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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故事系列之崔茯
作者:似已
深秋十月,許昌的天氣格外寒冷,崔茯跪在地上,刺骨的寒意透過堅硬的青花石板,將雙膝硌的生疼。
她好想站起來揉一揉發麻的雙腿,然後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燕窩粥,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享受夫君的細語安慰。
但是她現在卻害怕的一動不敢動,甚至連打個寒顫都不敢。
出身清河大族崔氏的崔茯,叔父崔琰是大漢王朝的尚書令,自小就天生麗質惹人喜愛,又知書達禮善解人意,雖然生逢亂世,卻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沒有受過什麼樣的委屈。
直至建安十三年,已經威震天下的曹孟德,徹底平定北方凱旋而歸,將幽州冀州牢牢掌握在手裡。
作為政治上的拉攏,如青蔥般的少女,嫁到權傾天下的曹家,嫁給了曹孟德的二子——
躊躇滿志又才華絕代的曹子建。
夫妻二人恩愛有加,夫君更是離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
崔茯以為就算是皇后也比不上自己,她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沒想到的是一入曹門深似海,什麼榮華富貴,轉眼間都成了割喉的刀刃!
入門短短七八年,原本受曹孟德寵愛的夫君子建,如今倍受冷落。
叔父崔琰更是在前不久,被以對魏王言語不遜的罪名下獄處死!
接到伯父被逼殺的訊息,崔茯一下如墜冰窟。
崔家是子建的最堅實的支持者,可謂幫助其奪嫡的最大的最強臂膀,殺了位高權重的崔琰,可以說是曹孟德在為自己選中的儲君鋪平道路。
經受過良好教育的崔茯自然知道,爭奪王位的失敗者,不但自己死無葬身之地,更會連累妻子族友,一夜之間幾百顆人頭落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曹孟德心狠手辣,前年將伏皇后以謀反的罪名,判以「夷三族」之刑,不但自己風華正茂,便被戮於宮中,更連累自己的家族灰飛煙滅。
原本風光無限的帝后之族,一天內被從上到下殺的乾乾淨淨,其殘忍的景象崔茯現在想起來,更是不寒而慄。
現在這位殺人魔王恐怕也正思量著如何將自己一家斬盡殺絕。
「子建,衣繡違制乃是何罪?」曹孟德平淡但深具威嚴的聲音自高堂而下。
崔茯的心一下揪了起來,這是要給自己定罪了。
崔茯心中流淚,不管是何罪名,都不過是藉口罷了。自己註定逃不過被處決的命運,只希望魏王能看在崔家為大漢鞍前馬後的份上,留崔家一條活路。
崔茯頭也不敢抬的跪伏在地上,她不知道丈夫會不會為自己說情,只希望夫君能少受些自己的牽連。
只聽見一個乾澀的聲音答道:「服以旌禮,表功德,別尊卑。不同地位的人員,衣著穿戴有各自的規制,卑賤之人若是穿戴華服,繡飾華紋,便是衣袖違制。」
「冰紈,玄鳥,按規制乃是是后妃專用之物。」曹孟德低沉著聲音道:「超了王制該當何罪?」
曹子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將頭叩的砰砰響,只是求饒,卻不敢答話。
崔茯的心則一下跌落到谷底,皇帝才能穿的衣物,你也想穿,那就是謀反!
漢初文皇帝用董仲舒,獨尊儒術,大興禮教,規定「錦、繡、冰紈等」名貴的面料只有后妃才能使用,後百十年織製錦繡絲絹之法廣傳天下,即使是富商之家也用的起絲絹綾羅。
至於衣繡紋飾之製對女子本就不甚嚴格,即使是家中美婢也用得鳳頭銀釵,大漢皇室已如風中殘燭,對這種事情根本不管不問,何時見過王侯之家因此而受株連的,這分明只是曹孟德要打壓子建擲出的藉口!
「休了她,我便不治你株連之罪。」曹孟德輕撫額頭,已經鬢髮斑白的他這些年受頭風折磨,似乎不想再為這件事煩心了。
南方吳蜀根基已成,正對北方大地虎視眈眈,他卻已近暮年,眼看大志難成,挑選一個合適的繼承人是最根本之事。而眼前的這個原本讓他滿懷希望的兒子,卻總是在緊要關頭露出軟弱的一面。
為了大業根基穩定,他只能放棄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將他的力量抹殺乾淨!
