声的惨叫,一边极其缓慢而笨拙地后退。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手指着我身后,一边不间断地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安静的楼房,风从地上带起肮脏的白色塑料袋,没有其它的人。

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如此害怕?

“别害怕,小妹妹……”我试图安慰她,话还没有说完,几条狗一齐朝我扑过来,我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这些流浪的动物,骨子里不知积蓄了多少对人类的仇恨,它们跑得飞快,一直追着我绕过好几栋楼,最后,我蹿到了北街繁华的街道上,人们看见我被狗追得紧,纷纷拿着棍棒过来帮忙。那些狗看势头不对,悻悻地怒吼了几声,便迅速离去了。

我呼了一口长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被热汗湿透了。当我打电话给江阔天时,手指还在忍不住颤抖,在手机键盘上留下许多湿漉漉的指印。

简短地将事情一说,江阔天给北街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两个民警,带着粗大的棍子,和我一起再次走到刚才的那个小区。

当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女孩站的地方时,女孩和狗都不见了。在那栋我监视过的楼房前,那几条壮大的狗也不见了。

似乎所有的流浪动物,无论是猫还是狗,都从这个小区消失了,只有老鼠,还在地洞里不时探出头来,毫不畏惧地凝视着我们。

他们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四望,小区四通八达,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逃跑,无法确定那小女孩去了什么地方。

见我十分懊恼,一个民警好心地问:“是这里吗?她逃走了?”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楼前的地面:“这里还有血迹,是那女孩留下的。”

两个民警在地上找寻一阵,笑道:“哪里有血迹。”

“这里。”我指着地面,话却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血迹呢?

面前的地上尘土飞扬,什么样骯脏的痕迹都有,就是没有血迹。

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夜晚

死亡(3)



然而那盆仙人球还在原地,仍旧歪斜地倒在我脚下,只是仙人球上没有任何血点。我抬头看看,没错,的确就是这里,那女孩下巴上淌着血,带着惊恐的神情,一步步后退。

但是血呢?

香气也消失了,风吹得十分猛烈,空气被风带起的灰尘搅得浑浊一片。

我茫然地站了许久,直到民警咳嗽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定定神,指着刚才我所监视的那栋房子:“上去看看!”

再次来到那间房前,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两个民警也被我感染,采取了同样的姿态,三个人蹑手蹑脚朝房间靠拢,仿佛三个小贼。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没有锁上,微微露着一道缝隙,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没有人回答,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内依旧弥漫着那种淡淡的馨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飘荡。灯亮起来后,骤然来临的光明将室内照得通透,一切都清清楚楚。

这套房子面积不小,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之外,尚有五个房间,客厅里的情况先前我已经看见,那些猫狗虽然不在了,它们的毛发和气味却还留在房间里,地板上梅花爪印斑斑点点,形成一张古怪的图画。

屋内没有人,房间门都是敞开的。

我走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白色的房间,不仅墙壁和天花板、地板是白色的,连房内的摆设也是一色雪白——雪白的平板桌,放着一些玻璃器皿,这种场景,倒十分像老王在法医检验所的实验室。

莫非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实验室?我心中微微有些兴奋,在房内仔细搜寻了一番,除了试管、玻璃瓶之类的实验器具,没有发现其它的东西。

紧邻着这间房的,是一个同样大小的房间,走进去,满满的好几个木头架,架上摆放了许多浅棕色的小玻璃瓶。这种小玻璃瓶,我曾经在沉浩死的时候见过,当时那玻璃瓶就掉在案发现场。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这地方的确跟我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沉浩的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标明了日期和编号,但是我面前的这些玻璃瓶,什么记号也没有,瓶内也是空荡荡的,并无它物。

这个问题很快在另一个房间里得到了解决。

那看来是一间办公室,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上了锁的铁柜。最重要的是,在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叠便笺纸,上面的笔迹和梁纳言的那叠病人记录显然是同一笔迹。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药品的名称,我翻过上面一页,底下几张纸上,都是一些简单的线条画,笨拙地画着一些人像和动物,看来是小孩子的手笔。

我尝试着打开那个铁柜,凭直觉,我感到那里面藏着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铁柜上的锁十分结实,急切间打不开,我正想更进一步努力,两个民警之一犹豫着开口了:“江队长没说要撬柜子。”

“是啊,”另一个民警接腔道,“这不行,要是被这房子的主人反咬一口,我们只怕要脱掉这身警服了。”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不想为难他们,便要他们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同意撬锁,就麻烦你们帮忙撬开。”这个提议他们不反对,立即就打起了电话。我趁这个空档,进入了第四间房。

这是一间儿童的卧室,房间内一张小床上铺着粉红的被褥,窗帘也是粉红色的,床上放着好几个布娃娃,椅子上搭着几件女孩子的外套,衣柜里也全是小女孩的衣服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当是那个红衣小女孩的卧室。略微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只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箱,拖出来一看,全是孩子的小玩意,乱七八糟满满地塞了一箱子,我笑了笑,将木箱原样放好,退了出去。

那两个民警已经获得江阔天的命令,现在正在卖力地撬着办公室里的铁柜子,书桌几个上锁的小抽屉也被撬开。我等了一阵,铁柜上的锁依旧是纹丝不动,两个民警似乎觉得很没面子,将外套也脱了,衣袖卷到手肘处,露出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胳膊,鼓起肌肉努力撬着,那势头是非撬开不可。

见铁柜撬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跟他们招呼一声,走进最后一间房。

那是屋内最大的一间房,四面墙壁和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帘子,一走进去,眼前便蓦然一暗,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又似乎是防腐剂。房间里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什么人坐在那里低头沉思,又似乎在缓慢地变形翻卷,间或一点光芒一闪,依稀望见几个巨大的玻璃瓶,可是有时候望去,又仿佛并不是玻璃瓶,而是一个活着的什么东西,在那里安静地望着我。

虽然没有风,寒气还是慢慢地沿着小腿朝上爬,隔壁房间里传来砰砰的吵闹声,那是两个民警正在对付那个顽固的铁柜。可是这间房却如此寂静,连光线也那样安静,我自己的血液莫名地快速流动起来,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血管,在耳边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我沿着墙慢慢摸索,脚下不时碰到一些硬邦邦的障碍物,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冰冷而坚硬,只得抬脚跨过去。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隔着厚帘子摸到了电灯开关,将电灯打开。一盏幽暗的光亮起来,在房间中央投下一点黄色的光亮。

