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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刺客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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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詳

某年某月某日,在凤凰寨、薛嵩家的后院里,那个亮丽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脚各有一道木枷锁住。

她的身体白皙,透着一点淡紫色。

红线站在她面前,觉得这个身体好看,就凝视着她。

这使她感到羞涩,就把手枷架在膝盖上,稍微遮住一点;环顾四周,所见到的都是庄严厚重的刑具,密密麻麻。

身为刺客,失手被擒后总会来到某个可怕的地方,她有这种思想准备。但她依然不知人间何世。



红线面对那个女刺客时重新开始。

她对她有乐好感,就说:来,我带妳看看我们的房子。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招待客人,都从带领他看房子开始。

那个女刺客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自己脚上的木枷,说道:我走不动呀。

红线却说:走走试试。

然后女刺客就发现,那个木枷看似一体,实际上分成左右两个部分,而且这两部分之间可以滑动,互相可以错开达四分之三左右……总而言之,带着它可以走,只是跑不掉。

那刺客不禁赞美道:很巧妙。

红线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又说:妳还不知道,手也可以动的。

于是刺客就发现,手上的枷也是两部分合成,中间用轴连接,可以转动,戴着它可以掏耳朵、擤鼻子,甚至可以搔首弄姿。这些东西和别的刑具颇有不同,其中不仅包含了严酷,还有温柔。

刺客因此而诧异。这使红线大为得意,就加上一句:这可是我的东西。借给妳戴戴。

那刺客明白这是小孩心性,所以笑笑说:是∼是∼我知道∼这使红线更加喜欢她了。

她引她在四处走了一遭,看了竹楼,但更多的是在看她和薛嵩共同制造的东西。特别是看那座未完工的囚车。

在那个深棕色的庞然大物衬托下,那个女人显得更加出色。

看完了这些东西,她回到那堆稻草上,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出了一阵神,才对红线说:妳们两个真了不起。说实话,真了不起。

红线听了以后,从芭蕉叶上跳了起来,说道:我去烧点茶给妳 ──估计得到晚上才能杀妳。然后她就跑了。

只剩女刺客一个人时,她不像和红线在一起时那么镇定。这是因为红线刚才说了一个“杀”字,用在了她身上;而她只有二十二岁,听了大受刺激。

后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红线提了一铜壶茶水回来,还带来了一些菠萝干、芒果干。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下,拿起一把厚木的大枷说:对不起啊……我总不能把滚烫的茶水交在妳手里,让妳用它来泼我。

那女人跪了起来,把脖子伸直,说道:能理解,能理解。

红线把大木枷扣在她脖子上,把茶碗和果盘放在枷面上,用一把亮银的勺子舀起茶水,自己把它吹凉,再喂到她嘴里。

如此摆布一个成年美女,使红线觉得很愉快。而那个刺客就不感到愉快。她想:一个孩子就这样狡猾,不给人任何机会……

然而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事件的进程之中。在那个枷面上,只有一颗亮丽的人头,还有一双性感的红唇。

当银勺移来时,人头微微转动,迎向那个方向……这个场景把我的心思吃掉了。

那个女人在院子里度过了整个白天。

早上还好,时近中午,她感觉有点冷,然后就打起了哆嗦。后来她对红线说:喂,我能叫妳名字吗?

红线说:怎么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

她就说:红线,劳驾妳给我生个火。我要冷死了。

红线斜眼看看她,就拿来一个瓦盆,在里面放了两块干牛粪,点起火来。

那女人烤起火来。当时的气温怕总有三十八九度,这时候烤火……

红线问道:妳是不是打摆子?