旁邊的侍衛領悟他的意思,立刻衝出兩人,將軟倒在地上的崔茯粗暴的架起來,只等主公一聲令下,便要辣手摧花。
外貌清朗俊秀的曹子建,此時也失去了往日的風度,汗水將厚厚的秋衣都浸透了,唯唯諾諾跪倒在曹孟德面前。
他聽到身後的身後的響動,先是一驚,回頭望去,原本嬌美可人的妻子,如今被兩名兇煞的侍衛死死駕著,面色煞白,緊咬的發抖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而淚水沖散了香腮上淡淡的紅妝,如兩行清淡的血淚,讓人生出無限憐惜。
「休了她,她便於曹家無關,便於你曹子建無關。」
面對平日裡恭順有加的兒媳婦,曹孟德卻失去了最後的耐心,一條人命在他看來實在微不足道。
「若你不休了她,我就將你一起治罪!」
崔茯一言不發,她已經是必死之人,與其哀嘆求饒咒罵,為自己家族為夫君帶來更大的災難,不如乖乖受死,但是曹孟德竟然要將她逐出家門,連一點名分都不留給她。
不過若休掉自己能讓夫君遭受的猜忌的少一點,那些虛名不要也罷。
但是崔茯仍然抱著一絲希夷。猶記得子建閨中詩話。
攬衣出中閨,逍遙步兩楹。
閑房何寂寥,綠草被階庭。
空穴自生風,百鳥翩南征。
春思安可忘,憂慼與君並。
夫妻同心,休慼與共,崔茯被死亡折磨到抽搐的心臟,微微恢復了點點暖意,慘白的面色恢復了一絲生機。
曹子建心中也在疼痛抽搐,愛妻身上的羅裙是他親手選的款料,所謂冰紈,冰謂布帛之細,其色鮮絜如冰者也。
素白色如冰沙般的裙袖與崔茯晶瑩如雪的肌膚相映成趣,香肩被侍衛緊緊的按著,自幼知書達禮的她不自禁等等流出一抹嬌羞。更加讓人愛憐,惋惜。
曹子建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去,救下自己的愛妻,放棄一身榮華富貴,從此和愛妻歸隱原野,自在逍遙。
曹孟德微微的咳嗽聲,透出濃濃的失望,不成器啊,果然永遠是不成器啊。
曹子建渾身一震,湧出的一腔熱血瞬間猶如冰凝,在父親如獄的威嚴,死死壓在頭頂,他絲毫不敢反抗。
反抗者死無葬身之地!
頭顱猶如重似千斤,曹子建花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的低下頭,用幾乎為不可聞的聲音答道:「諾……」
崔茯如遭雷擊,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的飄灑而下,秀美的胸脯劇烈的起伏幾次,險些「嚶」的一聲哭出聲來,終於還是忍住了不發一言,只是原本靈動的雙瞳,如今充滿了絕望和死寂。
曹孟德陰沉的面色沒有一點緩和,揮揮手示意將崔茯押下去。
歸家,賜死。
曹孟德無情的判決,立定了崔茯二十三歲的命運。
二百多人的隊伍押著一輛狹小的黑色馬車在官路上緩緩前進。
馬車的骨架是鑌鐵打造,除了一扇小門,根本沒有窗戶,實際就是一個的囚籠,這些人要將她押送回冀州老家,然後當著宗族親朋的面,將她公開處死。
如此赤裸裸的羞辱與警告,註定讓清河崔氏幾十年都抬不起頭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殺人如麻的曹魔王,這次並沒有將崔氏連根拔起的打算。
也許他也念著一點往日的情分吧。崔茯默默的想到。
她如今就如同砧板上瑟瑟發抖的羊羔,只有任人宰割。
往日在許都的親友,沒有一個人來為她送行,子建沒來,郭女沒來,甄洛也沒來。陪伴她的只有殺氣森森的馬車和一條拇指粗的麻繩。
甚至她那件讓自己送了命的冰紈深衣,也被有司拔去了。
十月份漸冷的寒意,讓只穿著小衣的崔茯一下子就病倒了。
從過了黃河便高燒不止,人總也昏昏沉沉。
半睡半醒之間崔茯好像看到了她與子建新婚燕爾,溫香軟玉,耳鬢廝磨;