看清楚房内的东西之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股一直在沿着腿部攀爬的寒气,蓦然窜到了头顶,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

房间中央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满满的浑浊的液体,而在这液体中,漂浮着一只只猫和狗的尸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和狗的尸体这样漂浮,仿佛是木头雕刻而成,僵硬地悬在液体中间,毛发似乎还在缓缓地随着液体的波动而漂浮——而实际上,那玻璃瓶是密封的,那些液体也是静止的。

每只玻璃瓶里至少有三具动物的尸体,它们圆瞪双眼,死不瞑目。因为喜欢动物,我熟悉这些生灵的表情,从它们张大的嘴和面部肌肉的形状,可以看出,临死前的那一刻,它们经历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

整个房间里都放满了动物的尸体,一具具尸体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横陈在地板上,穷形尽相,保持着临死的恐惧。地板上被这样无生命的物体堆满,有的地方是好几具尸体堆积成一座小丘。 


夜晚

死亡(4)



不仅仅是尸体,还有许多动物的残肢,古怪地横在地上,断口处延伸出一些形状可疑的纤维质,粘稠地黏在地板上。我试着将一截狗或者猫的尾巴从地面上拾起,但那尾巴却被纤维物质牢牢地粘在地板上,仿佛生了根一般,半点拉扯不动。在我的右侧,有一团形状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一棵矮小的树,但是又分明是动物的某个部分,在那东西的底部,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的头,都大张着嘴、圆瞪着眼,恐惧万分地瞪着我,而在这头的上面,由一些肉质的东西连接着许多的前肢和后肢,那些肉质的东西上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黑毛。

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昏黄灯光中的房间,仿佛忽然变成了地狱!

我强忍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感觉,小心地绕开脚下的尸体,在房间里绕行着。这些连接在一起的肢体部分,让我联想到在法医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两个内脏形成的肉球。既然内脏可以生长成那个样子,那么肢体具有再生的功能,也不会让我特别吃惊。只是这些肢体似乎没有那两团内脏那么幸运,它们没有被人为隔离开来,而是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我猜想,当肢体再生时,这种导致它们再生的特殊物质,将这些残缺的肢体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古怪的整体。幸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给这些东西来下定义。譬如那个拥有一个猫头和一个老鼠头的家伙,究竟是猫还是老鼠?或者两个头都保留自己原本的特点,互相撕咬?越想越是可怕,胃里忍不住一阵强烈的翻腾。我慌忙冲出房门,连连呼吸了好几口冷空气,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两个民警的欢呼声,那个铁柜的锁终于被他们打开了。当我冲进那个房间时,铁柜门已经被他们敞开,柜中的内容暴露在我们三个人面前。

那是一柜的玻璃瓶。

这种玻璃瓶,和第二个房间里的一样,同样的棕色小瓶,同样的透明,只是和第二间房间里不同的是,这些玻璃小瓶上有小标签和编号——跟沉浩死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小玻璃瓶一样——然而铁柜里的玻璃小瓶还有一样东西是前两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在这些玻璃小瓶里,都装着小半瓶红色的液体。

一共大约有100多个小玻璃瓶,汇集在一处,深红色的液体在瓶内闪烁着艳丽的光芒,一长条红色的玻璃数组,宛若一道鲜艳的红。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秀娥对我说过的话——她喝的那种药,是一种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芳香……

这些小瓶都用木塞塞住瓶口,同时用树胶密封,急切间竟然打不开,团团一阵乱转,终于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小片砂轮,沿着瓶口轻轻一划,将树胶的封口切开,拔出木塞。

一缕幽香从瓶口飘出,我又是心头一颤——是这种香,没错,就是这种香,如此奇特,如此浓郁,独一无二,飘忽不定的芳香,就来自我手中这瓶红色的液体。

同样的香气,给人不同的感觉,在案发现场,这种香气伴随着死亡与恐惧;在那些狗的中间,这种香气充满温情与安抚;而现在,我却从这种已经十分熟悉的气味里感觉到了悲伤和无奈。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香,它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将木塞塞好,将小瓶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去化验一下瓶内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铁柜内的玻璃瓶很多,无法一次带回,我正在考虑该如何办,门外突然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是那两个民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现在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面色惨白,指着门外,说不出话来。见他们如此情形,我先是一怔,随即问道:“ 你们看到那些尸体了?”

他们点点头,又发出几声干呕声。

“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里的东西。”

在他们打电话和呕吐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铁柜里的小瓶。一共96个,每个小瓶上都有标签标明日期和编号。最早的日期是在10月23日,而最后一天的日期,则是12月9日。

这两个日期十分值得玩味——10月23日,正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三石村的事情,以及梁纳言医术突然精进,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而12月9日,则是梁纳言死的日子。

这表示什么?

我将一个小玻璃瓶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死去的5口之家,其它的死者,都跟梁纳言有关,郭德昌和秀娥虽然没有和梁纳言发生直接关系,但是那种令秀娥突然康复的神奇药物,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眼前这种红色的液体。

而这种红色的液体,显然正是香气的根源。

每次香气出现的时候,都意味着死亡或者痊愈——伴随着死亡和痊愈的,往往又是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在和江阔天他们讨论时,大家都认为,这些事情,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在那个时候,因为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所以这种讨论,并未继续深入。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房间,有场地,有仪器,还有一些或许是实验对象的动物尸体,这就证明了关于实验的推测是正确的。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梁纳言究竟在做一种什么实验呢?

显然,这种实验能够让人的基因发生改变,根据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种实验还能让活着的人疾病得到痊愈,但是对于死人,则只是保留痊愈的功能,而不是得到生命。

也许从活人身上可以发现一些从尸体上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活人?

这个问题刚一冒出来,我便忍不住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我岂不是太笨了?

既然梁纳言两个月前医术猛然精进被推断为与这种红色液体有关,那么他的那些神奇痊愈的患者,必然是喝过这种液体的——而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死者中,他的患者只有5名,尚有大部分患者还健在,只要找到他们,也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 


夜晚

死亡(5)



等江阔天派来的警察们检查、封锁完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大家相视一笑,一起找了个小饭馆解决了午餐,回到公安局,已经差不多四点半了。

江阔天并不在公安局,给他打了电话联系,他叫我赶紧到法医检验所去,据说正在做重要的测试。等我匆匆赶到法医检验所时,那场测试还没开场。

“要测试什么?”在一大群穿著白大褂忙碌的人群中,我找到江阔天,他满面疲倦之色,坐在一把椅子上仰头望着我。

“我今天收了七具尸体。”他说,“七具尸体都发生了突变。”

“啊?”

