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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血(二十一~三十一)

作者:大袖遮天


二十一、房間


再次來到那間房前,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甚至連聲音也放輕了。兩個民警也被我感染,採取了同樣的姿態,三個人躡手躡腳朝房間靠攏,彷彿三個小賊。房間的門是虛掩的,沒有鎖上,微微露著一道縫隙,裏頭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我輕輕敲了敲門,等了一小會兒,沒有人回答,便自己推開了門。

房間內依舊瀰漫著那種淡淡的馨香,在灰濛濛的空氣中飄蕩。燈亮起來後,驟然來臨的光明將室內照得通透,一切都清清楚楚。

這套房子面積不小,除了客廳、廚房、衛生間之外,尚有五個房間,客廳裏的情況先前我已經看見,那些貓狗雖然不在了,它們的毛髮和氣味卻還留在房間裏,地板上梅花爪印斑斑點點,形成一張古怪的圖畫。

屋內沒有人,房間門都是敞開的。

我走進了其中一間房間。

這是一間白色的房間,不僅牆壁和天花板、地板是白色的,連房內的擺設也是一色雪白——雪白的平板桌,放著一些玻璃器皿,這種場景,倒十分像老王在法醫檢驗所的實驗室。

莫非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實驗室?我心中微微有些興奮,在房內仔細搜尋了一番,除了試管、玻璃瓶之類的實驗器具,沒有發現其他的東西。

緊鄰著這間房的,是一個同樣大小的房間,走進去,滿滿的好幾個木頭架,架上擺放了許多淺棕色的小玻璃瓶。這種小玻璃瓶,我曾經在沈浩死的時候見過,當時那玻璃瓶就掉在案發現場。看來我沒有找錯地方,這地方的確跟我們正在調查的事情有關。

沈浩的玻璃瓶上貼著標籤,標明了日期和編號,但是我面前的這些玻璃瓶,什麼記號也沒有,瓶內也是空蕩蕩的,並無它物。

這個問題很快在另一個房間裏得到了解決。

那看來是一間辦公室,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上了鎖的鐵櫃。最重要的是,在書桌上我發現了一疊便箋紙,上面的筆跡和梁納言的那疊病人記錄顯然是同一筆跡。紙上淩亂地寫著一些藥品的名稱,我翻過上面一頁,底下幾張紙上,都是一些簡單的線條畫,笨拙地畫著一些人像和動物,看來是小孩子的手筆。

我嘗試著打開那個鐵櫃,憑直覺,我感到那裏面藏著一些我們想要的東西。鐵櫃上的鎖十分結實,急切間打不開,我正想更進一步努力,兩個民警之一猶豫著開口了:「江隊長沒說要撬櫃子。」

「是啊,」另一個民警接腔道,「這不行,要是被這房子的主人反咬一口,我們只怕要脫掉這身警服了。」

他們有他們的難處,我不想為難他們,便要他們給江闊天打個電話,將情況告訴他:「如果他同意撬鎖,就麻煩你們幫忙撬開。」這個提議他們不反對,立即就打起了電話。我趁這個空檔,進入了第四間房。

這是一間兒童的臥室,房間內一張小床上鋪著粉紅的被褥,窗簾也是粉紅色的,床上放著好幾個布娃娃,椅子上搭著幾件女孩子的外套,衣櫃裏也全是小女孩的衣服 ——如果我沒猜錯,這應當是那個紅衣小女孩的臥室。略微掃了一眼,沒有發現更多的東西,只在床底下發現一個小木箱,拖出來一看,全是孩子的小玩意,亂七八糟滿滿地塞了一箱子,我笑了笑,將木箱原樣放好,退了出去。

那兩個民警已經獲得江闊天的命令,現在正在賣力地撬著辦公室裏的鐵櫃子,書桌幾個上鎖的小抽屜也被撬開。我等了一陣,鐵櫃上的鎖依舊是紋絲不動,兩個民警似乎覺得很沒面子,將外套也脫了,衣袖捲到手肘處,露出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的胳膊,鼓起肌肉努力撬著,那勢頭是非撬開不可。

見鐵櫃撬開還需要一段時間,我跟他們招呼一聲,走進最後一間房。

那是屋內最大的一間房,四面牆壁和窗戶上都蒙著厚厚的簾子,一走進去,眼前便驀然一暗,什麼也看不清,鼻間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點像消毒水,又似乎是防腐劑。房間裏有一些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是什麼人坐在那裏低頭沈思,又似乎在緩慢地變形翻捲,間或一點光芒一閃,依稀望見幾個巨大的玻璃瓶,可是有時候望去,又彷彿並不是玻璃瓶,而是一個活著的什麼東西,在那裏安靜地望著我。

雖然沒有風,寒氣還是慢慢地沿著小腿朝上爬,隔壁房間裏傳來砰砰的吵鬧聲,那是兩個民警正在對付那個頑固的鐵櫃。可是這間房卻如此寂靜,連光線也那樣安靜,我自己的血液莫名地快速流動起來,一波一波衝擊著我的血管,在耳邊發出擂鼓般的巨響。

我沿著牆慢慢摸索,腳下不時碰到一些硬邦邦的障礙物,無法分辨出那是什麼,只覺得冰冷而堅硬,只得抬腳跨過去。在牆壁上摸索了好一陣子,總算隔著厚簾子摸到了電燈開關,將電燈打開。一盞幽暗的光亮起來,在房間中央投下一點黃色的光亮。

看清楚房內的東西之後,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股一直在沿著腿部攀爬的寒氣,驀然竄到了頭頂,我幾乎感覺到自己的頭髮一根根豎立起來。

房間中央放著幾個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內裝著滿滿的渾濁的液體,而在這液體中,漂浮著一隻隻貓和狗的屍體。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貓和狗的屍體這樣漂浮,彷彿是木頭雕刻而成,僵硬地懸在液體中間,毛髮似乎還在緩緩地隨著液體的波動而漂浮——而實際上,那玻璃瓶是密封的,那些液體也是靜止的。

每隻玻璃瓶裏至少有三具動物的屍體,它們圓瞪雙眼,死不瞑目。因為喜歡動物,我熟悉這些生靈的表情,從它們張大的嘴和面部肌肉的形狀,可以看出,臨死前的那一刻,它們經歷了極度的恐懼和憤怒。

整個房間裏都放滿了動物的屍體,一具具屍體就這樣毫無遮掩地橫陳在地板上,窮形盡相,保持著臨死的恐懼。地板上被這樣無生命的物體堆滿,有的地方是好幾具屍體堆積成一座小丘。


***   ***   ***   ***   ***


不僅僅是屍體,還有許多動物的殘肢,古怪地橫在地上,斷口處延伸出一些形狀可疑的纖維質,粘稠地黏在地板上。我試著將一截狗或者貓的尾巴從地面上拾起,但那尾巴卻被纖維物質牢牢地粘在地板上,彷彿生了根一般,半點拉扯不動。在我的右側,有一團形狀古怪的東西,看起來像一棵矮小的樹,但是又分明是動物的某個部分,在那東西的底部,是一隻貓和一隻老鼠的頭,都大張著嘴、圓瞪著眼,恐懼萬分地瞪著我,而在這頭的上面,由一些肉質的東西連接著許多的前肢和後肢,那些肉質的東西上不均勻地分佈著一些細小的黑毛。

到處都是這樣的東西!

這個昏黃燈光中的房間,彷彿忽然變成了地獄!

我強忍住一陣一陣湧上來的噁心感覺,小心地繞開腳下的屍體,在房間裏繞行著。這些連接在一起的肢體部分,讓我聯想到在法醫實驗室裏看到的那兩個內臟形成的肉球。既然內臟可以生長成那個樣子,那麼肢體具有再生的功能,也不會讓我特別吃驚。只是這些肢體似乎沒有那兩團內臟那麼幸運,它們沒有被人為隔離開來,而是淩亂地堆積在一起。我猜想,當肢體再生時,這種導致它們再生的特殊物質,將這些殘缺的肢體聯繫在一起,成為一個古怪的整體。幸好它們是沒有生命的,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給這些東西來下定義。譬如那個擁有一個貓頭和一個老鼠頭的傢夥,究竟是貓還是老鼠?或者兩個頭都保留自己原本的特點,互相撕咬?越想越是可怕,胃裏忍不住一陣強烈的翻騰。我慌忙衝出房門,連連呼吸了好幾口冷空氣,這才覺得舒服一點。

隔壁房間裏忽然傳來兩個民警的歡呼聲,那個鐵櫃的鎖終於被他們打開了。當我衝進那個房間時,鐵櫃門已經被他們敞開,櫃中的內容暴露在我們三個人面前。

那是一櫃的玻璃瓶。

這種玻璃瓶,和第二個房間裏的一樣,同樣的棕色小瓶,同樣的透明,只是和第二間房間裏不同的是,這些玻璃小瓶上有小標籤和編號——跟沈浩死的時候發現的那個小玻璃瓶一樣——然而鐵櫃裏的玻璃小瓶還有一樣東西是前兩處都沒有的,那就是,在這些玻璃小瓶裏,都裝著小半瓶紅色的液體。

一共大約有100多個小玻璃瓶,彙集在一處,深紅色的液體在瓶內閃爍著豔麗的光芒,一長條紅色的玻璃陣列,宛若一道鮮豔的紅。

我的心莫名地一顫。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秀娥對我說過的話——她喝的那種藥,是一種紅色的液體,散發著奇異的芳香……

這些小瓶都用木塞塞住瓶口,同時用樹膠密封,急切間竟然打不開,團團一陣亂轉,終於在書桌抽屜裏發現一小片砂輪,沿著瓶口輕輕一劃,將樹膠的封口切開,拔出木塞。

一縷幽香從瓶口飄出,我又是心頭一顫——是這種香,沒錯,就是這種香,如此奇特,如此濃郁,獨一無二,飄忽不定的芳香,就來自我手中這瓶紅色的液體。

同樣的香氣,給人不同的感覺,在案發現場,這種香氣伴隨著死亡與恐懼;在那些狗的中間,這種香氣充滿溫情與安撫;而現在,我卻從這種已經十分熟悉的氣味裏感覺到了悲傷和無奈。這是一種多麼特別的香,它源源不絕地散發出來,很快便充斥了整個房間。

我將木塞塞好,將小瓶小心收好,準備帶回去化驗一下瓶內的液體是什麼東西。鐵櫃內的玻璃瓶很多,無法一次帶回,我正在考慮該如何辦,門外突然傳來劇烈的嘔吐聲。是那兩個民警,他們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去,現在又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面色慘白,指著門外,說不出話來。見他們如此情形,我先是一怔,隨即問道:「 你們看到那些屍體了?」

他們點點頭,又發出幾聲幹嘔聲。

「打個電話給江闊天,他知道該怎麼處理這裏的東西。」

在他們打電話和嘔吐的時候,我大致數了數鐵櫃裏的小瓶。一共96個,每個小瓶上都有標籤標明日期和編號。最早的日期是在10月23日,而最後一天的日期,則是12月9日。

這兩個日期十分值得玩味——10月23日,正是差不多兩個月之前,三石村的事情,以及梁納言醫術突然精進,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而12月9日,則是梁納言死的日子。

這表示什麼?

我將一個小玻璃瓶拿在手裏無意識地摩挲著,坐在椅子上沈思起來。

到現在為止,除了那死去的5口之家,其他的死者,都跟梁納言有關,郭德昌和秀娥雖然沒有和梁納言發生直接關係,但是那種令秀娥突然康復的神奇藥物,有極大的可能就是眼前這種紅色的液體。

而這種紅色的液體,顯然正是香氣的根源。

每次香氣出現的時候,都意味著死亡或者痊癒——伴隨著死亡和痊癒的,往往又是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在和江闊天他們討論時,大家都認為,這些事情,很像是實驗的產物,在那個時候,因為三石村的實驗室還未建立,所以這種討論,並未繼續深入。但是現在,眼前的這個房間,有場地,有儀器,還有一些或許是實驗物件的動物屍體,這就證明了關於實驗的推測是正確的。

現在我想知道的是,梁納言究竟在做一種什麼實驗呢?

顯然,這種實驗能夠讓人的基因發生改變,根據已經發生的情況來看,這種實驗還能讓活著的人疾病得到痊癒,但是對於死人,則只是保留痊癒的功能,而不是得到生命。

也許從活人身上可以發現一些從屍體上發現不了的東西。

但是到哪裡去找那樣的活人?

這個問題剛一冒出來,我便忍不住笑了——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想不到,我豈不是太笨了?

既然梁納言兩個月前醫術猛然精進被推斷為與這種紅色液體有關,那麼他的那些神奇痊癒的患者,必然是喝過這種液體的——而目前我們所知道的死者中,他的患者只有5名,尚有大部分患者還健在,只要找到他們,也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


二十二、家屬


等江闊天派來的警察們檢查、封鎖完實驗室,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大家相視一笑,一起找了個小飯館解決了午餐,回到公安局,已經差不多四點半了。

江闊天並不在公安局,給他打了電話聯繫,他叫我趕緊到法醫檢驗所去,據說正在做重要的測試。等我匆匆趕到法醫檢驗所時,那場測試還沒開場。

「要測試什麼?」在一大群穿著白大褂忙碌的人群中,我找到江闊天,他滿面疲倦之色,坐在一把椅子上仰頭望著我。

「我今天收了七具屍體。」他說,「七具屍體都發生了突變。」

「啊?」

「死者之間互不認識,都是早晨醒來被家人發現死在自己家裏的,渾身沒有任何傷痕,屋內也沒有打鬥痕跡。」他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當然,他們的血全都流失了。」

「啊?」我原本想將自己的發現跟他討論一番,可是關於死亡的最新消息將我震撼住了,似乎除了驚歎,我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了。

「唯一有點不同的是,死者家屬反映,他們曾經在家門口看見過狗。」

「狗?」這種動物又出現了,它出現在死者家門口,會與案件有關聯嗎?

「據說那狗是一路跟著死者從北街回來,在門外坐了一夜,直到早晨開門時才離開。」

「那是什麼樣的狗?」

「什麼狗都有,不過都是流浪狗。」

流浪狗?我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紅衣女孩周圍的那群狗來。

「現在在做測試的就是死者的家屬,一共18個人,」江闊天繼續道,「要給他們做基因測試。」

「還測試什麼?」我不解道,「先前梁納言那5名患者的家屬不是已經測試過了嗎?事實證明家屬並沒有發生基因突變,基本已經可以排除這種突變的傳染性了吧?」

他搖搖頭:「有一個新情況。」

「什麼?」

「據這些死者家屬反映,死者生前都曾經給他們帶回一種紅色的液體。」他說到這裏,故意停下來不說。

紅色的液體?

「是不是這個?」我掏出從實驗室帶出來的一個小玻璃瓶問他。

「你從哪裡弄到的這個玻璃瓶?」他疑惑地接過去,放在手裏仔細端詳。

「你先別問那麼多,先告訴我是不是這種紅色液體……」話沒說完,我忽然愣住了。

那個小玻璃瓶,我清楚地記得,當初在實驗室將它放到口袋裏時,它的確裝著大半瓶紅色的液體,那液體散發出奇特的幽香。然而現在,玻璃瓶內空空如也,紅色的液體不見了,香氣也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喃喃地道。

「怎麼了?」現在輪到江闊天問我了。實驗室的情況,我只在電話裏大致跟他說了說,具體細節他並不知道。我定了定神,用最快的速度將我在那裏發現的事情告訴他,他聽得面色沈肅,不斷嘆氣。

「你剛才說死者曾經帶回一種紅色的液體,是怎麼回事?」我匆匆說完,仍舊接上先前的話頭。

「死者在昨天夜裏,曾經帶回一種紅色的液體,」他說,「據死者家屬的描述,那種紅色的液體,有著奇特的芳香,而更奇特的是,」他停了停,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死者說這種液體對身體有極大好處,因此死者的家屬也都喝了這種東西。」

「18名家屬都喝了?」

「都喝了。」

「我明白了。」

「哦?」

是的,我明白了。

死者的家屬都喝了這種液體,死者當然也喝了這種東西,就在喝了這種東西之後的第二天,死者就被發現死在家中,這就是說,很有可能是這種液體導致了死者的死亡。

而每名死者的屍體都發生了基因突變。

因此也就可以推測,很有可能是那種液體導致了基因突變。

專家們要對死者家屬進行測試,實際上並不是要測試這種突變的傳染性,而是要確定這種突變是否與紅色液體有關——如果每名喝過那種液體的人都發生了突變,這個結論就可以確定了。

這倒真是巧,我先前剛想到要去尋找喝過那種紅色藥水的人,沒想到這種人這麼快就出現了。

見我不斷點頭,江闊天笑了起來:「你現在知道了?」

我又點點頭。

「他們已經進去了。」江闊天說,「為了節省時間,18個人一起做測試。」

我這才注意到原本雪片般在身畔穿梭的白大褂們不知何時都已經不見了,在法醫檢驗所裏,有幾個密封的房間,檢測就在那裏進行。據說那種房間的密封效果極好,哪怕是一絲氣體都不會透出來。我不明白為什麼做個基因檢測要在那樣密封的場所進行,江闊天見我疑惑地看著他,笑了起來。

「他們不僅僅是做基因檢測,」他說,「專家們還想對他們來一次仔細的全身檢查,」他促狹地對我眨眨眼,「那種事情是很隱私的,當然不會讓你我之類的閒雜人等來觀賞了,是不是?」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   ***   ***   ***   ***


法醫檢驗所最隱秘的地方,當然莫過於那幾個密封的房間了,尊重被測試人的隱私,這也算是一樁好事。

測試的房間裏傳來一些古怪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是打架,不知道是什麼特殊的儀器在運轉。看來做測試還需要一段時間,江闊天抓住這機會,更加仔細地詢問起那個實驗室的情況來。說到那個紅衣女孩,他跟我一樣,認為那女孩也是整件事情的關鍵。

「她年紀那麼小,即使走了,估計也走不多遠。」他說著便立即給手下的警察打了電話,要他們去北街一帶尋找那個小女孩。

「那些動物的屍體和小玻璃瓶帶回來沒有?」他在電話裏問。

對方的回答是否定的,實際上當時他們什麼也沒往外搬,只是封鎖了現場——要搬的東西實在太多,而且我也認為,也許這些東西的排列位置,也包含著我們所不知道的資訊,蓄意破壞反為不美,便阻止了他們朝外搬運的舉動。江闊天知道了這點,對著我皺了皺眉頭,又吩咐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他俯頭仔細端詳著手裏的小玻璃瓶,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又拔開瓶塞朝內嗅嗅,問道:「這裏面真的曾經裝著那種紅色的液體?」

我點點頭。

這件事情的確是很奇怪,瓶塞塞得好好的,我的衣服口袋裏也沒有任何被液體浸濕的痕跡,顯然那種液體不會從瓶塞處滲漏出來,怎麼會突然就不見了呢?我們兩人對那小瓶研究了許久,沒有得出什麼結論。

又討論了一陣,話題回到了眼前剛剛發生的幾起案件之上。在這幾起案件當中,有一件事情讓我感到疑惑——這幾名死者,互相之間並不認識,怎麼會突然在同一天夜裏、帶回同樣的一種液體呢?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也許這個可以解釋。」江闊天說著從身後的工作臺上拿起兩個小密封袋,一個袋內裝著一個小小的玩具,另一個袋內裝著一個一次性的注射器。

「這是什麼?」我拿起那個小玩具問道。

「這兩件東西,都是這7名死者昨天夜裏帶回家的。」他說,「死者手裏都握著這樣一件玩具。」

「哦?」

那件玩具,是一種很粗糙的不銹鋼製品,一柄大約半尺長的長矛,是許多小男孩經常玩的東西,看不出有什麼特別。而那個一次性注射器,內中什麼也沒有,更是看不出什麼。我看了許久,還是沒有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倒是那小玩具鋒利的尖端,有好幾次都戳破密封袋,差點戳到了我的手。

死者手裏拿著這樣一件玩具,有什麼特殊含義?如果是用來自衛,這樣一件東西,稍微用力便可以折斷,毫無自衛的可能——然而為什麼每名死者手裏都拿著這樣一件東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別看了,」江闊天嘆了口氣,「我跟你一樣,什麼也沒發現。」他說完又笑了笑,「但是有件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

「什麼事?」

「這個小玩具,是在北街的一家小型超市裡買的,」他放慢語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這個注射器,也是在北街的一個小診所內買的。」

「北街?」這個詞現在相當敏感。

「北街。」江闊天肯定地說。

這個問題還沒想明白,另一個問題又冒出來了:「這幾個死者是不是梁納言的患者?」

「不是。」江闊天有些奇怪地望著我,「你怎麼這麼問?」

我將自己關於梁納言和實驗的推測說了出來,他的面色變了,望著我,半天沒有說話。這下輪到我奇怪了:「怎麼了?」

「你的意思是,梁納言的患者,都有可能喝下了那種紅色液體?」他神色凝重。

我點點頭。

「那就糟了。」他說。

我正要問糟在何處,話未出口,便已經想明白了。

果然是糟了。

如果死亡事故真的是因為那種紅色液體引起的,那麼那些喝了紅色液體的人,都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死者。

梁納言記錄在案的患者就有五六十人,也就是說,就我們所知道的情況來看,目前至少有五六十人隨時存在死亡的威脅。

而這中間,還不包括那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接觸過那種液體的人。

「現在的這7名死者,就沒有記錄在梁納言的檔案裏。」江闊天鐵青著臉道。這意味著,獲得那種紅色液體的途徑,並不止是梁納言一條渠道。

「別太擔心,」我見他臉色實在難看,安慰道,「也許關於紅色液體的推測是錯誤的,也許所有的事情實際上跟紅色液體毫無關係。」話雖然如此說,但是我自己也知道,這種說法安慰不了任何人。

一切跡象都表明,紅色液體就是香氣的源頭,是死亡的根源。

「他們怎麼還不出來?」江闊天忽然焦躁地站起來,望著那幾個密封的房間,皺緊了眉頭。

他這樣一說,我才意識到,他們的確進去很久了,看看手機,已經是夜裏8點多鐘,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無論做什麼檢測,這麼長的時間也該夠了。

窗外,已經沈入了五彩繽紛的城市夜晚,遠方喧囂的霓虹燈射出豔麗的光芒,即使在法醫檢驗所這樣偏僻的地方,也能感覺到一個城市的勃勃生機。

「怎麼需要這麼長時間?」由於急於知道答案,我也十分焦躁。

沒有人回答我,江闊天也不知道答案,知道答案的是那些穿白大褂的專家,可是他們全都進了那幾個密封的房間——要同時為18個人進行測試,專家的數量不夠,法醫們也都紛紛上場。整個法醫檢驗所,沒有進入密封房間的,除了我和江闊天,只有他帶來的幾個警察了。

我們忽然感到極其安靜。

太安靜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幾乎靜得讓人心裡發毛。

我和江闊天對望一眼,我從他眼裏看到了同樣的疑問——看來他跟我一樣,感覺到了有什麼事不對勁。

是什麼地方不對?

「你昨天做檢查用了多久?」他忽然問我。

「一個多小時,」我說,「具體說來,從我手上取樣大約用了一分種,其餘的時間都是他們化驗用的時間。」

「一個小時?」他喃喃地道,「你看見過有什麼身體檢查需要三個小時嗎?」

我搖搖頭。

通常的身體檢查,需要被檢查者在場的檢查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有時候要等好幾天才出結果,那也只是檢查機構的管理機制以及做化驗所需要的時間,但是沒有什麼檢查需要被檢查者在場三個小時以上。

因此現在在法醫檢驗所裏的這場檢查就顯得非常反常。

一絲不安悄悄地爬上心頭,我又看了江闊天一眼,他也正不安地看著我。我們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快步走到那幾個密封的房間門口,大力拍打著房門:「怎麼這麼久?你們沒事吧?」鐵皮的房門被拍得擂鼓般彭彭作響,裏面卻是毫無動靜,倒是在外面等候的幾個警察走了進來,愕然望著我們,不知所以。

拍了好一陣,毫無回音。

「算了,」我阻止繼續拍門的江闊天,「既然這房間是密封的,看來門也是隔音的。」

江闊天頹然放下了舉起的手掌。

「不是隔音的,」旁邊一個警察忽然插嘴道,「今天上午我來送文件,他們在裏面做事,談話的聲音外面聽得一清二楚。」

「真的?你確定是這幾間房?」我和江闊天同時問。

他點點頭表示肯定。

這個警察這麼一說,我也記起來,在他們剛進去的那陣,的確曾聽見他們低聲說話和器皿碰撞的聲音,甚至還發出了一些類似打架的古怪聲音,但是現在,卻什麼聲音也沒有。

聲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

什麼聲音也沒有,是不是表示,裏面的那一大群人,都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忽然感到全身發寒,好似有幾滴冷水沿著後背一路滑下。

江闊天看來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他面色變得煞白,望著我,低聲道:「你聽見裏面有什麼聲音沒有?」

「剛進去的時候有,現在,沒有。」我說。

他點點頭:「我也是。」

說完這句話,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驚慌地互相看來看去。大約過了一分鐘左右,江闊天猛然省悟過來,對我們大吼一聲:「快撞門!」

這聲吼讓我們全身一震,幾個人擠在門口一頓亂撞,用腳踢,用肩膀頂,用能找到的結實的桌子椅子撞,然而除了在門上留下許多凹痕之外,大門依舊紋絲不動。

「媽的,做得挺結實!」一個警察啐了口唾沫道。

過了幾分鐘,從那幾扇封閉的門內,突然傳出一些聲音。這聲音打破了寂靜,驟然傳入耳朵,彷彿憑空而生的怪物,讓我們都哆嗦了一下。

「有聲音!」一個警察突然說。這句話雖然多餘,但是沒有人責怪他,每個人都慢慢地挪動著身子,朝門口靠去。

每個門裏都發出那種可疑的聲音,彷彿是有人在走動,又彷彿是在拖動著什麼沈重的東西,我們互相看了看,同時靠近了最近的一扇門,將耳朵貼了上去。

耳朵還未觸及門上,門內傳來幾聲「哢哢」的聲音,有人擰動門鎖,那門朝內一閃,無聲地開了。

濃郁的芳香幾乎是以一種攻擊性的姿態潮水般湧出,將我們嗆得朝後連退了好幾步。那種香氣烏雲般包圍著我們,幾乎將氧氣也排擠了出去,讓我們呼吸十分困難。除此之外,伴隨香氣而來的恐懼,也讓人幾乎無法忍受,我和江闊天久經鍛煉,略微好一點,那幾個警察,早已面無人色,全身不住顫抖。但是誰也顧不上安慰他們,門內的情形,讓我和江闊天吃了一驚。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站在房間門口,臉色蒼白,神情迷惘,透過他們身體之間的間隙望進去,可以看見身後的房間,地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屋子的人。

其中一個躺在地上的人,面孔朝向門口。從這種慘白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已經死了,死狀如同我們早已熟悉的那樣,扭曲而恐懼的神情,張大的嘴角彷彿正發出驚呼。

除此之外,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那些屍體的衣服,全都破了許多洞,破口處的布料翻開,彷彿一隻只癱軟的翅膀,露出底下慘白的肌膚來。

這種破洞,讓我想起了郭德昌,在他死的那個夜晚,他的衣服,也有這樣許多的破口,那些破口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眼前這些屍體上的一樣。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他們正夢遊般從房間內走出,而江闊天早已推開他們,衝進了房間。

我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那些白衣服的專家和法醫們,彷彿沒有聽到我的話,走出來後仍舊繼續朝前走,直到碰到了牆壁,才呆呆地站住。而房間內的情形,沒有他們的遮擋,便一覽無遺了。

耳旁似乎有誰驚叫了一聲,我顧不得去追究那聲音是誰傳出來的,一個箭步躍到房間,看著滿地的屍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所有的被測試者全都死了,一共7個人,僵硬而驚恐的神情殘留在他們臉上,有的人仰面朝上,雖然已經死去,卻還伸直雙手朝向天空,彷彿是想要推開什麼東西。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我們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


二十三、夜晚


在我們進入這個房間的同時,其他密封的房間門也被打開了,穿白大褂的人們帶著幽靈般恍惚的神情從內走出,一直走到撞上了牆壁,才停下來。

我和江闊天走到一個穿白大褂的人面前,用力搖晃他幾下,大聲地對他吼叫,他白色的身體在我們眼前晃動得如同一片落葉,然而無論是搖晃還是吼叫,都無法將他從那種夢幻的狀態中喚醒,他的瞳孔沒有焦點,眼睛雖然瞪得很大,卻毫無神采,彷彿他的靈魂已經飄移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空間。

所有的專家和法醫都是如此,每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半昏迷狀態。

這種情形,讓我們有些不知所措,那幾個警察早已被香氣逼得無法忍受,逃到了屋外。我和江闊天一人用一條濕毛巾遮住口鼻,勉強透過香氣呼吸著。

「場面太大了,人手不夠,得向局裏請求多調派些人來。」江闊天的聲音透過毛巾傳出來,變得含糊不清。他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時,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個人一下,那人被他碰得原地一個轉身,原本貼在牆壁上的臉朝向走廊一邊,我正要叫江闊天注意,卻見那人在轉身之後,晃悠悠地走動起來。

窗口吹來陰冷的風,撩起白大褂的下擺,這人悠然前進,竟彷彿禦風而行,一直朝前走,毫不理會我和江闊天驚異的目光。

「跟著他,看他要走到哪裡去。」江闊天在我耳邊低聲道。

我點點頭。

那人似乎並不知道我們跟在他身後,彷彿全世界都只有他一個人一般,帶著夢幻般的微笑,緩慢前行,老練地繞過一些拐角和障礙物,進入一間房間,倒頭便睡。

那是給專家們準備的休息室。

等他倒下以後,我和江闊天又站了幾分鐘,卻見他漸漸合上雙眼,不一會便呼聲大作,倒真是睡著了。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試著想將他弄醒,他卻睡得彷彿死過去了一般,怎麼也醒不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望著江闊天。他搖搖頭,眉頭緊鎖。

想到其他的專家們還和那些屍體站在一起,我們不放心,回身去看,屍體依舊老實地躺在地上,而專家們依舊老實地面朝牆壁站立著。

我和江闊天將那些站立的專家們一個一個轉過身子,他們便也和先前那人一樣,沿著走廊行動起來,長長的一隊白色僵硬的隊伍,在身後拖下一道漆黑的影子。這種情形,讓我想起了湘西的趕屍,不由打了個寒噤。這一群人一路行走,也是走到了休息室,各自倒頭睡下,再也沒有動靜。