女人答道:我没有这种病。

红线接着说下去:那妳就是怕死;同时用怜悯的目光看她。

那女人马上否认道:岂有此理!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哪能怕死?来杀好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红线继续用怜悯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她又承认道:是。妳说得对。我是怕死了;说着她又大抖起来。后来她又说:红线,劳驾给我暖暖背。火烤不到背上啊。

红线搂住她的双肩,把橄榄色的身体贴在她背上。如此凑近,红线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与俪仕香皂的气味想仿,但却是天生的。

虽然刚刚相识,她们已是很亲近的朋友。

但在这两个朋友里,有一个将继续活着,另一个就要死了。



有一件必须说明的事,就是对于杀人,红线有一点平常心。

对于这位女刺客,则是把她的脖子砍断。要如此对待一个朋友,对红线是很大的考验。

越是杀朋友,越是要有平常心。

身为苗女,她就是这样想问题。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一件需要补充的事,就是对于让自己被杀掉一事,那个女刺客没有平常心。

她对红线抱怨道:妳看,我活着活着,怎么就要死了呢。

此时红线趴在她的背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用舌头去舔她的发际,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妳是甜的欸∼。然后又鼓励她道:就这么甜甜的死掉,有什么不好。

那个女人因此说道:我倒宁愿苦上一些。

红线又把鼻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进了一个熟透的木瓜,或是波萝蜜的深处。

她不禁赞叹道:很好闻。

那个女刺客说:她倒宁愿难闻一些。

最后,女刺客终于转过半个身子,朝红线抱怨道:妳干吗要杀掉我!

红线皱皱鼻子,冷静地答道:谁让妳来行刺──这怪不得我。

那女人因此低下头来,她也觉得这话不该说。




在这个女刺客被红线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没有穷尽一切可能性。

这个女人的身体的质地像是一种水果。

也许可以说,她像一个白兰瓜,但这种甜瓜在白里透一点绿,或是一点黄色;但她的身体如前所述,是在白色里面透一点玫瑰色。

找不出一种瓜果来和她配对──

应该承认自己在农业方面的浅薄。

红线看着她的身体,总觉得把她一刀杀掉之后不会流出血来,只会流出一种香喷喷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因此她对杀掉这位朋友感到无限的快意。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刺客觉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总在转弯抹角地求红线放了她。

后来,红线觉得不好意思直接推托,就找了个借口道:这家里我作不了主。这样吧,等会儿薛嵩回来妳去求他。我也可以帮妳说说……

那女人听后几乎跳了起来,带着深恶痛绝的态度说:求他?求一个男人?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个腔调像个女权主义者。

在唐朝,每个女人都是女权主义者。

不但这位女刺客是女权主义者,红线也是女权主义者,她对这位被擒的刺客抱着一种姐妹情谊。

但她还是觉得刺客应该被杀掉,不该被饶恕。她还觉得杀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杀人,也是为她。

傍晚,薛嵩回家时,看到那个女刺客平心定气等待死亡,她真是惊人的美。

此时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把她带出去杀掉;薛嵩也这样做了。

那女人在引颈就戮时,处处表现了尊严与优美。

这使薛嵩赞叹不已。虽然她砍掉了他半个耳朵,但他决定不抱怨什么。

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还有很多内情他没看见。

红线看见了那些内情,但她决定忘掉这些事──记住朋友的短处是不好的。

比方说,下午时那个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说道:她觉得自己有种冲动,一见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饶她一命。

当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饶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样才能抑制这种冲动。

而红线把头从她肩后探出来,注视着那女人的胸前。她觉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着它们说:能让我摸摸吗?

刺客答道:怎么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总而言之,那女人在为死而焦虑着,红线却一点都不焦虑。

那女人发现红线心不在焉,就说:妳怎么搞的!一点忙都不帮吗?

红线把手从她胸前撤了回来,说道:我能做点什么?噢!我去给妳烧点姜汤水。说着就要离去。

这使刺客发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气:喂!妳一点主意都不出吗?根据我近日的观察,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朝别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

红线听了这句抱怨,转过身来,吐吐舌头说:没有办法,我岁数小嘛。然后她就去烧姜汤了。

就我所知,红线不是那种对朋友漠不关心的人。

在烧水时,她替刺客认真的考虑了一阵,就带着主意回来了,这主意是这样的:妳可以在笼子里住上一段时间,等到不怕了再杀妳──不过不能长了,这笼子是我有用的……

那女人看了看身后那具棕绿色的囚笼,又看看红线那张嘻笑的小脸,明白了这是对她怯懦的迁就,除了拒绝别无出路了。这就是说,除死之外,别无出路……

于是,她跪了起来,摆正了姿式,坐在自己腿上,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体,说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杀吧。不过,这两块木板可真够讨厌的,杀的时候可得解下来。