“死者之间互不认识,都是早晨醒来被家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的,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们的血全都流失了。”

“啊?”我原本想将自己的发现跟他讨论一番,可是关于死亡的最新消息将我震撼住了,似乎除了惊叹,我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来了。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死者家属反映,他们曾经在家门口看见过狗。”

“狗?”这种动物又出现了,它出现在死者家门口,会与案件有关联吗?

“据说那狗是一路跟着死者从北街回来,在门外坐了一夜,直到早晨开门时才离开。”

“那是什么样的狗?”

“什么狗都有,不过都是流浪狗。”

流浪狗?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孩周围的那群狗来。

“现在在做测试的就是死者的家属,一共18个人,”江阔天继续道,“要给他们做基因测试。”

“还测试什么?”我不解道,“先前梁纳言那5名患者的家属不是已经测试过了吗?事实证明家属并没有发生基因突变,基本已经可以排除这种突变的传染性了吧?”

他摇摇头:“有一个新情况。”

“什么?”

“据这些死者家属反映,死者生前都曾经给他们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不说。

红色的液体?

“是不是这个?”我掏出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一个小玻璃瓶问他。

“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玻璃瓶?”他疑惑地接过去,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你先别问那么多,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种红色液体……”话没说完,我忽然愣住了。

那个小玻璃瓶,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实验室将它放到口袋里时,它的确装着大半瓶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散发出奇特的幽香。然而现在,玻璃瓶内空空如也,红色的液体不见了,香气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道。

“怎么了?”现在轮到江阔天问我了。实验室的情况,我只在电话里大致跟他说了说,具体细节他并不知道。我定了定神,用最快的速度将我在那里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面色沉肃,不断叹气。

“你刚才说死者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是怎么回事?”我匆匆说完,仍旧接上先前的话头。

“死者在昨天夜里,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据死者家属的描述,那种红色的液体,有着奇特的芳香,而更奇特的是,”他停了停,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死者说这种液体对身体有极大好处,因此死者的家属也都喝了这种东西。”

“18名家属都喝了?”

“都喝了。”

“我明白了。”

“哦?”

是的,我明白了。

死者的家属都喝了这种液体,死者当然也喝了这种东西,就在喝了这种东西之后的第二天,死者就被发现死在家中,这就是说,很有可能是这种液体导致了死者的死亡。

而每名死者的尸体都发生了基因突变。

因此也就可以推测,很有可能是那种液体导致了基因突变。

专家们要对死者家属进行测试,实际上并不是要测试这种突变的传染性,而是要确定这种突变是否与红色液体有关——如果每名喝过那种液体的人都发生了突变,这个结论就可以确定了。

这倒真是巧,我先前刚想到要去寻找喝过那种红色药水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笑了起来:“你现在知道了?”

我又点点头。

“他们已经进去了。”江阔天说,“为了节省时间,18个人一起做测试。”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雪片般在身畔穿梭的白大褂们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在法医检验所里,有几个密封的房间,检测就在那里进行。据说那种房间的密封效果极好,哪怕是一丝气体都不会透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做个基因检测要在那样密封的场所进行,江阔天见我疑惑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他们不仅仅是做基因检测,”他说,“专家们还想对他们来一次仔细的全身检查,”他促狭地对我眨眨眼,“那种事情是很隐私的,当然不会让你我之类的闲杂人等来观赏了,是不是?”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夜晚

死亡(6)



法医检验所最隐秘的地方,当然莫过于那几个密封的房间了,尊重被测试人的隐私,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测试的房间里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打架,不知道是什么特殊的仪器在运转。看来做测试还需要一段时间,江阔天抓住这机会,更加仔细地询问起那个实验室的情况来。说到那个红衣女孩,他跟我一样,认为那女孩也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她年纪那么小,即使走了,估计也走不多远。”他说着便立即给手下的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去北街一带寻找那个小女孩。

“那些动物的尸体和小玻璃瓶带回来没有?”他在电话里问。

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实际上当时他们什么也没往外搬,只是封锁了现场——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些东西的排列位置,也包含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信息,蓄意破坏反为不美,便阻止了他们朝外搬运的举动。江阔天知道了这点,对着我皱了皱眉头,又吩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俯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小玻璃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拔开瓶塞朝内嗅嗅,问道:“这里面真的曾经装着那种红色的液体?”

我点点头。

这件事情的确是很奇怪,瓶塞塞得好好的,我的衣服口袋里也没有任何被液体浸湿的痕迹,显然那种液体不会从瓶塞处渗漏出来,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我们两人对那小瓶研究了许久,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又讨论了一阵,话题回到了眼前刚刚发生的几起案件之上。在这几起案件当中,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疑惑——这几名死者,互相之间并不认识,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夜里、带回同样的一种液体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这个可以解释。”江阔天说着从身后的工作台上拿起两个小密封袋,一个袋内装着一个小小的玩具,另一个袋内装着一个一次性的注射器。

“这是什么?”我拿起那个小玩具问道。

“这两件东西,都是这7名死者昨天夜里带回家的。”他说,“死者手里都握着这样一件玩具。”

“哦?”

那件玩具,是一种很粗糙的不锈钢制品,一柄大约半尺长的长矛,是许多小男孩经常玩的东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而那个一次性注射器,内中什么也没有,更是看不出什么。我看了许久,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那小玩具锋利的尖端,有好几次都戳破密封袋,差点戳到了我的手。

死者手里拿着这样一件玩具,有什么特殊含义?如果是用来自卫,这样一件东西,稍微用力便可以折断,毫无自卫的可能——然而为什么每名死者手里都拿着这样一件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别看了,”江阔天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什么也没发现。”他说完又笑了笑,“但是有件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什么事?”

“这个小玩具,是在北街的一家小型超市里买的,”他放慢语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个注射器,也是在北街的一个小诊所内买的。”

“北街?”这个词现在相当敏感。

“北街。”江阔天肯定地说。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另一个问题又冒出来了:“这几个死者是不是梁纳言的患者?”

“不是。”江阔天有些奇怪地望着我,“你怎么这么问?”