又夢見子建隨父上陣殺敵,自己獨守房中,對影相思;
又彷彿看見可愛的小兒子——
曹苗正在院子裡撒歡,極盡天倫之樂……
佳人在遠道,妾身單且煢。
歡會難再逢,芝蘭不重榮。
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
寄松為女蘿,依水如浮萍。
齎身奉衿帶,朝夕不墮傾。
儻終顧眄恩,永副我中情。
「崔氏,過了這條河就是清河郡,準備上路。」持刀小校毫無感情的聲音透過黑幽幽帷幔傳過來。
她是死囚是棄婦,卑賤無助任人宰割是沒錯,但她是曹家的棄婦,就算下一刻要被梟首,也沒人敢輕薄侮辱她。
窄小的車門被人打開,一陣冷風從車門灌了進來,激的崔茯連打兩個寒顫,人卻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
只見兩個身形粗壯的婦人,自河邊取來一盆清水,又有一名持刀校尉,將綁在她手腕上的繩索解開。
不待崔茯活動下酸軟的手腳,她便被粗魯的拖下馬車,兩名小校一左一右將她按跪在地上。
等候在旁邊的粗壯婦人立刻上前,一人將她乾枯的髮鬢打散,用河水細細清洗,另一人將則拿著粗糙的葛巾,幫她擦洗肌膚。
崔茯任由校尉按著跪在草地上,心裡的絕望,病痛的折磨,路途的疲憊早讓她喪失了全部的力氣,只能任由幾人擺佈。
「夫人生的如此俊俏,年紀輕輕便要身首兩異,真是可惜啊!」
那名微黑的胖婦人,用清水擦拭著崔茯柔弱的手腕,塵土一去,晶瑩白皙的手臂在微微的水光下顯得格外美麗,皓腕上因為長期捆綁而留下來的淡紫色勒痕,更增加了她一份妖異的美感。
「不許說話!」領頭的校尉面無表情的冷哼道。
兩個婦人立馬閉上嘴巴,低著頭趕緊把手上的活幹完。
簡單洗漱完畢了的崔茯,柔順的青絲僅僅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鬢,全身無一處雕飾,褪盡鉛華。
由於隻身著貼身的小衣和褻褲,秀美的頸項、手臂、足腕全都裸露在外,淨潔如白藕,細膩如蔥白。
整個人望去如夜幕中淡雅素靜的曇花,一瞬華美,一瞬凋零,讓人生出無盡的感慨。
持刀小校取出一根小拇指般粗細的法繩,在她柔弱的玉頸上狠狠紮了一圈,再繞過圓潤的肩頭和秀乳,將兩隻滑嫩的手臂高高的吊在背後,原本修長的身材愈發的顯得凸凹有致。
繩子不算長,即使緊緊的肋在肉裡,待全身綁完已經剩餘不多,小校殘忍一笑,握緊繩頭,用力一拉,死死拴在伊人玉頸間的繩套上。
崔茯吃痛,輕輕的一聲啊了出來。
那個微黑的胖婦心生不忍,勸解道:「這是隻對死囚才用的五花大綁,一根法繩將全身紮緊,動彈不得,就是身強體壯的漢子,被綁個一時三刻也要慟哭求饒,夫人再忍一忍,等那一刀過後就什麼也不覺得了。」
這次那個帶頭的校尉沒有出言呵斥,也許他也對因為疼痛,而秀眉緊鎖的崔茯生出憐惜,只是下令將崔茯關回囚車,全隊加速前進,要在正午之前趕往崔家。
崔茯跪坐在狹小的囚車裡,肩胛、手腕、玉頸、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細密的汗水自額頭滴落,特別是肋在脖子和胸部上的那兩道法繩,更讓她呼吸不暢,產生陣陣眩暈感。
她幾乎無意識的呻吟出來,幾乎忘記了世家小姐該有的矜持。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崔茯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車門再次打開。
她艱難的睜開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氣,她知道清河崔家到了。
自己的生養之地,也是自己的喪命之地!
