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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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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详

我从醉意中慢慢醒来时,只听到船家欸乃摇橹的声音。偌大个太湖,四下里白水茫茫,好象啥都死了,啥都没了,只有这只木船在水面上无主漂浮,只有船橹的木头臼眼,被船尾上的铁球柱儿顶得难受叫唤。

从窗口看到天边的朦胧残阳,才知道船在往回走。船舱里的每扇支摘窗,都刻着精细图案。我这边的一扇刻的是几只蝙蝠,戴道清那边的是几只寿桃。我不清楚戴道清租这么个漂亮游船要花多少银子,当然更不清楚,他刚从南京秦淮河弄来的这么个漂亮主儿,花了多少赎金。

我们叫她如夫人。她以前的艺名叫薛什么涛,本名本姓就无人知晓了。

今儿她也醉了。身子偎在尹绍祖怀里若小鸟依人。她的胳膊粉白细嫩,一边搭在尹绍祖的脖子上,一边挡住这个男人的手,不让他过于放肆。我们3人中,尹绍祖的胡子最白最长,可岁数最小。他酒喝多了就动手动脚,没了平日做学问的庄重样子。戴道清像看戏一样看他俩你来我去,还不时嘿嘿咳笑两声,看得来劲;仿佛那是供人逗乐的猫儿,谁爱逗谁逗。

尹绍祖把家当全买掉,也买不来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那边的窗雕是几竿形色清雅的竹子。他年轻时写过的几首咏竹诗脍炙人口,至今仍有后学精心模仿。

戴道清几次叫他的如夫人坐我身边给我敬酒。可惜我年至古稀仍是个上不了台盘的东西,见了女的就脸红。幸好今天都是熟人,都喝多了酒,都喝醉了,所以没给谁说笑打趣;没像以前那样给人家当佐饭的笑料,从开始吃就给人家说,一直给说到吃完走路。

藤桌边还有两只食盒没打开。食盒上写着三凤桥肉庄这几个字。戴道清总是领客人去吃三凤桥,不然就叫三凤桥把点好的菜送过来。

光烧太湖银鱼,三凤桥就有十七八种烧法。

有时我悄悄包一小袋,藏在袖口里带回去给我家老太婆吃。而老太婆总舍不得往自己嘴里放,一个人抬起小脚,颠发颠发从东门跑到西门,跑到女婿家里,塞到外孙嘴里。

一生中见过好几个别人的漂亮女人。只知道她们漂亮,但说不出是怎样的漂亮。在外面看见女人的眼睛,就像看见闪电一样连忙躲开;看漂亮女人更是仓促一瞥,生怕人家眼睛里的亮光,像利剑一样戳过来。也许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旁边没人笑话,可以平心静气地看一个漂亮女人,所以我仔细瞅着戴道清带来的这个南京新妾,看她如何偎在尹绍祖怀里叫人心疼心爱。

水灵灵的就是漂亮。

船儿一直在往回走,怕要走到二更时分才能回到城里头。这时一只水鸥从水里钻出来,嘴上叼起一条白鱼往天边飞。不过眼睛朝窗外才看了两个眨眼的工夫,又回头落到这个女人身上。

她的粉白绣花内褂给尹绍祖从里面扯出来了,还露出一块粉白胸肉。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每每看见人家的如夫人,我就想起我在安徽陈村经历过的一桩恐怖事情,而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敢想。当时的怕人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都过了30多年了,仍记忆犹新,仍心惊胆战。

要是我也像当地人一样见怪不怪,要是我也只把那件事当茶余饭后的一席谈资,要是我照旧吃我的饭,照旧睡我的觉,也照旧教我的书,教书的时候不去想那个在烛光下给剥得一丝不挂的漂亮女人,不成天恍惚失神寝食不安,说实话,我不会退掉数倍于咱这儿的高额聘金,卷铺盖走路。

要是当年在陈村待下去该多好啊。我想我还会教出几个进士娃来,手里也会有多余的银子;说不定我家老太婆也肯去,带着女儿女婿一起去,就做安徽人了。人都一样,哪儿日子好过,就到哪儿去。人家安徽山里比咱这儿好,去安徽当安徽佬不丢人。