我将自己关于梁纳言和实验的推测说了出来,他的面色变了,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这下轮到我奇怪了:“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梁纳言的患者,都有可能喝下了那种红色液体?”他神色凝重。

我点点头。

“那就糟了。”他说。

我正要问糟在何处,话未出口,便已经想明白了。

果然是糟了。

如果死亡事故真的是因为那种红色液体引起的,那么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都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死者。

梁纳言记录在案的患者就有五六十人,也就是说,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看,目前至少有五六十人随时存在死亡的威胁。

而这中间,还不包括那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接触过那种液体的人。

“现在的这7名死者,就没有记录在梁纳言的档案里。”江阔天铁青着脸道。这意味着,获得那种红色液体的途径,并不止是梁纳言一条渠道。

“别太担心,”我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安慰道,“也许关于红色液体的推测是错误的,也许所有的事情实际上跟红色液体毫无关系。”话虽然如此说,但是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安慰不了任何人。

一切迹象都表明,红色液体就是香气的源头,是死亡的根源。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江阔天忽然焦躁地站起来,望着那几个密封的房间,皱紧了眉头。

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确进去很久了,看看手机,已经是夜里8点多钟,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无论做什么检测,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够了。

窗外,已经沉入了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晚,远方喧嚣的霓虹灯射出艳丽的光芒,即使在法医检验所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一个城市的勃勃生机。

“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由于急于知道答案,我也十分焦躁。

没有人回答我,江阔天也不知道答案,知道答案的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专家,可是他们全都进了那几个密封的房间——要同时为18个人进行测试,专家的数量不够,法医们也都纷纷上场。整个法医检验所,没有进入密封房间的,除了我和江阔天,只有他带来的几个警察了。

我们忽然感到极其安静。 


死亡

心里发毛(1)



太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乎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问——看来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有什么事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

“你昨天做检查用了多久?”他忽然问我。

“一个多小时,”我说,“具体说来,从我手上取样大约用了一分种,其余的时间都是他们化验用的时间。”

“一个小时?”他喃喃地道,“你看见过有什么身体检查需要三个小时吗?”

我摇摇头。

通常的身体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的检查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有时候要等好几天才出结果,那也只是检查机构的管理机制以及做化验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没有什么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三个小时以上。

因此现在在法医检验所里的这场检查就显得非常反常。

一丝不安悄悄地爬上心头,我又看了江阔天一眼,他也正不安地看着我。我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快步走到那几个密封的房间门口,大力拍打着房门:“怎么这么久?你们没事吧?”铁皮的房门被拍得擂鼓般嘭嘭作响,里面却是毫无动静,倒是在外面等候的几个警察走了进来,愕然望着我们,不知所以。

拍了好一阵,毫无回音。

“算了,”我阻止继续拍门的江阔天,“既然这房间是密封的,看来门也是隔音的。”

江阔天颓然放下了举起的手掌。

“不是隔音的,”旁边一个警察忽然插嘴道,“今天上午我来送文件,他们在里面做事,谈话的声音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你确定是这几间房?”我和江阔天同时问。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警察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在他们刚进去的那阵,的确曾听见他们低声说话和器皿碰撞的声音,甚至还发出了一些类似打架的古怪声音,但是现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是不是表示,里面的那一大群人,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忽然感到全身发寒,好似有几滴冷水沿着后背一路滑下。

江阔天看来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面色变得煞白,望着我,低声道:“你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没有?”

“刚进去的时候有,现在,没有。”我说。

他点点头:“我也是。”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惊慌地互相看来看去。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江阔天猛然省悟过来,对我们大吼一声:“快撞门!”

这声吼让我们全身一震,几个人挤在门口一顿乱撞,用脚踢,用肩膀顶,用能找到的结实的桌子椅子撞,然而除了在门上留下许多凹痕之外,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妈的,做得挺结实!”一个警察啐了口唾沫道。

过了几分钟,从那几扇封闭的门内,突然传出一些声音。这声音打破了寂静,骤然传入耳朵,仿佛凭空而生的怪物,让我们都哆嗦了一下。

“有声音!”一个警察突然说。这句话虽然多余,但是没有人责怪他,每个人都慢慢地挪动着身子,朝门口靠去。

每个门里都发出那种可疑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走动,又仿佛是在拖动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靠近了最近的一扇门,将耳朵贴了上去。

耳朵还未触及门上,门内传来几声“咔咔”的声音,有人拧动门锁,那门朝内一闪,无声地开了。

浓郁的芳香几乎是以一种攻击性的姿态潮水般涌出,将我们呛得朝后连退了好几步。那种香气乌云般包围着我们,几乎将氧气也排挤了出去,让我们呼吸十分困难。除此之外,伴随香气而来的恐惧,也让人几乎无法忍受,我和江阔天久经锻炼,略微好一点,那几个警察,早已面无人色,全身不住颤抖。但是谁也顾不上安慰他们,门内的情形,让我和江阔天吃了一惊。

几个穿著白大褂的人站在房间门口,脸色苍白,神情迷惘,透过他们身体之间的间隙望进去,可以看见身后的房间,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屋子的人。

其中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面孔朝向门口。从这种惨白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已经死了,死状如同我们早已熟悉的那样,扭曲而恐惧的神情,张大的嘴角仿佛正发出惊呼。

除此之外,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些尸体的衣服,全都破了许多洞,破口处的布料翻开,仿佛一只只瘫软的翅膀,露出底下惨白的肌肤来。

这种破洞,让我想起了郭德昌,在他死的那个夜晚,他的衣服,也有这样许多的破口,那些破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眼前这些尸体上的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正梦游般从房间内走出,而江阔天早已推开他们,冲进了房间。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那些白衣服的专家和法医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走出来后仍旧继续朝前走,直到碰到了墙壁,才呆呆地站住。而房间内的情形,没有他们的遮挡,便一览无遗了。

耳旁似乎有谁惊叫了一声,我顾不得去追究那声音是谁传出来的,一个箭步跃到房间,看着满地的尸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被测试者全都死了,一共7个人,僵硬而惊恐的神情残留在他们脸上,有的人仰面朝上,虽然已经死去,却还伸直双手朝向天空,仿佛是想要推开什么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死亡

心里发毛(2)



在我们进入这个房间的同时,其它密封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穿白大褂的人们带着幽灵般恍惚的神情从内走出,一直走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

我和江阔天走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面前,用力摇晃他几下,大声地对他吼叫,他白色的身体在我们眼前晃动得如同一片落叶,然而无论是摇晃还是吼叫,都无法将他从那种梦幻的状态中唤醒,他的瞳孔没有焦点,眼睛虽然瞪得很大,却毫无神采,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飘移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空间。