江闊天打電話向局裏求援,在大批警察到來之前,我們又去那幾間躺滿屍體的房間裏看了看。現場看起來很正常,白色的工作臺上,擺滿了測試用的儀器。死者一共 18人,全都是本次要測試的物件,讓我們慶倖的是,專家和法醫並沒有一個死亡,雖然他們的狀態很古怪,但至少還活著。

現場唯一有點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工作臺的地面上,我們發現了一小團怪異的物體。那看起來彷彿是個圓球,大約豌豆大小,肉色,表面十分光滑,看起來像某種生物。

「這是什麼?」江闊天一邊說一邊拈起那團小東西,疑惑地湊近眼睛,仔細端詳,「是不是蝸牛?」

湊近了看,那小東西果然很像是剝了殼的蝸牛,它似乎將身體蜷縮得很緊,我們仔細尋找,也找不到一絲縫隙,整個外部渾圓一團,我用手碰了碰它,感覺綿軟冰涼,富有彈性。

在碰到它的那瞬間,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順著指尖一路鑽進了我的心裏,讓我心頭直發毛。江闊天見我神色不對,連聲追問我想到了什麼,然而我皺緊眉頭想了很久,還是不明白這種感覺的由來,只得搖搖頭。

這種小圓東西在每個房間裏都發現了,江闊天不知如何處置它們,我靈機一動,掏出那個在實驗室帶回來的小瓶給他,將這些小東西盡數裝了進去。

「希望這東西和他們的死無關。」他嘆了口氣,望著那些安靜地停在瓶子內的小東西道。

「希望如此。」我也道。

棕色的瓶子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乍一看去,竟彷彿是那種小圓球睜開了眼睛。

我心裏的不安又騷動起來。

伴隨著警笛的長鳴,警察們大批地趕來,一時之間,法醫檢驗所黑壓壓一片都是警察,到處都是閃光燈噗哧噗哧地閃爍,江闊天對帶隊的警察交代了之後,便拉著我到專家休息室,不料那裏也擠滿了人,幾個醫生正忙著為那些昏迷的專家們檢查身體。我們只得走出來,站到院子裏,一人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著。

「看來的確是那種紅色液體在起作用,」他沈默了一陣之後說,「死的人全都是喝過那種液體的人。」

「是啊。」我說。

「必須趕緊找到梁納言的其他患者。」他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我說。

「對。」我說。

清冷的夜空中隱約飄來幾個女孩子的笑聲,我們望著遠方繁華的都市,心情都有些沈重。

遠方不知是誰在放煙花,一道火光長龍般躥上半空,忽然一聲爆裂,如星光四射,黑夜中綻開了一朵絢麗的花,點點火星燦爛地落下,不知落向了何方。

我心頭一動,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了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好!」我說,或許是過於激動,煙頭猛然燙到了我的手指,我一甩手,將煙頭扔了出去,只見一點紅光一閃便不見了。

「什麼?」江闊天驀然挺直身子,疑惑地望著我。

我拉著他蹲下身,隨手從地上拾起一截樹枝,藉著院子裏的路燈,在花壇的泥土上畫了起來,「這裏是北街,」我畫了一個圈,他點點頭,「這裏是郭德昌死的地方,這裏是梁納言住的地方,這裏是那7名死者買注射器和玩具的地方,這裏是三石村,這裏是梁納言的那幾名患者住的地方,這裏是先前一家5口住的地方。」


***   ***   ***   ***   ***


「你想說什麼?」他疑惑地問,「這些地方並不集中,尤其是三石村,更在百里之外。」

「對。」我說,「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個源頭。」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焦躁起來。

「你看,」我指著圖上的那些地點,「三石村和梁納言的患者都住得十分分散,但是梁納言是他們的源頭;而郭德昌和那一家5口出事的地方離北街不遠,那7名死者買那些東西的地方更是在北街,這說明,北街是另一個源頭。」

「哦?」

「北街為什麼會成為源頭?梁納言又為什麼會成為源頭?將梁納言和北街聯繫起來的,是那間實驗室,在那間實驗室裏,有三樣我們不清楚的東西。」

「哪三樣?」

「你說呢?」

他略一沈思便明白過來:「是那個紅衣女孩、紅色液體和動物屍體。」

「對。」我說,「但是實際上只有兩樣。」

「哦?」他皺起眉頭,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那些動物屍體,實際上只是現象,也許會提供一些線索,雖然我們目前不明白,但是那跟我們所見到的人的屍體,是一樣的,」我放慢語速道,「實際上,真正關鍵的問題,應當是出在那紅衣女孩和那紅色液體上。」

「對。」他不耐煩道,「這個我們早就討論過了,你繞了這麼大一圈就是為了說明這個?」

「不是。」我指著圖,叫他看圖,「現在我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那種紅色液體就是死亡的原因,對不對?」

點點頭。

我感到自己說得太慢,而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便加快了速度:「三石村的人、梁納言的患者以及梁納言自己,都是因為紅色液體而死——我們可以確定,這種紅色液體來自梁納言,至於他是怎麼得到的,暫且不去理論。」

從江闊天的表情來看,他越聽越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只是迷惑地望著我。

「那些人的紅色液體來源已經知道了,」我繼續說,「但是,他們,」我在圖上指點著其他的地方,「郭德昌、那一家5口和今天死的這7戶人家,他們的紅色液體,從何而來?」

「啊?」江闊天低呼一聲,「我的確沒有考慮這個。」他才一說完,又發出一聲驚呼,這聲驚呼的意味與方才不同,似乎帶著些興奮,又有些焦慮。

「你知道了?」我問。

他點點頭,飛快地道:「如果那個實驗室是一切事情的源頭,而那種紅色液體產生於實驗室的話,」他望著我,突然壓低聲音,「與那個實驗室有關的人,目前除了梁納言,就只有那個紅衣小女孩。」

我點點頭。

這就是問題關鍵。

既然梁納言可以將紅色液體散播到百里之外的三石村,那麼紅衣小女孩當然也可以同樣將那紅色液體散播出去;既然紅色液體是死亡的原因,那麼,散播這種液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等同於散播死亡。我們不知道梁納言和那女孩散播紅色液體的初衷是什麼,但是結果必然是死亡。

而現在最讓我們擔心的是,那小女孩只有8歲,一個8歲的孩子,隨身攜帶著那樣危險的東西,不知飄蕩在這個城市的什麼地方,會產生什麼後果?

我本來並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只是剛才的煙花散落,讓我驀然想起這一切,我彷彿看見那個紅衣服的美貌小姑娘,隨身帶著一些小玻璃瓶,裏面裝的是那種芳香無比的紅色液體,她將這種液體四處分發,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這情形雖然只是想像,也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我們發現的死者已經不少,但是真正喝下那種紅色液體的人,也許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如果說梁納言散播那種紅色液體有規律可循,那麼那個紅衣小女孩,她的行動完全出於小孩子的隨機行動,讓人無法控制,無法預料,也就無法阻止。

「必須趕快找到她!」江闊天說。這是他第二次決心要找到這個小女孩,他打電話聯繫先前被派出去尋找那小女孩的警員,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警察們找遍了北街,也沒有看見那女孩的身影,她似乎也沒有再回到實驗室。

「繼續找!」江闊天對著電話嚴厲地道,「一定要找到那孩子!」

「注意狗,」我在旁邊補充到,「那孩子身邊有很多狗!」

他掛了電話,看著我,歎了口長氣。

「別嘆氣,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說。

「我知道,」他笑了笑,看著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煙花。

在這所有的事情中,死亡是結局,也是案件的起點,如果沒有死亡,就構不成案件了。然而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還有其他人喝過那種紅色液體,但是卻無法找出那些潛在的死者。

我們都知道,要找出那些人,只有一種辦法。

「要找到他們很難,但是他們找我們,就很容易。」江闊天輕輕地說。

「是啊。」他說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如果那些喝過那種液體的人知道他們會有生命危險,也許就會主動來與我們聯繫。但是要讓他們知道有這種危險,首先要讓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就意味著,必須向這一特定群體公開這一系列案件——由於不知道這一特定的群體在哪裡,這種公開面向的物件,必然是全體市民——在這之前,由於案件惡劣,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影響,媒體被上層彈壓,只是輕描淡寫地報導說是兇殺,在這個城市,兇殺早已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然而如果是要引起特定群體的注意,勢必要說出真相。

這樣的真相,政府會同意公開嗎?

即使政府願意公開,南城的市民,是否具備承受能力?是否會引起一次全城的恐慌?

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任何事情,牽涉到人心,就變得複雜了。

「還有一個問題。」江闊天吐出最後一口煙,緩緩道,「如果那種紅色液體真的是那個小女孩散播出去的,為什麼死者家裏沒有發現那種小玻璃瓶呢?」

是啊,為什麼呢?


***   ***   ***   ***   ***


「我也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們的衣服,全都破成那個樣子?」我說。

我們同時嘆了口氣——線索越來越多,我們反而越不明白,疑團如同空氣中的芬芳,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卻又無法捕捉。

已經是夜裏九點多鐘,他到裏面看了看,檢查仍未結束,專家們繼續昏迷,在這裏我什麼也做不了,便告辭離開。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回頭望時,法醫檢驗所燈火通明,這些人看來是要夜戰了,不由嘆息一聲。

這個夜晚注定無法平靜。

我剛剛回到家,正要換身衣服洗澡,手機鈴聲適時響了起來。

是江闊天。

一看是他的號碼,我知道,這個夜晚又泡湯了,那些屍體和案件,一下子全盤湧進我的腦海,滿腦子都擠滿了關於這幾起案件的思考與回憶,那種香氣又開始在我意念中飄蕩。我嘆了口氣:「喂?」

「又死了人。」江闊天不囉唆,直奔主題。

「在哪裡?」我覺得死人的速度和數量都有點超越常規,越來越不對勁了。他說了一個地址,叫我趕緊過去。

「事情不對勁。」他說,口氣十分沈重。

「怎麼了?」

「你來了就知道了,看起來比我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

我放下電話,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打了個車到那裏,這才知道江闊天所說的嚴重是什麼意思。

他所說的地方是一處建築工地,位於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大約兩三千平方米的土地全被翻得露出了泥土,幾輛施工用的車停在工地上,雪白的大功率燈泡照得工地亮如白晝。當我趕到時,那裏已經圍了一兩百人,負著手圍成一大堆在議論著什麼。我分開人群擠進中心,才發現他們圍住的,是一溜小小的平房,位於建築工地外沿,是專門給臨時請來的民工等外來人員住宿的。這些平房是用木頭支架和油氈布搭建而成,微弱的光從裏面透出來。外面圍著的這些人都是住在平房內的民工,因為出了事,他們驚慌而好奇,紛紛出來看熱鬧。幾輛警車停在旁邊。我給江闊天打了個電話,他從那一排平房中的一間裏探出頭來,對我招了招手。走進那間房子,腦袋幾乎可以碰到屋頂,一股汗餿味和濃郁的芳香混雜在一起,迎面撲來。聞到這種芳香,我的心就是一跳。

這房內衛生條件極差,沒有自來水和廁所,狹小的一間斗室裏,排滿七八個床鋪,床上的被褥都極簡陋,有的甚至沒有被套和床單,黑糊糊的棉絮裸露在外,床鋪與床鋪之間的過道十分狹窄,三四個警察在裏面走動,必須側著身子一個一個順次通行。

死者躺在最裏的床上。等那些警察從過道裏退出身來,我和江闊天小心地進去,這才看清他的容貌。

屋內燈光十分昏暗,乍一看並沒有看清,只覺得那並不是一個死人,似乎他的面部仍舊含笑,甚至他的嘴裏還在發著含糊的聲音。

「他還是活的吧?」我疑惑地回頭問江闊天。

「你再仔細看看。」他抿著嘴唇,十分嚴肅。

我再靠近一點,膝蓋幾乎要碰到他的床了,仍舊是覺得他在笑,那笑容並不是凝固的,而是在不斷的、動態的微笑。這裏燈光實在太暗,大約15瓦的燈泡,懸掛在門口的橫樑上,昏慘慘一點微光,傳到這個床鋪時,已經近乎於無,只大致看得清一點輪廓。我彎下腰,想要看清江闊天所謂的「死者」的面容。

強烈的芳香直入腦門,幸好我早有預防,預先在口內含了驅除氣味的中藥,人中和太陽穴抹了味道濃烈的風油精——這都是老王塞給江闊天的,他自己也渾身裝備齊全,站在床邊,望著我。

看見老王我感到很高興,在那麼多白大褂全都倒下的時候,只有他一枝獨秀——幸虧今夜他去了另一處現場,這才避免了法醫檢驗所內那種集體昏迷的壯觀場面。

對於我的高興,老王始終保持嚴肅,這讓我感到事情很不尋常,便趕忙低頭看死者。

腰彎下去,與死者的臉貼近到一定距離,我終於看清,原來,他臉上不斷運動的,並不是活人的微笑。

那是密佈的傷口,大大小小,覆蓋在他整個面布和裸露出來的皮膚上,依稀可以看見傷口內部一片鮮紅。那些傷口正在迅速地收縮著,好似紅色的花朵在不斷萎縮。我先前以為的微笑,不過是傷口牽動死者面部肌肉造成的假像,而那些我以為是死者所發出的含糊的聲音,原來是傷口收縮的響聲——傷口收縮的聲音,好似無數泥鰍在泥裏鑽動,吧唧吧唧一陣微響。

這種情形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凝視著被傷口牽得不斷變幻表情的死者,眼見他眼角眉梢都在運動,而又分明已經死去,真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我在哪裡見過這種情形?

死者的身體上,穿著一套建築工地上陳舊的工作服,衣服已經十分破爛。我仔細查看衣服的破爛之處,卻發現那些破口很新,顯然是新弄破的,全身上百處衣服的破洞朝外翻開,每個破洞裏都有一處傷口,吧唧吧唧地收縮著,如花萎謝。有一處傷口較小,收縮到後來,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團深色的淤痕,而那淤痕也在不斷變淡、變小、最終趨於無形。

當傷口全部收縮成淤痕、淤痕全部消失,這具屍體看起來就是完好無損的,誰也不知道死者為何失去這麼多的血。

我眼睜睜看他不斷變化,半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本來以為郭德昌屍體上傷口的收縮已經十分可怕,然而現在的情形,卻比那時要可怕數倍。這種超越了尋常恐懼的刺激,反而讓我分外平靜因為我不知道要以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動作來面對這種情形,似乎什麼樣的表現都太顯平淡,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震撼,因此我只有選擇面無表情。抬眼看看江闊天和老王,他們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黃不溜秋,看不出什麼表情。從他們臉上,我彷彿看見自己。如果說屍體是恐懼的源頭,那麼他們兩人則是恐懼的表現,因為這種表現更接近我的內心,反而令我更覺可怕,只短短地看了他們一瞬,我便趕緊低下頭去,繼續看那具屍體。

我終於知道這種情形在哪裡看過了,在郭德昌死去的那個夜裏,我親眼看見他全身籠罩在無數青色的印記下,在我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些印記之前,它們又消失了。

還有北街那個孩子,他的屍體上,也有這樣逐漸消失的青色印記。

看來郭德昌和那個孩子,並不是沒有受傷,而是和這名死者一樣,傷口都消失了。

這是什麼樣的傷害?是什麼力量,在一個人全身留下這樣多的傷痕?

「沒有人聽見他的叫聲嗎?」我看著死者,喃喃道。

江闊天搖搖頭:「沒有任何人聽到他的叫聲。」

這實在太奇怪了,在這樣嚴重的傷害下,有什麼人能夠忍住不叫?何況他住的是這種集體宿舍,人口密度很大,而且隔音效果極差,不要說是大聲慘叫,只怕連低聲的悄悄話,也有被隔壁聽見的可能。

「你沒有注意到他的傷口嗎?」江闊天道。

我愕然望著他,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死者的傷口如此明顯,他為什麼這樣問?

老王走到我身邊:「你注意看,他的傷口,是怎麼弄出來的?」

他這麼說,倒提醒了我。我凝神細看死者的傷口,那些傷口現在已經縮得非常小,如果我不是來得這麼快,只怕再晚一點,就什麼也看不到了。雖然傷口已經縮小,但是仍然可以辨認出,每一處傷口的邊緣都不整齊,邊緣上那種鋸齒狀痕跡,明顯是牙齒咬過!

這個發現讓我暗暗心驚,難道這幾起案件,並非人為,而是野獸肆虐?

是什麼野獸?

我腦子裡靈光一閃,忽然回憶起不久前的那條狗,那條受傷的狗,它的傷恢復得那麼快,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而從它嘴裡飄出的那種香,和我們現在已經熟悉的這種香氣,一模一樣,實際上,我第一次聞到那種香,就是在那條狗的身上聞到的,只是後來事情太多,我將這件事忘記了。要不是看到死者身上的牙齒印,我恐怕還不會想到狗的身上。

一想到了狗,自然就會想到三石村那一百多條被集體謀殺的狗,還有北街那群流浪的動物,它們冰冷而警惕的眼神彷彿又出現在我面前,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何況,他的衣服上,被撕裂了這許多破口……我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將關於狗的設想說出來,江闊天和老王都是目光閃爍,既震驚,又興奮。

老王推了推眼鏡:「這些傷口,明顯是被什麼動物咬過,可以肯定,那種動物有鋒利的犬齒。」他這麼一說,我們全都屏住了呼吸。

莫非兇手竟然是狗?是不是就是我在那天夜裡見到的那隻狗?

這種想法讓我們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大了。風在簡易宿舍外嗚嗚吹過,外面,穿越了工地的燈光,是無窮的漆黑夜晚,在黑色深處,我彷彿看見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正望著我。

我打了個寒顫。

江闊天帶著我,去盤問住在附近的人們,老王和他的助手,繼續留在房內檢查。當我們走到門口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幽暗的燈光下,那具屍體的形狀已經辨認不清,成為床上模糊的一個黑影,然而我知道,他在變化著,即使沒有一個人看見,他仍舊會持續不斷地變化。

住在附近的都是民工,密密麻麻圍在屋外,大聲議論著發生的事情。在寒冷的風中,他們似乎都有些瑟縮,濃烈的香氣覆蓋了人群,這種香氣中的恐懼元素,加上他們中有的人已經見過屍體,對所見情形一番大肆渲染,使得人們都十分害怕,神情驚恐而迷惑,緊張地朝停放屍體的房子張望著,見我們出來,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他們朝我們靠攏,顯然是想知道怎麼回事,然而他們也是和郭德昌夫婦一樣的小人物,這樣的小人物,對警察都很畏懼,所以他們靠攏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靠近,在我們與他們之間形成一小段空白地帶。不知為什麼,就是這半尺左右的空白,讓我覺得,今夜的夜色,愈發詭異了。江闊天身穿警服,身材又高大,那些人對他的態度比對我更加恭敬,因此當他問他們話時,他們都十分老實。

死者名叫張明,是外地來的民工。事情發生的時候,簡易宿舍裡只有他一個人,其他的人都在另一間宿舍裡打牌,等到他們回來,發現張明已經死了,立即報了警。民工們知道的情況只有這麼多了,當問及他們是否看見狗時,他們笑了起來:「這附近的狗太多了,看見狗有什麼希奇的?」

「張明,」我遲疑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有沒有喝過一種紅色的……藥?」

民工們搖了搖頭:「他壯得像頭牛,哪裡用得著喝什麼藥?」

「哦?」我和江闊天對望一眼,滿懷疑惑。

許多疑問在我們心中盤旋,當老王將屍體帶回檢驗所之後,我和江闊天就近選了一家火鍋店,點了一個魚頭火鍋和兩盤香辣小龍蝦,邊吃邊談。這家火鍋店位置很好,只是還不到吃夜宵的時候,人不多,除了我們倆,就只有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在吃香辣蟹。

在一個這樣多事的夜晚,我們到此時才有了點真正的悠閒的時光。

「你怎麼看?」江闊天剝開一隻肥大的蝦,將雪白的蝦肉放進嘴裡,慢慢嚼著。

我沒有回答,也剝了一隻大蝦,細細品嚐起來。

目前屍體解剖結果未出來,無法判斷張明究竟是死於那種紅色液體還是死於那種外傷,這裡有一點非常奇怪——並不是所有發生那種變化的屍體都曾經受過外傷——一路上我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我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江闊天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其他的屍體沒有受過外傷?」

我怔住了,不知他何以有此一問。他見我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喝了一大口啤酒道:「既然屍體有這種奇特的恢復能力,那麼我們沒有見到屍體上的傷口,並不表示屍體沒有受過傷。」說完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彷彿在笑我連這也想不到。

我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學著他的樣子,連連嘲笑。

「你忘了法醫檢驗所那些屍體嗎?」我問。

這回輪到他怔住了。

法醫檢驗所那些死者,是我們親眼看著他們活著走進密封的房間裡的,那地方不要說是狗,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所以可以肯定,那些屍體絕對沒有受過任何外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江闊天原本正要吃魚,聽我這樣說,忽然失去了食慾,放下筷子:「我越來越糊塗了。」

「我也是越來越糊塗了。」我說。

眼前的案件沒有帶來新的線索,反而增加了新的疑問,我們想得頭疼,終於決定撇開這件事不談,轉換話題,江闊天談到了俞華之派到三石村去的人。那個年輕的專家到了三石村,立即就電話回來匯報情況。他匯報的情況讓俞華之和江闊天吃了一驚,而江闊天轉述那些情況時,又讓我吃了一驚。

三石村突然發生大規模的山體滑坡,等年輕的專家到了那裡時,整村的人都被埋在了泥土之下,在他打電話的時候,歧縣消防隊和武警隊的官兵正在努力挖開山泥,想從泥土下救出一兩個活人。

「救出人沒有?」聽到這消息,我被一口辣椒水嗆得連連咳嗽。

江闊天搖搖頭。

據說那山泥堆得非常之厚,到現在還只挖出一小部分,不要說活人,連屍體也沒有找到一具。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山體滑坡早有預兆,附近村裡的人依據多年的經驗,早看出那座山並不穩當,山上的樹木均被三石村的人採伐一空來做棺材,加上夜裡驟然而臨的暴雨,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座山,偏偏三石村的人不知道是為什麼,都朝那座山下集中,彷彿是中了邪一般。有目擊者遠遠地看見,拚命大聲阻止,他們卻彷彿沒聽見一般,用其他村裡人的話說,純粹是找死。

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百感交集,同時,一點疑惑在心中打旋,越轉越大:「怎麼會這麼巧?」

「你的反應跟我們一樣,」江闊天道,「我們也覺得奇怪,實在太巧了。可是現在也沒有心思管那麼多了,眼前的事就亂成了一堆,三石村的事,就暫且等挖開了泥土再說吧。」

也只有這樣了,我又嘆了一口氣:「你準備從什麼地方著手?」

「明天先找到梁波和那個女孩子再說,至於那些喝了紅色液體的人,只有跟俞教授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說服領導公開了。」他無奈地道。

「嗯,」我點點頭,「畢竟他是專家,他說的話或許有些份量。」「那你明天又準備做什麼?」他問我。

「我嘛?」我笑了笑,「既然喝了這種紅色液體的人一定會死,我想查查南城的死亡記錄,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你指望發現什麼?」他愕然不知所以。

「我只是想看看,這種紅色液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失的,」我喝了一口酒,「也許有些死者是我們至今都未發現的。」

「希望你能有所發現。」他點頭贊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也飲乾了杯中的酒,酒入腹中,驟然升騰起一股熱氣,驅散了嚴冬的寒意。

正回味間,江闊天望著空空的碟子,皺著眉頭道:「你趁我說話,居然偷偷把龍蝦吃光了?」

我笑了起來,招呼夜市老闆,又上了兩盤紅色的小龍蝦。

夜色越深越冷,店裡的人漸漸多了,喧囂四起,好一派生機,誰也沒有想到,歡樂與燈光背後,死亡的陰影將要覆蓋整座城市。


二十四、狂野之夜


我們在店裡一直坐到凌晨三點多鐘,火鍋店的老闆趴在火爐邊睡著了,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我們卻依然毫無睡意。如果不是那條狗經過的話,我們或許會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

那條狗出現之前,我們聊天的內容早已脫離眼前的案件,回到了我們中學時代,江闊天略微喝多了一點,整個人變得很興奮,大聲訴說著他當年在籃球隊的輝煌戰績。我喝得也不少,但是因為沒有類似的輝煌,便只得猛力吹噓自己在校刊上發表了多少篇文章,兩個人各說各的,誰也不聽對方說話。辛辣的火鍋和小龍蝦香氣凝固在我們中間。

正說得激烈,江闊天忽然停了下來。在這個不大的火鍋店裡,本來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說話,現在他一停,驀然安靜了許多。這種安靜讓我怔了怔,也停下來,正要問他怎麼不說了,鼻間忽然嗅到一縷幽香。這絲香隨著從店外吹來的風淡淡地漂過來,彷彿一根針剎那間刺中了我,將我從那種興奮狀態中刺醒了。

我緊張地站了起來。

「你也聞到了?」江闊天也站了起來。

我點點頭。我們一人喝了一杯涼水使發熱的頭降降溫,便一起走了出去。

門外是空寂無人的街道,路燈幽幽的亮著,那隻狗就在路燈下緩慢地行走。那是一隻非常壯碩的狗,即使隔著馬路,也可以看見它那油亮的毛髮在路燈下閃爍。

風從馬路對面吹來,撥弄著那狗的長毛,一絲一縷的幽香源源不絕而來,雖然不甚濃郁,卻帶著我們所熟悉的恐懼和憤怒。

那隻狗走得很慢,看它行走的姿態,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般,腳步虛浮,踉蹌著走著之字形,有好幾次幾乎摔倒。我們大聲呼喝一聲,它卻毫無反映,頭和尾巴都垂得很低,直到我們走到它跟前,它也沒有抬起頭來望我們一眼。

到了跟前,那香氣越發濃烈,我們跟著那狗的步伐,想要探個究竟。這顯然是條流浪狗,而且似乎流浪的時間不長,那身長毛雖然骯髒,卻依舊油亮,尚未打結。

跟著它無聲地走了一小會,江闊天小心地在它面前蹲下身子,那狗恍然不覺眼前有障礙,依舊埋頭朝前走,直撞到江闊天的腿上,這才停了下來。

我們等了幾秒鐘,那狗卻始終停在那裡,頭垂在江闊天的腳上,彷彿是睡著了。

這情形透著幾分詭異,讓我們不由感到心寒。江闊天看我一眼,小心地伸出手,將狗的頭托起來。這一來,狗的眼睛和面部便正朝著江闊天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狗伸出的舌頭裡,有一縷鮮紅的血絲,香氣正是從那上面飄出。這讓我們心頭一震,而更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那狗的眼睛半張半合,全無神采,彷彿失去了知覺。

「這讓你想起什麼沒有?」他看了許久,忽然低聲問我。

我點點頭。

這種情形,讓我想起了那些專家們,他們從實驗裡出來之後,也是這樣恍惚的神情,彷彿失去了知覺,卻又不斷地朝前走,直到遇到障礙才停下來。

為什麼這狗和那些專家們會有同樣的表現?

我們兩個人蹲在狗的面前沉思著。在沉思的時候,那狗的嘴始終張開著,香氣源源不絕地飄出來。在這樣的夜晚,面對一隻失去知覺的狗嘴,不知為何總讓人感到背上生寒。我們刻意將目光移開,不去看它嘴裡那道可疑的血絲。

「你說,這附近會不會也有屍體出現?」江闊天遲疑片刻道。


他這話先是讓我愣了愣,繼而很快反應過來——的確,在那些專家們出現這種情況時,正是實驗室裏的人大批死亡的時候。何況根據以往的經驗,每當香氣出現,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現在看這狗的情形,說不定附近真的有一具那樣的屍體。

那狗是從我們前方走來的,看這狗行走的速度,估計不會很遠。只是有一個麻煩,如果我們離開這裏去前頭查看,這隻狗怎麼辦?

這隻狗顯然是一條很好的線索,將它扔在這裏當然是不行的,但是若要帶著它走,這樣龐大的體積,又實在吃力。

幸好那間火鍋店尚未關門,店主見我們出來,正打著哈欠收拾,準備打烊。我們原本預備抬著這狗回到店裏去,不料江闊天才一起身,那狗竟然又行走起來。我們恍然大悟——那些專家們也是如此,一旦障礙消除,又會繼續朝前走。這倒省了我們不少力氣,只需隨時用手調整狗的方向,彷彿趕屍一般將狗趕到店內。店主雖然萬分不樂意,但是江闊天掏出了證件,他也就只得答應了。

將狗安置好之後,我們趕緊邁開大步朝前走去。

越朝前走,香氣越濃,我們追隨著那香氣跟到一條漆黑的小巷內,眼前驟然一黑——小巷內沒有路燈。

一陣沈重的呼吸聲從前方傳來。

江闊天掏出打火機,一點微光在黑暗中也很明亮,照見前面相當一段距離——什麼也沒有,只有沈重的呼吸,仍舊從打火機的光照不到的更前方傳來。我們小心地朝前移動,走了大約20多米,從右側傳來一線微光。原來這小巷右邊有一條岔道,僅僅二尺來寬,一盞殘舊的路燈照著,滿地泥濘。

就在這岔道不遠處,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另一個人蹲在他身旁。見到蹲著的那個人,我心頭一驚,急忙對江闊天做個手勢,示意他熄滅了打火機,悄悄靠過去。

蹲著的那個人,身量矮小單薄,一頭長髮中籠著一張雪白的容顏,雖然低著頭,但是依舊可以認得出,這人正是我白天在北街見到的那紅衣女孩。在燈光下,她的紅衣越發刺目,風吹得衣角飛起,竟然讓我產生錯覺,以為是血在飛灑。她低頭蹲在那躺著的人身旁,一隻手伸在那人臉上,似乎在撫摩著,除了紛飛的頭髮和衣服,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凝然不動,顯然是沒有看見我們。

我們將腳步儘量放輕,慢慢靠近,風打著迴旋尖叫著,附近什麼地方傳來狗的叫聲,那女孩卻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微弱的路燈光很好的掩飾了我們,直到我們走到離那女孩只有兩米遠的地方,那女孩才驚覺地抬起頭來,一張慘白的容顏完全暴露在燈光下,而下巴上依舊是鮮紅一片,一滴滴黏稠的血正從那裏朝下滴落。這副畫面透著幾許陰森,我和江闊天同時打了個寒戰,一絲莫名的詭異感覺爬上了脊背。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她已經嚇得朝後一坐,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表情瞬間被恐懼所扭曲,一雙漆黑的眸子幾乎要突出眼眶,定定地望著我們,紅色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

又是這樣!