红线马上答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她为她高兴,因为她决定了从容赴死,所以恢复了尊严。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杀时没有披枷带锁,只是被反拴着双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红线说,等薛嵩回来,我们就是两个人。两个对一个,谅妳跑不掉。可以不捆妳的手。

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捆着吧。不然有点滑稽。

她是被一刀杀掉的,红线建议用酷刑虐杀她,还觉得这样会有意思,但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喜欢。

这主意又被否定了。

当晚薛嵩揪着她的头发,红线砍掉了她的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红线自己对揪头发有兴趣,想让薛嵩来砍头,但那女人说:我喜欢妳来砍;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红线不想把她的头吊上树梢。

但那女人说:别人都要枭首示众,我也不想例外。

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定的,因为那女人对一切问题都有了自己的主意。

最后,红线建议她在脖子上戴个花环,园里有很好的花。

那女人说:不戴,砍头时戴花,太庸俗,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晚上,薄雾降临时,听到有人从寨外归来,她对红线说:拿篾条来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过的。

红线就奔去找篾条。回来的时候,红线有点伤感地说:才认识了,又要分手……要不过上一夜,明早上杀妳?早上空气好啊。

对于这个提议,她倒是没有简单的拒绝,而是从眼睛里浮起了笑意:来摸摸我的腿。

红线在她美丽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发现温凉如玉──换言之,她体温很低。

那女人解释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想重新准备。

于是,红线给她卸开手上的木枷。

她闭上了眼睛;坦然承认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样开这个木枷,但没有研究出来;现在看到怎么开,就会心生懊悔。然后她睁开眼睛,对红线说:我很喜欢妳。

红线说:我能抱抱妳吗?

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说:别抱,妳要倒霉的;就转过身去,让红线拴住她的手。

就在薛嵩走进院子时,她让红线打开了她的足枷。就这样,除了杀死她之外,什么都没给薛嵩剩下。

很可惜,这两个朋友走向刑场时,却不是并肩走着。

红线走在后面,右手擎着刀,刀头放在肩上;左手推着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给她指引方向。

因为友谊,她没有用手掌去推,觉得那样不礼貌。她只是用指尖轻轻一触。红线说:别想跑啊,这地方我比妳熟──

这意思是说,她跑不掉。

那女人侧着头,躲开自己的散发说:怎么会?我不想失掉妳的友谊。她还说,妳还保持着警惕,我很喜欢这一点。

除了是朋友,她们还是敌人,在这些小事上露出蛛丝马迹。

到了地方以后,刺客往地上看了看。这是一片长着青苔的泥地。

红线猛然觉得不妥,想去找个垫子来。

那女人却说:没有关系,就跪在地下。

一般来说,跪着有损尊严,但杀头时例外。这时是为了杀着方便。倘若硬撑着不跪,反倒没有尊严了。

在死之将至时,刺客和红线还谈了点别的。

有关男人,刺客是这样说的:男人热烘烘的,有点臭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后来红线时常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精辟。

有关性,前者的评论是:简单的好,花哨的不好,这和死是一样的。

这使红线的观念受到了冲击,想到自己期待着被薛嵩打晕,坐在高楼一样的囚车里驶入凤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