所有的专家和法医都是如此,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

这种情形,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警察早已被香气逼得无法忍受,逃到了屋外。我和江阔天一人用一条湿毛巾遮住口鼻,勉强透过香气呼吸着。

“场面太大了,人手不够,得向局里请求多调派些人来。”江阔天的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变得含糊不清。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时,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个人一下,那人被他碰得原地一个转身,原本贴在墙壁上的脸朝向走廊一边,我正要叫江阔天注意,却见那人在转身之后,晃悠悠地走动起来。

窗口吹来阴冷的风,撩起白大褂的下摆,这人悠然前进,竟仿佛御风而行,一直朝前走,毫不理会我和江阔天惊异的目光。

“跟着他,看他要走到哪里去。”江阔天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点点头。

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跟在他身后,仿佛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带着梦幻般的微笑,缓慢前行,老练地绕过一些拐角和障碍物,进入一间房间,倒头便睡。

那是给专家们准备的休息室。

等他倒下以后,我和江阔天又站了几分钟,却见他渐渐合上双眼,不一会便呼声大作,倒真是睡着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试着想将他弄醒,他却睡得仿佛死过去了一般,怎么也醒不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江阔天。他摇摇头,眉头紧锁。

想到其它的专家们还和那些尸体站在一起,我们不放心,回身去看,尸体依旧老实地躺在地上,而专家们依旧老实地面朝墙壁站立着。

我和江阔天将那些站立的专家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子,他们便也和先前那人一样,沿着走廊行动起来,长长的一队白色僵硬的队伍,在身后拖下一道漆黑的影子。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湘西的赶尸,不由打了个寒噤。这一群人一路行走,也是走到了休息室,各自倒头睡下,再也没有动静。

江阔天打电话向局里求援,在大批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又去那几间躺满尸体的房间里看了看。现场看起来很正常,白色的工作台上,摆满了测试用的仪器。死者一共 18人,全都是本次要测试的对象,让我们庆幸的是,专家和法医并没有一个死亡,虽然他们的状态很古怪,但至少还活着。

现场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工作台的地面上,我们发现了一小团怪异的物体。那看起来仿佛是个圆球,大约豌豆大小,肉色,表面十分光滑,看起来像某种生物。

“这是什么?”江阔天一边说一边拈起那团小东西,疑惑地凑近眼睛,仔细端详,“是不是蜗牛?”

凑近了看,那小东西果然很像是剥了壳的蜗牛,它似乎将身体蜷缩得很紧,我们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一丝缝隙,整个外部浑圆一团,我用手碰了碰它,感觉绵软冰凉,富有弹性。

在碰到它的那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指尖一路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心头直发毛。江阔天见我神色不对,连声追问我想到了什么,然而我皱紧眉头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得摇摇头。

这种小圆东西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了,江阔天不知如何处置它们,我灵机一动,掏出那个在实验室带回来的小瓶给他,将这些小东西尽数装了进去。

“希望这东西和他们的死无关。”他叹了口气,望着那些安静地停在瓶子内的小东西道。

“希望如此。”我也道。

棕色的瓶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乍一看去,竟仿佛是那种小圆球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的不安又骚动起来。

伴随着警笛的长鸣,警察们大批地赶来,一时之间,法医检验所黑压压一片都是警察,到处都是闪光灯扑哧扑哧地闪烁,江阔天对带队的警察交代了之后,便拉着我到专家休息室,不料那里也挤满了人,几个医生正忙着为那些昏迷的专家们检查身体。我们只得走出来,站到院子里,一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看来的确是那种红色液体在起作用,”他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死的人全都是喝过那种液体的人。”

“是啊。”我说。

“必须赶紧找到梁纳言的其它患者。”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

“对。”我说。

清冷的夜空中隐约飘来几个女孩子的笑声,我们望着远方繁华的都市,心情都有些沉重。

远方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一道火光长龙般蹿上半空,忽然一声爆裂,如星光四射,黑夜中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点点火星灿烂地落下,不知落向了何方。

我心头一动,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好!”我说,或许是过于激动,烟头猛然烫到了我的手指,我一甩手,将烟头扔了出去,只见一点红光一闪便不见了。

“什么?”江阔天蓦然挺直身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蹲下身,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借着院子里的路灯,在花坛的泥土上画了起来,“这里是北街,”我画了一个圈,他点点头,“这里是郭德昌死的地方,这里是梁纳言住的地方,这里是那7名死者买注射器和玩具的地方,这里是三石村,这里是梁纳言的那几名患者住的地方,这里是先前一家5口住的地方。” 


死亡

心里发毛(3)



“你想说什么?”他疑惑地问,“这些地方并不集中,尤其是三石村,更在百里之外。”

“对。”我说,“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源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焦躁起来。

“你看,”我指着图上的那些地点,“三石村和梁纳言的患者都住得十分分散,但是梁纳言是他们的源头;而郭德昌和那一家5口出事的地方离北街不远,那7名死者买那些东西的地方更是在北街,这说明,北街是另一个源头。”

“哦?”

“北街为什么会成为源头?梁纳言又为什么会成为源头?将梁纳言和北街联系起来的,是那间实验室,在那间实验室里,有三样我们不清楚的东西。”

“哪三样?”

“你说呢?”

他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是那个红衣女孩、红色液体和动物尸体。”

“对。”我说,“但是实际上只有两样。”

“哦?”他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那些动物尸体,实际上只是现象,也许会提供一些线索,虽然我们目前不明白,但是那跟我们所见到的人的尸体,是一样的,”我放慢语速道,“实际上,真正关键的问题,应当是出在那红衣女孩和那红色液体上。”

“对。”他不耐烦道,“这个我们早就讨论过了,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明这个?”

“不是。”我指着图,叫他看图,“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种红色液体就是死亡的原因,对不对?”

点点头。

我感到自己说得太慢,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加快了速度:“三石村的人、梁纳言的患者以及梁纳言自己,都是因为红色液体而死——我们可以确定,这种红色液体来自梁纳言,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暂且不去理论。”

从江阔天的表情来看,他越听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迷惑地望着我。

“那些人的红色液体来源已经知道了,”我继续说,“但是,他们,”我在图上指点着其它的地方,“郭德昌、那一家5口和今天死的这7户人家,他们的红色液体,从何而来?”