白天的時候,她乍一看見我,也是這般恐懼,這女孩如此容易受驚,讓我有些懷疑,她的精神是否有什麼毛病。

直到那女孩在幾秒鐘後突然尖聲慘叫起來,我們才猛然清醒過來,同時朝她撲過去。

事後我們回憶起那時的舉動,誰也說不清楚當時朝她撲過去是為了什麼,似乎是為了阻止她叫喊,又似乎是為了防止她逃跑,也或許,更多的是出於本能。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當我們撲過去時,那女孩並沒有任何其他反應,只是持續尖叫著,既不躲閃也不逃走,在一瞬間便被我們兩條大漢抓住了。

女孩尖聳的肩胛骨還不夠我手掌一握,在這短暫的接觸中,我感到她的身體絲毫沒有暖意,似乎比我的手還要冰涼。我還來不及對此作出任何反應,只聽見四面八方傳來憤怒的犬吠,黑暗中閃爍著無數螢火般的亮點——那是狗的眼睛——狗們從黑色的空氣中躍出,瞬間便到了我們跟前,五六條碩大的狗撲在我們身上,嘴裏發出威脅的怒吼聲。我和江闊天被撲倒在地上,幾張狗嘴噴著熱氣和腥味湊到我的臉上,我清楚地感覺到它們尖利的牙齒抵著我的咽喉,幾滴口水從狗嘴裏落下,沾在我的眼睛上,眼前一片模糊。我奮力掙扎,但是那幾條狗力氣奇大,從狗腿的縫隙裏望去,江闊天也在狼狽地掙扎著,他的一條衣袖正被一隻狗牢牢咬住,朝外撕扯著。

難道我們今夜要成為狗嘴裏的食物?

我想起不久前見到的張明的屍體,他身體上那些明顯的撕咬痕跡,如今看來,顯然是出自狗的牙齒。在這種危急時刻我居然還有閒心考慮案情,連我自己也忍不住佩服自己了。

那些狗正要進一步行動,卻聽見那女孩又發出一聲尖叫,這聲叫喚比先前的叫聲更大了數倍,刺得我耳膜幾乎要破裂。與前次無意義的喊叫不同,我聽得分明,這女孩叫的是人類的語言——「不要!」

狗似乎聽從了她的話,悻悻地收回了牙齒,卻還是不肯放開我們,喉嚨深處發出呼呼的聲音,朝我們不斷齜牙。我們躺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那女孩望了我們幾眼,抖抖地站起身,後退幾步,忽然一個轉身,飛快地跑了。那幾條狗見她跑遠,仰天長嘯幾聲,放開我們,也跟在她身後跑去。

在那女孩身後的地面上,星星點點灑落著紅色的血,那是那女孩下巴上的血,難道她的傷口還沒有好嗎?我們站起身來,望著她跑走的方向,那裏一片黑暗,只聽見一陣腳步聲逐漸遠去,伴隨著狗的叫聲。

我們不敢去追,只在原地悵然地望了許久。

「你看!」江闊天突然指著地面叫我看。

「看什麼?」我迷惑不解。

「血!」

我隨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正逐漸變淡,漸漸地便消失了,很快,那些紅色的血點在我們的注視下,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蒸發了?」江闊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   ***   ***   ***   ***


我沒有說話。這些迅速消失的血,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從實驗室帶回來的那個紅色小瓶。原本裏面裝著大半瓶紅色液體,但是當我在法醫檢驗所裏將它掏出來時,卻什麼也沒有,連一點液體的殘跡也沒有。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是現在看了眼前發生的事情,突然豁然開朗。

見我不斷點頭,江闊天連連推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是的。」我說,「你還記得我從實驗室帶回來的那個棕色小瓶嗎?」

「記得。」他說完皺了皺眉頭,笑了起來,「我明白了。」

「哦?」

「你當時說瓶中裝滿了紅色液體,但是拿出來時卻什麼也沒有,現在看來,那裏面的確曾經裝過紅色的液體,只不過因為你破壞了瓶口的密封,所以那些液體都揮發了——就像這些血一樣——或者可以說,眼前這些紅色的點,根本就不是血,而是那種紅色液體。」

「哦?」我有些驚訝,雖然我想到了液體揮發一節,卻沒有想到,連那小女孩下巴上的血,也並不是血,他這麼一說,我再一回想,果然有道理。

「糟糕!」想明白了之後,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高聲叫了起來。

「什麼?」被我的神情所感染,江闊天也緊張起來。

「那種紅色液體沾在那小女孩的下巴上,是不是表示,她已經喝下了那種液體?」

「啊?有可能。」他剛剛回答完,也立即驀然變色,「糟糕!」

我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既然有大量的事實可以證明,喝了那種紅色液體的人必然會死,那麼這小女孩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

回想起那小女孩種種反常的表現,以及她與狗的親密關係,似乎都不是平常人類的正常表現,莫非,這些表現,都是因為喝了那種紅色液體?

那究竟是什麼液體?

我們感到十分懊悔,難得在這裏遇見她,竟然又讓她跑掉了。不過剛才那種情形,一大群狗為她護駕,想留住她也是不可能的。

「算了。」江闊天拍拍我的肩膀,「我明天叫人繼續找她。」說完他轉身便準備走,我也跟著轉身。

這一轉身,望見身邊地上,這才想起,還有一個人一直躺在這裏。

由於一開始便將目光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我和江闊天兩人,誰都沒有留意那躺著的人。而他也就一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加上那種僵直的姿態,我和江闊天已經猜到,這人多半是死了。

他是側著躺在地面上的,頭僵直地垂在地面上,身體上綻裂開的一道道傷口正在迅速收縮消失,如同先前所見張明身體上的傷口一般。實際上我們早就應該發現他的情況,因為他的衣服也和張明一樣,被撕裂得十分厲害。

如果說對張明的死因我們還持有懷疑,那麼這個人的死狀,加上先前出現在這裏的那些兇惡的大狗,已經毫無疑問地說明了一件事——張明,以及面前這個人,即使他們不是死於狗,至少他們身體上的傷痕是狗造成的。

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如果這些傷痕是狗的牙齒造成的,那麼這些狗,究竟咬的是活人,還是死人?換言之,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明確,這些人是在狗咬之前就死亡,還是在狗咬之後。確定這一點相當重要。

我們打電話叫了警察前來,隨後便守在屍體旁,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們才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我們的城市是如此的不平靜,悲劇隨處發生著,而人們一無所知。

許多年後,當那些特異的香氣飄散殆盡,一點殘香也不留存,關於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卻還如同刀削斧刻般留在這座城市的印象裏,留在人們的街談巷議中。

這是2004年12月13日的夜晚,我們在淩晨3點發現了一隻狗,一個紅衣女孩,一具屍體。

在我們所不知道的角落,那些無人發現的地方,我們所看見的事情早已悄悄上演。

第二天,全城的大小媒體都報導了這起案件,那些人的死、那種奇特的芳香、以及屍體上消失了傷口,都被記者們渲染得神秘而離奇,人們爭相閱讀相關報紙,議論紛紛。

大清早起來,我先到樓下買了份報紙,報紙上對這些事當然是極盡渲染之能事,並且末尾有一句「本案發展情況,本報將追蹤報導。」

「東方,你看了報紙了吧?今天早晨的電視新聞也報導了,太神奇了。」賣油餅的老伯興奮地對我說。

「發生這種事,你不怕嗎?」我問。

他搖搖頭:「我怕什麼?這種事情哪天不發生幾出?我看哪,就是那些報紙在瞎編。」

他這麼說我倒放心了,看來這件事雖然曝光,卻還不至於引起太大恐慌,市民恐怕都以為這只是又一個噱頭——在這個廣告橫溢的年代,有幾件事經媒體之口還能保持本來面目呢?我又問了幾個路人,他們對此事也只是感到好奇,卻並不驚慌,城市角落裏死了一個小人物,絲毫不會影響到其他人的情緒,只是茶餘飯後增添了談資,為平靜中注入了波瀾,而生活本身並不會改變,仍舊是這樣正常地運行著。江闊天他們對前幾起案子封鎖消息,倒似乎有點杞人憂天了——舞臺正面的人們,哪天沒有一些驚天的消息抖落出來?人們的神經已經被那些新聞鍛煉得堅強無比,小小的一縷香氣,一具屍體,一個活人的死亡,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在我前往法醫檢驗所的路上,不斷聽到人們對這件事的談論,大多帶著神秘而有趣的表情,彷彿那些死亡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我不由頗為感慨:難道我們的生活真的已經如此枯燥,需要用死亡來引發一些新奇?


二十五、狗


法醫檢驗所一向冷清,今天早晨更是冷清到極點,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人彷彿都平空消失了。我打電話給老王,電話關機,再打給江闊天,他叫我到公安局去。我只得又再次跑到公安局,局裏的人也彷彿少了很多,大部分辦公室都空著。

江闊天徹夜未眠,當我看見他時,他的眼圈周圍籠罩著一團明顯的青色,神態看起來極度疲倦——自從發生這些案件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了。

「昨夜一夜沒睡?」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接過去狠狠吸了兩口,嘆了口氣,點點頭。

「發現什麼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來得及發現什麼。」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很快解釋道:「昨夜就忙著收屍了。」

「哦?」

他遞給我一張紙,什麼也沒說,只是自顧自地吸煙,煙霧籠罩中,那紙上的文字讓我深深震撼了。

我原本以為昨夜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沒想到那只不過是一個零頭。媒體只是發現了張明的死就已經如此興奮,倘若眼前這張紙上是內容被曝光,那會是什麼後果?我不敢想像——這樣嚴重的事情,想不曝光恐怕很難。

那是一張普通的辦公用紙,卻承載了如此重的份量,讓我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紙上是一些簡單的文字,我一邊看,江闊天一邊給我解釋。

文字的第一行是一串數位和一個名字:2004年12月14日淩晨4點,韓華。

2004年12月14日淩晨,這個時間是法醫事後推斷出來的,在這個時間,南街一條小巷裏,一名叫韓華的普通市民正在走著。4點鐘已經很晚,韓華是剛剛下了夜班朝家裏趕,每次回家總要經過這麼一條小巷,兩邊都是高牆,並不住人,一路蜿蜒進去,高牆的盡頭就是他們廠區的居民小區。韓華如同往常一樣走著,路燈也如同往常一樣亮著,根據後來現場的情況,韓華事先沒有得到任何警告就被撲倒在地上,而他倒下去之後,便再也沒有機會起來——他幾乎就是以倒下去的姿態死去的,地面上沒有留下掙扎的痕跡。

他們在韓華死去的現場發現了許多狗毛和狗的腳印,一陣濃烈的香氣在附近氤氳飄蕩。

第二行也是一行數位:2004年12月14日淩晨4點10分,身份不詳。

也是在這早晨的4點10分,東街的人都已經入睡,只有一戶窗戶還亮著燈。那是一個挑燈夜戰的高三學生,他已經習慣在這樣的深夜繼續學習。當他學習累了的時候,就站起來伸一伸懶腰,望一望窗外的風景。通常他在窗外只看見黑糊糊的一團,模糊的路燈只能照見小片的路面,路面上在這個時候通常已經空無一人。然而這個夜晚畢竟和平常不同,當他站起身來習慣性的伸著懶腰時,他看見一個人倉皇跑過來。從他住的7樓朝下看去,那個人顯得非常矮小,那人不斷回頭看,彷彿在逃避著什麼東西的追捕,這學生困惑地朝那人身後看去,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笑了笑正要繼續學習,忽然玻璃窗一震,雖然窗戶是緊閉的,他還是聽到了一陣怒吼聲。

那是狗的怒吼聲。

事後詢問的時候,附近的人們都承認,他們在睡夢中曾經聽到過狗叫。但是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以為只不過是野狗過路而已。

只有那個學生看見了全部過程。

他先是看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從地面上延伸過來,將那一小片被路燈照亮的地面染得漆黑,那些黑色的影子在地上蠕動著,彷彿千軍萬馬。緊接著,影子的主人出現了。

狗!

一大群狗,據那學生的回憶,大約有二三十條狗,在路燈下呼嘯穿行,朝那個倉皇逃竄的人猛撲過去。學生從來不知道狗會這樣的兇猛,在他的印象中,城市裏的狗,無論是流浪狗還是寵物狗,對人都有著天然的好感,在人面前通常都十分溫順,像這樣憤怒的一群驟然出現,令他當時昏昏欲睡的頭腦驀然清醒了。他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是饒有興味地繼續觀看著。

接下來的一幕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群狗彷彿黑色的潮水朝那個人撲過去,在狗的軀體將那人覆蓋前的一個瞬間,他看見那人絕望地回眸,慘白的臉在一瞬間朝上仰起,正好對著這學生。學生看見那人驚恐扭曲的面孔在慘澹的路燈下一閃,便被狗的身體所掩蓋——狗們將人壓在了身體下,起初幾秒鐘,從樓上可以看見那人的四肢劇烈掙扎抖動,但是只過了短暫的一個瞬間,那人便再也沒有了動靜。

窗戶的震動也停止了,再沒有任何叫聲,連狗也彷彿變得很安靜。

學生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預感到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情,頭腦頓時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付,只是呆立在窗戶前,睜大眼睛望著那一群狗。

大約過了3分鐘,狗們從聚集的地方散開,一個個彷彿喝醉了酒一般,踉蹌著離開,而那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莫非他是死了?這個想法讓學生很害怕,也驟然讓他清醒過來,他趕緊打開窗戶,寒風在一瞬間湧了進來,他嗅到一陣濃烈得幾乎讓他窒息的香氣。

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家人發現他時,他倒在開著的窗前,昏迷了過去,身體沒有什麼大礙。而街上的那個人,早已經成為一具屍體,被送到了公安局。

看到這裏,我忽然想起昨夜那條精神恍惚的狗,我們都把它忘了。

「那隻狗怎麼樣了?」我問。

江闊天一臉茫然,直到我提示了他,他才記起那隻狗的事,連忙叫人打電話問火鍋店老闆,卻被告知,今天早晨時,那隻狗已經不見了。

我們又丟失了一條線索。


***   ***   ***   ***   ***


我低頭繼續看資料,眼光移到第三行:2004年12月14日淩晨4點15分,李想。

在這個時候,西街一戶人家忽然聽到敲門聲。開門的是女主人,她睡眼朦朧地朝貓眼裏看了看,門外什麼人也沒有。她問了句是誰,沒有人回答,只有一陣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敲門聲傳來,當她叫來丈夫——也就是李想——兩人一道打開門之後,數十條龐然大狗瘋狂地衝進房間,她在一瞬間被一種奇特的香氣所淹沒……當她再次恢復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狗不見了,丈夫的屍體躺在她身邊的地板上,滿屋子的芳香久久不散……

第四行、第五行、第六行乃至第三十七行,這樣簡單的數位和名字彷彿螞蟻般整齊地排列著,冰冷無情,而每當我看到一行,江闊天便在一旁告訴我一個慘烈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無一例外是死於狗嘴中,這樣的故事在2004年12月14日的淩晨到處上演,整個城市的狗彷彿都瘋狂了,它們趁人們熟睡,一個個追尋著那些落單的人們,甚至敲開人們的房門,人們來不及做任何防備,便在狗的牙齒下成為亡魂。當人們在清晨發現那些屍體時,狗的齒痕已經消失了,只留下飄散不開的濃香,彷彿一種恐懼的警告,籠罩在南城上空。在那些死者中,有相當一部分人的身份不詳——夜晚太短,江闊天他們幾乎傾巢出動,也只來得及在天亮之前收拾好現場,關於死者的其他情況,都來不及作更多的調查。

37行文字,37名死者,加上昨夜之前我們已經知道的那些死者,一共64名死者。

一個夜晚就死了64人,這是一個足以讓整個南城沸騰的數位!

看完這些東西,用了一個多小時,看完以後,我額頭上的冷汗已經滴了滿地,抬頭看看江闊天,他神色嚴峻地看著我。我們一起朝牆外看去,法醫檢驗所的青色高牆之外,是一片瓦藍的天空,空中橫斜著幾枝黑色的樹枝,在這瓦藍的天空之外,是我們的南城。

「現在,媒體大概已經知道了。」我喃喃地道。

「是的,」他的笑容非常疲倦,「媒體不用擔心,你也知道,媒體一向是很容易控制的,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件,沒有誰敢承擔責任——但是人的嘴是封不住的。」

「是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件事情還沒有完,」他說著又遞給我另一張紙,「這是那幾個已經知道身份的死者的調查。」不等我細看,他又道:「不用看了,經過初步調查,有10名死者是屬於南城海天娛樂城的員工。」

海天娛樂城?

這個名字讓我暗暗心驚。

每個城市都會有一些那樣的地方,表面上看是做正當生意,實際上卻白道黑道通吃,在南城,每個人都知道海天娛樂城的黑色背景,只是因為其勢力龐大,加上在政府部門內有著盤根錯節的厲害關係,誰也奈何不了他們。所謂海天娛樂城的員工,實際上也就是黑社會的成員。這件事牽涉到海天娛樂城,彷彿是更加複雜了。我感到一個黑色的漩渦,正在南城上空盤旋,窗外風起,山雨欲來了嗎?

「接下來怎麼辦?」我問。

他搖搖頭:「頭頭們都開會去了,專家們也開會去了,所有的調查和研究都暫時停頓,一切都要聽從下一步指示。」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了?」我心頭一片茫然。這件事情發展得如此迅猛,是我始料不及的,案件太過龐大,就不僅僅是公安部門的問題,而成為整個政府部門、乃至整個社會的問題。無論如何,南城,一場動盪是在所難免了。

「我什麼也不能做了,也不能叫你做什麼了。」江闊天低著頭道。

我心中一動,立即抬頭看他,他卻不看我。

「我知道了。」我說。江闊天公職在身,當然要服從命令,而我則是社會閒人,只要在法律允許範圍內,想做什麼都可以做。

我能做什麼呢?

我心頭感到十分茫然,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所可以控制的範圍,我真的還能做什麼嗎?

見我神色猶疑不定,江闊天推了推我:「你不想知道那些專家如何解釋昨天的事嗎?」

一句話點醒了我——的確,那些專家昨天的怪異表現,不知他們會作何解釋?

江闊天笑了笑,將事情簡略告訴了我。

那些專家和法醫們早已從前夜的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他們完全不清楚當時在那幾個密封的實驗室裏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江闊天將發生的一切告訴他們時,他們明顯地吃了一驚。也許是長年的法醫生涯形成的習慣,他們在吃驚之後,立即迅速地回復了冷靜,很快投入了調查和研究中——那時候上級還沒有下達停止調查的命令,當我趕到那裏時,他們的結果也已經出來了。

研究的結果和以前一樣,屍體發生了基因突變,死亡原因仍舊不清楚。但是在這次對屍體的解剖中,有一個新的情況。每一具屍體的解剖表明,死者生前曾經食用少量的動物血液,由於消化液的作用,那種血液究竟屬於什麼動物,已經無從分辨。與此對照的是,這18名死者,與他們的7名先一步死去的親人,腹內都有這種血液的痕跡。這個情況令他們感到很奇怪,同時也產生一種預感——這種情況絕對不是偶然的巧合,或許正是整件事情的關鍵。

與此同時,另外一部分專家對北街實驗室那些紅色液體的化驗結果也已經出來了,結果顯示,那些紅色液體是一種動物的血液,看起來很像人血,但是成分略有變化,或者說,更像是某種靈長類動物的腺體分泌物。

將屍體解剖的結果與對紅色液體的化驗結合起來,正好驗證了我們先前的設想:所有的死者都曾經服食那種紅色液體,而那看起來正好是致命的根源。

而我們在實驗室發現的那種以為是蝸牛的小東西,經過仔細檢查,發現是從死者手腕上剔下的一小塊肉。是專家們為了測試而剔下來的,沒想到短短的時間裏它會發生那樣大的變化,竟然讓人無法辨認出來。

「死亡的原因弄清楚了嗎?」我問。

江闊天搖搖頭:「他們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不明白死者的衣服為何會發生那樣大程度的破損。」

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所有的專家們在醒來後不久,全部都出現了腹瀉的症狀,大便呈黑色稀糖狀,竟然彷彿是便血。

「他們怎麼看這些狗咬人的事件?」我問。


***   ***   ***   ***   ***


江闊天苦笑一聲:「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發表任何看法,就被塞上車開會去了,不過,」他略一沈吟,「俞教授的表情非常古怪,尤其是知道狗的事情之後,他的表情更加古怪了,彷彿在害怕什麼,甚至連冷汗都冒了出來。」

「哦?」我陷入了沈思。

俞華之想到了什麼?是什麼讓他突然如此害怕?莫非,他所想的和我想的是一回事?但是怎麼可能呢?我依舊無法接受那種想法,那種想法,實在太過怪力亂神。

「你想到了什麼?」江闊天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暫時不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驗證我的想法,還需要一點時間。

「死者的資料還有嗎?」我問他,要驗證我的想法是否正確,資料能給予很大幫助。

「沒有了,所有與案件有關的資料,都被帶到會議室去了,」江闊天道,「這幾張紙是我偷偷給你留下來的,你自己想辦法吧。」說完他便起身,我這才發現他的腳步有些蹣跚,右腿似乎受了傷。

「你受傷了?」

「一點小傷,要不是受了這點傷,我現在也在開會。」他挽起褲腿給我看腳上的一圈繃帶,「被狗咬的。」也算他倒楣,早晨出去收屍時,正好看到一隻狗在追咬一個少年,他跑過去幫忙,卻不料被那狗狠咬了一口。

「打了疫苗沒有?」

「沒空。」他說著戴好帽子,將外衣扣好,「我去開會去了,去遲了領導要罵了,你再想想辦法,我們保持聯繫。」

「等等,」我叫住他,「那個被狗追咬的少年是誰?」

「不知道。」他已經走了出去。

我在他的辦公室裏呆坐了一會,被我自己剛才的想法弄得心煩意亂,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之間,似乎什麼也做不了,千頭萬緒,無從查起。想了想,既然已經在公安局內,便依照前一夜的計劃,去調查死亡記錄。也許那裏真的會告訴我一些事情。

檔案科的人我都認識,我藉口寫文章需要死亡資料,沒有遇到什麼阻礙,便調出了近幾個月的死亡記錄看。記錄在電腦裏一條條地晃過,我驚訝地發現,原來就在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裏,每天都有這麼多人死亡。

當死亡與自己無關時,誰也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這麼多張陌生的面孔一張張在眼前閃過,也許我們曾經在路邊擦肩而過,只是當時我們互不相識。

現在呢?現在我依舊不相識這些死者,重點不是他們是誰,而是他們是怎麼死的。

疾病、事故、兇殺,人要死實在是太容易了,我一邊看一邊搖頭嘆息。

將所有的記錄都翻完,大約花了兩個多小時,沒有發現異常之處,這種特殊的死亡事件,在郭德昌之前,似乎並未出現——至少是沒有記錄在案。

看來我是白來一趟了。

我伸了伸懶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不免有些不甘。坐在電腦前發了一陣呆,將那些記錄無目的地在螢幕上飛快翻動,這樣看了一小會兒,定了定神,用公安局的查詢系統進行單項組合,希望能夠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這種排列組合幾乎花了我一上午的時間,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錯了——我要調查的是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案件,調查全城的死者有什麼含義呢?那些單項組合幾乎沒有規律可循,死者的死因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看來這種奇特的死亡,的確是從我們發現的時候才開始的。

雖然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我仍舊繼續查下去——畢竟只剩幾項未曾調查,就此放棄未免可惜。

一直調查到最後一項,仍舊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不由長嘆一聲,盯著螢幕發呆。

最後一項其實根本不能算是線索,甚至與死者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醫生開的死亡證明而已。醫生這個職業第一次讓我重新審視起來——在人們活著的時候,醫生救死扶傷,可是一旦死亡來臨,醫生就成為宣告死亡的權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醫生也就成為死神——我為自己這個想法暗自好笑,這種念頭萬萬不可讓貂兒知道,否則……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想到貂兒,我就不免想到,自從三石村回來後,我們還沒有正兒八經的約會過,這實在是有些遺憾,只怪那些人死得太密集了,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

我的目光又落回螢屏上,一邊想著貂兒,一邊朝下翻著記錄,直到翻到最後一行,所有的記錄都查完。似乎仍舊沒有發現什麼。

然而我心裏有一種隱約的不安。

我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東西,但是將記錄重新再翻一遍時,又什麼也沒有發現——但那種感覺依然存在,彷彿一線蜘蛛絲,偶爾在視線裏閃爍,當我認真去找時,卻又找不到了。

正不知所以,一名平時打過交道的警察過來,看了看螢幕,笑道:「你沒事盯著死亡證明書看什麼?」

他在說什麼?

我看看螢幕,果然,滿螢幕都是死亡證明書的記錄。原來我剛才翻查記錄的最後一項便是這項記錄,翻了好幾回,居然忘記查其他專案,來來去去也只是這個而已,怪不得什麼也沒有發現。我暗自嘲笑自己,正要謝謝他提醒,卻驀然一呆,望著他呆呆出神。他見我出起神來,又是一笑,便悄悄離開了。

我總算知道是什麼讓我覺得不安。

螢幕上的死亡證明書,是直接掃瞄進去的,落款處不僅僅有醫生的簽名,還有相關醫院的公章。一應文字的資料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有這公章,因為原本就蓋得不是十分清楚完整,我並不曾十分留意。剛才那一番亂翻,因為我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公章上所以看起來有些模糊。

現在正是這些公章引起了我的疑惑,我有一種感覺,在這公章之中隱藏這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我無法說出那究竟是什麼。

重新再翻閱那些記錄,將注意力集中在公章之上,仍舊是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處,這些公章的大小、字體和內容雖然各有不同,但並無異常的地方,不足以讓我產生疑惑。可是我心中那團揮之不去的疑慮,卻反而越加清晰。

我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這些公章有問題。


***   ***   ***   ***   ***


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呢?

我將所有的公章都調出來,一一列印,拿在手裏反覆觀察分辨。又叫來其他警察同時看,幾個人看了許久,依照各種元素進行分類,依舊是發現不了什麼。大家便都各自散開了。只剩我獨自一人,面對桌上列印出來的文件,搔了搔頭。

公章之中,到底有什麼是我沒有看到的呢?

也許只有在醫院工作的人才能發現其中的奧秘,每個行業都有其行業規則。要找到醫院的人,並不困難,至少有貂兒。

貂兒的手機鈴聲是一串不知從那裏錄下來的嬰兒哭聲,剛開始聽的時候令人忍俊不禁,聽久了卻不免有些心焦。

當手機裏的嬰兒肝腸寸斷地哭了大約半分鐘後,貂兒才接通了電話。

「喂?」她聲音很低,似乎有些沙啞,讓我聽出了一絲異樣。

「妳怎麼了?」我問。

「沒事,」她說,「有什麼事嗎?」

「妳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試探著問。

「沒事。」她仍舊堅持。

我沈默了。

自從我從三石村回來,我就感到貂兒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這種微妙的變化很難描述,但是我知道,變化就在那裏,我探觸不到這女孩的心了。

她曾經僅僅用聲音就給我傳遞了一種溫暖,但是現在,這種溫暖沒有了,我們之間阻隔著一些堅硬的東西,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貂兒,妳最近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咬了咬牙,還是說了出來,「自從前天以來,妳就……」

「不是!」她的聲音驀然高起來,打斷了我的話,這又是一個反常的地方,以前無論我說什麼,她都會耐心地聽完。

貂兒到底是怎麼了?

「東方,你別多想,真的沒什麼,」她覺察到我的疑惑,有點慌亂地道,「我……」她遲疑一下,忽然嘆了口氣。

「為什麼嘆氣?」我問。

「東方,我想問你……」她說這話的語氣,依稀恢復了往日的嬌柔,我幾乎可以透過這句話,看到她淡淡蹙起的眉峰,和那種天真幼稚的神情,這讓我的心溫柔地動起來。

「妳要問什麼?丫頭?」

「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須揭露真相?」

這個問題讓我躊躇起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實在過於複雜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問?」我問她。

她沒有說話。我又等了一陣,她依舊沒有說話,只聽見從她那邊穿來汽車的鳴笛聲和一聲悠長的鐘鳴,我下意識地看看時間——已經是中午12點整。

「算了,等妳想說再告訴我吧,」我退了一步,將話題轉移到眼前的事情上來,「我也要問妳一件事。」

「什麼?」她的嗓音透出不自覺的緊張,這又讓我心裏一緊。我假裝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繼續提我的問題:「妳知不知道醫院的公章,有什麼特別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她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我正在查一個案子。」

「哦?讓我想想。」她的語氣漸漸輕快活潑起來,「公章啊,我們醫院的公章,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對了,我們醫院的公章,好像有一個字的筆畫有點古怪……」

「是嗎?哪個字?」我一邊問一邊在那堆文件中找啟德醫院的公章,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

「我現在不在醫院,等我回醫院找到了再告訴你。」她剛說完這句話,手機的信號便混亂起來,話筒內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什麼也聽不清楚。我「喂喂」地叫了好幾聲,信號依舊不通,便只得掛了。

貂兒一定有什麼心事,希望手頭的這些事情能夠快點忙完,我必須找她好好談一談,她那種心事重重的語氣很讓我擔心。

桌上的文件早被那許多人弄得亂成一堆,我找了很久,始終沒有找到啟德醫院的公章。既然貂兒說她們醫院的公章有一個字的筆畫有些古怪,那麼或許問題就出在筆畫上。

啟德醫院的公章列印文件看來是被弄丟了,我只得坐到電腦前,從那些記錄裏重新調出。

剛剛坐到電腦前,我腦子裏彷彿有一陣電流通過,驟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讓我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也許真是這樣,也許這就是我一直捕捉不住的疑點。

為了證實自己剛才的那個猜測,我在螢幕上急切地搜索起來,記錄一條條從眼前閃過,一直到最後一條。

果然如此!