有关女同性恋,刺客说:有点感觉,但我不是。

红线马上觉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恋者。

有关薛嵩,她说:看上去还可以。

红线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有关谁派她来杀薛嵩,刺客说:这不能说。

红线想,她答得对,当然不能说。总而言之,这都是红线关心的问题,她一一做了解答。

她还说:同样一件事,在我看来叫作死,在妳看来叫作杀,很有意思。很高兴和妳是朋友。杀吧。

此时她跪在地下,伸长了脖子,红线擎着刀。

红线虽然觉得还没有聊够,但只好杀。杀过之后,自然就没有可聊的了。


2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


那个女人,也就是那个刺客,潜入凤凰寨里要杀薛嵩,被红线打晕逮住了。

刺客被擒之后,总是要被杀掉的。对于这件事,开始她很害怕,后来又不怕了。

怕的时候她想:我才二十二岁,就要死掉了。后来她又想:这是别人要杀我呀;所以就不怕。

但她依旧要为此事张罗,出主意,做决定。

举例来说,她背过身去,让红线用竹篾条拴她的手,此时红线曾有片刻的犹豫,不知怎样拴更好。

那女人的身体表面,有一种新鲜瓜果般的光滑,红线不知怎样把竹篾条勒上去。

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后把手拴在上面;来,我做给妳看。

说着她就转过身去,但红线异常灵活地退后了很远,摆了个姿式,像一只警惕的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声说道:别骗我呀──

假如红线不退后,她就要把红线拴住了。

那女人的计谋没有成功。后来,她只好惨然一笑,又转了回来,背着手说:好吧,不骗妳。来捆吧。

于是红线回来,把她捆住。就按她说的那种捆法,只是捆得异常仔细:不但把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还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她还想把每对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着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再仔细就不像朋友了。

红线觉得她说得对,就仔细打了个扣,结束了这项工作。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看到细篾条正陷入刺客的腰际,就说:妳现在像个男人了。

这意思是说,从侧后看,她像个用篾条吊起龟头的男人。

那女人明白了这个意思,侧过头来惨然说道:不要拿我开玩笑啊,这样不好。

想到这女人就要被杀掉,红线也惨然了一阵,然后又高兴起来── 她毕竟是个孩子嘛。

后来,红线转到那女人身前,端详着她浅玫瑰色的身体。

在这个身体上,红线最喜欢腹部,因为小腹是平坦的,肚脐眼是纵的椭圆,其中坦坦荡荡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脐。

红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后又谨慎地退开,说道:好看。

那女人说:也就是现在好看。再过一些年就不会好看。然后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也不能再过一些年了。此时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还在寻找红线的破绽。

红线忽然说道:妳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

那女人往后挪了几下,向前跪下来;然后勉强笑笑说:待会儿妳可得扶我起来啊──

其实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这是个狡猾的陷阱。因为脚上有一具木枷并被反拴着手,跪下就难以重新站起来,因而再没有逃走的机会。

其实,红线也没有给过她这种机会,不然她已经跑了。有一瞬间,她感到很悲惨,几乎想向红线抱怨。但她最终决定了不抱怨。

红线说,她要找几个熟透的樱桃给她吃,就离去了。

她独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开始感觉到绝望。然而她最终却发现,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

“绝望是无限的美好”,这句话引起我的深思。

我可能会懂得这句话──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记忆,正处于绝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会懂,但还没有懂……

红线带着樱桃回来,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进那个女人嘴里。每一粒她都没有拒绝,然后想把果核吐掉。

但红线伸出手来,说:吐在这里。

她就把果核吐进红线的掌心。

红线把果核丢掉。

吃过樱桃以后,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点心不在焉。

而红线在一阵冲动中,在她对面跪下,说道:我想吻吻妳。

出于旧日的积习,那女人皱了皱眉,感觉自己不喜欢此事。

转瞬又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的。

于是她挺直了身体,抿抿嘴唇。

红线用双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详了她一阵,然后把她拉近,开始热吻。

此时她们的乳房紧贴在一起,红线发现对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坚实,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双唇柔顺,这又让她感到满意。