“啊?”江阔天低呼一声,“我的确没有考虑这个。”他才一说完,又发出一声惊呼,这声惊呼的意味与方才不同,似乎带着些兴奋,又有些焦虑。

“你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飞快地道:“如果那个实验室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而那种红色液体产生于实验室的话,”他望着我,突然压低声音,“与那个实验室有关的人,目前除了梁纳言,就只有那个红衣小女孩。”

我点点头。

这就是问题关键。

既然梁纳言可以将红色液体散播到百里之外的三石村,那么红衣小女孩当然也可以同样将那红色液体散播出去;既然红色液体是死亡的原因,那么,散播这种液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散播死亡。我们不知道梁纳言和那女孩散播红色液体的初衷是什么,但是结果必然是死亡。

而现在最让我们担心的是,那小女孩只有8岁,一个8岁的孩子,随身携带着那样危险的东西,不知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本来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刚才的烟花散落,让我蓦然想起这一切,我仿佛看见那个红衣服的美貌小姑娘,随身带着一些小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那种芳香无比的红色液体,她将这种液体四处分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情形虽然只是想象,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我们发现的死者已经不少,但是真正喝下那种红色液体的人,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如果说梁纳言散播那种红色液体有规律可循,那么那个红衣小女孩,她的行动完全出于小孩子的随机行动,让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也就无法阻止。

“必须赶快找到她!”江阔天说。这是他第二次决心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他打电话联系先前被派出去寻找那小女孩的警员,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警察们找遍了北街,也没有看见那女孩的身影,她似乎也没有再回到实验室。

“继续找!”江阔天对着电话严厉地道,“一定要找到那孩子!”

“注意狗,”我在旁边补充到,“那孩子身边有很多狗!”

他挂了电话,看着我,叹了口长气。

“别叹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

“我知道,”他笑了笑,看着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烟花。

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死亡是结局,也是案件的起点,如果没有死亡,就构不成案件了。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其它人喝过那种红色液体,但是却无法找出那些潜在的死者。

我们都知道,要找出那些人,只有一种办法。

“要找到他们很难,但是他们找我们,就很容易。”江阔天轻轻地说。

“是啊。”他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如果那些喝过那种液体的人知道他们会有生命危险,也许就会主动来与我们联系。但是要让他们知道有这种危险,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意味着,必须向这一特定群体公开这一系列案件——由于不知道这一特定的群体在哪里,这种公开面向的对象,必然是全体市民——在这之前,由于案件恶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影响,媒体被上层弹压,只是轻描淡写地报道说是凶杀,在这个城市,凶杀早已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如果是要引起特定群体的注意,势必要说出真相。

这样的真相,政府会同意公开吗?

即使政府愿意公开,南城的市民,是否具备承受能力?是否会引起一次全城的恐慌?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事情,牵涉到人心,就变得复杂了。

“还有一个问题。”江阔天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道,“如果那种红色液体真的是那个小女孩散播出去的,为什么死者家里没有发现那种小玻璃瓶呢?”

是啊,为什么呢? 


死亡

心里发毛(4)



“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的衣服,全都破成那个样子?”我说。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线索越来越多,我们反而越不明白,疑团如同空气中的芬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捕捉。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他到里面看了看,检查仍未结束,专家们继续昏迷,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告辞离开。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回头望时,法医检验所灯火通明,这些人看来是要夜战了,不由叹息一声。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

我刚刚回到家,正要换身衣服洗澡,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是江阔天。

一看是他的号码,我知道,这个夜晚又泡汤了,那些尸体和案件,一下子全盘涌进我的脑海,满脑子都挤满了关于这几起案件的思考与回忆,那种香气又开始在我意念中飘荡。我叹了口气:“喂?”

“又死了人。”江阔天不啰唆,直奔主题。

“在哪里?”我觉得死人的速度和数量都有点超越常规,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说了一个地址,叫我赶紧过去。

“事情不对劲。”他说,口气十分沉重。

“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看起来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放下电话,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打了个车到那里,这才知道江阔天所说的严重是什么意思。

他所说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位于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大约两三千平方米的土地全被翻得露出了泥土,几辆施工用的车停在工地上,雪白的大功率灯泡照得工地亮如白昼。当我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一两百人,负着手围成一大堆在议论着什么。我分开人群挤进中心,才发现他们围住的,是一溜小小的平房,位于建筑工地外沿,是专门给临时请来的民工等外来人员住宿的。这些平房是用木头支架和油毡布搭建而成,微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外面围着的这些人都是住在平房内的民工,因为出了事,他们惊慌而好奇,纷纷出来看热闹。几辆警车停在旁边。我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他从那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里探出头来,对我招了招手。走进那间房子,脑袋几乎可以碰到屋顶,一股汗馊味和浓郁的芳香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闻到这种芳香,我的心就是一跳。

这房内卫生条件极差,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狭小的一间斗室里,排满七八个床铺,床上的被褥都极简陋,有的甚至没有被套和床单,黑糊糊的棉絮裸露在外,床铺与床铺之间的过道十分狭窄,三四个警察在里面走动,必须侧着身子一个一个顺次通行。

死者躺在最里的床上。等那些警察从过道里退出身来,我和江阔天小心地进去,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屋内灯光十分昏暗,乍一看并没有看清,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个死人,似乎他的面部仍旧含笑,甚至他的嘴里还在发着含糊的声音。

“他还是活的吧?”我疑惑地回头问江阔天。

“你再仔细看看。”他抿着嘴唇,十分严肃。

我再靠近一点,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了,仍旧是觉得他在笑,那笑容并不是凝固的,而是在不断的、动态的微笑。这里灯光实在太暗,大约15瓦的灯泡,悬挂在门口的横梁上,昏惨惨一点微光,传到这个床铺时,已经近乎于无,只大致看得清一点轮廓。我弯下腰,想要看清江阔天所谓的“死者”的面容。

强烈的芳香直入脑门,幸好我早有预防,预先在口内含了驱除气味的中药,人中和太阳穴抹了味道浓烈的风油精——这都是老王塞给江阔天的,他自己也浑身装备齐全,站在床边,望着我。

看见老王我感到很高兴,在那么多白大褂全都倒下的时候,只有他一枝独秀——幸亏今夜他去了另一处现场,这才避免了法医检验所内那种集体昏迷的壮观场面。

对于我的高兴,老王始终保持严肃,这让我感到事情很不寻常,便赶忙低头看死者。

腰弯下去,与死者的脸贴近到一定距离,我终于看清,原来,他脸上不断运动的,并不是活人的微笑。

那是密布的伤口,大大小小,覆盖在他整个面布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依稀可以看见伤口内部一片鲜红。那些伤口正在迅速地收缩着,好似红色的花朵在不断萎缩。我先前以为的微笑,不过是伤口牵动死者面部肌肉造成的假像,而那些我以为是死者所发出的含糊的声音,原来是伤口收缩的响声——伤口收缩的声音,好似无数泥鳅在泥里钻动,吧唧吧唧一阵微响。

这种情形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我凝视着被伤口牵得不断变幻表情的死者,眼见他眼角眉梢都在运动,而又分明已经死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情形?