為了防止遺漏,我又將記錄查看了一遍——沒錯,的確是這樣。

我舒了一口氣,身子朝後一靠——我早該想到,一直以來,許多事情都跟這個地方聯繫在一起。

也正是因為這個地方對我來說相當熟悉,才會讓我產生那種疑惑,儘管那種疑惑是不自覺的,但是現在看來,這點疑惑顯然不是平空而來。

實際上,要找出這個疑點,應該換一個思路,倘若不是剛才貂兒提示了我,恐怕我還要過很久才會發現這點。

在確定問題出在公章上之後,我和那些警察們一直在努力尋找公章中隱藏著什麼,但是實際上,讓我產生那種疑惑的,卻恰恰是公章中「沒有」的東西。

是應當出現在那些公章中,卻偏偏沒有出現的一個地方。

南城是個中等城市,具備開具死亡證明書資格的醫院,不超過20家。在我面前的這些死亡記錄中,每一家醫院都曾經開具過死亡證明書,最少的是一家只有80名醫務人員的小醫院,只開了10張死亡證明書。

啟德醫院是一家中型醫院,也是以上這些醫院中,唯一沒有開具死亡證明書的醫院。

在仔細翻查記錄的過程中,我留意到,啟德醫院並非是完全沒有開過死亡證明書,確切地說,這家醫院以前和其他醫院一樣,經常開具死亡證明書,但是從兩個月前開始,就再沒有這家醫院的死亡記錄了。

出現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啟德醫院被取消了開具死亡證明書的資格。二、啟德醫院不需要開具死亡證明書。

第一種情況是很少見的,通常如果被取消這種資格,這家醫院一定是出了重大的問題,媒體不可能保持沈默,但是最近南城並沒有這方面的報導;何況,倘若一家醫院連開具死亡證明書的資格也沒有,幾乎就已經不能稱之為醫院,而就我所看到的情況,啟德醫院雖然規模不大,業務卻蒸蒸日上,毫無頹敗之象。通過對主管部門的幾個電話查證,這個可能已經被推翻,啟德醫院絕對具備開具死亡證明書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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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啟德醫院不需要開具死亡證明書。

這個想法令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肌肉。

一家醫院不需要開具死亡證明書,也有兩種可能,最大的可能,是醫院根本沒有人死亡。

根據南城兩個月來的死亡記錄來看,既然其他醫院都有相當數量的人辭世,作為中等醫院的啟德,似乎沒有理由如此幸運,完全沒有任何病人死亡。

而另一種可能,就是啟德醫院的死者都沒有被登記在案——死亡記錄的主要作用是用於政府備案,倘若一個人悄悄地死去了,誰也不知道,那麼當然不需要死亡記錄——譬如三石村的那些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死了。

無論是哪種情況,僅僅從啟德醫院兩個月前開始停止開具死亡證明書這一點上,幾乎就可以肯定,這家醫院與我正調查的事件有莫大干係。

一切事情都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

梁納言也是啟德醫院的醫生。

啟德醫院,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在今天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事情會跟這家醫院扯上關係,但是現在想來,的確也頗為可疑,實際上,目前所發生的一切,都無非是圍繞著人的生與死進行,而與生死關係最大的地方,當然莫過於醫院了。

在啟德醫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從檔案科出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公安大樓裏依然沒有多少人,往常在寬闊走廊裏穿梭往來的警員們彷彿都消失了,敞開的辦公室內空無一人,只有幾間房內留著幾名後勤人員,也是行色匆匆。不過這與我無關,當前最緊要的,是到啟德醫院去解開我的疑惑。

一路上交通堵塞十分嚴重,十幾分鐘的路,走了大半個小時還未到達,從窗口探出頭去一望,車前車後是不見首尾的浩蕩車流,我乘坐的這輛的士,宛若汪洋中的一滴,牢牢地被卡在原地,動彈不得。司機等得焦躁,打開收音機接聽交通頻道,想找一條捷徑,然而從交通頻道傳來的消息頗不樂觀,幾乎所有的道路都存在嚴重堵塞的情況,這並不奇怪,現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堵車是很正常的事情。

「媽的!」司機罵了一聲,大口大口吸著煙。

我心中也有些焦躁,掏出手機想給江闊天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沒電了,只得嘆了口氣。

收音機裏的堵塞消息不斷傳來,司機吸完煙後,車流仍不見動靜,他怒氣大發,索性換了另外一個台,聽起來是新聞頻道,正在播送著什麼新聞。

「聽得人心煩,不如聽新聞……」司機說道。

「嗯。」我心不在焉地應著。

收音機裏的新聞無非是兇殺、搶劫之類的東西,從來沒有什麼可聽的,加上我心中著急,那些新聞雖然在耳邊嘈雜,卻絲毫沒引起我的注意。我眼睛只管望著窗外的人和車,心裏祈禱這場堵塞儘快結束。

「下面播送一則緊急通知……」新聞播報忽然中斷,一個高亢響亮的男聲取代了女播音員柔和悅耳的聲音,將我和司機的注意力從窗外拉了回來。

「什麼通知這麼重要?」司機嘀咕著,將聲音調得大一點。

通常午間新聞播報是雷打不動的鐵桶節目,除非是發生大事,新聞播報年復一年的依照原定計劃進行著,一絲也不改變,在這個日益變化的世界裏維持著幾分冷靜與執著。因此在新聞播報裏驀然插進的通知,難免讓人有些緊張,我們兩人都注意地聽著。

「最近一批偽劣保健品流入本市,已導致近百名市民中毒死亡,衛生防疫部門提醒廣大市民高度警覺,在選用保健品時應當謹慎,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悲劇。該保健品為紅色、帶芳香氣味液體……」

播音員還在侃侃而談,我不必再聽也知道下面的內容,心頭一時五味雜陳。昨夜我向江闊天建議公開這種紅色液體的危害,當時我們都認為政府不會貿然同意進行公開。不料公開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令人欣慰的同時,卻也傳遞了一個信號,那就是——政府部門對這種狀況也暫時沒有辦法。

「……請所有服用或者接觸過這種紅色液體的市民主動與防疫部門聯繫,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負責,報警電話:********……」新聞中不但詳細描述了這種紅色液體的識別方式,甚至對死者的狀態也作了小部分描述——這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不是如此,只怕難以引起人的警惕。整條通知大約用了7分鐘時間,7分鐘後,新聞聯播繼續進行。

「怎麼回事?莫非又是非典?」司機說著又叼上一根煙,顯然剛才的通知並未影響他的情緒,我朝窗外看看,人們依舊如常往來,似乎沒有聽到什麼可怕的事情。透過路邊店子的櫥窗,可以看見電視臺也在插播這一段通知,然而人們在電視前來來去去,稍一駐足便離開,那則在我看來十分嚴重的消息,只不過為他們增添了一條談資——人們總是這樣,當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無論多大的事故都像是故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了那一系列事件,只怕我也是那些悠閒自在的人中的一個。

看來江闊天他們的會議討論還是頗有成效,也許在目前的情況下,將那種紅色液體的危害以這種方式表達出來,是一種最好的選擇。除此之外,我也的確想不出有什麼其他的說法來避免更多的人死亡。


***   ***   ***   ***   ***


新聞聯播仍在繼續,播報的仍舊是一些花邊新聞,我所關心的關於狗的新聞,卻一直沒有播放出來,我看看車上的時鐘,從公安局出來到現在才一個多小時,想必江闊天所說的會議還沒有結束,關於這些事件的處理還沒有出來。媒體表現很平靜,新聞聯播也沒有報導昨夜的事情,看來保密工作做得很不錯。在沒有想出好的應對策略之前,保密是很重要的,否則如何控制驚慌的人群?只是那些目擊者的嘴能封住嗎?如果那些事情經過市井流傳,勢必會越傳越走形,只怕會比事情的真相更加誇張,反而會引起不良反應。我看著那些自由快樂的人們,不知道他們這樣平凡幸福的日子,還能保持多久。如果事情真的跟我想像的一樣,那就不僅僅是南城的災難,更是整個人類的災難了。

「現在的日子沒法過了,」司機一邊走走停停地開車,一邊跟我嘮叨,「去年是『非典』,今年是有毒的保健品,還讓不讓人活?哎,你聽說沒有,昨天晚上好多人被狗咬死了。」

「什麼?」我猛然坐直了身子,暗暗心驚——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

「哪,」司機眼睛密切注視著路面,見縫插針地尋找著前進的機會,沒有發現我的異樣,自顧自朝下說去,「聽說死了很多人,死得很慘,血都讓狗吸光了,嘖嘖嘖。」他輕飄飄地嘆息著,顯然並不相信這樣的傳聞。也許很多人都聽說了這樣的事情,但是通常很少有人會立即相信。讓我動容的是他的那句話——「血都讓狗吸光了。」這句話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害怕的正是這個。

我希望那些屍體的血液消失,是真的因為那種紅色液體的緣故,而不是被什麼東西吸光了,否則實在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我偷偷打了一個寒戰,車子緩慢地爬行著,過了幾十分鐘,終於爬到了啟德醫院門口。

我應該先去看貂兒,還是直接去查病人的檔案呢?略一猶豫,對貂兒的思念畢竟佔了上風,我直奔十四樓,護士辦公室裏白衣如雲,貂兒卻不在,其他護士對我發出一陣哄笑,讓我很不好意思,慌忙退了出來。我想起剛才給貂兒打電話時她手機裏傳來的汽車聲音,分明是在外面,是我見她心切,忘記了這點。

檔案室的管理員是個面相冷峻的老護士,這個人恰好是我父親的一位故友,雖然對我依舊板起了臉,但是經我低聲哀求加上一通謊話,甚至拿出了記者證來證明自己的來意,她終於同意讓我查看病人的檔案。檔案室被封鎖在一扇沈重的鐵門後面,看來平常很少有人來,門上的鐵銹隨著開門時的震動,撲簌撲簌朝下掉。一進門,一股發黴的紙張味迎面撲來,老護士給我打開燈,便走了出去,留下我獨自在內。

檔案依照時間和科室存放在一個個大書櫃內,我只撿近兩個月的匆匆瀏覽,尤其是腫瘤科,因為是絕症患者,我格外留心。檔案記錄得並不詳細,有些專業術語讓我極為頭疼,只能匆匆翻過。翻了幾十本檔案之後,發現大部分腫瘤患者,在剛進院時便被判定時日無多,但多數隻過了兩周左右,便痊癒出院,甚至連那些癌細胞全身擴散的危重患者,經過檢查也發現癌細胞已經完全消失,原本受到重大損害的生理功能也都恢復了正常。這實在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我著重搜索醫生的治療方案,在那些密碼符號般的醫生字體中搜尋著,沒有發現任何病人用了那種紅色液體,甚至連什麼特殊的治療方案也沒有提及。

然而若不是用了那種紅色液體,怎麼會有這麼多生命的奇蹟發生?

看到厚厚的病人檔案,我只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這裏的病人如此之多,倘若他們都喝下了那種紅色的液體,又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讓我翻看病歷也有點心不在焉,紙張流水般在我手底下滑過,接下來的那些檔案我無心細看,只匆匆掃一眼便作罷。很快便將兩個月來的腫瘤科患者檔案看完,正要將那厚厚一堆放回架子上去,不料動作太大,將旁邊一疊檔案也弄了下來。那是三個月前的檔案,有幾個紙袋被這一撞,破損開來,內中的文件也漏了出來,我正要收拾,卻被其中一張紙上的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極其清秀可愛的小女孩,大約八九歲的模樣,溫婉的神情彷彿在哪裡見過,一頭綿長的黑髮伏在肩上,手指翹成蘭花狀放在耳邊,讓人看著又是好笑,又是不由自主地心疼。那張檔案紙是從某個袋中掉出來的,三個月前的檔案原本不在我的調查範圍之內,只是這女孩的某些地方觸動了我——這副溫和秀麗的眉眼,怎麼會讓我感到如此熟悉?

我撿起那張紙,那上面照例密密麻麻地用醫生的字體寫著一長串的話,我勉強辨認出「白細胞增多」幾個字,總算知道這女孩原來患的是血癌,心中不由一陣惋惜。由於是要調查關於紅色液體的事情,病人的名字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在翻看檔案的過程中,一直沒有注意病人的姓名,現在這個女孩,說不出是什麼原因,我竟然想知道她的名字。

這張紙顯然只是檔案中的一部分,我搜遍全紙,也沒有發現這女孩的姓名,於是便從地下破損的幾個文件袋著手。也算是巧,那幾個文件袋,患者全都是男性,女性患者只有一名,想來應當就是這個女孩了。袋中厚厚一疊的病歷,抽出來一對照,果然和這女孩的資料對得上好,看來是沒錯了。

我正要看她的名字,檔案室的門被打開了,老護士走了進來,看到滿地散落的文件,不由皺起了眉頭:「已經四點了,我要下班了。」我連連答應著,顧不得再多看,趕緊收拾好,隨她一起走了出去。

老護士將那扇厚重的鐵門關上之際,我下意識地回過頭,透過班駁的鏽跡,我彷彿看見那個含笑的小姑娘,獨自待在一堆檔案之中。無來由的,我嘆了一口氣,忽然感嘆起來:照片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啊,那個患血癌的小女孩,也許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在照片上,她卻一直這麼微笑著,翹著小小的蘭花指,在散發著黴味的紙張間,她的笑容將漸漸泛黃,而容顏卻永遠不老。

我抬頭再次看了看這間房間,在這裏,聚集著多少人類的悲歡離合,疾病的痛楚也許早已被病人自己忘記,卻被這些紙張永遠地固化下來。

「你還不走?」老護士朽木般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冥想,我慌忙走了出去,一邊穿越長長的走廊,一邊感到奇怪:今天我怎麼如此多愁善感?

一些人影從走廊盡頭走過,打破了光的旋律,形成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的感慨,大概是緣於那個小姑娘吧,雖然只見過她的照片,卻彷彿與她血脈相連,甚至另我產生了一種父親般憐愛的感情。這真是奇怪。

時間過得真快,我在裏面似乎只待了一小會,出來卻已經是下午四點,天色十分沈重,彷彿隨時要塌下來。貂兒依舊不在,醫院裏的氣氛卻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人們在低聲談論著什麼,一些病人的家屬聚集在過道裏,露出詭秘的神情。我原本無意偷聽他們的談話,但是話語聲還是藉著風送到了我耳朵裏。


***   ***   ***   ***   ***


「……殺死了4條狗……」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傳到我耳邊時,我正要邁出住院部大樓,一聽這話,便頓住了,凝神細聽起來。

然而他們不再討論狗的事情,轉而討論起親人的病情來。我正要上前直接詢問,身邊走過一對母女的談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們似乎是在低聲討論如何處置家裏那隻小狗,女孩看來很喜歡那狗,低聲央求母親將狗留下,而母親的聲音則十分堅決:「不行,妳沒看見新聞上報導的?已經有幾十個人被狗咬死了,現在到處都在打狗,說不定我們家的丁丁哪天也突然發了瘋……」後面的聲音低了下去,兩人在女兒的哀求和母親的拒絕中漸漸去遠了。

我站在原地,琢磨她們說的話,聽起來,似乎是關於狗的問題已經曝光了。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一個什麼情況,在檔案室裏與世隔絕的幾個小時,情況又發生了什麼變化?我飛快地走出醫院,想要找個地方打電話給江闊天。

然而又何必打電話呢?醫院外的情景已經說明了一切。市容監管車、警車在路面上隨處可見,一些身著制服或便服的人們不時從車中走出來,拿著警棍或者其他的武器,追上前面獨自行走的一條流浪狗,當頭就是一悶棍,那些孤單的動物,只來得及發出一小聲哀號,便倒了下去。我遠遠地看著,可以看見那狗在地上不斷抽搐,並且持續地小聲哀號著,而人們又補上幾棍,於是哀號停止了,而抽搐依然繼續……

這樣的畫面往常很少看見,現在卻到處發生著,不時有人打開自家的房門,強行將自己家養的狗趕出門外,那些眼淚汪汪的寵物狗們,在門外流浪不過幾分鐘,便被聞訊趕來的執刑人員敲一把,隨之世界上又少一條狗的生命。天冷,路面上人來人往,在寒冷的天氣中顯出蕭條的意味,而狗的紅色血液塗在地面上,讓這個單調的冬天有了幾分豔麗的色彩。

我看了許久。

那些棍棒在狗的身上敲出的沈重的悶響,總是像打雷般讓我心臟猛地一縮,許久許久都無法恢復平靜。

真的必須這麼做嗎?

我看了很久,想了很久,依舊無法判斷眼前這樣的做法是否正確。沒有叫車,我沿著馬路邊的人行道朝公安局方向走去,一路上到處都在發生這樣的屠殺,偶爾有狗掙脫了逃跑,立即引起一大群圍觀的人們的恐慌,人們紛紛後退,生怕狗撲到自己身上,膽大些的人們便隨手抄起可以拿到手的武器對狗進行追殺。在這些屠殺過程中,執行人員和旁觀者都顯得非常興奮,連叫聲也變得十分高亢,而受害者狗的聲音,就被淹沒在人們的聲濤之中,幾乎聽不見了。

有時候那些狗會經過我的身邊,它們被嚇得尾巴夾成一團,經過我身邊時,總會抬頭,卑怯而警惕地看我一眼,人們叫我給那些狗來一下子,我搖搖頭,側身避開在一旁。

我不斷勸說自己,是狗殺人在先,然而還是忍不住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感到噁心。濃郁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讓人感到自己也變得骯髒了。我將棉衣的衣領豎起遮住鼻孔,快步走著,一邊揮手攔車。

腳下忽然踢到一個小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雪團般的寵物狗,看起來顯然是被嚇壞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含淚望著我,被我踢了一腳,竟然連叫也不敢叫一聲,伏在地下一動不敢動,只是瑟瑟發抖。

我一時怔住了,回頭看看,幾個人正揮舞著大棒趕過來,眼看一條胳膊粗的大棒朝小狗頭上輪去,我下意識地攔住了。

「你幹什麼?」那人不滿地望著我,我注意到他是從城管的執法車上下來的,看來是城管隊員。

「你要幹什麼?」我反問他。

他哼了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朝我眼前一塞:「你不知道公安局下的緊急通知嗎?」我接過那紙一看,紙上赫然清楚地寫明瞭昨夜發生的事情,同時明確指令各執法部門和市民積極行動起來,對所有流浪犬隻格殺勿論,文字末尾蓋著公安局的大印,我認得清楚,不是假造——實際上也沒有誰會假造這樣一份文件。

我暗暗嘆息一聲:這就是他們開會的結果?公開透明到如此地步,固然令我欽佩,卻也讓我明白,事情一定非常嚴重,說不定還有更多的人受到了狗的襲擊,否則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他們就作出這樣的決定。

「但是這隻狗分明不是流浪狗。」我勉強辯解道。

「所有沒有主人帶領的狗都是流浪狗,」那城管隊員邪邪地笑道,「今天這種狗被主人扔掉的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條。」他說著用手擦了擦鼻子,我注意到他的手掌上沾著幾抹暗紅的血,皮鞋上也濺滿了血點,想必這一路執法,戰果輝煌。

我默默地望著他。他等著我讓開,等了一會,發現我沒有讓開的趨勢,終於不耐煩地推開我,朝那小狗走去。

那小東西在地上伏得更緊,彷彿成為地上的一塊平面的狗毛毯子。我被那人推開之後,第一個動作是想繼續擋住他,但是我很快想到,我以什麼名義擋住他?他以法律的名義進行的事情,我強行阻攔會有什麼效果?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見大棒已經掄起,小狗就要血濺當場,只得閉上了眼睛。

預料中的慘叫和敲打聲並未出現,我微感詫異,睜開眼一看,不由怔住了。

貂兒!

這孩子站在我面前,眼睛卻沒有看我,那雙一向清澈寧靜的眼睛此刻似乎沸騰起來,倔強地瞪著那幾個城管隊員。而那只白色的小狗,已經被她緊緊抱在懷裏,看來是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貂兒?妳……妳幹什麼?」我驚訝地問。

她依舊沒有看我,只是用一隻手輕輕撫摩著懷裏的小狗,那小動物在它的撫摩下,漸漸停止了顫抖,發出撒嬌的呻吟聲。

城管隊員似乎是被她嚇了一跳,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等我問了那句話之後,他們才尷尬地搔搔頭皮,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人問道:「這小狗是妳的?」

貂兒還是沒有說話,螢螢的目光讓人不可逼視。那人等了一會,沒有得到回答,越發尷尬,幾個人小聲咕噥幾句,也不知是對我還是對貂兒說道:「既然不是流浪狗,就不要殺了。」說完便轉身逃也似的飛快走了。

只剩下我和貂兒面對面站著,中間隔著一隻小狗。

「妳……」我忽然發現自己面對她竟然不知該說什麼——怎麼會這樣呢?

「這狗是妳的?」我總算找到了話題。

「不是。」她說,依然沒有看我,低頭望著懷裏的小狗。

「妳去哪了?」我凝望著她,依舊是如此秀麗溫雅的容顏,柔軟的額頭上一絲細紋也沒有,頭髮結成一束,光可鑒人,依舊是那個柔軟地觸動我心底的姑娘,但是為什麼我會感到有些陌生呢?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在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麼這種奇怪的感覺是如何產生的?

莫非是我自己變了?

然而怎麼可能呢?我們從相識到相知,也不過才短短幾天時間,卻彷彿早就認識了一般熟悉,又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發生變化?

如果是以前,對我的每個問題,即使沒有答案,貂兒也會給予回答,但是現在,她卻沈默了。這種沈默冰冷而堅硬,不是她一向的風格。

不是我變了,是貂兒變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幾天忙著調查那些案件,沒顧得上理會貂兒,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讓她產生這樣大的改變。

「妳怎麼了?」我忍不住問。

聽到我這樣問,她驀然抬起頭來,輕輕地掃了我一眼。那眼光水波樣從我臉上掠過,我一時無法分辨出那眼神中的含義,只覺得重重疊疊,別有洞天,正要進一步詢問,她忽然笑了一笑:「我要上班了,回頭再聊。」說完不等我回答,便抱著那狗快步朝醫院走去。我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等我想要再跟她說話時,她已經從我身邊走過去,帶過一絲柔和的風。我轉身望著她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萬分惆悵,還有幾分心慌。

忽然間,似乎聞到那種特異的芳香,似有若無,淡淡的一縷,彷彿一個慈悲的微笑,又彷彿一個哀怨的眼神,從貂兒的身上傳送過來。

我的心更慌了。

冬季的風很快便將那絲香氣攪得全無蹤跡,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弄錯了。

悵望良久,貂兒的身影早已被啟德醫院的大樓吞沒,眼前只有一些陌生的人在穿梭來去,與我毫不相干。我嘆了口氣,晃晃頭暫時不去想她,打起精神叫了輛車,趕到公安局去找江闊天,想知道會議上到底作出了什麼樣的決定。


二十六、吸血傳說


江闊天不在公安局內,他給我留了口信,要我立即趕回家去,有人找我。

「誰找我?」我莫名其妙地問那個將口信給我的警察,他笑著搖搖頭。我給江闊天打了個電話,電話卻始終不通。

看來只有回家一趟了,幸好公安局離我家不遠。

當我趕到家裏所住小區時,已經快6點鐘了,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彷彿一層黑色的霧,籠罩著整個城市。我向小區門口的保安詢問是否有人來找過我,他茫然地搖搖頭。

我一邊慢慢朝家裏走,一邊想到一個疑問:有人在家裏找我,江闊天在公安局怎麼會知道?

莫非……是貂兒?

想到這個,我加快了腳步。

背後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個人在盯著我看,當我回頭時,卻又什麼也沒看見。

是我過敏了?

匆匆爬上樓——讓我失望的是,門口並沒有人,也沒有留下字條什麼的。

究竟是誰在找我呢?我更加疑惑了。

從窗口望外頭,已經看不大分明,一切都被暮色遮擋了,只隱約望見一些人影在樹叢和樓房間晃動,看不清他們的臉。我無目的地朝外看了好一會,也不知道是要找到那個要找我的人,還是要找到貂兒,也許他們是同一個人。

而那種被人窺探的感覺更加明顯了。

我正要收回目光,不經意間看見一個人影在社區的圍牆外一閃,心頭猛然一動:那個身影看起來似乎在哪裡見過。

會是誰呢?

我熄滅了房間內的燈仔細打量,那人卻彷彿從眼前消失了,等了許久都沒有再出現。

維持同一個姿勢朝外看了許久,脊背有些酸痛,我伸直腰正要伸個懶腰,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門口有人!

我感覺到門口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在飄蕩,也許是人,也許是別的什麼生物,沒有發出一點響動,只是一種危險的感覺。

鼻間彷彿有香氣掠過,我下意識地肌肉一緊,仔細一聞,卻又什麼也沒有聞到。

難道是我的鼻子出問題了?

我疑惑地朝空中嗅嗅,那種香氣淡淡地飄蕩著,一絲一縷地浮在空氣中。門和窗都是緊閉的,這種香氣從何而來呢?

我躡手躡腳朝門口走去,手握住門把,驀然一開——寒風迎面撲來,與寒風同來的,還有那種芳香——那種幾乎已經成為我的噩夢的芳香,伴隨著黃昏的暮氣驟然襲來,濃厚如雲,不可抵擋——門口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沒有腳步聲,只有香氣,濃厚得過分的香氣,塞滿了整個樓道。

即使已經與這種香氣正面接觸過多次,我還是被其中蘊藏的恐懼氣息給震撼了,愣了10多秒鐘,才朝電梯房走去。電梯正好停在6樓,裏頭已經有了幾個人,都是同一棟的鄰居,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我走進去,跟他們打了聲招呼。他們匆匆對我點點頭,關上電梯門,在這下降的短暫瞬間裏,繼續剛才的討論。他們討論的內容,不外乎是說這陣香氣來得多麼古怪,又是多麼令人心寒。每個人的臉色都似乎有些蒼白,眉眼之間都繃得緊緊的,似乎被那種芳香中傳遞的恐怖資訊給牢牢鎖住了。從電梯光滑的金屬壁,我看見自己的神情跟他們一樣,也是那樣緊張,不由苦笑一聲。

每當香氣出現就會有人死亡,這回死的又會是誰?雖然說已經見慣了,但要習慣這種死亡,我還是做不到。

在通常情況下,這種香氣到了開闊地帶,就會變得相對淡一些。然而這次,電梯到了一樓,走出樓梯間,卻覺得香氣反而越加濃郁,整個小區彷彿浸泡在香氣的海洋裏。從各個樓梯口走出的人們,都帶著同樣緊張、恐懼而又迷惘的表情,仰頭嗅著,轉動著頭尋找香氣的來源,嗡嗡的低聲議論瀰漫在小區內。這種芳香既讓人恐懼,又彷彿具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魔力,粘住了每個人的腳步,大家似乎都忘記了其他的事情,在小區內慢悠悠地晃蕩著。我感覺頭腦似乎有些昏沈,茫然不知所以地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不知要幹什麼,只覺得這種香氣與前幾次的有所不同,似乎有了別的意味,讓我想要逃離,又想更深地沈醉其中。

幾隻寵物狗歪歪斜斜地從我腳邊走過去,它們的步伐彷彿喝醉了酒一般,我停下來望著它們,心頭隱隱覺得不對,但是思維已經變得非常遲鈍,似乎懶洋洋地什麼也不願意去想,只是推動著自己的雙腿,走著、走著……身邊是和我同樣走動的人群。

驀然,前方傳來一陣尖銳的警笛聲,這聲音彷彿一把利劍,劈開了混沌的香氣濃霧,我只覺得耳邊一炸,驀然清醒過來。

朝四週一望,不覺吃了一驚。


***   ***   ***   ***   ***



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走出了社區,在公路中間移動著,在我身邊,是同樣神情恍惚的人們,零零散散地走在路中央,朝不知名的方向走著,拉開幾百米的一條人鏈。路邊和路中央停著一些汽車、自行車,車門大開,司機卻不見了蹤影,如果我沒猜錯,司機也應當彙入了這茫然的遊行隊伍中。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讓我看得心驚,也十分疑惑。

香氣源源不斷地透進腦門,讓人一陣一陣發昏。一定是這香氣影響了人們,這才會出現這種怪異的現狀。

警笛聲持續尖銳地叫著,將重重的香氣霧障切割開來,氣味雖然依舊侵人欲倒,卻總算可以維持一絲清醒。人們在警笛的呼喚下也逐漸醒來,站在路中央,先是不知所措,接著便是困惑和驚慌,大聲議論起發生的事情來。

雖然被警笛減淡了效力,香氣卻毫不減淡,反而越往前越濃,似乎香氣的源頭就在前面,而我們正朝那邊走去。人們已經停下了腳步,開始後退。在這後退的人群中,一個人的身影驀然搶入我眼中。

是貂兒!

在一群遲鈍的人群中,她依舊維持著靈活與速度,靈巧地在人群裏穿梭,我還沒來得及叫她,她便消失在另一處街道的拐彎處了。我想要追上她,無奈頭腦一片昏然,連挪動腳步都困難,只得目送她離開。

我感到十分疑惑,貂兒似乎不受這香氣影響,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念頭只在我腦海裏一閃而過,很快就淹沒在厚重的香氣裏了。

警笛的聲音靠得很近了,十多輛警車閃爍著紅色的頂燈呼嘯而來,穿過一條與我們所在公路平行的大路,朝前方開去。

看來是出了什麼大事了。

是出了什麼事呢?我費力的思考著,香氣似乎越來越濃厚了,警笛聲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裏響起,我感到自己清醒的意志彷彿潛入了水下,水越來越深,令人窒息……強烈的恐懼感猛然將我攫住了,我感到極度可怕——周圍的人,和我自己,都非常可怕,有些什麼將要燃燒起來,熊熊燃燒,一切都將成為灰燼……我恐懼地繃緊肌肉,映入我眼簾的最後一幅畫面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女孩,在我面前搖晃著行走,她忽然回頭望了我一眼,那張煞白的小臉,又是恐懼,又是兇狠,在沈沈暮色裏,她露出雪白的牙齒,忽然對我笑了笑,我的心驀然一寒,香氣攻陷了我的頭腦,眼前一片漆黑……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與我無關了……

……

黑暗中我驀然醒來,擰開臺燈一看時間,已經是淩晨4點鐘,我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入睡之前發生的那一幕在我腦海裏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讓我感到疑惑:那究竟是真的發生過,還是僅僅是個夢?夢境和現實在此時交替,我有些混亂不清。於是起床將窗戶打開,冰凍的風呼啦一下刮過來,窗外的淩晨依舊是寂靜的,平靜的空氣中沒有一絲芳香,只有一股濃郁的消毒水的氣味在飄蕩。社區外的街道上不見行人,有幾個臃腫模糊的身影在走動,朦朧中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麼。

難道那真的只是個夢?