此時崔家幾百口人都跪在對面,聽領頭的校尉宣讀魏王的旨意,幾個平時在郡縣叱吒風雲的大人物,此時正顫顫巍巍叩頭謝罪。
這些人裡有崔茯的父親、母親、族兄、族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冤枉的,但沒有一人敢出言為她求情。
「犯婦崔氏,妳還有什麼遺言。」領頭的校尉面色陰沉,用朱紅色的刀鞘挑起崔茯精巧的下巴,進行斬首前的嚴明正身。
伊人雙眼緊閉,牙關緊咬,香汗津津,原本就是簡單挽成的髮鬢,因為一路的顛簸,使幾縷青絲散落下來,和著香汗緊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一縷髮梢蜷曲在秀美的胸脯上,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如同地獄裡妖邪的魔咒。
崔茯聽到傳喚,睜開輕顫的雙眼,眼神掃過失魂落魄的父親,泣不成聲的母親,原本絕望的雙瞳閃動著濃濃的眷戀和乞求。
崔父強忍著不捨,默默低下頭,避開女兒哀求的目光,女兒他也捨不得,但是他不可能為了女兒,讓整個清河崔家都隨之陪葬。
崔茯朱脣輕啟,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見埋頭跪拜的父親,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口,輕咬下唇,緊閉美目,低下曾經嬌貴可人的腦袋,讓自己白皙修長的脖子盡量多的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之下。
又盡力收攏已經軟弱無力的雙腿,讓緊縛的嬌軀微微前傾,使自己跪的更正一些。
統領校尉扼首,抽出鋒利的配刀,用手在伊人細膩白皙的脖子重重一搓。
崔茯以為是刀刃臨身,再也不顧矜持,驚恐之中嬌軀情不自禁的一陣哆嗦,緊握粉拳,發出「啊」的一聲嬌呼,慘的動人心絃。
就在同一瞬間,統領校尉一刀揮出,如同切豆腐一般,乾脆利落斬在伊人玉脂般的脖頸之中。
鮮血飛濺,崔茯美麗的頭顱當即滾落在地,劃出一道淒美的血痕。
同時嬌軀不甘心的晃了晃,撲通一聲向前摔倒在草地之上,斷頸之中汩汩的噴出鮮紅的血液,緊縛在背後的玉臂一陣亂顫,秀足有氣無力的前後蹬踹,不一會便掙扎不動了。
統領校尉俯身抓住伊人略顯凌亂的髮鬢,斷頸處仍有鮮血不住滴落,但首級上卻頗為乾淨,只有額頭上擦碰了少許的塵土,幾點血跡灑落在崔茯原本就蒼白的面頰上。
由於失血的原因,臉色更加的慘白淒慘,原本朱紅的櫻唇,因為主人受刑的疼痛和驚恐而輕輕開啟,失去靈氣的美目半闔著,淡淡的淚痕劃過細膩的香腮,更讓人覺得慘淡淒涼。
淒美的容顏讓校尉瞬間失神,不自覺的讓他回味起仍環繞在指尖的溫潤滑膩。
「不愧是大家閨秀,生前嬌美,死後竟也是如此絕色。剛剛我拿捏她的脖子,尋找脊椎之間的間隙,竟然捏上去柔若無骨,溫潤絲滑!如此美人,恐怕死了一個,世間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惋惜歸惋惜,但自己的本旨工作還是要做好,他睥睨的掃過失魂落魄的崔家眾人:「將犯婦的首級和屍身掛在城門上示眾三日,不準殯殮!有違令者,斬!」
立刻有侍衛接過伊人的首級,直奔城門而去,另有幾人七手八腳的抬起崔茯尚在微微抽搐的屍身,用繩索吊著掛在城門上。
慘白的首級和秀足,如小白花一樣在清河的城頭微微蕩漾,曇花一樣的命運和身體,一時間成了整個冀州熱議的話題。
幸運的是,她曾經是曹家的兒媳婦,不用像一般的女犯那樣,赤裸著身子掛在城頭,任由人輕薄侮辱。但卻仍免不了被好事之人,評頭論足,惋惜哀嘆。
三日後,崔茯的屍身被家人匆匆收殮,悄悄葬在一座不起眼的山腰上;
不久曹子建在父親的安排下娶了新婦;
四年後曹孟德歸天大行,曹子桓繼承大業成為大魏文皇帝,同時曹家諸婦也因爭奪后位,掀起一番血雨腥風;
再幾年崔家又出了一位大官,位列三公,位極人臣,崔家再次恢復一片繁榮,其歷經數朝,幾度沉浮,至唐朝仍為天下八大世家之一,多位崔氏族人入閣成為宰相,風光無限……
只是沒有人還記得,曾經有位叫崔茯的女子,在崔家危亡之際,一個人默默承受著無盡痛苦,如曇花般悄無聲息的寂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