死者的身体上,穿著一套建筑工地上陈旧的工作服,衣服已经十分破烂。我仔细查看衣服的破烂之处,却发现那些破口很新,显然是新弄破的,全身上百处衣服的破洞朝外翻开,每个破洞里都有一处伤口,吧唧吧唧地收缩着,如花萎谢。有一处伤口较小,收缩到后来,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团深色的淤痕,而那淤痕也在不断变淡、变小、最终趋于无形。

当伤口全部收缩成淤痕、淤痕全部消失,这具尸体看起来就是完好无损的,谁也不知道死者为何失去这么多的血。

我眼睁睁看他不断变化,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本来以为郭德昌尸体上伤口的收缩已经十分可怕,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比那时要可怕数倍。这种超越了寻常恐惧的刺激,反而让我分外平静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来面对这种情形,似乎什么样的表现都太显平淡,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震撼,因此我只有选择面无表情。抬眼看看江阔天和老王,他们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黄不溜秋,看不出什么表情。从他们脸上,我仿佛看见自己。如果说尸体是恐惧的源头,那么他们两人则是恐惧的表现,因为这种表现更接近我的内心,反而令我更觉可怕,只短短地看了他们一瞬,我便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看那具尸体。

我终于知道这种情形在哪里看过了,在郭德昌死去的那个夜里,我亲眼看见他全身笼罩在无数青色的印记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印记之前,它们又消失了。

还有北街那个孩子,他的尸体上,也有这样逐渐消失的青色印记。

看来郭德昌和那个孩子,并不是没有受伤,而是和这名死者一样,伤口都消失了。

这是什么样的伤害?是什么力量,在一个人全身留下这样多的伤痕?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吗?”我看着死者,喃喃道。

江阔天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叫声。”

这实在太奇怪了,在这样严重的伤害下,有什么人能够忍住不叫?何况他住的是这种集体宿舍,人口密度很大,而且隔音效果极差,不要说是大声惨叫,只怕连低声的悄悄话,也有被隔壁听见的可能。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口吗?”江阔天道。 


死亡

心里发毛(5)



我愕然望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死者的伤口如此明显,他为什么这样问?

老王走到我身边:“你注意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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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之夜(1)


据说那山泥堆得非常之厚,到现在还只挖出一小部分,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一具。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山体滑坡早有预兆,附近村里的人依据多年的经验,早看出那座山并不稳当,山上的树木均被三石村的人采伐一空来做棺材,加上夜里骤然而临的暴雨,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座山。偏偏三石村的人不知道是为什么,都朝那座山下集中,仿佛是中了邪一般。有目击者远远地看见,拼命大声阻止,他们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用其它村里人的话说,纯粹是找死。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同时,一点疑惑在心中打旋,越转越大:“怎么会这么巧?”

“你的反应跟我们一样,”江阔天道,“我们也觉得奇怪,实在太巧了。可是现在也没有心思管那么多了,眼前的事就乱成了一堆,三石村的事,就暂且等挖开了泥土再说吧。”

也只有这样了,我又叹了一口气:“你准备从什么地方着手?”

“明天先找到梁波和那个女孩子再说,至于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只有跟俞教授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说服领导公开了。”他无奈地道。

“嗯,”我点点头,“毕竟他是专家,他说的话或许有些分量。”

“那你明天又准备做什么?”他问我。

“我吗?”我笑了笑,“既然喝了这种红色液体的人一定会死,我想查查南城的死亡记录,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你指望发现什么?”他愕然不知所以。

“我只是想看看,这种红色液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失的,”我喝了一口酒,“也许有些死者是我们至今都未发现的。”

“希望你能有所发现。”他点头赞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饮干了杯中的酒,酒入腹中,骤然升腾起一股热气,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正回味间,江阔天望着空空的碟子,皱着眉头道:“你趁我说话,居然偷偷把龙虾吃光了?”

我笑了起来,招呼夜市老板,又上了两盘红色的小龙虾。

夜色越深越冷,店里的人渐渐多了,喧嚣四起,好一派生机,谁能想到,欢乐与灯光背后,死亡的阴影将要覆盖整座城市。

我们在店里一直坐到凌晨3点多钟,火锅店的老板趴在火炉边睡着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我们却依然毫无睡意。如果不是那条狗经过的话,我们或许会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

那条狗出现之前,我们聊天的内容早已脱离眼前的案件,回到了我们中学时代,江阔天略微喝多了一点,整个人变得很兴奋,大声诉说着他当年在篮球队的辉煌战绩。我喝的也不少,但是因为没有类似的辉煌,便只得猛力吹嘘自己在校刊上发表了多少篇文章。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辛辣的火锅和小龙虾香气凝固在我们中间。

正说得激烈,江阔天忽然停了下来。在这个不大的火锅店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说话,现在他一停,蓦然安静了许多。这种安静让我怔了怔,也停下来,正要问他怎么不说了,鼻间忽然嗅到一缕幽香。这丝香味随着从店外吹来的风淡淡地飘过来,仿佛一根针刹那间刺中了我,将我从那种兴奋状态中刺醒了。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

“你也闻到了?”江阔天也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我们一人喝了一杯凉水使发热的头降降温,便一起走了出去。

门外是空寂无人的街道,路灯幽幽的亮着,那只狗就在路灯下缓慢地行走。那是一只非常壮硕的狗,即使隔着马路,也可以看见它那油亮的毛发在路灯下闪烁。

风从马路对面吹来,拨弄着那狗的长毛,一丝一缕的幽香源源不绝而来,虽然不甚浓郁,却带着我们所熟悉的恐惧和愤怒。

那只狗走得很慢,看它行走的姿态,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虚浮,踉跄着走着之字形,有好几次几乎摔倒。我们大声呼喝一声,它却毫无反应,头和尾巴都垂得很低,直到我们走到它跟前,它也没有抬起头来望我们一眼。到了跟前,那香气越发浓烈,我们跟着那狗的步伐,想要探个究竟。这显然是条流浪狗,而且似乎流浪的时间不长,那身长毛虽然肮脏,却依旧油亮,尚未打结。

跟着它无声地走了一小会,江阔天小心地在它面前蹲下身子,那狗恍然不觉眼前有障碍,依旧埋头朝前走,直撞到江阔天的腿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们等了几秒钟,那狗却始终停在那里,头垂在江阔天的脚上,仿佛是睡着了。这情形透着几分诡异,让我们不由感到心寒。江阔天看我一眼,小心地伸出手,将狗的头托起来。这一来,狗的眼睛和面部便正朝着江阔天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狗伸出的舌头里,有一缕鲜红的血丝,香气正是从那上面飘出。这让我们心头一震,而更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狗的眼睛半张半合,全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知觉。

“这让你想起什么没有?”他看了许久,忽然低声问我。

我点点头。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那些专家们,他们从实验里出来之后,也是这样恍惚的神情,仿佛失去了知觉,却又不断地朝前走,直到遇到障碍才停下来。

为什么这狗和那些专家们会有同样的表现?