我迷惑不已,想了一想,頭微微地抽痛起來。我正要關窗繼續睡,卻聽見門口傳來輕微的一聲「哢噠」,彷彿是有人在輕輕敲門。

從房間出來,穿過黑沈沈的客廳,我沒有開燈。到門口將門拉開朝外看了看,沒有人。

也許是風吧。我將門關上,轉身要走,卻又站住了。

門是開的。

在我來開門之前,門就已經是敞開的。

我在黑暗中靜悄悄地站立了一會,房間裏無比寂靜,連我的呼吸也變得十分明顯。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而我依舊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彷彿那陣香氣飄過,將我的某一段記憶完全抹殺了。

然而門為什麼竟然沒有鎖?這個問題讓我想不明白。

已經毫無睡意,索性開了燈,坐在沙發上慢慢思考。我習慣性地將雙腿靠在茶几上,才將腿抬起來,一眼便瞥到了雙腳。

我沒有脫鞋。

通常進屋之後我都會換上一雙拖鞋,更何況剛才我是直接從床上下來的,我記得分明,剛才我並沒有穿上鞋子——那麼腳上這雙皮鞋從何而來?

除非我是穿著鞋睡覺。

在我遺失的那段記憶中,一定有些十分重要的東西,遺憾的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毫無來由的,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又來了,窗外彷彿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從窗口望出去,只看見黑沈沈的夜,在明亮的燈光下,外面的人可以看見我,而我卻看不見他們。

客廳的窗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打開了,我剛走到窗口,便聽見樓下正對窗口的花壇裏發出一聲響動。我努力睜大眼睛望去,依稀望見一個黑影從花壇裏一躍而出,很快消融在茫茫夜色中,再也看不見了。

那會是誰呢?

我呆了幾秒鐘,立即衝出房去。

從樓道裏衝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不見一個人影。我直接衝到社區外的街道上,黑暗之中,霧氣緩慢地飄蕩著,沒有人。

是不是看花眼了?

我正要回轉身,從不遠處的街角,忽然閃出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十分模糊,只依稀辨得出一個人形,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彷彿是在等我。

我心中一動,慢慢地朝他走過去。

那人依舊沒有動。

我漸漸加快了速度,開始小步跑過去。

在這段時間裏,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街道上並不十分濃重的黑暗,那個人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我甚至看得清他的動作。

他一直在重複著一個動作——招手——他一直在對我招手,緩慢地,一下又一下,在呼喚我過去。

就在我快要跑到他身邊時,他的身子動了動,似乎是想換個姿勢站立,這一下變動使得他的身體撞到了牆上。那並不是很重的撞擊,但是我聽到他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同時,一股不可遏止的香氣飄散過來。

我的思維迅速地模糊起來。


***   ***   ***   ***   ***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十分混亂,我似乎是抓住了那個人,又似乎是被那個人抓住了。一些狂亂的光在我周圍飛舞,只聽見不斷有人驚叫,腳步聲十分紛亂,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周圍的一切都那麼黑暗,連同我的大腦,也混沌一片。

迷糊之中,彷彿有很多人在拖動著我朝前走,整個地面都晃蕩起來,這種晃蕩無休無止,我幾乎要嘔吐了。我竭力想要睜開眼睛看看發生了什麼,然而眼前只有一團霧,黑色的霧,一切形象和聲音,在這霧中都變了形,我只能緊緊握著身邊可以抓到的一件東西,讓我自己搖晃得不那麼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晃蕩終於停了下來,臉上忽然一陣極度的冰寒,讓我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我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潑了一臉的冰水,四周是白色的牆壁,我身邊坐著的人是……江闊天!

「是你!」我驚訝地說,同時已經認出,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法醫檢驗所,「我怎麼會在這裏?」

江闊天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憂慮:「是兄弟們把你拖來的。」

「哦?」我困惑地望著他,「發生了什麼事?」

「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有一點點,不太清楚 ……」我將剛才的事情說了出來,江闊天遞給我一支煙和幾張紙巾,我將煙含在嘴裏,用紙巾擦拭著臉上的冰水,催促他將我所不知道的情況告訴我。他看了看時間,抹了一把臉,嘆氣道:「看來又睡不成了!」這幾天連續的熬夜,他的臉色十分難看,眼圈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烏黑一團,看來今夜——應該是昨夜,他又沒有睡。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說!」我坐直了身子。

江闊天的神態不似往常,彷彿有什麼心事,他凝視我許久,目光高深莫測,我疑惑地看著他。他並不避開我的目光,一雙眼睛彷彿刀子般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掃瞄 」了大約一分鐘,才收回目光,點燃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慢慢地說了起來。這期間那些法醫和專家們都去睡了,偌大的實驗室裏只剩下我跟江闊天兩個人,他低沈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聽起來十分單調,而用這聲音講述的事情,我卻一生都不會忘記。

實際上,終我一生,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會忘記。

「當時我正好和幾個兄弟巡邏到那一塊,」江闊天說,見我露出詢問的表情,他笑了笑,「回頭再告訴你我們為什麼要在那一帶巡邏——我們開著車沿著街道慢慢地挪動,忽然看見了你。當時你就在我們的車燈前,好像瘋了一樣對著前面撲過去。你臉上那種猙獰的表情讓我們都感到吃驚,趕緊下車。車門一打開我們就聞到了那種香氣,你一邊發出怪叫一邊朝一條小巷子裏衝去,彷彿是要追趕什麼人,可是我們用電筒照了照,那巷子裏什麼也沒有。你怎麼也不肯安靜下來,我們幾個人都按不住你,要不是你後來自己暈了,恐怕只能把你打暈了才抓得回來。」說到這裏他笑了笑,「別看你平時斯斯文文,動起粗來也不比我們差——怎麼樣?想起什麼沒有?」

我緩緩搖搖頭:「自從聞到那陣香氣之後,我彷彿就不受自己控制了。」

「那麼晚了,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裏?」他問,對於香氣的事情,好像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我苦笑一下,將巷子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哦?」他聽了我說的話,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沒認出他是誰?」

我搖搖頭。

我又想起了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彷彿黑暗中有雙眼睛在不斷地注視著你。

聽我說起這種感覺,江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有連連抽煙:「還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還有,下午那陣濃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氣,實在是來得太奇怪了,我慢慢地將下午的事情說了出來,江闊天在聽的過程中,面上的表情不斷變換,一支煙夾在手指間忘記了抽,任它自己一路燃燒,直到燒到手指才猛一哆嗦。他的表情讓我覺得奇怪,說完之後,我正要問他,他卻自己先開口了:「原來下午你也在。」

「怎麼說?」我問他。

他朝我擺擺手,站起身來,帶著我穿越走廊,走到一間小房間裏,那裏有一些監視設備。他從一個抽屜裏取出一盒錄影帶塞進去,螢幕上開始顯出畫面。

畫面上顯示的是一處街道,跟平常的街道沒什麼兩樣,路邊是一些居民小區,時不時有人從畫面上走過,灰濛濛的天色影響了效果,人的臉有時候會顯得模糊不清。

「這是什麼?」我不解地問。

「這是電子警察在一處街道拍到的畫面,你繼續看。」江闊天高深莫測地道。

又看了兩分鐘,我終於認出了那條街道,那正是我所在小區附近的街道。我正要將這一發現告訴江闊天,畫面忽然有了變化。從畫面兩端躥出一些壯年男人,總共大概有四五十人,從那些男子的衣著神態上看,這些人都是黑道分子,他們每人手裏提著一把西瓜刀,飛速朝對方跑過去,跑的速度極快,很快兩團人便在畫面中央融合在一起,不見什麼對話便揮開了刀子。雖然是無聲的畫面,但是從現場的情況和人們臉上的表情來看,當時一定是喊殺之聲不斷。刀子落下去,血花飛濺,情況十分混亂。

「是黑社會血拼?」我剛剛問出這幾個字,畫面上又發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這兩撥人衣著截然分明,看得出來是屬於兩股不同的黑暗勢力,即使是雙方混戰在一起,雙方也是涇渭分明,刀子絕不朝自己一方的兄弟上揮,這樣「有秩序」的狀態持續了大約半分鐘後,畫面忽然大亂,所有的人在一瞬間都彷彿失去了目標,朝著中心某個人擁擠過去,很快便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成了一團,而外層的人還在不斷朝中間擠去——刀子從人們手裏滑落,似乎他們已經放下了江湖仇恨,急於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發生了什麼事?」我看得莫名其妙,轉頭問江闊天。

「你繼續看,待會兒再解釋。」他說。


***   ***   ***   ***   ***


人群已經包圍成緊密的一團,看不見中央的內容,而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所有的黑幫成員全都緊密的擁擠到一起後,週邊陸續又有人加入進來。新加入的人並不是黑幫分子,他們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有的是穿著睡衣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家庭主婦,各式各樣的人,從他們各自原本的狀態中游離出來,慢慢朝這一團壓迫在一起的人群靠攏。原本冷清的街道上,人彷彿忽然多了起來,敞開的房門、街道的拐彎處,不斷有人出現。所有的人都帶著一種如癡如醉夢遊般的神情,當他們走到離中央那個人團不遠的地方時,忽然加快了腳步,神色也為之一變,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變得無比貪婪,幾乎是以餓虎撲食的勁頭撲到了那人團之上。這種情形很不可思議,彷彿那一團擁擠在一起的人群忽然有了魔力,在召喚著附近的人前來,隨著人數的不斷增大多,那一個人擁擠而成的群體,越來越大,週邊的人們擠不進去,互相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鬥,他們彷彿喪失了理智,用自己的牙齒和手爪,彷彿動物一樣互相咬著、抓著,只為了爭取一個進入那個核心團體的機會。

人越來越多,人們彷彿螞蟻湧向糖塊一般迅速集中。從畫面上可以看出,除了畫面上看到的這一部分人,還有許多人正在朝這邊趕來。不斷有人進入畫面,許多條人流在畫面上露出一頭,來勢洶洶。畫面中央的那塊街道,很快就水洩不通,只看見無數的人頭攢動,人們緊密地擠在一起,即使是最親密的戀人之間的距離也不會比這裏的陌生人之間的距離更短。陌生的肌膚與陌生的肌膚摩擦在一起,騷動著、推搡著、吶喊著——雖然是無聲的畫面,卻讓人感到震天的喧囂——十幾分鐘後,畫面上再沒有別的內容,只有人,無數的人。再過了一小會,連人也看不見了,只見一隻穿著格子褲的巨大人腿朝畫面緊逼過來,很快佔據了全部的螢幕——人群擁擠到這種地步,連電子警察的攝影頭也被遮住了。

如果我不是經歷過昨天下午的事情,對這種現象一定非常困惑,然而螢幕上那些人們夢遊般的神情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昨天下午,在我周圍走動的那些人流,都是同樣的表情,如果當時有鏡子,相信我自己也是同樣的表情——我們都被同樣的香氣所蠱惑——我們——我、昨天下午我見到的人們、現在我在螢幕上看到的人們,都是被香氣所蠱惑,我可以確定這一點。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問。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就在你住的小區附近。」江闊天說,「事情發生後,防疫部門消毒就用了兩個小時。」

我呆住了。

「昨天下午?」我機械地重複著。

「昨天下午。」江闊天的回答意味深長。

事情發生在昨天下午,那麼說,我也是這一大群人中的一員?我幹了些什麼?

我又看了一眼螢幕,畫面現在被另外一隻腿遮住了,這是一隻穿白色褲子的腿,滿螢幕的白色在擁擠、移動、皺壓,偶爾這白色會退開一點,其他的顏色擠進來,但畫面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

江闊天開始將帶子往回到,一邊倒一邊說:「昨天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的表情跟他們一樣。」

畫面上快速地掠過一些扭曲變形的面孔和肢體,錄影帶發出吱吱的叫聲,想到自己曾經也是這些擁擠成一團的人中的一員,我忽然感到噁心——這些人已經不再像人,而是一群動物,互相撕咬的野獸。

可是我完全不記得自己幹過什麼。

「我們曾經訪問過當時在場的人,」江闊天透過那種尖利的「吱吱」聲對我說,「他們的說法和你一樣,每個人都被香氣所迷惑,但是有一個現象很古怪。」吱吱聲停止了,帶子又從頭放起。

「什麼古怪?」我追問著。

「在人群最核心部分的那些人——主要是那些黑幫分子,他們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

「哦?」

「你再仔細看看帶子。」他將播放的速度調慢。

黑社會的人們現在開始緩慢地靠近,用了很久的時間他們才走到一起,刀子彷彿飄浮在空氣中,慢慢地揮起來,在第一時間裏,同時有5個人受傷,血花慢慢地飄了出來,人們有一個短暫時間的靜止,彷彿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接著——在正常速度下看不清的事情出現了——人們同時朝一個受傷的小個子撲過去。離那小個子最近的一個人撲在他身上,將頭朝他身上撞去——後面的人很快擁上來,小個子被人群淹沒了。

「能不能再慢點?」我緊緊盯著螢幕。

「不能再慢了。」江闊天將帶子稍微倒回去一點,剛才那一幕又出現了,當第一個人撞到那個小個子身上時,江闊天將畫面停止了。他在錄影機上一陣忙碌,螢幕中央出現一個白色的圈,白色的圈隨著江闊天的控制移動著,籠罩在那個人的頭與小個子身體相撞的部位,接著,畫面放大了,那個部位的圖片佔據了整個螢幕,一些馬賽克出現了,畫面變得非常模糊,人的臉看不太清楚了。

但是在這模糊的一團中,有一件事卻變得清楚了。

第一個人並不是在用頭撞小個子,畫面上顯示出他張大的嘴,正湊在小個子流血的傷口邊,如果這是一幅照片,我會認為是他正在喝那些流出來的血。

江闊天一幀一幀地播放著錄影帶,下一幅更明顯了,那人的嘴完全含住了小個子的傷口,血從他嘴裏流下來。

在接下來的幾幅裏,可以看見隨後的幾個人,跟第一個人一樣,直接將嘴咬在了小個子身上,他們的喉頭鼓動著,血從嘴角流淌下來。

是的,他們是在吸小個子的血,即使是後來畫面被越來越多的人遮住,看不見局部的細節,我也可以猜測得到,他們都在吸小個子的血。

「你嚇得小臉都蒼白了。」江闊天嘲笑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當然,它一定是蒼白的,甚至有一些雞皮疙瘩冒了出來。

「別擔心,你並沒有喝血。」他說。

我緊張地看著他。

「這盤帶子我已經看過了無數遍,」他說,「剛開始發現這個的時候,我的表現並不比你好——別急,繼續看,看到後來你就放心了,你絕對沒有喝什麼人的血。」說完他甚至笑了一笑,這傢伙,事不關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   ***   ***   ***   ***


畫面繼續一幅一幅地跳躍著,小個子已經完全被掩蓋看不見了,甚至我懷疑他是否還活著,在他周圍的地面上,血流了滿地,人們瘋狂地在他週邊扭動著,表示對他血的渴望。不斷有人繼續朝那裏聚集,一個新的情況在這聚集過程中出現了——那些週邊的人們,為了掙搶位置而撕打著,有人用牙齒朝對方咬過去,其中一個人咬向另一個人的手臂,這一咬下去,便再也沒有鬆開,咬下去的部位鮮血洶湧而出,周圍的人們愣了一愣,開始瘋狂地撲向這個新的物件。

他們開始吸這個人的血!

不斷地撕咬、不斷有人流血、不斷地被吸血,人群就是這樣一層一層擴大的。

即使是隔著螢幕,我彷彿也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不由頭暈目眩。

到了最後,週邊的人們再也無法進入核心地帶,即使他們互相撕咬,卻不再對彼此的血感興趣——具有吸引力的血似乎只來自於那些黑幫分子,週邊的人們顯然也充滿了嗜血的慾望,卻無法靠近中心地帶,只好在焦躁中結束。

江闊天換了一盤帶子。

畫面是靜止的,我只朝上面掃了一眼,便感到心頭一顫——依舊是那條街道,再沒有一個站立的人,所有人都倒下了,一層一層鋪在街道上,是肉質的地板磚。在中心部分,整個地面都是血,中心地帶的那些人看來都已經死了。江闊天將他們的死狀放大,他們死的狀態,和我們以前見過的那些屍體完全一樣,一樣僵硬慘白,一樣驚恐的表情!

至此,我終於明白那些人是如何死的,那些血是如何丟失的,原來如此。

空氣的溫度彷彿突然降低了,我和江闊天都沒有說話,只有錄影帶沙沙地轉動著。

唯一讓我感到慶倖的是,週邊的大多數人都沒有死,他們經過短暫的昏迷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恢復了那種夢遊的狀態,沿著來時的路徑朝回走,終於消失了。街道重新變得空曠起來,只留下一地死屍。

「你怎麼看?」沈默了許久,我問江闊天。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發現這一切的——雖然我看了一整晚的錄影帶,但是直到你醒來前不久才發現他們是在吸血——你怎麼看這個?」

我看著螢幕,腦海裏飛速閃過這一段時間來的種種情形,許多不能解決的疑問,那些不敢確定的設想,一些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想法,都在這個時候自動連接起來,一個想法越來越清晰,清晰得讓我再也不能忽視——我嘆了一口氣。

「老江,你還記得我們最開始進入這個案件時,最大的疑問是什麼嗎?」我問他。

他點點頭:「記得——我們一直不明白,血都到哪裡去了,」他望著螢幕,苦笑一下,「現在當然沒這個問題了。」

現在的確是沒有這個問題了,那些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血,顯然都是被吸走了。

「如果我沒猜錯,這些屍體,」我朝螢幕上指了指,「他們當然跟我們以前看到的那些屍體一樣古怪?」

「對。」江闊天點點頭。

「這些屍體都不會腐爛,而且能夠自動恢復傷口,現在看來,他們應該都跟這些人一樣,是被人將血吸光了。」我說。

「對。」

「你沒什麼想法?」

「我想到了三石村那些古怪的墳墓。」他說。

「哦?」

「我在想,他們為什麼要將墳墓排列成那樣的形狀?」

「你說呢?」

他目光閃爍地望著我,笑道:「你認為呢?」

「將墳墓排列成那樣一種形狀,只有一個用途,就是用來困住殭屍。」我說,「殭屍,在國外被稱為吸血鬼。」

「我知道。」

「關於吸血鬼,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剛剛從網上查了些資料,」他抽出一張紙,念了起來,「……吸血鬼是一個古老而神秘的種族。理論上來講,所謂吸血鬼,可以理解成為某種程度上的死屍。他們沒有心跳和脈搏,也沒有呼吸,沒有體溫,而且永生不老……」

「我們這些案件裏的屍體,同樣沒有心跳和脈搏,也沒有呼吸,沒有體溫,而且永生不老。」我說。

他看我一眼,繼續朝下念:「……一般來說,大部分吸血鬼通常吸食人類的血液……」他又看了我一眼,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手指了指螢幕——我們剛剛從那上面親眼看到人被吸血的全過程——他點點頭,繼續念著:「……墳墓附近的地面上若有小洞口,也是墓裏有吸血鬼的證據,因為吸血鬼會化成霧氣從這些洞口裏出來……」這句話讓我們兩人都呆了一呆,過了一小會,我揮揮手叫他繼續朝下念,他手裏的紙上還有好幾行資料。

「……吸血鬼吸血的部位,會留下青色的痕跡……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啊」了一聲,江闊天並沒有被我打斷,他喝了一口水繼續道:「吸血鬼能夠變成蝙蝠和狼等動物在夜間出沒,同時他們也能夠操縱這些動物作為他們的奴僕……」念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笑了笑,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說給我聽:「狗是狼的後代。」

「狗是狼的後代。」我跟著說了一句,「而且如果有一種力量能夠操縱狼,那想必也能操縱狗。」

「是啊,狗遠比狼更容易操縱,」他說,看了看資料,一口氣念了下去,「被吸血鬼吸食過的人可能死亡,但是並不會變成吸血鬼。如果一個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類變成吸血鬼,必須將自己的血液給予對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兩種血液融合才有可能變成吸血鬼。」念到這裏,他沈默了。

「念完了?」我看了看那張紙,已經到了最末一行,不由皺了皺眉頭,「怎麼就這麼點資料?」

「我也是不久前才想到要查這種資料的,」他說,「更何況,關於吸血鬼的資料實在太多,我這份資料是綜合了其中大部分內容,雖然不長,卻是精華所在。」

「你覺得這種想法……」我猶豫一下,「這種想法是不是太玄幻了?」

「是啊,所以我也只敢對你說,」他苦笑一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這盤錄影帶,或者之前沒有經歷那麼多古怪的事情,在這些事之前,要是有人告訴我世界上有吸血鬼,我一定認為他瘋了。」

「在我們發瘋之前,已經有很多東西發瘋了,那些屍體,三石村的村民,那些狗,還有錄影帶裏的這些人。」我說,忽然打了個寒噤,「這些人裏也包括我,我也曾經瘋了。」

「至少你並沒有吸血,這點是可以肯定的,」江闊天拍拍我的肩膀,「你記得嗎,那些屍體的衣服都破損了,我們一直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現在總算是清楚了。」


***   ***   ***   ***   ***



「對,還有那些專家和家屬們腹內的血,原來是這麼來的。」我說。這話一說出口,我們都悚然變色,同時站了起來。

「難道……」江闊天面色慘白,嘴角抽搐著,「難道他們已經全都變成了……」他嘴角顫動許久,卻始終吐不出那三個字。

我全身冰涼。

我又想起那個封閉的實驗室,當初那裏面曾經傳來打架般的聲音,之後便寂靜無聲,門再打開時,已經是一地屍體,和一群精神恍惚的專家們,那些專家的神情,跟螢幕上這些人,一模一樣。

而那些屍體,在封閉的空間裏,流失了全部的血液,衣服上全都是被撕破的洞口。

莫非當初我所聽到的打架般的聲音,竟然是……竟然是吸血者與被吸血者之間的爭鬥?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

但是我又不能不想。

「秀娥!」江闊天忽然顫聲道,「秀娥也曾經腹血,你忘記了嗎?」

「啊?」他若是不說,我還真忘記了,關於秀娥和郭德昌的一切,流水般在我腦子裏晃動,忽然一切有了答案,在那個夜晚,2004年12月9日的夜晚,秀娥堅稱自己沒有出門,但是她隔壁的小女孩卻發現她在深夜12點出門了,而郭德昌,也是死於12點到兩點之間……難道……我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難道郭德昌的血竟然是秀娥吸的?

但是秀娥當初的悲傷絕對不像是裝出來的,如果那是裝出來的,誰又能告訴我,什麼樣才算是真實呢?

何況,秀娥她自己也死了。

對,秀娥她自己也死了。

這個想法讓我怔住了,在我們幾乎認定秀娥是個吸血鬼的時候,她的死卻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眾所周知,在所有的傳說中,吸血鬼都是長生不老的。

「但是秀娥死了。」我對江闊天說。

他也怔住了,顯然這件事他也忘記了。

一個疑問出現了:究竟誰才是吸血鬼呢?那些被吸血的人,從他們的屍體狀況來看,應當是變成了吸血鬼;但是根據一直流傳的吸血鬼的傳說,是吸血鬼吸取人類的血液,而不是反之。這讓我們非常疑惑,為什麼被吸血的反而成為吸血鬼呢?那麼吸血者又是不是吸血鬼?

「別亂,冷靜點,」過了一會,他敲了敲頭,「我們先理清楚思路再說。」

「嗯。」我點點頭。

但是我心裏早已亂成了一團,最近發生的事情,要理清思路,又談何容易?

我們呆坐了許久,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天就要亮了,必須在其他人上班之前弄明白所發生的一切,否則……假如那些專家們真的變成了吸血鬼,我們還必須想出應對的方法……時間真的不多了!為了讓發燙的腦子清醒下來,我們一人灌了一大杯涼水下去,打了幾個大寒戰,總算冷靜了一點。

冷靜下來之後,我們發現,事情如此複雜,要在短時間內整理清楚,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事情真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及時阻止事態的發展,比弄清楚事情的起因,似乎更為緊迫。

我忽然想到了那些屍體!

既然那些屍體有可能會變成吸血鬼,留著他們總是一樁禍患,最好的辦法是將他們火化。

「已經火化了,」江闊天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俞華之在會議上提出,屍體的這種古怪現象,也許是無名病毒引起的,他建議將屍體火化,被通過了。」他笑了笑,「何況,我們也沒有這麼地方存放這麼多屍體——所有的屍體,除了錄影帶裏的那些之外,其他的屍體都已經火化了,只留了兩具作調查。」

我鬆了一口氣。

江闊天的話提醒了我,我遲疑地問到道:「老江,你說,會不會是我們弄錯了,也許真的是病毒……」

「病毒?」他沈思地看著我,「那怎麼解釋那些事情?」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才好。

是的,吸血鬼的理論可以解釋一切問題,儘管還有不少細節存在疑問,但是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一些大的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

「別再多想了,」江闊天拍拍我的肩膀,「還是快想想怎麼收拾這一攤子事吧。」

是啊,這麼多問題,怎麼解決呢?

我感到束手無策。

假如人們在不斷地變成吸血鬼,我們有什麼辦法阻攔?

更主要的是,我現在頭腦裏一片混亂,腦子裏不斷出現那些死者,各種各樣的死狀在我面前交替出現,讓我無法集中精神來思考其他問題。

「我們還是應該找到梁波和那個紅衣小女孩,他們可能會知道些什麼……」 我隨口說道,話還沒有說完,江闊天就以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我,讓我將下面的話嚥了回去。

「他們死了,你不知道?」他說。

「什麼?」我大吃一驚,「怎麼回事?」

「我們昨天發現了他們的屍體。」

「啊?」一些風從門逢裏透進來,吹得人全身發冷,我又喝了一大口涼水,「也是那樣死的?」

「梁波的死法和他父親一樣,但是那個女孩,」他搖搖頭,「她雖然也是死於失血過多,屍體卻沒有發生異常的變化,身體裏的血也沒有完全流失。」

我更加困惑了:「是怎麼回事?」

他嘆了口氣:「我們發現那個女孩的時候已經是昨天中午了,但是法醫鑒定說她是昨天淩晨4點左右死的。她全身佈滿針孔,沒有致命外傷,法醫懷疑她是被人抽取血液至死。」

「啊?不是被人吸血?」

「不是。如果是被人吸血,她的身體上應該不會留下任何傷痕,以前的死者,身體上連一個針孔也沒留下——她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死亡,一點也不特別。」

我苦笑起來——在如此多的怪異死亡事件中,忽然出現一個正常死亡的人,我反而感到這件事很不正常了。

是什麼人、為了什麼要抽取她的血液呢?


「至於梁波,」江闊天繼續道,「他的屍體和其他死者一樣古怪,就躺在火車站附近,大概是中午12點左右被人發現的。」

「哦。」我正要問得更仔細一點,門忽然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湧了進來——原來已經到了上班的時間,我們聊得興起,忘記了時間,竟然也忘記了關門。這些專家們談笑風生地走進來,和我們打著招呼,我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江闊天的笑容也非常不自然——在不久前,這些人正被我們懷疑已經變成了吸血鬼,現在要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對待他們,還真有點難辦。

幸好他們並無察覺,打過招呼後便各自做事去了,俞華之教授拍拍我們的肩膀笑道:「熬了一夜?回去休息吧!」說完頗有深意的看了我們一眼。

他知道些什麼?

江闊天對我使個眼色,我們走出門去,他低聲對我道:「現在沒有任何線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的確,與案件相關的梁波和紅衣女孩都已經死了,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找其他的線索出來,心頭不由一陣茫然。

等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暗自罵自己愚蠢——這麼重要的線索,我怎麼就忘記了呢?

「還有一條線索。」我低聲將啟德醫院的事告訴江闊天,他眼光一閃,抿嘴笑了。

滿天都是濃重的烏雲,一場冬雨在醞釀之中。


二十七、死亡


從法醫檢驗所出來,沒走得幾步,我和江闊天都感覺到有人在跟蹤我們,回頭望望,街道非常寂靜,法醫檢驗所陳舊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著,沒有一個人。

莫非是我們多心了?

我們疑惑地互相看看,繼續朝前走。200米之外停著江闊天的警車,一直到上了車,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依然存在。

這種感覺讓我想起了昨夜那個暗中偷窺的人,他會是誰呢?

「對了,昨天找我的人是誰?」我問江闊天。

「什麼?」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昨天下午,你不是給局裏同事留言說有人找我?」

「哦,對,」他記起來了,「是一個男的,說是你親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怎麼樣,碰到他沒有?」

我搖搖頭。

親戚?是什麼親戚?

我想起黑暗中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心裏很不舒服。或許是心理作用,一回想起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又來了,背後彷彿有什麼在刺著我的背——有時候,我的直覺是很準的,這種感覺剛剛來,江闊天已經低聲道:「真的有人在跟蹤。」他指了指後視鏡。

我們已經拐上了南城的一條繁忙車道,路上的車數不勝數,從後視鏡裏望去,跟在身後的車比螞蟻還多,我看不出哪輛車在跟蹤我們。

「那輛黑色的車,」他指著鏡子裏告訴我,「從我們發動到現在,一直跟在我們身後,他很狡猾,一直躲在別的車後面,也不想想我是幹什麼的!」

果然,鏡子裏有一輛黑色的車,在三四輛車後不緊不慢地開著,如果不是江闊天指點,我絲毫看不出它是在跟蹤我們。

這是一條多分支的道路,江闊天故意將車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岔道上拐來拐去,繞上一大圈再回到主道上來,在這個過程中,那輛黑色的車始終跟在我們身後。

它的確是在跟蹤我們。

我和江闊天在法醫檢驗所經過簡單的商量,認為情況已經複雜得不容我們逐個解開疑團,我們索性將所有的迷團暫且擱置一邊,直接到啟德醫院尋找痊癒的絕症患者的名單,按圖索驥,總能有一些收穫。這雖然是個笨辦法,但在很多時候,那些看上去愚蠢的方法,往往反而是最有效率的。如果不是最近一直這麼忙,江闊天早已找到了梁納言的那些患者們,也許問題早就得到解決了。

我們擔心的只是,這輛車一直跟在我們身後,如果車中真的坐著一個吸血鬼,發現我們的目的地,一定可以猜到我們的意圖,那樣我們的計劃很有可能落空。

我們在中途一條小街道上停了下來。

路邊有許多早餐店,我們在露天的餐桌邊坐下,一人叫了一碗米粉,一邊吃一邊看著那輛車。

它緩緩地朝我們開過來,直到停在我們身邊。

我們愣住了。

從車上下來的是俞華之,他那頭漂亮的銀髮在漫天陰霾中顯得格外明亮。

「你們好,給我來碗米粉,」他在我們身邊坐下,笑道,「我一直在跟蹤你們。」

「我知道。」江闊天很快從最初的驚訝中恢復了冷靜。

然後我們開始聊今天的天氣,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出於直覺,我們都不談工作上的事。

米粉上桌了,我們哧溜哧溜地吃著。

「我聽見了你們今天早晨的談話。」俞華之「哧溜」幾下後忽然說。

我們愣了一下,繼續「哧溜」。

但是我的心開始怦怦狂跳起來,一不小心吸進一大口辣椒水,連連咳嗽。

「你們不用緊張,」俞華之繼續說,「第一我已經給自己檢查過了,我的基因和血液都很正常,既沒有突變也沒有香氣——我還不是吸血鬼……」

「你自己的檢查,我們怎麼知道一定是準確的?」江闊天吃東西的速度很快,他用紙巾擦了擦嘴,鎮定地問。雖然他語氣很平靜,我卻看到,他放在桌子下的手,一直緊握著他腰帶上的槍。

「我還沒說完,」俞華之也吃完了,他喝了一口湯,笑道,「第二,我知道的比你們多。」

「你知道什麼?」我問。

「你們到我車裏來談,」他說,「或者我到你們車裏,這無所謂,主要是為了避開人群。」

我們朝四周看看,俞華之說得沒錯,四周的人的確太多了,在這裏討論這個話題不合適。

我們上了江闊天的警車。

「說吧。」江闊天說。


***   ***   ***   ***   ***


俞華之先掏出幾塊口香糖,一人一塊嚼著,這才慢慢說道:「你們知道通常的基因測序需要多長時間?」

我們對他這個問題感到莫名其妙,同時搖了搖頭。

「基因測序是一個長期的工作,無論多麼好的運氣,都不可能在幾天內就找出導致突變的基因——但是我們卻找了出來,你們就沒覺得奇怪嗎?」他笑著看著我們。

的確是奇怪。

我們無話可說,只有保持沈默,等他繼續朝下說。

「我這麼快就找出突變的基因,並不是因為我們真的那麼厲害,而是因為,這項工作早在三年前就已經進行過,我這次做的,只不過是驗證這次事件中的屍體,與我三年前所見到的屍體,是否是由於同樣的原因保持這種狀態。」

這話真正讓我們大吃一驚:三年前?難道三年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但是沒有聽到任何類似的新聞。這是怎麼回事?