那女人的头微微侧着,起初,目光越过了红线,看着远处。

这使红线感到不满意。

后来,她的目光又专注于红线,并且露出了笑意。

最终红线想道:有满意,有不满意,其实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开。

此后那女人甩甩自己的头发,又坐了回去。

妳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不想说什么。这一点和我是一样的。

红线几次想要和她交谈,都碰了壁。

后来,她总算给自己找了件事干:磨起刀来。

新刀的样子是这样的:长方形,见棱见角,装着木制的把,带着锻打时留下的黑色,刀口笔直。

但这一把的样子颇为不同,它有一点浑圆,像调色板一类的东西,刀口向下凹去,与新月相似。

这是一把旧刀,总在石头上磨,变得像纸一样薄,也没剩什么钢火。

它有好处,也有不好处。

好处是只要在砂石上蹭几下,就变得飞快。不好处是锋锐难以持久。

红线磨刀时,那女人看了她一眼。

她就比划了一下说:只砍一下,没有问题。

那女人点点头说:噢;就把头转回去。

红线觉得她心神恍惚,并没有明白。

但她还要磨这把刀:砂蹭出的刀口有点粗糙,割起来恐怕要疼的。

她又用细磨石来磨,直到刀口平滑无损;然后,红线仔细端详着几乎看不到的刀口,想着:用这把刀杀人,对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凉爽;就像洒在皮肤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 ether,红线要是知道这个名词可就怪了──感到的只是快意。

她拿了这把刀走过来,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并让烂银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脸上,给她带去一缕寒意,然后问道:喜欢吗?

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表示,说明这就是杀她的刀。

红线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时的暗淡,但马上又明亮了过来。她也明确无误地答道:喜欢。

等到晚上薛嵩醒来之后,红线请他下楼去,就看到这名女刺客站在院子里,面朝着树篱,背朝着薛嵩,浑身上下毫发未损,只是双手被一根竹篾条拴住了。

这回是红线向薛嵩建议用酷刑逼供,但他只顾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

红线见他心不在焉,就用指甲去抓他,在他背后抓出了很多血道子。

等到红线抓累了,停下手来时,他却转过身来说:妳抓我干嘛?

后来,那个女刺客侧过头来说:还是把我杀掉吧──声音异常柔和浑厚。

薛嵩愣了一下,然后说:好罢。请跟我来。他转身朝外走去,那个女刺客跟在后面,头发垂在肩膀的一侧。

她比红线要高,也要丰满一些,而且像雪一样白,因此是个女人,而不是女孩。

在这个行列的最后走着红线,手里拿了一把无鞘的长刀,追赶着那女人的脚步,告诉她说:行刺失手者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那个女人轻声答道:我知道。她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

红线又说,妳既然来行刺,还是受些酷刑再死的好,那女人就微笑不答了。

他们走到了寨子的中心,薛嵩转过身来站定,而那女刺客继续向他走去,几乎要站到他的怀里。

薛嵩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状似拥抱,但是把她轻轻往下按。

于是那女人就跪了下来,在地下把腿岔开了一些,这样重心就比较稳定。

在这种姿势下,薛嵩用就便器材吊起的东西就正对着她的脸,使她不禁轻声嗤笑了一声,然后马上恢复了镇定。

此时天光暗淡,那女人白皙的身体在黑暗里,好象在散发着白色的萤光。

于是薛嵩俯下身去,在她脑后搜索,终于把所有的头发都拢了起来,在手中握成一束,就这样提起她的头说:准备好了吗?

那女人闭上了眼睛。

于是薛嵩把她的头向前引去,与此同时,红线一刀砍掉了她的脑袋。

这时,薛嵩急忙闪开她倒下来的身体和喷出的血。

他把头提了起来,转向阴暗的天光。

那女人的头骤然睁开了眼睛,并且对他无声地说道:谢谢。

薛嵩想把这女人的头拿近,凑近自己的嘴唇,但是她闭上眼睛,作出了拒绝的神色;而且红线也在看着。他只好把它提开了。

那个没有头的身体依旧美丽,在好看的乳房下面,还可以看到心在跳动;至于那个没有身体的头,虽然迅速地失去了血色(这主要表现在嘴唇的颜色上),但依旧神彩飞扬,脸色也就更加洁白。