我们两个人蹲在狗的面前沉思着。在沉思的时候,那狗的嘴始终张开着,香气源源不绝地飘出来。在这样的夜晚,面对一只失去知觉的狗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背上生寒。我们刻意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它嘴里那道形迹可疑的血丝。

“你说,这附近会不会也有尸体出现?”江阔天迟疑片刻道。 

他的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凝神细看死者的伤口,那些伤口现在已经缩得非常小,如果我不是来得这么快,只怕再晚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虽然伤口已经缩小,但是仍然可以辨认出,每一处伤口的边缘都不整齐,边缘上那种锯齿状痕迹,明显是牙齿咬过!

这个发现让我暗暗心惊,难道这几起案件,并非人为,而是野兽肆虐?

是什么野兽?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条狗,那条受伤的狗,它的伤恢复得那么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从它嘴里飘出的那种香,和我们现在已经熟悉的这种香气,一模一样。实际上,我第一次闻到那种香,就是在那条狗的身上闻到的,只是后来事情太多,我将这件事忘记了。要不是看到死者身上的牙齿印,我恐怕还不会想到狗的身上。

一想到了狗,自然就会想到三石村那一百多条被集体谋杀的狗,还有北街那群流浪的动物,它们冰冷而警惕的眼神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何况,他的衣服上,被撕裂了这许多破口……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将关于狗的设想说出来。江阔天和老王都是目光闪烁,既震惊,又兴奋。

老王推了推眼镜:“这些伤口,明显是被什么动物咬过,可以肯定,那种动物有锋利的犬齿。”他这么一说,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莫非凶手竟然是狗?是不是就是我在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只狗?

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大了。风在简易宿舍外呜呜吹过,外面,穿越了工地的灯光,是无穷的漆黑夜晚,在黑色深处,我仿佛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打了个寒战。

江阔天带着我,去盘问住在附近的人们,老王和他的助手,继续留在房内检查。当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的灯光下,那具尸体的形状已经辨认不清,成为床上模糊的一个黑影,然而我知道,他在变化着,即使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仍旧会持续不断地变化。

住在附近的都是民工,密密麻麻围在屋外,大声议论着发生的事情。在寒冷的风中,他们似乎都有些瑟缩,浓烈的香气覆盖了人群。这种香气中的恐惧元素,加上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见过尸体,对所见情形一番大肆渲染,使得人们都十分害怕,神情惊恐而迷惑,紧张地朝停放尸体的房子张望着,见我们出来,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朝我们靠拢,显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们也是和郭德昌夫妇一样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对警察都很畏惧,所以他们靠拢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靠近,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形成一小段空白地带。不知为什么,就是这半尺左右的空白,让我觉得,今夜的夜色,愈发诡异了。江阔天身穿警服,身材又高大,那些人对他的态度比对我更加恭敬,因此当他问他们话时,他们都十分老实。

死者名叫张明,是外地来的民工。事情发生的时候,简易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其它的人都在另一间宿舍里打牌,等到他们回来,发现张明已经死了,立即报了警。民工们知道的情况只有这么多了,当问及他们是否看见狗时,他们笑了起来:“这附近的狗太多了,看见狗有什么稀奇的?”

“张明,”我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有没有喝过一种红色的……药?”

民工们摇了摇头:“他壮得像头牛,哪里用得着喝什么药?”

“哦?”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满怀疑惑。

许多疑问在我们心中盘旋,当老王将尸体带回检验所之后,我和江阔天就近选了一家火锅店,点了一个鱼头火锅和两盘香辣小龙虾,边吃边谈。这家火锅店位置很好,只是还不到吃夜宵的时候,人不多,除了我们俩,就只有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吃香辣蟹。

在一个这样多事的夜晚,我们到此时才有了点真正的悠闲的时光。

“你怎么看?”江阔天剥开一只肥大的虾,将雪白的虾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我没有回答,也剥了一只大虾,细细品尝起来。

目前尸体解剖结果未出来,无法判断张明究竟是死于那种红色液体还是死于那种外伤,这里有一点非常奇怪——并不是所有发生那种变化的尸体都曾经受过外伤——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江阔天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其它的尸体没有受过外伤?”

我怔住了,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他见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喝了一大口啤酒道:“既然尸体有这种奇特的恢复能力,那么我们没有见到尸体上的伤口,并不表示尸体没有受过伤。”说完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笑我连这也想不到。

我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学着他的样子,连连嘲笑。

“你忘了法医检验所的那些尸体吗?”我问。

这回轮到他怔住了。

法医检验所那些死者,是我们亲眼看着他们活着走进密封的房间里的,那地方不要说是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所以可以肯定,那些尸体绝对没有受过任何外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阔天原本正要吃鱼,听我这样说,忽然失去了食欲,放下筷子:“我越来越胡涂了。”

“我也是越来越胡涂了。”我说。

眼前的案件没有带来新的线索,反而增加了新的疑问,我们想得头疼,终于决定撇开这件事不谈,转换话题。江阔天谈到了俞华之派到三石村去的人,那个年轻的专家到了三石村,立即就电话回来汇报情况。他汇报的情况让俞华之和江阔天吃了一惊;而江阔天转述那些情况时,又让我吃了一惊。

三石村突然发生大规模的山体滑坡,等年轻的专家到了那里时,整村的人都被埋在了泥土之下,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歧县消防队和武警队的官兵正在努力挖开山泥,想从泥土下救出一两个活人。

“救出人没有?”听到这消息,我被一口辣椒水呛得连连咳嗽。

江阔天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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