俞華之沒有理會我們的驚訝,繼續朝下說:「三年前……」他的話被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他皺著眉頭接過電話,說了幾句之後,對我們歉意地笑笑:「抱歉,檢驗所那邊有點事,我得趕回去,忙完這件事我們再聯絡,」他歎了一口長氣,拍了拍我們的肩膀,「你們很聰明,也很有勇氣,難得難得。」

「什麼事?」江闊天問。

「不知道,好像是要做一個實驗,電話裏匆匆忙忙的,沒有說清楚。」

「啊?」我們只得送他上了車,「俞老,您走好。」

他在車裏朝我們揮揮手,我們目送他離開。

俞華之話說了一半就走了,倒讓我們心裏產生了許多疑問。基因測試的時間問題,的確是被我們忽視了,他提到三年前的測試,究竟三年前發生過什麼事呢?那個電話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我們一邊搖頭嘆息,一邊驅車前往啟德醫院。

啟德醫院依舊是人來人往,檔案室的老護士看過江闊天的證件後,將鐵門打開,我們兩人走了進去,一張張抄下所有兩個月內痊癒的絕症患者的名單。檔案室寂靜無聲,只有筆在紙上遊走發出的細微摩擦聲。

40多分鐘後,我們抄完了,又大致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新的情況。

「走吧。」江闊天催促我離去。

「等等。」我遲疑一下,在三個月前的檔案櫃前停下了。

檔案櫃發出塵封歲月的味道,一切都被封在裏面,包括那個翹著蘭花指的小姑娘。

那個清秀的小姑娘,雖然只見過一張照片,卻不知為何,始終縈繞在我心頭,讓我牽掛她的命運。她現在是生是死呢?我急切地翻找著。江闊天在旁不解地連連搖頭。

大約翻了10多分鐘,終於從一大堆檔案裏找到了那份檔案。雖然只在這裏放了三個月,檔案表面已經積了一小層浮灰,我小心地吹去那層浮灰,翻開封面,那個小姑娘便歪著頭出現在我面前了。

「她是誰?」江闊天將頭湊過來問,他仔細看了看照片,「奇怪,好像很面熟。」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上次便已經覺得這小姑娘彷彿在哪裡見過,這次更是如此。

這種溫婉的神情和清秀的眉眼,在哪裡見過呢?

毫無來由的,我忽然感到一種極大的不安,彷彿有一些珍貴的東西即將破碎。我定了定神,甩甩頭拋開這種感覺,慢慢翻開封面查看這小姑娘的姓名。

那是一個很美的名字,我所見過最美的名字。

也是一個我非常熟悉的名字。

江闊天在我耳邊急促地呼吸著:「怎麼是她?」

是啊,怎麼會是她呢?

莊若貂。

我心裏念著無數遍的名字,居然出現在這裏。

由於心情激動,眼前忽然變得模糊了,我擦了擦眼睛,急切地匆匆掃了一遍檔案:沒錯,一切情況都符合,不是重名,是貂兒,她患的是白血病,5歲得病,21歲痊癒。檔案上沒有說明她是如何痊癒的,但是記錄顯示,在痊癒前兩天,醫生已經宣佈她只有15天的生命,她的恢復是一個奇蹟。

這個奇蹟是怎麼發生的?

我感到腦海裏彷彿有一隻巨大的車輪碾過,發出震耳的轟鳴聲,在這片轟鳴聲中,江闊天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難道她也喝了那種紅色液體?」

會嗎?這個可能讓我一陣顫慄。

「我去問問她!」我朝門外跑去。

昏暗的走廊顯得格外漫長,彷彿永遠也跑不到盡頭,透過走廊的窗戶,我看見陰沈的天空上,烏雲翻捲,快要下雨了。我頭腦裏同時湧起許多事情,又彷彿是一片空白,最近發生的一切不分先後次序地在腦子裏擠出來,我茫然地注視著它們,卻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忽然停了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跑到了貂兒的辦公室門口。護士們在辦公室內大聲談笑著,彷彿從來沒有憂愁,但是沒有看見貂兒。

「貂兒呢?」我問。

「她剛剛交班,回家去了。」一個護士笑著說。

我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便往外跑去,江闊天緊緊跟在我身後,一個勁兒地勸我冷靜一點。

我沿著醫院門外的馬路飛快地跑著,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江闊天在我身後大喊:「上車吧,上車追她!」

我沒有理會他,加快腳步朝前跑下去。


***   ***   ***   ***   ***


有一種感覺告訴我,貂兒就在不遠的地方,只要一直跑下去,就能看見她。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只有5分鐘,江闊天忽然大聲喊:「在那邊,東方,她在馬路對面!」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穿過馬路跑過去。

我站住了。

馬路對面的小店裏,一個女孩正慢慢地走出來,白色的衣服一塵不染,一頭長髮梳成光潔的麻花辮,她疑惑地望著我們,當看見我時,面容彷彿四月的晴空,緩緩地舒展出一朵明亮的笑容,她朝我招展著手臂:「東方。」

貂兒!

我低聲嘆息了一聲,趕緊朝她跑過去。

在這一瞬間,她的面色驟然改變,指著我左邊大叫道:「不……」

江闊天已經跑到他身邊,他朝我看過來,面色也是大變,對我大吼一聲:「小心!」

我迷惑地看著他們,一黑一白的人影在陰鬱的天空下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四周的一切彷彿都在這黑白二色面前變得喑淡了。

當我順著他們的手指朝左邊望去時,一輛貨車的巨大面孔在一瞬間佔據了我的全部視線。

我感到自己像鳥兒一樣飛了出去。

這其實並不痛苦,只是周圍的東西都彷彿消失了,天地間好像只剩下我自己,沒有一點畫面,卻有無數的聲音,很多人慌亂地走來走去,發出無意義的說話聲,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這樣的混亂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我很快便恢復了意識,當我睜開眼睛時,四周已經密密麻麻地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江闊天和貂兒蹲在我身邊,我發現自己原來躺在馬路上,便掙扎著要起來。

這一掙扎,驀然一陣劇痛從全身各個部位傳來,我忽然感到喘不過氣來,即使張大嘴像魚一樣呼吸,氧氣也還是不能進入鼻腔。

「他的臉色不對!」江闊天盯著我對貂兒道,他看看遠方,焦急地說,「救護車怎麼還不來?」

貂兒一直在盯著我看,她沒有哭,臉上露出一種沈思的神情。

呼吸越來越困難,思維卻異常清楚,許多事情在腦海裏掠過,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時候,住在鄉下外婆家的事情,那一片碧青的天空,鳥飛過時不留一點痕跡。如今我躺在城市的路上,穿越圍觀者的肩頭朝上望去,天空中烏雲密佈,灰濛濛的,沈重得幾乎要壓下來。

天空中的烏雲果然落了下來,它們無比沈重地掉落到我的眼睛裏,四周的一切都看不清了,我竭力睜大眼睛,也只望見一些模糊的影子。

「不行了,他的瞳孔擴大了!」江闊天的聲音中似乎帶上了哭腔。

貂兒在哪呢?我始終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忽然一陣濃郁的香氣飄起,四周的人發出一陣驚呼,似乎看見了什麼令人驚異的景象。

那股香氣越來越濃了,漸漸靠近了我,使得我更加不能呼吸,我側過頭去想要避開,卻被一隻手捉住了頭,一些黏稠的液體流進我的嘴裏,我模糊地吞嚥著,吞了兩口,忽然清醒過來,猛然轉頭甩開那隻手。

視力又恢復了,我看見貂兒跪在我面前,一隻手腕上不斷朝下淌著血。

我吃驚地看著她。

她在做什麼?

貂兒面色慘白,麻花辮彷彿也有些淩亂了,她默默地將淌血的手腕朝我嘴邊遞過來,幾滴鮮血落到我嘴邊,幽香撲鼻。

我驚呆了,腦子裏驀然浮現出不久前江闊天從網上找到的資料——「如果一個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類變成吸血鬼,必須將自己的血液給予對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兩種血液融合才有可能變成吸血鬼。」

我不由劇烈地顫抖起來,想要推開那隻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那血似乎有麻醉作用,我感到睡意襲來。

「拿走。」我費力地說,「貂兒,妳別害我。」

我這話讓貂兒的手猛一哆嗦,灼熱的血淌到了我的脖子上。她朝後縮了縮身子,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刺傷了一般,呆了一呆,她又顫抖著將手腕遞到我嘴上。

血像小溪般一路流入我的腹中,我腦海裏掠過那些死者僵硬不朽的屍體,一股強烈的恐懼攫住了我。

「老江,」我沙啞著嗓子喊道,「別讓我吸血!」

江闊天跪在我身邊,面色急劇變化著,寬闊的胸膛激烈地起伏,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我不能眼看著你死。」

「別……」我的聲音被奔流的血液所阻擋。

我憤怒地看著貂兒,她望著我,眼睛裏是複雜的表情。

「我在救你,」貂兒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反光,「我怎麼會害你呢?」

然而我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幽香的血液終於慢慢麻醉了我,只有憤怒和恐懼,像火一樣在我心裏熊熊燃燒。

一直到我失去知覺,依舊還在燃燒。

……

似乎是在一瞬間後我便醒過來了,但是一看表,卻已經是上午10點,距離車禍發生的時間是兩個小時。

「你醒了?」我剛一睜開眼睛,便看見江闊天的臉懸在上方俯視著我,四周是雪白的圍牆和床位,消毒水的氣味瀰漫在周圍。

這是在醫院裏。

那陣香甜的幽香在我嘴裏縈繞不去,我在第一時間回想起發生了什麼事,不由呻吟一聲,閉上了眼睛。

我本來應該已經死了,卻沒有死,那麼我現在究竟算是什麼呢?

貂兒又是什麼呢?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江闊天焦急地問。

我朝他擺擺手,慢慢地坐了起來。

全身每一處地方都很舒服,好像從來沒受過傷一樣。下地走了走,一切都好,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真是神奇的血啊。

「貂兒呢?」我問。

「她走了,」江闊天緊緊盯著我,「你恨她嗎?」


***   ***   ***   ***   ***


「我不知道。」

「如果不是她,你在當時就已經死了。」

「我知道——你認為我應該感謝她嗎?」我苦笑著問他,同時照了照掛在牆上的鏡子。鏡子裏的那張臉看起來並不像吸血鬼的臉,面色十分紅潤,我張開嘴看了看,牙齒也沒有變長,看起來一切正常。

可是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其他喝了那種紅色液體的人,在沒有變化之前看起來也是正常的。

「你當然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我說。

江闊天點點頭。

在貂兒給我吸血的時候,有些我們一直不明白的問題便豁然開朗了。

那種紅色液體是香的,貂兒的血也是香的,兩種香氣完全一樣,而那種紅色液體,已經被證實是一種動物的血製品。

所有喝了紅色液體的人都會死,他們的屍體表現和吸血鬼一樣,在他們生前,一切病痛和傷痕都消失了。

而貂兒,也用她的血,在瞬間挽救了我的生命,我的身體上沒有留下車禍的痕跡,我仔細檢查了一番,連我原來舊有的一些傷疤,也神奇地消失了。

那麼,那種紅色液體還能是什麼呢?

貂兒,她就是那個患了絕症的小姑娘,在三個月前,她的病突然神奇地好了,世界上沒有這麼神奇的藥,她的痊癒,當然來自於那種紅色的液體。

——「如果一個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類變成吸血鬼,必須將自己的血液給予對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兩種血液融合才有可能變成吸血鬼。」

一定是這樣,就像貂兒救我一樣,她同樣吸取了其他人……應該是其他吸血鬼的血,這才活了下來,但是她自己吸了那種血以後,會變成什麼呢?

她的血已經可以救活我,她是什麼,當然不用懷疑了。

我吸了她的血,我又是什麼呢?

不久前我還對俞華之充滿警惕,僅僅因為他有可能吸了吸血鬼的血;那麼,現在我的確是吸了這種血,別人又會不會害怕我呢?

心頭的恐慌如潮水翻湧,我連忙走到窗前,猛力呼吸幾下新鮮而冰冷的空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窗外是醫院忙碌的人群,就是在這些白色的人群中,我認識了貂兒,我本來以為那會是幸福,但是現在,卻感覺像一場噩夢。

自從我回到三石村後,貂兒的種種反常表現一一浮現在我眼前,讓我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有一件事猛然跳了出來,讓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梁波。

江闊天說梁波的屍體是在火車站附近被人發現的,死亡時間是昨天上午12點,我忽然想起,昨天上午12點左右,我給貂兒打電話時,她電話裏傳來的鐘聲……在南城,只有火車站那口大鐘才能發出那樣洪亮巨大的鐘鳴。

這麼說,梁波死的時候,貂兒也在火車站。

這又意味著什麼?

我越想越是心亂,許多事情已經清晰明瞭,我卻無力繼續將它們一一揭示出來。江闊天聽了我的分析之後,還想說些什麼,被我粗暴地制止了。

「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我煩亂地說。

「你怎麼辦?」他擔心地看著我。

我怎麼辦?是啊,我怎麼辦呢?

貂兒又怎麼辦呢?

是不是應該用十字架將我們釘死才對?

「老王剛才打電話過來,他們已經找到一個吸過紅色液體的人,正要給他做個實驗,也許可以找到辦法讓你……」

「別說了,」我疲倦地揮揮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我想回家去。」

江闊天猶豫了一下:「好吧,我送你回家。」

一路上我們再沒有多說,他不時從鏡子裏打量我,我也沒有心思跟他說話。

我腦海裏反覆出現那樣一副圖畫:貂兒穿著白衣服,臉也是白色的,她憔悴可憐地望著我,將自己的血朝我嘴裏送,一邊喃喃地告訴我她絕對不會害我。

每當想到這個畫面,我的心中就一片混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我恨貂兒嗎?

我不恨她嗎?

我真的不知道。



二十八、三石村的故事



回到家才發現衣服上沾了幾團血跡,聞了聞,香氣撲鼻,是貂兒的血。

那種觸目驚心的紅色和芬芳,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猛然攫住了我的咽喉。我用力嚥了咽,趕緊將這件衣服換下來,在廁所裏點火燒了,將灰燼衝到下水道裏,看著黑色芳香的灰燼最後消失在水中,這才籲了一口氣。

其他衣服上沒有發現血跡,但是我也全都換了下來,放了好幾倍的洗衣粉攪動著。

屋子裏瀰漫著那種揮之不去的香氣,我打開所有的門窗,用排風扇朝外猛力鼓風,想將這種氣味趕出我的屋子。那氣味卻彷彿已經成為屋子的一部分,始終若有若無的飄蕩著。這讓我感到恐懼,我不知道這香氣究竟是來自貂兒的血,還是我自己的血也已經開始變化了。

身體上彷彿到處都是那種香氣,我仔細地洗了個澡,又噴了點平時很少使用的古龍水,這才勉強掩蓋了那種氣味。

但是我知道它還在屋子裏,像一個幽靈,隨時準備跳出來。

這樣折騰了一番,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我泡了一碗速食麵吃著,速食麵濃烈的辣味直撲腦門,暫時驅散了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的那些事情。

正吃著,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我剛拿起電話,對方便急切地道:「東方記者嗎?」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是我。」

「我是李長善,還記得嗎?」

「啊?李村長?」我驀然坐直了身子——三石村的村長,他找我有什麼事?

「東方記者,我找你好久了。」李長善急急忙忙地說,「我得快點說,不能在外面待久了,你聽我說,別打岔。」

「好。」我說,將一支錄音筆打開放在話筒邊,「你說。」我預感到他要說的話,跟三石村的秘密,以及所發生的一切,有著莫大的關係。

李長善說得很快,說的內容也很長,難得的是幾乎沒有什麼重複囉唆的地方,跟我當初對他的印象一樣,精明而幹練。

我的預感沒錯,他說的的確是關於三石村的事情

三石村一直是個閉塞的小村子,幾十年來沒出過什麼大人物,當梁納言從那個小山村走到南城,並成為一方醫學權威時,全村的人都引為驕傲。梁家在村裏的地位也變得舉足輕重,村裏大事小事總是喜歡找梁家的人商量。

兩個月前,梁納言忽然回村了,同行的還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大約八九歲模樣,名叫甯兒,據說是他的患者。甯兒很文靜,平時不喜歡說話,好像對梁納言很畏懼。

梁納言一回村,便向村裏提出要建一個實驗室,據說是為了研究一種新藥,為了取信於村民,他甚至用那種藥治好了村裏幾個長期癱瘓的病人——那種藥是一種帶著異香的紅色液體。

那些患者吃了藥之後,沒幾天就完全恢復了健康,村子裏的人再無疑問,很快便同意將村裏最大的屋子祠堂改建給他做實驗室。

改建工作剛剛開始,就到了豐收慶祝的日子,全村的人都去吃喜酒。梁納言帶著甯兒也參加了,吃到一半時,忽然起了大火。從現場的情況看去,幾乎全村的人都死了,只剩梁納言、甯兒和幾個村幹部,他們當時正站在外面討論實驗室的事,只受了點輕傷——發現火起來之後,大家拚命救火,無奈天氣乾燥,火很快便將祠堂燒塌了。遍地都是重傷者,看情形是根本活不了了,有的只剩幾口氣吊著,隨時都會斷氣。

在這個時候,梁納言做出了讓其他人大吃一驚的事情——他抓過甯兒,掏出一支注射器,從她的手臂上抽出一筒血,命令那些輕傷的人將這血給傷者吃。李長善也是輕傷的人之一,他和村裏的人對梁納言的行為感到不解,甚至有幾分恐懼。梁納言見人們不信任他,便先將血給自己的親屬喝了,那個眼看就快斷氣的人居然緩了過來,傷口慢慢收攏。這種情況讓其他人不能不信。於是,梁納言負責抽血,村幹部負責給村民餵血,就這樣救了全村人。梁納言在這裏作了一個奇怪的決定,他沒有給那些受傷的外村人喝血,外村人全部死了。三石村的村民對這點表示不解,梁納言的解釋是,這種治療方法如果流傳出去,他有可能坐牢。這種說法雖然不令人滿意,但是村民們感激他救命之恩,也沒有再問。

在抽血的過程中,甯兒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不斷發抖,臉上長久凝固著一種極度恐懼和絕望的表情,讓李長善他們看了覺得萬分羞愧,但是為了救自己的村人,他們也只得硬起心腸不看她的表情。

將村民救活後,梁納言便匆匆走了,並且叮囑他們千萬不能說出去。村民對他感激萬分,自然滿口答應。

喝了那種血之後,全村的老人都慢慢地恢復了青春,身體恢復到30多歲時的狀態,所有人的陳年舊患都消失了,這讓他們感到十分高興,將梁納言視為神醫。

然而高興的日子沒過多久,災難就降臨了。

村子裏開始不斷有人死亡,死者的情況,和我們在南城案件中看到的一樣。最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即使是很多人一起聚會,也會突然有人死亡,而所有的人對這段時間內的記憶完全丟失。陸續死了幾個人後,死者屍體上散發的香氣讓他們產生了懷疑,死者奇特的狀態更讓他們感到恐懼,屍體的新鮮和奇特的恢復能力讓人聯想到了殭屍,聯想到當初從甯兒身體上抽取的血液,他們給梁納言打了電話,詢問那血到底是怎麼回事。

梁納言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告訴村民們的消息簡直是晴天霹靂——他說,甯兒的血雖然能夠救人,但是也有很強的副作用,最可怕的副作用是,服用那種藥物的人,一旦身體有任何傷口,從傷口中將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香氣——也就是甯兒血液的香氣,這種香氣具有強烈的誘惑力,它能引誘四周任何生物——無論是人還是狗——任何生物聞到這種從傷口散發出的香氣,都會失去理智,產生吸血的衝動,直到將傷者的血全部吸光為止。

村民們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反應是不能相信,但是很快這個說法就被驗證了。又有一個人死亡,這次死亡的地點是在深山中,人們看到好幾個村民和一大群三石村的狗從山上下來,他們面色呆滯,筆直地朝家中走去,任何人跟他們說話他們也不理會,那些狗也是一樣——但是在他們的胸前和嘴邊,都分明帶著那種香氣撲鼻的血,更讓村民們驚異的是,那種血慢慢地自動消失了,很快就一點痕跡也不留下,而從這些人走出來的深山裏,他們發現了一個三歲女孩的屍體。等那些人醒來後,村民們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毫無印象,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吸過誰的血。



***   ***   ***   ***   ***



三石村的村民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將全村的牲畜都殺死了,卻不可能將人也殺死——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吸人血的兇手,每個人也都有可能被人吸血——他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來保護自己,首先想到是,既然全村的人都喝了那種血,很有可能全村的人會一個接一個死去,農村的人最注重身後事,為防止臨時出事來不及準備,他們一次性給全村的人都預備好了棺材。由於死者的屍體不但非常新鮮,而且還能夠自動恢復,這也讓他們抱有一線希望,希望死者有一天能夠再活過來,因此棺材和墳墓都留了氣孔,以防止死者活過來而沒有氧氣(聽到這裏我恍然大悟,不由暗自感到慚愧:我和江闊天以為棺材上的氣孔是吸血鬼出入之用,原來是弄錯了)。他們也曾經問過梁納言,這種死者會不會變成傳說中的殭屍,梁納言也不敢肯定,村民們無計可施,只得將墳墓佈置成簡單的陣法,以防止殭屍的產生。

除此之外,村民們能夠想到的唯一自我保護的辦法,就是儘量避免和外界接觸,同時儘量將衣服加厚,減少受傷流血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對生活感到絕望,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去的會不會是自己,他們開始大肆揮霍金錢,過一天算得一天。

「情況就是這樣,」李長善說,「你在村子裏時,我們生怕你查出真相,怕別人把我們當成怪物,所以才對你那樣不客氣,你莫怪。」

「不,當然不會。」我說。

李長善的話帶給我強烈的震撼,我無法說清楚心裏是什麼一種感覺,他的話將許多不能解釋、甚至是互相矛盾的疑問解釋清楚了,整件案情除了少數幾個疑點,可以說是完全明朗了。

前天在密封的實驗室裏發生的事情我已經可以想像得到,那些專家們一定是像以往一樣,從被實驗者手腕上剔出了一小塊肉進行測試。但是根據李長善的說法,一旦有流血現象,那種血的香氣就會引起人們吸血的慾望——被測試者就是這樣死去的,生命在這裏變得如此脆弱,一點點表面的破損,就會造成帶來致命的危機。

而昨天的錄影中,那些吸血者們迷惘的神情也就得到了解釋。因為吸血根本不是他們的自願,一定是那些黑幫分子中有人服用過那種紅色液體——也就是從甯兒身上抽取的血液——那些黑幫分子互相砍殺時,血流出來了,香氣也來了,於是誘惑產生了——這就是原因,在這裏,導致吸血現象發生的不是吸血者本人,而是那些被他們吸血的人。這一點倒是跟傳說中不一樣,在傳說中,吸血的總是吸血鬼,而在這些事件裏,吸血的是人,被吸血的才是吸血鬼。

而人類卻可以被毀滅得更徹底。

照這樣下去,吸血鬼將以幾何級數增長,而人類將越來越少,最終完全滅絕。

我越想越可怕,不由冷汗涔涔,李長善在那邊「喂」了好幾下我才回過神來。

「那麼你現在為什麼願意告訴我了?」我問李長善。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要不是村子裏人不同意,我老早就到南城來看病了,」他說,「這次你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帶著兒子追你來了,我想你是記者,應該可以幫忙聯繫好的醫生,說不定可以治好這種怪病,而且我看出來了,你這人不壞,不會害我們。」

「你兒子?」我心中一動,「你兒子是不是叫李華?」

「是的,」他的聲音有點哽咽,「我們剛到南城,他就被釘子刮破了手,結果……」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下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原來在東街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兒子,他當時一定是想打電話找我,卻沒有來得及,就被人將血吸光了。

「就是你告訴別人說是我的親戚?」我忽然想起昨天的事,連忙問他。

「是啊,昨天我來找你,沒見到你,只見到你朋友,我不敢隨便跟人說我是誰,只好捏了個謊,」他的聲音有點慚愧,「昨天夜裏你家裏附近香氣很濃,我隔著圍巾聞都有點迷糊,只好先走開了,後來我又回來了,在外面想找你,你自己倒追出來了,不巧我的手在牆壁上劃破了,要不是我跑得快,差點被你吸了血……真險哪!」

原來是這樣,想到當時的情況,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多虧他跑得快,否則……我不敢再想下去,定了定神,正要再問他一些問題,他又說話了:「希望你能幫到我,我……」話沒說完,電話裏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接著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對著話筒叫了許久,還是沒有人回答。

我舉著話筒許久沒有放下。

李長善一定是凶多吉少,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瞬便消失了,這事讓我感到毛骨悚然——生命竟然是如此脆弱,尤其是在那種血液的控制下,更加不堪一擊。

李長善如果被人吸血,必將變成一具不朽的屍體;這樣的屍體,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將會以吸血鬼的面貌出現,那時候,不知道他還記得自己作為人類的恐懼嗎?

而那個時候的我呢?我會記得嗎?