在这两样东西中间,有一滩血迹。

漂亮女人的血很稀,所以飞快地渗进了地里。

这就使人感到,这是一桩很大的暴行,残暴的意味昭然若揭。

后来,他们把那个身子埋掉了,把污黑的泥土倒在那个洁白的身体上,状似亵渎;这个景象使薛嵩又一次失掉了平常心,变得直橛橛的,红线看了很是气愤。

后来,他们把那个人头高高地吊了起来,这个女人就被杀完了。

现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杀的经过总是一种缺失,虽然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讲的。

在林荫里,那个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颈椎的骨节清晰可见。

红线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旧刀不负红线的厚望,切过了骨节中的缝隙,把人头和身体分开。

此后,人头拎在薛嵩的手上,身体则向前扑倒,变成了两样东西。

身体的目标较大,吸引了红线的注意。

它俯卧在地下,双肩上耸,被反绑着的双手攥成拳头,猛烈地下撑,把那根竹篾条拉得像紧绷的弓弦也似。

与此同时,一股玫瑰色的液体,带着心脏的搏动从腔子里冲了出来,周围充满了柚子花的香味。

当然,也有点辛辣的气味,因为这毕竟是血。

这是血带有稀油般的渗性,流到地上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几乎看不出的痕迹,等到血流完以后,那个身体(更准确地说,是脊背和背着的双手)好象叹了一口气一样,松弛了下来;双肩下颓,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后张开。它微微屈起一条腿,就这样静止住。

红线立刻上前,解开了竹篾条,因为人既死了,就用不着约束。

而在此之前,她的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约束之中。在这一瞬间,红线回想起她在她手里吃樱桃,觉得这件事非常之好── 

我很怀疑这样写有滥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经写出来,也无从反悔──然后,死者的双手就滑落到身体的两侧,并半握成拳。

她把这身体翻了过来。这身体的正面异常安详,似有一股温和的气氛扑面而来。

这身体好象有呼吸,但其实是没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脐以自动武器连发的速度在跳动。

红线觉得它以这种方式来承认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像台湾人说的那样,觉得“它好乖呀”。

然后,红线把那身体扶坐起来,感到它很柔软,关节也很灵活,简直是在追随她的动作。

她又扶它站了起来,搀着它走向一个早已掘好的坑。

这时红线觉得有人在身后叫她,回头一看,只见那颗人头提在薛嵩手里,瞪大了双眼,正专注地看着她们(含无头身体)。

红线忍心地回过头去,搀着身体继续走,并不无道理地想:我也不能两头都顾啊。

她把身体扶到坑底坐下,然后又让它躺好,然后捧起又湿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

才埋了脚,她就觉得不妥,顺手抓住了一只草蜢,用草叶绑住,丢在坑里给身体陪葬。

才埋住这只草蜢,她又觉得不妥当,就从坑里爬了出来,去找她的另一个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张蒲草的席子,想给尸体盖在身上。所以她要从薛嵩身边经过,而那个人头始终在专注地看着她。

红线想假作不知地走过,但第三次觉得不妥当。于是她转过身,看那颗人头。

那人头朝她一笑,很俏皮,还皱了皱鼻子,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红线知道它在招她过去。

红线站在人头面前,看到它把湿润的双唇耸起,就知道它想让她吻它。

这一回她有点不喜欢:不管怎么说,妳可是死了的呀。但这念头一出现,人头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这使红线别无选择(毕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后脑(这时她发现,这位朋友变得轻飘飘的了),吻它的双唇。

这样做其实并无不适之处,因为这双唇比以前还温柔了很多。

那双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红线的面颊,又和红线短暂的对视,然后往上看,看红线的眉毛。

最后转回来,满眼都是笑意;既快乐,又顽皮;但红线觉得很要命。

她支持了一会儿,才把人头放开:先把她推开,然后放下去。

这两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轻柔、准确,把它放置在头发的悬挂之下;然后放开手,人头没有丝毫的摇晃。

对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红线明白她在表示感谢。红线不禁想到:这颗人头与它被杀下来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实她更加喜欢它;然后就赶紧不想──但已经想过了。

其实红线还有正事要做──埋掉那个身体。但在人头的依依不舍面前,总是犹豫不定。

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留下来陪它──

我指的是人头,不是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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