我苦笑起來。

然而這時不是傷感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我離開醫院之前,江闊天曾經告訴過我,有一個自稱喝過紅色液體的人已經被找到,依照專家們的習慣,一定會有一場針對這個人的實驗發生,他們的實驗,通常是先從人的手腕上剔除一小塊肉,這樣勢必會導致被實驗者流血,如果是這樣,那麼……那種情形想想都覺得可怕,我趕緊打了個電話給江闊天:「喂?」

「是你?你怎麼樣?」江闊天問。

「別說那麼多,叫他們千萬別拿活人做實驗,我馬上就來。」

「為什麼?」

我將情況大致說了,江闊天大吃一驚,連聲答應,催促我儘快趕到法醫檢驗所。



二十九、真相大白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法醫檢驗所,卻還是太遲了。

實驗已經完成,被測試者已經死了,參加實驗的專家們,昏迷在實驗室內。

情況跟昨天做實驗時一樣,不同的是,他們這次在實驗室安裝了監視設備,實驗的全過程都記錄下來了,我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看錄影。

我不想再複述那個過程,其血腥和震撼,讓在場的人們都已經驚呆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是……這難道是……」老王的汗水如雨點般落下,他慘白著臉望著我們,始終不敢說出那幾個字。其他人張大嘴望著我們,說不出話來。

「這是吸血鬼。」俞華之說。

人們倒抽一口涼氣,一種令人窒息的沈默充斥著整個檢驗所,連警犬也停止了吠叫,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和江闊天早有心理準備,不動聲色地互相看了一眼,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早晨想跟你們說的話?」俞華之轉向我和江闊天,摸了摸鬢角整潔的銀髮,笑了笑道:「我本來只想跟你們兩個人說,因為你們兩個的話我全都聽到了,但是現在,」他掃視了一下全場,「已經沒必要瞞著其他人了,真相不會比已經發生的事情更嚇人。

「對,不會更嚇人了。」我喃喃地道,江闊天迅速瞟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

「三年前,」俞華之緩緩道,「我在匈牙利參與了一次研究,那次研究的物件是匈牙利新發掘出的一具古屍,經過檢測,那具古屍是18世紀的人,雖然距現在有 300多年的時間,但是屍體依舊非常新鮮,看起來就彷彿在沈睡,屍體的一切表現都與我們在這次案件中見到的屍體完全一樣。有證據表明,屍體生前是一名叫普羅戈約維奇的農民,這個人在匈牙利歷史上是一個傳奇人物,據說他死於1725年,死後變成了吸血鬼,在一個名叫基齊羅瓦的小村莊裏,曾經以吸血的方式,害死了八位村民。關於這個案子,在當時有一份用德語寫成的官方報告,這份手稿後來被費弗爾教授獲得,現在存放在維也納檔案館。根據費弗爾教授的研究,在這份報告中,首次出現了『vanpir』這個字,這個字後來演化為『vampire』,也就是『吸血鬼』——這是『吸血鬼』這個名詞首次出現使用在文獻中。」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周圍人的反應。

大家都表現得非常震驚而且專注,這讓老教授很滿意,他繼續說下去:「這個發現讓我們非常感興趣,我們並不相信吸血鬼之說,但是屍體的情況的確很奇妙。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裏,我們用各種方法對屍體進行了研究,其中一項就包括基因研究。基因的表現與我們在此次案件中所發現的完全一樣,沒有任何區別。接到這起案件之後,我很快就跟匈牙利取得了聯繫,想獲得他們最新的研究資料,但是他們告訴我,就在半年前,這具屍體已經神秘失蹤了。」

「啊?」我們忍不住叫了一聲。

老教授繼續說著:「剛得知屍體失蹤的消息時,我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這樣一具屍體是眾多收藏家的目標,被竊賊盜去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隨著這裏案件的進展,許多事情都表現出吸血鬼的跡象,這讓我不得不重新考慮關於吸血鬼的傳說。我查閱了許多有關吸血鬼的資料,這種怪物的很多表現符合案件中物件的表現,尤其是在前天的實驗之後,我們每個人都出現了便血現象。當時我雖然沒有說,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傾向於吸血鬼的說法。因此,在上次的會議上,我提出要火化所有的屍體,當時我所說的理由是病毒,實際上是因為吸血鬼。今天早晨在門外聽了東方和江隊長的分析之後,我更加確定了這種看法。事情發生的時機太湊巧了,匈牙利傳說中的吸血鬼剛剛失蹤,幾個月後南城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雖然是不同的國家,但是根據事件的表現來看,這其中的聯繫之密切,或許超出了我們的想像。」

「在南城發生的事情居然會和匈牙利300多年前的吸血鬼有關?」一名年輕的專家喃喃地道,「這太超出我的想像了。」

「這不僅僅超出你的想像,也超出了我們每個人的想像。」俞華之道。

大家從最初的震撼中回過神來,開始熱烈的討論起吸血鬼和此次案件的話題。在討論中,我將三石村發生的事情說給他們聽了,俞華之聽得眼光灼灼,等我說完,他驀的站起來:「現在事情已經非常明顯了,基本上已經可以知道這些案件的來龍去脈。」

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不弱的分析能力,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案件的整體脈絡,大家心裏都已經明白,紛紛發表著自己的看法。眾人的表情頗有幾分興奮,但更多的是恐懼和緊張。

有一個情況是我所不知道的,江闊天用幾分鐘的時間告訴我。今天這個被實驗者是海天娛樂城的一名員工,實際上也就是一名黑幫分子;今天早晨我們所看到的錄影帶上發生的事情,正是海天娛樂城和另外一夥黑幫的火拚;經過確認,被吸血而死的,全部都是海天娛樂城的人。這名黑幫分子供認,12月13日下午——也就是實驗室18名測試者全部死亡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他和他們一夥黑幫的兄弟在北街一帶遊玩,偶爾看見了一個紅衣小女孩,當時有很多人正用注射器從女孩身上抽血,女孩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他們雖然是黑幫分子,卻也看不下去,上前將那些人打散,並且揪住其中一人要追究責任。那個人為了逃脫,告訴他們說,他們之所以要抽取這女孩的血液,是因為他們親眼看見這女孩用血治好了幾條流浪狗的傷。他們當然不信,那人便用刀割傷自己的胳膊,吸了一點注射器裏的血,果然那傷口便慢慢合攏了。他們都被看到的情況驚呆了,等他們反應過來,那女孩已經被一大群流浪狗帶跑了。

第二天夜裏,他們終於在某個小巷附近發現了那個女孩,周圍一大群狗圍著她,但是他們人多,用刀子和自製的槍趕走了狗,紛紛衝上去抽取女孩的血液,並且當場就吸了起來——那女孩原本就臉色蒼白,看起來很不健康,被他們這麼一折騰,當場就死了——即使在她死後,還有人不斷地用注射器抽取血液,直到再也抽不出來為止。在他們抽取血液的時候,那些狗雖然畏懼武器不敢靠近,但一直遠遠地看著。當夜,他們就有幾個兄弟被狗吸光了血而死,據江闊天估計,應該是那些流浪狗為那女孩報仇,在撕咬中咬出了那些人的血,引起了吸血的衝動。而且那些人的血,並不僅僅是被狗吸光的,或許還有附近的路人,也被那血的香氣所迷惑,參與到吸血的行列中來。

「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說。

「的確,連那個人自己都說,海天娛樂城的人在第二天的火拚中都被人吸光了血而死,雖然古怪,也是咎由自取。」

至此,那些事情都已經很明白了,那18名測試者的家屬,就是因為在北街抽取了甯兒的血;而且當時恰好北街的超市有一種玩具正在打折,很多人都購買了玩具 ——但是那種玩具有一個特點,就是有著非常尖銳的前端,很容易不小心將手指戳破。我只是隨便拿在手上,手上就被戳了好幾下——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戳傷導致他們的傷口出血,這才被吸血而死,而吸他們血液的,正是他們的家人。

吸血者必被人吸血,報應之說,在這裏深刻體現出來。

但是有些事依舊令人疑惑——既然那種血液的香氣會讓人產生吸血的衝動,為什麼貂兒救我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周圍的人吸血的衝動呢?

還有甯兒,她被人抽取血液時,為什麼沒有讓那些人衝動得吸她的血呢?

儘管還有疑問,但是關於吸血鬼的推斷已經被確認,普羅戈約維奇的故事讓大家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一切都表明吸血鬼的存在。

梁納言究竟在研究些什麼呢?究竟他是先研究出成果作用於甯兒身上,還是甯兒本身,就是他的研究物件呢?這涉及到南城吸血鬼的來歷——究竟是產生於實驗,還是天然生成,關於這個問題,大家討論了許久,始終沒有答案。

關於吸血鬼的推斷,雖然我們已經認定,但是要上報卻還缺乏條件。俞華之對此非常謹慎,堅持要經過進一步地調查再報告上去。大家沒有異議,誰都知道這個結論的份量。

俞華之抽了我一筒血進行化驗,有一點讓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的血液中並沒有那種特殊的香氣——這雖然不能讓我完全擺脫吸血鬼的嫌疑,至少已經將這種可能性降低了很多。

從法醫檢驗所出來,江闊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能叫貂兒來一趟嗎?」

我心中一震,望著他:「你想幹什麼?」

他沈默地望著我。

我不再看他,眼睛轉而望向門外一棵樹。那本來是一棵很漂亮的樹,如果是在春天,它的綠色葉子想必是嫩得水水的,但是現在是冬天。

在冬天,這棵樹只剩下乾枯的枝丫,看起來十分醜陋。

季節不對,人們就無法正確地認識一棵樹;時間不對,人們是不是也無法認清楚一個人?

我知道江闊天想要貂兒來做什麼,他要問她事情的真相,然後將她交給專家組,他們將像對待試驗小白鼠一樣仔細研究她,抽取她的血液、在她身上割出傷痕……我打了個寒噤——最糟糕的是,我很清楚這樣做是必要的。

必須這麼做,死的人太多了。

我慢慢掏出手機,翻出貂兒的號碼。這個號碼以前對我來說如此親切,但現在呢?它意味著什麼?我苦笑一聲,按了下去——「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聽到這個聲音,我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心裏卻又莫名地緊張起來。

江闊天一直在看著我,手機內的聲音他也聽見了。

「還有別的辦法聯繫嗎?」他問。

我搖搖頭——其實我還可以撥打她辦公室的電話,可是我不願意這麼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願意聽到她的聲音,還是不願意江闊天找到她。也許兩者都是。

江闊天看了我一眼,打了個電話,對方說了幾句話,江闊天「唔」了一聲,關上手機:「她也不在醫院裏,」他頓了一下,「她會不會在家?」

我沒有說話。

我們上了江闊天的車,直奔貂兒的家。一路上總有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從我們車邊跑過,每當看到她們,我心中都會不由自主地顫動一下。

以前,貂兒也是這樣無憂無慮地奔跑著。

江闊天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將車子開得飛快。很快,我所熟悉的那個小區出現了。我們走到貂兒家所在的那棟樓前,朝上看了看。那棟樓在此時顯得很沈默,四周沒有什麼人走動,樓道裏非常安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腳走了上去,江闊天跟在我身後。

這是我第一次來貂兒的家。

在三樓那間房門前,我稍微站立了一小會,頭腦裏一片空白——如果貂兒在家,我該對她說什麼呢?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江闊天的每一下敲門聲都彷彿敲在我心上,彭彭彭,響得劇烈。

不過我顯然不用去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了。我們敲了一分多鐘的門,屋裏始終沒有任何反應,看來她不在家。

我轉身準備離開,江闊天卻站著不動。

「走吧。」我說。

江闊天看著我,沈默了一小會,緩緩掏出一張紙。我接過來看了看——那是一張搜查令。

「你要搜查這個房間?」我問他。

他點點頭:「你認為該搜嗎?」

如果他不顧我的意願強行搜查,那麼我和他的友誼說不定就此完結了,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他將決定權交給了我,這讓我十分矛盾。我猶豫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該搜,不是嗎?如果貂兒與這一切事情有關,她應該接受調查,死的人已經太多了,多得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江闊天拍了拍我的肩膀,掏出一把鑰匙,在鎖孔內轉了幾圈,門就打開了。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走入這間房——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貂兒家中,我曾經設想過無數種進入她家門的情景,卻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真是造化弄人。


***   ***   ***   ***   ***


貂兒家中非常整潔,一點雜亂的東西也沒有,我們四處瞧了瞧,沒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實際上我搜索的熱心也並不是很足。當江闊天像獵犬一樣四處尋找線索時,我走進了貂兒的房間。

這是一間小巧的臥室,四周的牆壁貼著鵝黃色的碎花牆紙,床是粉綠色的,床頭放著一隻胖乎乎的泰迪熊。床邊的梳粧檯上擺著一些護膚用品,還有一張貂兒的照片。照片上她和一個女孩摟在一起,笑得十分開心。

那女孩看起來有點面熟。

我將照片拿起來細看,不由屏住了呼吸。

照片上那女孩看起來八九歲年紀,長得非常漂亮,穿著雪白的衣服,和貂兒臉貼著臉,看起來十分親密。儘管她這次沒有穿紅衣服,我還是認出了她——這個與貂兒摟在一起的小女孩,就是那個已經多次出現在我面前的紅衣小女孩甯兒。

貂兒果然和這件事有關係!

我頹然坐倒在床上,對著照片呆了很久很久,直到江闊天在另一間房裏大聲叫我。

「東方,你快來看。」江闊天大聲道。

我攥著那幀照片走出去,江闊天正蹲在書房的書桌前,書桌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身子。直到走到他面前,我才發現,原來書房裏有一個小型的保險箱。保險箱的門已經被江闊天打開了,他正在仔細地查看箱內的物品。我蹲在他身邊,朝保險箱內望去,卻只看見裏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就這些。」江闊天將手上拿著的東西遞給我看,「整個保險箱裏就這些東西。」

那是一堆陶瓷的碎片,陶瓷表面有一些十分精緻的花紋,我們翻來覆去地看了許久,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若只是普通的陶瓷碎片,為什麼會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到保險櫃裏呢?我沈思著站起身來,慢慢打量著四周。

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書房,三面牆壁都是書架,滿滿地塞滿了書,那些書五花八門,什麼方面的都有,但是最主要的是醫學、文學和考古學方面的書,有相當一部分還是外文書。這讓我很奇怪——這些書顯然不是貂兒看的,那麼這個書房一定是屬於貂兒家裏其他人的,會是誰呢?說來慚愧,與貂兒相識也有段時日了,我卻連她家中有些什麼人都不清楚。

我在書房內環視一周後,將目光落到了書桌上。書桌上堆著厚厚幾堆書,隨手一翻,都是一些與秦朝的歷史、風俗、文化相關的書籍。在書桌的左上方,有一方硯臺和一支毛筆,硯中的墨早已乾涸,筆也已經凝固,顯然已經許久未曾使用過。

「你看這裏。」江闊天招呼我看書桌後的牆壁。那裏有一大塊地方明顯比四周白,看來原來掛著一幅畫之類的東西。我們靠近那塊地方,仔細看了看,在那片空白的區域發現了四個針頭大小的圓孔——這應當是用來固定那幅畫的釘子留下的小孔。很快,這個猜測被證實了,我們在牆根處找到了4枚圖釘,從圖釘的尖端和牆壁的顏色來看,這幅畫顯然被取下沒多久。我們猜測,這也許是貂兒剛剛取下來的。

她為什麼要取下這幅畫?

這是一幅什麼樣的畫,對她有什麼特殊意義呢?

在那片空白的牆壁上,我發現一些淺淺的劃痕。彷彿是用釘子或者別的什麼尖銳的東西在牆上劃過,留下了一些河流般的印跡,在那些「河流」的端點處,有一個銳器畫出的空心圓圈。我湊近看了看,在那些印跡中,偶爾可以看見一抹紅色。

這讓我想起了什麼。

也許這並不是一幅畫。

我凝視著牆壁呆呆出神,江闊天推了推我:「想到什麼了?」我朝他擺擺手,腦子飛速轉動著——這塊空白區域的大小、圖釘、劃痕、空心圓圈、紅色印跡——這一切融合在一起,讓我終於明白了。

「我出去一下!」顧不得跟江闊天解釋什麼,我飛快地衝了出去,直接回到我自己家裏——在我家臥室的牆壁上,同樣大小的區域,用圖釘釘著一張南城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地圖。我一把將地圖從牆上扯了下來,於是在牆上留下了與貂兒家中書房牆壁上同樣的空白,在那片空白裏,同樣有一些淺淺的劃痕,偶爾出現一些紅色 ——那是我在讀抗戰史時在地圖上用紅色鉛筆畫下的日軍侵略路線,因為太用力,鉛筆透過地圖在牆壁上留下的痕跡。

我籲了一口氣。

看來我沒想錯,貂兒書房裏那片空白,並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張地圖。我之所以這麼快聯想到了地圖,是因為我自己的這張地圖以前是掛在我的書房裏,後來我發現自己更喜歡在臥室看書,便將地圖移了過來。但是我書房牆壁上留下的空白,與貂兒書房裏的一模一樣。

我將地圖捲好,迅速趕到了貂兒家。江闊天迎了上來:「你幹什麼去了。」

我朝他揮了揮手裏的地圖,他迷惑不解地看著我。實際上在回來之前我並不太確定自己要做什麼,但是現在,一個主意突然從腦子裏蹦了出來。我將想法大致跟江闊天說了說,他不由笑了起來:「不錯,看來我找你幫忙是對的。」

我們首先找來一張透明紙裁成和地圖同樣大小,用圖釘在牆壁上固定好——從大小來看,我們的運氣很好,這塊地方原來掛的地圖,很有可能與我手上拿的是同樣一份——透明紙絲毫不能遮蔽什麼,牆壁上的劃痕依舊清晰地顯露出來。江闊天用鉛筆沿著劃痕在紙上輕輕勾畫,慢慢地將牆壁上的印跡複製到了紙上。當這一切做好之後,我們將透明紙取了下來,將它蓋在地圖上。

紙和地圖重疊之後,紙上的劃痕混在地圖上彎曲的線條之中,乍一看彷彿也是一條線路。我們仔細看了看,將紙略微移動一下,讓它和地圖重疊得更合理一些,現在,那些劃痕和地圖上的某些線條完全重合了,而那個空心的圓圈,明顯地包圍了地圖上的某個地方——酈山——而那些重合的線條,則是南城與酈山之間的交通要道。

我和江闊天對視一眼,江闊天的眼神很興奮,而我卻有幾分失望。

「這沒什麼含義,」我失望地指了指書桌上的書,「書房的主人對秦朝的歷史很感興趣,他對酈山如此重視,也不足為奇。」

「不。」江闊天笑了笑,「你有沒有仔細看這些書?」

我搖搖頭。

江闊天將其中一本書翻開給我看。那是一本線裝書,滿紙都是豎著排列的毛筆字,看得我頭暈眼花,但是在江闊天翻開的那一頁中,有兩個毛筆字的批註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兩個字是——「貂兒」。

我的心狂跳起來,連忙奪過書來。


***   ***   ***   ***   ***


那本書從民間角度記錄了秦朝的一些歷史,在那一頁中,有一個段落被看書的人用毛筆標記了。那一段講述的是當年秦軍坑殺40萬趙軍的故事,講述者據說是當時被坑殺趙軍的後人,對於當時的慘狀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即便是我不喜歡的古文,讀來也讓人感到毛骨悚然。而「貂兒」那兩個字,就出現在這一段文字的旁邊,顯然是讀書者隨手寫下的。

貂兒的名字出現在這裏,表示什麼?

是不是一種偶然?

我慢慢放下書。江闊天在一旁什麼也不說,只是不斷翻開那些書給我看,大段被標記的文字邊,不時地跳出「貂兒」「甯兒」這樣的字樣,有些地方更在名字之後加上了歎詞「唉」,或者是一個大大的驚歎號和問號。

這說明什麼?

我望著江闊天,江闊天也望著我。我低頭再次翻閱那些書籍,想從那些被標記的文字中看出些什麼——然而那些文字涵蓋的範圍很廣,有些是醫藥方面的,有些是歷史方面的,有一些是秦始皇的生平……種類繁雜,它們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是與秦朝相關的文字。

「這是什麼意思?」我迷惑不解地問江闊天。

江闊天攤了攤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不知道,也許貂兒是秦朝的人?」他說這話原本是開玩笑,但是說完之後,我們互相望瞭望,他露出悚然的神情,我的心頭也是一陣亂跳——既然連國外的吸血鬼都有可能是真的,貂兒為什麼不能是秦朝的人?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超越了常理,每一個推測都令人吃驚,如果說貂兒是一個從秦朝活到現在的吸血鬼,我也不會感到更吃驚。

我苦笑了一下。

我們正要進一步尋找線索,門口走進來幾個人。有一些是我們認識的專家組和刑警隊的人,還有一些我們不認識的,但是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江闊天迎上去,正要說話,被其中一個人制止了。

「東方,請你跟我們回去接受檢查。」專家組一個認識的專家低聲道。

「什麼檢查?」我問。

「吸血鬼檢查,」他們靠近了我,滿懷歉疚地看著我,「對不起,事情太嚴重了,我們不得不這麼做。」

「你們幹什麼?」江闊天吃驚地想要制止他們,被我攔住了。

我笑了笑,跟著他們走了。

他們這麼做是正確的,連他們對貂兒的調查我也可以接受,那麼對我自己的檢查,又算得了什麼呢?

然而我心中還是覺得莫名的悲哀,一種無邊無際的荒涼感覺,漸漸從週身瀰漫開來。


***   ***   ***   ***   ***


在某個地方,我和所有的專家,因為曾經吸取了吸血鬼的血液,都被隔離檢查。我被獨自關在一間房內,沒有窗戶,看不到外面,但是可以看電視。從電視上看,南城彷彿面臨著一場戰爭,到處都是穿著防護服的武警。普通市民的生活還是和往常一樣,除了臉上少許不安的表情,他們的生活似乎沒什麼變化——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幾千年來,人們都是這樣生活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生活一直在繼續。

每天還會有一個穿白大褂的人來給我做例行檢查。有時候是男的,有時候是女的。他們無一例外地戴著防毒面具,在兩個穿防護服的武警保護下靠近我,目光緊張而恐懼,從來不和我說話,匆匆做完檢查,抽取我一針管血液,便馬上離開。這讓我越發感到事情非比尋常,我很想知道事情的進展,但是誰也不肯告訴我。

這樣關了兩天之後,江闊天終於來了。兩天不見,他瘦了一圈,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頭髮亂成一團,好像很久沒洗澡了。

「這裏怎麼樣?」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問。

「很好,非常安全。」我說。

他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將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我。

首先是關於貂兒的消息。自從車禍那天以後,她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他們對她這條線索很重視,在我離開後,他們繼續在貂兒家中搜查,又發現了一些零碎的東西,並且可以確認,有一個男人曾長期與她生活在一起。這個男人的身份很快就確定了,通過對啟德醫院的調查,他們得知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原來貂兒的父親,竟然就是啟德醫院的院長莊梁。

「啊?」這讓我很意外。

江闊天點點頭,繼續朝下說。

得到了莊梁這一條線索,他們很興奮。經過調查,他們發現,啟德醫院的藥物管理非常嚴格,所有的藥物都由院長親自把關,尤其是急救類藥品,更是由他親自檢驗。根據醫院裏的人回憶,莊梁對藥品的重視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這個時間讓我心中又是一動。

「兩個月前?」我盯著江闊天。

「是的。」

兩個月前莊梁親自規範了藥物管理制度,並且下達了一個慣例,每當急救類藥品入庫時,他總是要獨自進行檢查,任何人都不允許和他一起進去。這個習慣在醫院內部頗引發了非議,甚至有人直接指責他的行為,他也不予辯駁。原本有人準備以此做文章告他一狀,但是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發現所有經過他鑒定的藥物都沒有任何問題。更奇怪的是,一些原本毫無希望的病人,在採用了他檢驗過的急救藥品之後,居然奇蹟般的起死回生。兩個月來,啟德醫院無一例病患死亡——當然,沈浩是一個例外,他屬於意外死亡,死亡證明書也是由法醫老王簽發的。

得知這個情況之後,江闊天他們很快對庫存的藥物進行了檢查,結果很令人震驚——在那些急救類藥物中,都有少量的那種紅色液體的成分。這個結果讓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懼——如此多的藥物,如此多的患者,每一個急救患者都有可能變成吸血鬼。

「現在所有曾經服用或者注射過這種紅色液體的患者都已經被我們隔離了。」江闊天說,「檢驗結果要幾天後才能出來。」

「和我一樣。」我苦笑道。

江闊天默默看我一眼:「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麼?」

「莊梁的急救藥物讓每一個人都從死亡邊緣被救了回來,但是他自己卻在不久前去世了。」

「啊?」

「也許,」江闊天低聲道,「他不願意變成吸血鬼。」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莊梁將所有的患者變成了吸血鬼,他自己卻寧可死,也不願意變成吸血鬼!這種想法當然是合理的,問題是,他是貂兒的父親。

有那樣一個女兒的父親,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不對,」我說,「貂兒曾經得過白血病——她的病是如何好的?」

「這也正是我要對你說的,」江闊天道,「醫院裏的人反映,三個月前,貂兒的病已經非常嚴重,大約只有幾天的生命了,但是卻突然奇蹟般的痊癒了。」

「哦。」

貂兒當然是服用了那種紅色液體,問題是,如果莊梁不打算讓自己變成吸血鬼,又怎麼忍心如此對待自己的女兒呢?

也許僅僅是因為他不願意失去女兒吧——我們只能如此猜測。

我緩緩搖了搖頭,江闊天看我一眼,嘆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說。

俞華之他們對梁納言的實驗室仔細檢查過後,發現實驗室裏雖然有一些實驗設備,但是並不存在製造的工具。也就是說,那種紅色液體,並不是在實驗室裏製造出來的。

將莊梁、貂兒、梁納言,以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聯繫起來,他們作出了這樣的分析——他們認為,這種紅色液體,很有可能就是失蹤的普羅戈約維奇的血液,通過某種途徑,莊梁和梁納言獲得了這種血液,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這種血液的來源,但是有一點他們肯定是知道的——這種血液的作用。莊梁用這種東西來救人,很難說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這要看他對事情的真相瞭解多少——從目前我們知道的情況來看,既然他自己寧可死也不服用紅色液體,多半他是知道這種液體的來歷的。


***   ***   ***   ***   ***


否定了實驗室製造紅色液體的可能性之後,俞華之他們終於確定事情的確是吸血鬼引起的,便將情況報告了上去。現在,在政府內部,正在開展關於對付吸血鬼的緊急行動會議。

「但是那些碎瓷片是怎麼會回事?」我問道,「還有那些書上的字?」

「別急,聽我說。」江闊天道。

由於莊梁牽扯了進來,他們對在貂兒家發現的東西更加重視。通過文物專家的鑒定,在貂兒家保險櫃裏發現的那些碎瓷片,是秦朝時的古董,通過復原,他們看到了那些瓷片的原貌。那是一些細長、形狀優美的瓷器,看起來很像美人腰花瓶,不同的是兩端都是密封的,中間卻是空心的,他們推測,這中間部分很可能原來藏著什麼東西。然而這件瓷器是否與本次事件有關,卻很難確定——通過調查他們得知,莊梁是一個考古愛好者,尤其對秦代的歷史特別感興趣,我們在貂兒家發現的那些東西,說明不了什麼。他們討論之後,決定集中精力追查吸血鬼的事件。

「哦,原來如此。」我喃喃道,眼睛盯著江闊天給我看的那些花瓶復原圖形——細長優美的陶器表面,一些雄壯粗獷的花紋生動流轉。

也許,這的確與事情無關。

但是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這麼簡單。

「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江闊天說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後,我不能那個再說什麼了。」

我本來還想問問甯兒的事情,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也只好不問了,畢竟我現在有吸血鬼的嫌疑。

「我明白。」我笑了笑,「如果我是吸血鬼,你們會怎麼對付我?」

他苦笑一下:「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假如我們最親近的人居然是吸血鬼,我們該如何對待?

誰也不知道這個答案。



三十、原來如此



在以後的幾天裡,南城進入了一種緊急狀態,政府沒有公開關於吸血鬼的推斷,但是與之相關的其他一切都公開了,新聞中反覆播放那些可怕的畫面。防疫部門仍舊在召喚那些吸取了紅色液體的人;市民依舊認為這是一種可怕的保健藥品。不斷有人被新聞中播放的吸血場面所震駭,主動前來公安局招認他們吸食了那種紅色液體 ——希望得到幫助。醫生們對他們毫無辦法,只能暫且將他們隔離起來。

同時,政府向市民發放一種防毒面具,提醒市民隨時準備戴上面具防止香氣的誘惑,但是依舊不斷有人死亡,火葬場的煙灰將小半個城市的天空染成灰色。

江闊天他們戴著防毒面具奔走於各條街道,不斷有人發出或真或假的報警資訊,說他們看見有人在吸血。

南城對外的交通全部被封鎖,公路、鐵路和空運站臺都被穿著防護服的武警守衛著,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南城陷入了空前的緊張狀態。

市民們所不知道的是,南城案件已經開始尋求國際援助,匈牙利、奧地利、德國、英國、法國等十幾個國家的相關部門,根據本國的吸血鬼傳說尋求解決方案,普羅戈約維奇的屍體正在全球緊密追蹤,一切都在暗中進行。

我和所有專家們,還有那些患者們,被隔離檢查了一段時間後,發現我們的基因沒有發生變化,血液中沒有那種香氣,就算在大庭廣眾之中流血到死也不會有人有興趣來吸我們的血液,初步認定我們沒有變成吸血鬼,便將我們放了。這使我感到很不解,根據吸血鬼傳說,我應當變成吸血鬼才對,沒有變化,倒是出人意外了。

「傳說總是有誤差的。」江闊天這麼對我說。

現在他們的事情我一點也插不上手,從江闊天閃爍的言辭間,我看出他們還在追蹤貂兒,甯兒死後,貂兒成為他們唯一確定的活吸血鬼,這是政府的心腹大患。我知道這個,但是不點破。

因為追蹤吸血鬼是對的,我這麼告訴自己。

可是我腦子裏總是想起那個女孩,她笑,她轉身,她側頭望著我,她的月牙般的眼睛,尤其是,那一天,她全身潔白,容顏憔悴的餵我喝血——我一刻也沒停止過回想,不用費力,這些畫面便自動浮現在我腦海裏。

貂兒餵我喝血的時候,正好被一名記者拍下了全過程,並且在電視臺放映了出來,這段錄影引起的反應很奇怪,許多人認為貂兒的血可以救命,在民間開始流行尋找她的下落——每個人都渴望延長生命。

這段錄影引起的連鎖反應是,儘管政府公告市民,那紅色液體是一種危險的東西,還是有人願意出高價購買,他們或者是為自己,或者是為家人——當生命走投無路時,即使是絕路,他們也願意嘗試一下。

梁納言實驗室的紅色液體被公安局嚴格保管,但是在某天早晨,人們發現所有的紅色液體全都不見了,連同那些玻璃小瓶。而黑市上有人開始以奇高的價格兜售這種東西,假冒的紅色液體也開始出現了,很多人花了錢買了假貨,紛紛前來投訴。

情況就是這樣,局面很糟糕,但是並沒有失控,除了開始幾天有點慌亂之外,南城很快適應了這種秩序,重新進入了一種有規律的生活當中。

表面上,我仍舊和往常一樣過著自由職業的生活;暗地裏,我一直在追查貂兒的下落。江闊天不時告訴我一些最新資訊,他從不說是在幫我,只裝作不小心洩露出來,我也心照不宣。

剛開始的時候,我想要找到貂兒只是想弄清楚她是不是吸血鬼,這個問題彷彿一根刺,時時在磨著我的心。但是到了後來,我急切地尋找她,僅僅因為別人也在找她 ——別人帶著注射器找她,為的是她的血——我必須先一步找到她。如果不是為了我,她到現在還不會暴露,誰也不知道她的血有那種作用,她依舊可以幸福甜蜜地生活。

我一定要找到她,至於找到她該怎麼辦,我沒有多想。

在浮滿骨灰、香氣和冰雪的空氣中,少了一種味道——貂兒的味道。對於我來說,少了這種味道,就好像我的生活沒有加鹽——一切都無味之極。

現在我終於知道,我不恨她,從來就沒有恨過她,就算她是吸血鬼,就算她將我變成吸血鬼,我也不會恨她。

然而她彷彿消失在了空氣中。

又是一個夜晚,我習慣性地走遍某條街道,查看每一個類似貂兒的女孩,然後失望地回家。

樓梯上黑糊糊的,燈壞了好幾天了,一直沒人來修理,我摸黑上了樓,忽然聞到一陣香氣。

我全身的毛髮都聳立起來了——在這個時候,聞到香氣意味著什麼,每個人都很清楚。

就在我手忙腳亂地掏出防毒面罩要戴上時,有個人輕輕叫了我一聲:「東方。」

我全身一震。

我在黑暗中靜靜地矗立著,屏住呼吸——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我啊,我是貂兒。」的確是她,我朝著發聲的方向摸索過去,摸到了一隻柔軟冰涼的小手。

「別說話。」我拖著她進了房子,首先在門口點燃幾根印度香,以驅散貂兒身上的香氣——最近我在家門口總是發現一些人在窺探。他們對我當然沒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貂兒。自從電視裏播放了貂兒救我的畫面後,人們都知道了我和貂兒的關係。他們守著我,指望從我身上得到貂兒的消息,我不能不防。

關上門,按亮燈,這才看清楚貂兒的模樣。

幾天沒見,她瘦多了,圓潤的臉龐顯出骨頭的輪廓,眼睛下面多了一圈黑眼圈,看上去好像眼睛變大了似的。看起來她受了很多苦,依舊是那天穿的白衣服,卻已經沾滿了髒痕和血跡,頭髮散亂地披著,油乎乎的,似乎很久沒洗了。

燈光下看見我,她笑了一笑,突然哭了起來。我心疼不已,輕輕抱著她,拍著她的後背,不料她忽然一哆嗦,從我懷裏掙脫了出去。

「疼。」她說。 

「怎麼了?」

她搖搖頭,微笑一下,用衣袖擦著眼淚。


***   ***   ***   ***   ***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纏著一塊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破布,破布下依稀露出一些黑色的東西。我心頭一緊,抓著她的手,將那塊布輕輕解開,她起先想要掙扎,可是實在沒力氣了,只得坐在沙發上任我解開。

那破布下是好幾道深深的傷痕,傷口已經潰爛發炎,一些黃色的膿液從傷口滲出來,那隻手腕腫得透明發亮。

我凝視著這隻手,低聲問:「這是那天的傷口?一直沒好嗎?」

她點點頭,又笑了笑,眼淚成串地落了下來。

我咬了咬牙,忍不住嗚咽一聲。

「妳不是吸血鬼嗎?為什麼妳的傷口總也不好?」我哽咽道,一邊用消毒水給她清洗傷口,她痛得顫抖,搖了搖頭:「我不是吸血鬼。」

「什麼?」我抬頭望著她。

「我就怕你這麼認為,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她說,「我不是吸血鬼,世界上根本沒有吸血鬼。」

她一邊任我給她清洗傷口,一邊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從這些案件以來,即使是看到那盤吸血的錄影,即使是最終作出關於吸血鬼的判斷,我也不曾如此震撼。

震撼得幾乎要倒下了。

我從來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會是這樣。

這起案子中的兩個女孩,貂兒和甯兒,她們原本就是互相認識的。關於她們認識的過程,貂兒說了很多,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兩人都是白血病患者,所以成為朋友。

三個月前的一天,那時候距離醫生給貂兒判定的死亡日期只剩十來天了。那天,貂兒的父親——也就是啟德醫院的院長莊梁——莊院長在自家客廳裏把玩一個朋友送的古董,據說這古董是那朋友從酈山腳下偶爾挖到的,總共挖了3只,其中一隻便送給了莊梁。

這件古董看起來像一隻細長的美人腰花瓶,兩端略粗,中間纖細,陶瓷燒製而成,表面的花紋粗獷豪放,與花瓶的形狀極不相符。莊梁將其捧在手裏把玩之時,從它的內部傳來聲音,彷彿是有什麼東西在輕輕滾動。用手輕輕叩擊,可以聽出這件東西是中空的,看來裏面藏著些什麼。當莊梁想要打開看看時,卻發現這件古董花瓶竟然是全然密封的,這讓他覺得有趣。

正在研究之際,貂兒和甯兒從外面走進來,見到這個東西,也非常好奇。甯兒將它捧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正看得起勁,忽然一陣眩暈,手一抖,花瓶便掉到了地上。莊梁來不及接住,花瓶在地上摔成幾塊,裏面滾出幾樣東西來。

幾個人惋惜一陣,便轉而研究起落在地上的東西了。那是一截黃色的絲帛,彷彿是從誰的衣服上撕扯下來的,上面寫滿文字,貂兒看了看,許多字並不認識,艱澀難懂,便扔在了一邊。讓她和甯兒感興趣的是另外兩件東西,那是兩粒猩紅的小球,荔枝大小,在地面上滾動一番便停下了,發出一股獨特的幽香,聞之令人精神一振。

貂兒和甯兒將那東西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名堂來,貂兒覺得那看起來像中藥丸子,卻又不敢肯定,她用指甲掐了掐,那東西表面堅硬,連個指甲印也沒留下。

莊梁雖然是醫生,卻一向對考古很感興趣,他認出那是絲帛上寫的是秦代文字,立即鑽進書房研究起來。

兩個小時後,當莊梁從書房裏走出來時,貂兒和甯兒都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他的表情說不上是悲是喜,眼睛發紅,一把攥住貂兒的胳膊,連連大叫:「妳有救了,妳有救了!」

原來,在那塊絲帛之上,記載了秦代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當莊梁鎮定下來,將這段歷史緩緩道來時,貂兒和甯兒也被這段真相所震驚。

秦始皇是中國第一位皇帝,歷史上對這位皇帝褒貶不一,但是對於他是一個暴君的說法,卻幾乎沒有異議,他所做的最殘暴的事情,莫過於坑殺趙國40萬人馬,以及焚書坑儒,歷來被各朝代引為暴政的典型。

但是根據這絲帛上所說,事實卻是另外一回事。

眾所周知,秦始皇一生除了統一中國之外,另外一個夢想便是長生不老,多方求訪仙藥未果。

絲帛上記載,秦始皇尋求仙藥是事實,但是動機卻並不是為了求長生,而是為了讓戰亂中的士兵受傷後儘快恢復,於是多方尋求靈藥,而這種藥,也居然被他找到了。

這種藥與一般的丹藥不同,服用藥物的人本身並不能受益,但是藥物可以令人的血液永久性地發生變化,這種血液會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氣(聽到這裏,我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感覺到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並且具有神奇的療效,只要是沒有死的人,哪怕只剩一口氣,服用了這種血也能夠痊癒,甚至能夠令人的身體狀況達到頂峰時候的狀態。

這種血液還有一個特點——一旦離開人體,便會很快揮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有一個問題,這種血液的神奇功效,會隨著服藥者的情緒而改變,只有在服藥者自願的情況下,服藥者的血液才是救命的靈丹,否則就是催命的毒藥。

「怎麼個催命法?」我急切地問。

貂兒笑了笑,繼續往下說。

如果強行取用服藥者的血,在痛苦的狀態下,血液的性狀會發生改變,表面上看去,依舊是異香撲鼻,但是這種香氣中含有一種痛苦的況味,與自願給予時的溫和寧靜截然不同(這種說法讓我心中一動,我終於明白,為何同一種香氣,會給人不同的感覺),服用這種血液的人,雖然能夠獲得血液中的療效,卻也同時獲得了血液中的毒。這種毒溶化在人們的血液中,讓他們的血也散發出同樣的異香氣,但是這種香氣,不僅不再溫和寧靜,其中所包含的,也不獨是痛苦,更有恐懼和強烈的魅惑,只要有一點傷口,便會自動迅速揮發,並且任何人嗅到這血液的香氣,都會情不自禁地撲上來吸取這人的血,直到血盡人亡,而且那種血的毒,即使在人死去之後,也還依舊保留在人的身體內,令死者身體不朽不腐——據記載,在這種狀況下吸血,吸血者和被吸血者都會處於一種麻醉狀態。這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那些死者只發出極少的慘叫聲,而且,吸完血之後,那些被誘惑而吸血的人,會以一種神奇的本能回到他們平時休息的地方。


***   ***   ***   ***   ***



「等等,我有一個問題,」我打斷了她,「那麼那些被誘惑而吸血的人,他們的血液會不會發生變化呢?」

「絲帛上的記載說,被誘惑而吸血的人,他們吸取血液之後,既不能獲得血液的療效,也不會中血液的毒,他們的血液不會有任何變化,依舊是普通人一個;而服用他人自動貢獻的血液的人,除了獲得血液的療效之外,其他地方跟普通人並無區別。」

我點點頭——怪不得我和那些專家們的血液毫無異常,原來是這麼回事。

而貂兒和甯兒血液的香氣不會讓人產生吸血的衝動,原因也很清楚了。

依照貂兒所說,一共有三種血液,分別散發出不同感覺的香氣:一種是服藥者自覺奉獻的血液,氣味溫和寧靜,是救命的靈藥;一種是服藥者被迫獻出的血,氣味辛酸痛苦,雖然能夠救人,也能讓喝血者血液中毒;第三種血,則是那些服用了第二種血——也就是沒有經過服藥者自己同意便強行喝血的人的血,他們的血液氣味中包含了恐懼和魅惑,能引誘一切生物來吸取他們的血液。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秦朝的人應該長生不死才對。」由於有已經發生的案件作為依據,對貂兒的說法,我已經相信了九分,但是還抱有一絲疑惑:如此重大的發明,為何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

「理論上應該是這樣,秦始皇的初衷也是這樣,可惜他和製藥者千算萬算,沒有將人心算進去。」貂兒搖頭嘆息道。

絲帛記載,靈藥發明之初,救活了許多士兵和百姓,但是,由於靈藥製作複雜,且週期較長,每年只有幾枚丹藥問世,許多急需救命的人等不得那麼長的時間,他們不等服藥者身體恢復便想獲得血液救命。服藥者的血液雖然是救命的仙丹,自己卻不能獲得絲毫利益,況且一個人的血液到底有限,吸取了一定量的血液之後便需要休息一段時間,以待體內血液補充充足才能再次獻血。因此對越來越多的索取血液的人,他們只有拒絕了。血液供不應求,人們終於失去理智,不顧始皇帝再三禁令,開始強行搶奪血液,導致許多服藥者死亡,而搶奪血液的人也很快被吸光了血而死。嬴政大為震怒,為了制止這種現象,當時坑殺了許多人——因為不能讓搶奪血液的人流血,只能採取坑殺,坑殺規模最大的一次,就是趙國的40萬人馬,那40萬人服用的血液,全都是強行從秦國的服藥者身上搶奪而去的,坑殺也不算冤枉了——歷史上都將這次坑殺算到了長平之戰頭上,誰知道竟然是發生在長平之戰40年後的秦始皇時期,歷史之被歪曲之甚,由此可見一斑。

有一段時間,秦朝的百姓可以從官方的藥局獲得這種血液,後來始皇帝終於發現,製藥的速度永遠趕不上人生病受傷的速度,捨己為人的服藥者越來越少,強行奪血的貪婪者越來越多,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止他們。始皇帝開始反思這種行為,不知道他作出了何種思考,這次思考的直接後果是,他製造了歷史上最大的一幕慘劇—— 焚書坑儒。當時幾乎所有的書籍都記載著這種藥的配方,而儒生、術士、巫醫等人,均懂得如何製藥,雖然藥物所需材料很難配齊,民間還是有一部分私藥流傳,導致形勢更難控制。始皇帝為了不讓這種藥繼續流傳下去,一怒之下,下令焚燬全國的書籍,關於這種藥的一切記載,被付之一炬,只保留了部分與這種藥無關的書籍。

焚書坑儒以後,這種藥逐漸稀少,加上刑律嚴苛,搜查嚴密,到了秦朝末年,秦朝已經再也找不到這種藥物。

始皇帝最後一次出巡時,在平原津一帶一病不起。他身邊有個宮女,或許是全國最後一個服用那種靈藥的人。這女子忠心耿耿,伴隨在始皇帝身邊,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在他需要時救他一命。始皇帝病來如山倒,這女子十分焦急,不等宣詔便要入寢宮來救他,但是卻被趙高攔住了。

趙高當時與胡亥勾結,異心早生,見始皇帝病重,早暗中佈置好了竊國的計謀,當然不允許一個小小的宮女來破壞。他們將這宮女強行綁走,並假意要從她身上奪取血液自己食用,宮女心生怨憤,血液中產生了毒素,被他們取了一大碗血之後,便被殺死了。

趙高雖然有異心,但是始皇帝餘威猶存,他不敢直接謀害皇帝,便假意獻上這血液,說是這宮女自願獻出的。始皇帝早知道這宮女對自己忠心,況且人在病中,顧不得仔細琢磨,便喝下了那碗血。

結局可以預料,那碗血的主人雖然一心想要救皇帝,血中的毒素卻不認得人,始皇帝很快便被人吸光了血液,屍體上的香氣久久不散,李斯為防止屍體的香氣散發出去,在車上放了一石鮑魚,以掩蓋這種香氣,對外卻宣稱是為了防止屍體腐爛氣味難聞——畢竟皇帝這種死法很不體面,也是為尊者諱罷了。

始皇帝生前最悔恨的事情,便是錯制靈藥,救的人遠不及害的人多。為了彌補過失,他修建巨大的陵墓,其規模之宏大、建造時間之長,直到今天都令人歎為觀止。始皇帝原計劃將所有死於那種藥的人都放置在地下寢宮裏——因為死者的屍體栩栩如生,連藥物的發明者也不能確定他們是不是會在千百年後甦醒過來——始皇帝心中抱這一線希望,不忍將他們隨便葬於黃土,一心想與他們分享地下的陵墓。至於這個願望是否實現,絲帛上沒有記載,而秦始皇陵現在依舊是一個重大的謎團,這個問題,也就沒有答案了。

絲帛最後說明,記下這些文字的,是當時的一名史官,始皇帝臨終前不久秘密召見他,撕下自己的衣襟,命令他記下這段歷史——或許始皇帝也知道,歷史應該還原本來面目。

而在這密封的瓷瓶中裝的,就是始皇帝賜給那史官的靈藥,要他將藥與真相秘密流傳下去,希望人類有一天可以達到足夠的文明,那時就是靈藥再現之時。

聽完這一段歷史,我許久說不出話來,歷史的真相和流傳下來的記載之間,竟然有這麼大的出入!沒想到我和江闊天在貂兒房間裏發現的秦朝的東西,居然與事情的真相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過了好一陣,我才說了一句:「人類現在還是不配擁有那種靈藥。」

「你說得對,」貂兒沈默半晌道,「但是當時,我們沒有考慮那麼多……」

這段真相對莊梁他們的震撼過後,他們首先想到的,身邊有兩個重病之人,而藥也恰好是兩粒。貂兒與甯兒都已時日無多,不管獸皮上記載的是真是假,總算是有了一線希望。她們依照絲帛上所說,兩個女孩一人服下一顆藥,之後互相吸取血液,兩人的病也就都好了。


***   ***   ***   ***   ***



病好之後,為了不讓幾千年之前在秦朝發生的悲劇重演,莊梁叮囑兩個女孩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知道她們血液的異狀,並且燒燬了那片絲帛。

貂兒嚴格遵守父親的囑咐,從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作為醫務人員,她和父親不忍心看著病人死去而袖手旁觀,莊梁利用院長的身份,在進藥的渠道上做了些手腳,在醫院內每一支強心劑中都加入了少量貂兒的血——幾乎所有的病人臨死前都會被注射強心劑搶救,用這個方法,啟德醫院兩個月來再無一個病人死亡。

但是甯兒就沒那麼幸運了,自從那天她服用了藥物之後,就彷彿失蹤了一般。甯兒是個孤兒,福利院找了她幾次,沒有找到,也就作罷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梁波,貂兒也不會知道甯兒落到了梁納言的手裏。

甯兒是在從貂兒家離開後不久就落到了梁納言手裏,具體過程梁波始終不肯說,只知道,梁納言發現甯兒的血有這種功能之後,大喜過望,不但自己服用了她的血,也讓梁波喝了她的血,並且在實驗室用動物進行了大量的實驗,實驗結果讓他們感到害怕,動物的死亡和死亡原因令他們想到自己。抱著一絲僥倖,梁納言開始將這種血給他的患者服用,他希望看到患者服用之後平安無事,這樣好讓自己安心,尤其在三石村,他更是給全村人都服用了這種藥。

或許是由於他的患者大部分是老年人,老年人通常不愛運動,受傷的機會比較少,過了兩個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是三石村的村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三石村發生的事情讓梁納言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是這種心態的影響還是其他原因,梁納言對甯兒的血液產生了依賴性,每隔幾天便要喝一小瓶血,否則便會恐懼得無法出門。

12月9日,沈浩無意中發現梁納言竟然在吸食人血,這個發現讓他感到震驚,立即準備報警。梁波為了保護父親,將血的秘密說出了一部——當然是有利的那部分,並且允諾送一些血給沈浩,只要他肯保守秘密。沈浩不同意,情急之下,梁波刺傷了沈浩。

沈浩垂危入院時,醫院裏的強心劑恰好用完,為了救人,貂兒只得在他的輸液液體中加入了一點血,果然救好了他。但是沈浩卻沒有將真相告訴我們,估計是他在這個過程中有了別的想法,所以他後來還是喝了甯兒的血,導致了自己的死亡。當時我也在場,倘若不是貂兒及時出現,只怕我也會吸上一肚子沈浩的血——貂兒說她因為服食了那種藥,血液已經發生改變,不會受那種香氣誘惑。她雖然對沈浩的死有了懷疑,但因為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情形,當時並沒有想到這就是甯兒的血在起作用。

梁波在刺傷沈浩之後,匆忙地逃走了。至於梁納言如何死的,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喝了那種血,隨時都可能會死。

梁波逃出來之後,無處可去,先到醫院裏看了看沈浩,又準備到公安局自首,到底沒有勇氣,尤其是在知道父親已經死去之後,更是害怕,索性回到了三石村。由於在父親的實驗室裏見多了實驗動物死後的屍體,他也開始懷疑這些屍體有一天會活過來變成殭屍。回到三石村,發現村民都喝了這種血之後,因為害怕死者復活,他與李長善偷偷配合,搶了趙春山的拖拉機製造搶劫的假像,利用拖拉機將三石村的屍體偷偷運出去火化了。這中間我插了進來,讓他們感到很不安,有幾次他想對我說出真相,卻又總是因為害怕而終止了。

回到南城後,梁波從甯兒口中無意中得知貂兒的存在,大喜過望,立即來找貂兒想尋求幫助,他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貂兒,請求貂兒給一點血液給他,看能不能化解他身體裏那種血液的毒——甯兒年紀太小,對梁家父子又極為害怕,她的血液幫不了他——貂兒雖然知道自己的血液救不了他,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還是給了他一點血。梁波喝了貂兒的血之後,大喜過望,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好了,他在火車站打電話給貂兒,說他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證實自己的血已經沒有毒了,無論貂兒怎麼阻止他也不聽,當貂兒趕到火車站時,正好看到他被人們吸血的一幕。

「因為那種藥的作用,所以我不會被那種血所誘惑,我沒有吸血,」貂兒說著哭了起來,「那種情形太可怕了,我又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她將頭埋在我肩膀上抽泣著,「爸爸在幾個星期前就去世了,他不肯喝我的血,我只有一個人,你也不相信我……」

我感到萬分歉疚,只有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切都清楚了,誰能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的呢?

我忽然想起關於天堂與地獄的那個故事:

在天堂和地獄裏,人們過著同樣的生活,用一種鐵柄很長的勺子吃飯。天堂裏的人吃得很飽很幸福,地獄裏的人卻永遠吃不到任何東西。

因為天堂裏的人互相餵飯吃,而地獄裏的人只顧自己,長長的勺子永遠無法遞到自己嘴邊,只好餓肚子。

有了那種靈藥,我們本應該活在長生不死的天堂,但是因為人性的貪婪和自私,我們被打入了地獄。

「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問貂兒,「既然妳喝了甯兒的血,所有的疾病都可以治好,為什麼妳手上的傷現在還沒有痊癒呢?」

「那種血雖然療效神奇,但是只能維持一次,血的效果不會留在病人身體裏,如果再受了新傷,就只好再繼續喝血——這和吃藥的道理是一樣的,吃一次藥只能治一次病。」

「但是,」我仍舊感到奇怪,「妳不是吃了那種靈藥嗎?為什麼傷口不能自動修復?」

貂兒笑了:「你忘了嗎?服藥者只是血液發生變化,對他人有利,自己依舊只是個普通人,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屍體會和普通人一樣腐爛。」

「原來如此。」

我再沒有疑問了。

「甯兒現在怎麼樣了?」貂兒喃喃地道,「希望她平安無事,梁波始終不肯告訴我她被關在什麼地方——我本來想告訴你這些事,可是沒來得及……」

我考慮了一下,還是將甯兒的死訊告訴了她。貂兒被這個消息驚呆了:「甯兒死了?她是個好孩子,梁波說,即使是被梁納言抽取了那麼多血液,她還是忍不住要救人,在外面看見受傷的動物和人就會忍不住咬破手指獻出血來,所以那些流浪狗跟她很親近——你還記得我們這附近的那些殘疾乞丐嗎?」

「記得,怎麼了?」我沒想到甯兒是這樣一個人,現在想來,我多次看見她下巴上淌著血,看來那血既不是她自己受傷,也不是她吸別人的血,而是她咬破手指救人或狗時沾上的。


***   ***   ***   ***   ***



「那些乞丐不是失蹤了,而是被甯兒治好了——你從沒有注意過那些乞丐的容貌是嗎?他們一直在這裏繼續乞討,只不過是恢復健康了。」貂兒想起甯兒的好處,傷心不已。我勸慰了許久,她才漸漸平靜下來。她說了許多關於甯兒的事,其中一件事,與郭德昌有關。

這件事是梁波告訴貂兒的,事情就發生在幾個星期之前,實際上當時我也在場,只是我並不知道罷了。在本文開頭中提到的那隻狗,它的燙傷就是被甯兒治好的—— 梁納言活著的時候,將甯兒看管得很牢,每天只有深夜的時候才能出來散步,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救了那隻狗——這件事,當時我只感到奇怪,郭德昌卻上了心,他一路跟蹤那隻狗,終於發現了甯兒的事,於是找梁納言討要了兩瓶血,正是這兩瓶血,讓他和秀娥的身體恢復了健康,也導致了他們後來的死亡。

郭德昌一輩子忠厚老實,卻因為這樣的原因而死了,既是咎由自取,又不由令人感嘆。

又說了一會話,貂兒終於平靜下來,我開始考慮我們所面臨的狀況。

自從給我喝血之後,貂兒徹底暴露了她血液的功能,許多人開始找她討要血液,軟的硬的都來,這麼多天,在人們的追擊之下,她已經傷痕纍纍。

「他們真是瘋狂,每個人都帶著注射器,彷彿要把我的血吸光,」貂兒說著說著便顫抖起來,我聽得怒火中燒,卻又找不到發洩的物件,只好將她攏在懷裏,聽她慢慢地說,「有的人忘記了帶注射器,就直接咬在我身上,你看?」她將肩頭的衣服掀開——白色的毛衣已經被血水浸透,貂兒的肩膀上留著許多深紫色牙印,早已潰爛化膿,發出腐爛的味道,而在這腐爛之中,那種香氣依舊溫柔而悲傷地流淌出來。

「真是一群畜生!」我氣得摔碎了茶杯,卻又知道自己對他們毫無辦法——現在這樣的人太多了,法不責眾,就算貂兒死在他們手裏,他們也可以藉口說自己是被那種血所誘惑。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這恐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我實在不知道如何保護貂兒,她在南城的人群中,如同羔羊在狼群裏。

也許,我們應該換一個城市,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沒人認識貂兒,或許會比較好。

我這裏現在也不安全,也許已經有人知道了她的下落,很快便會有人來找她了。

我給貂兒清洗完所有傷口後,給她在浴室放好水,叫她先洗個澡。

「洗完澡我們就走。」我說。

「為什麼要走?」貂兒有點不明白,「也許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人是很可怕的,難道妳現在還不明白?」我將她朝浴室推去。

「人是很可怕,但是,」她在關上浴室門之前說,「這也是人之常情——換作是你,如果你的親人得了絕症,而我的血能夠救他,你會不會來搶?」

我愣住了。

對啊,我會不會搶呢?我當然不用搶,貂兒會主動給我,但是如果我不認識貂兒呢?如果貂兒已經丟失了很多血,她必須休息,不能再獻血了,而我的親人必須靠這些血來救命,我會不會搶?

會的。

我知道我會的。

貂兒比我有智慧得多,那些人雖然如此害她,她卻還是能夠理解他們。

我現在也理解了他們。

如果是完全沒有希望也就罷了,明明有希望在眼前,誰又捨得放棄呢?

也許不能怪他們,無論是幾千年前那些搶奪血液的古人,還是現在這些追蹤貂兒的人,誰都不能怪,只能怪生命太短促,而這短促的生命,偏偏又只有一次。



三十一、何處有香丘



我們出門時已經是十二點多鐘了,我提了幾件簡單的行李,和貂兒一起匆匆地走著,貂兒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時緊張地回頭望著,像一隻習慣了被追捕的小動物,保持著她慣有的警惕。

「有人在我們周圍。」她突然說。

我朝四周看看,無邊的黑暗浸潤了整條街道,路燈慘澹地亮著,沒有看到什麼人。我正要安慰她,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從各個方向傳來,彷彿老鼠從它們四通八達的地洞裏朝這邊湧來。

貂兒渾身哆嗦著鑽進我的懷裏,低聲道:「他們來了。」

許多黑影出現在遠方,他們朝我們跑來。最先一個跑到我們跟前的,是個文弱的中年人,一副深度眼睛架在他摳下去的眼窩上,他軟弱地哀求著:「妳是莊小姐?求求妳救救我的父親,他病得很重,我只要一點點血就夠了,我不貪心……莊小姐,妳也有父親……我只有一個父親……」他語無倫次。

「喝了這種血會被人吸光血而死,你不知道嗎。」我一把推開他,但是周圍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知道,」他說,「但是活得一時算一時,總比立刻就死要好,求求你……求求妳……」

人群開始附和他的話,他們並不強硬,只是低聲哀求著,為他們的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兒子、女兒或者他們自己,他們軟弱地哀求著,一步步靠近,將我們包在中間。

貂兒瑟瑟發抖:「就是這樣的,他們就是這樣的,每個人都很可憐,可是每個人都要吸我的血!」

我將貂兒緊緊摟在懷裏,卻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求求妳……求求妳……」這聲音像咒語一樣嗡嗡響動,人群包圍得更緊了,他們開始掏出注射器,臉上是那樣可憐的哀求甚至是愧疚的表情,而注射器卻開始朝貂兒捅過來。

我趕緊掏出電話向江闊天求救,在這個時候,我再也顧不得許多,就算那些專家要把貂兒拿去進行檢測和分析,也比被人抽光了血要好。

接電話的並不是江闊天,是那個女實習警察,她帶著哭腔告訴我:「江隊長前幾天被狗咬了,現在狂犬病發了,正在醫院裏搶救,快不行了……」

我腦子裏轟的一響,幾乎站立不穩。

「怎麼了?」貂兒問我。

「老江得了狂犬病。」我又一次有了想哭的衝動。

貂兒緊緊地捏著我的手。

我們只來得及為江闊天難過幾秒鐘,便不得不應付眼前的情況——在第一支注射器刺進貂兒的身體裏之前,我拉著她狂奔起來,無數的手在我們身上劃出傷痕,我不管不顧,用肩膀和胳膊護著貂兒將他們甩開。

人太多了,我們肯定跑不脫,但是必須跑!

一直跑……

貂兒原本就傷得不輕,很快便跑不動了,我將她扛起來繼續跑,很快便被人追上按倒在地,我奮力掙扎,從地上隨手撿起一些堅硬的東西對他們打過去,卻始終無法驅散他們。無數的針頭戳進了貂兒身體裏,她沒有叫,也沒有哭,只是睜大月亮般的眼睛望著我,目光中彷彿有千言萬語。

我努力朝她跑過去,但總被人們撲倒在地,有一些血從我身上噴了出來,我也絲毫不覺得痛,只想趕緊跑過去拉起貂兒,拉著她繼續跑!

我們距離很近,互相可以看到對方的睫毛和淚光,卻牽不到手。

當人群終於取足了血離去時,我和貂兒的血在地面上已經鋪成了一張紅色的地毯。

「貂兒?」我叫她,她毫無反應。

我只得朝她爬過去,將她扶起來,抱在我懷裏。她的臉白得像從來就沒有紅過一樣,眼睛微微張著,望著我。

「我送你去醫院。」我打了急救電話,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滾燙的眼淚灼燒得我眼睛發痛,在風中一吹,又很快變得冰冷了。

「你喝我的血吧,你傷得很重。」貂兒說,「我反正是快死了。」

我知道她快死了,但是我不能喝她的血。

就像他父親不能喝她的血一樣,我也不會喝她的血,就算要死,我也不會喝。

她又勸了我幾句,我只是搖頭。

「你快點從我身上弄點血,」她急切地說,「我還有一點,拿去救江闊天——你不想救他嗎?」她幾乎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說。

「想。」我說。

「來吧,也不在乎這麼點了。」

我猶豫地望著她。

如果我也來抽她的血,那麼我和那些人有什麼區別?歸根到底,他們也只不過是為了救人。

但是我不能讓江闊天死。

「快點,趁我還沒死,」她呼吸急促起來,「放心,這是我自願給的血,沒有毒……」

不能再猶豫了,我朝四周看看,找不到容器,只好從口袋裏掏出鋼筆,將墨水擠掉,從她的傷口上吸了小半管血——她的血已經差不多流光了,這小半管血搜集起來也不容易,但救江闊天應該足夠了。

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彷彿整個人都麻木了,我感到自己不僅在殺她,也在殺我自己。

我真的跟那些人沒有區別。

在殺死貂兒的力量中,我也是一份子。

人的本性如此,誰也不能免俗,誰也沒有資格指責別人。

誰是吸血鬼?

你,我,我們都是。

在救護車來到之前,我靜靜地抱著貂兒的屍體,一直這麼冷酷地想著。


***   ***   ***   ***   ***



我在醫院裏躺了將近一個月才恢復過來,而江闊天在喝了貂兒的血之後,第二天就完全沒事了。

俞華之他們得知真相後,連連嘆息,關於這件案子的調查就算結束了,他同時告訴我一個資訊,普羅戈約維奇的屍體被找到了,是一個著名的私人收藏家出高價僱人將其偷走的——他依舊是一具屍體,沒有復活的跡象。

「看來我們關於吸血鬼的推斷是錯誤的,」俞華之臨走的時候說,「不過也說不定,既然傳說中的吸血鬼與秦朝那些搶奪血液的人有如此多相似的地方,這其中的聯繫也值得思考,畢竟徐福曾經帶領幾千名男女出海,也許就是那個時候,那種藥流傳到了海外,更何況,15世紀的時候,鄭和作為世界上第一個航海家,航遊到了西方許多國家,而西方的吸血鬼傳說,也是從15世紀開始風行,這個……不能不讓人產生聯想……還有中國的殭屍傳說,很有可能也是流傳到民間的那種藥起的作用……事情很有趣……」

他說得很有道理,可是我對此已經不感興趣了,所以我只是冷冷的說:「傳說中的吸血鬼,其實不過是些貪婪的人類。」

「你說得對。」俞華之還想討論討論關於吸血鬼與秦朝的聯繫,見我毫無興趣,只得走了。

事情過後,貂兒的屍體在我堅決要求下終於被火化,沒有人會再打攪她的安寧。

事態漸漸平息,但是餘波猶在,仍舊有人在販賣真真假假的香血,仍舊有人上當,即使知道後果,人們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想挽留青春和生命。

江闊天他們經常會接到報警說又發現了那樣的屍體,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估計那些被盜走的甯兒的血,也用的差不多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總有一天會被人忘記的。」江闊天說。

是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和他坐在茶樓裏看著窗外的風景時,已經是2005年4月,陽光如此燦爛明媚,樹梢上點點新綠。

事情已經過去了,而血依舊在流。

我的血管裏流過一個女孩的血。

世界依然存在,也許更加美好,只是——再也不會有那樣的芳香。

也再不會有那樣的女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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