当时我跟陈村的丁组族长陈宝源告病归里时心神忐忑,怕他猜出我的心思说出来叫人家笑话一场。陈宝源也是属马的,比我年长一轮,要是现在还在的话,该有88岁高龄。他虽是做生意出身,但非常敬仰读书人。我走的时候不但没扣钱,还逐日将薪水算给我,还另给我一封银子当盘缠。回家的路上没用这笔钱,到了家里才打开来看。呀,二百两哪!老太婆怕我拿的是坐船的掉在船上的,碰都不敢碰。我跟她再三说明,这是请我的那个安徽人给我的,可她还是不敢把它当自个的钱。咱大明永乐18年发大水闹粮荒的时候,也没拿出来用。后来直到女儿女婿的成衣铺撑不下去了,才从灶台后面的石板底下起出来,给女儿女婿另起炉灶开杂货店。

那年陈宝源请我,是因为我的3个学生娃同科入了进士榜有了名声。他从安徽过来,径直找到我家。那时我还从没出过远门,心里有些害怕。我说我自己也没考上过进士,得了举人20年还是个举人。又说那3个学生娃同榜题名不是我教得好,而是学生娃自己学得好,天生天资聪明。也凑巧了,前一科一个没考上,这一科一下子考上3个。

陈宝源不听我说废话,问我一年三百两银子嫌不嫌少。

后来就跟他走了。到安徽山里的一个叫陈村的地方,教丁组人家的小孩读之乎者也。

如果你没去过陈村,你就想不到天下有钱人有多富。陈宝源家的祖屋,是他祖父陈文熙在咱大明洪武年间造的,是花了84斤黄金造起来的。门前的雨檐至今仍缺一块瓦,不算完工,不然光给朝廷交建房税,就得花不少金子银子。里面的那个富丽堂皇,看得我眼花缭乱,没法跟你一样一样说仔细。

咱这儿不算穷,不然哪有“江南熟,天下足”这句话?但咱这儿不能跟安徽山里头的那个陈村比。不然就是拿草窝跟银窝金窝比,没法比。

要是你以为那个陈村就陈宝源家有钱,那就错啦。按家里人在京城做官的人数,按家里人在外面做生意的规模,按家里房子的奢华程度,还有,这给我印象最深,那就是按设宴请客的排场大小及菜肴精细,陈宝源在陈村只算中不溜,比他家有钱的有的是。

我到陈村后的第一顿晚饭,是在陈宝源家吃的。丁组人家的教书房在村西碧山那边的松树林里。来读书的娃娃一个都不许回家吃饭,也不许回家睡觉,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被轿子抬走,去族长家里吃吃喝喝好不可怜。后来又看到我吃得肚皮滚圆,喝得面孔通红,半夜里给抬回来,看得我不好意思面孔更红。

就我一个客人,可陪客的多达十七八个;什么哪个尚书的二哥呀,什么哪个知府的三舅呀,什么得过咱大明先皇钦赐“理学名臣” 御匾的前翰林学士,什么其祖母是诰命夫人其外母也是诰命夫人的工笔画家,还有甲组的一个会写诗的族长,癸组的一个会写字的副族长,记性不好,记不过来。不过有一点是记住了,那些人都姓陈。

你问这个姓陈的陈村有多大?

本地有“三水村中流,三塔拱四门”之说。前者说的是这座村子山水秀丽,后者说的是其村界遥远。我进村时走过的那个钟秀门,离陈宝源家就有三四里远。而我所见到的“三塔”中最远的那座青山塔,更远在三四十里外;站在村旁山梁上往北看,只有笔帽大小。去年秋里县府来人查过户籍,陈村的及归陈村管的男丁人数,多达2万零88人。

村子里有100座石桥,100座佛庙,100座祠堂。

一条叫阳街的石板道儿有点油的玻璃夜灯,一盏一盏把沿街的每处石头牌坊都照亮。

后来饭桌上又有人说起李白。问我知不知道李白。我平日不大读唐诗宋词,但李白及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还是知道的。

问我的那个人跟我讲,当年李白寻访陈村人陈美屿时,就来过碧山山谷。当时陈美屿外出不在家里,陈父年迈体弱不便陪游,李白就独自一人入山谷得山水之乐。陈美屿回家后,陈父赶紧叫他备足酒肉入山谷寻找李白。这时候,李白在山里已经待了五六日之多。

见陈美屿来,李白赋诗一首:“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喝了酒,吃了肉,李白又赋诗一首,劝陈美屿自个下山:“一杯一杯复一杯,两人对酌山花开。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为我抱琴来。”

李白乐不思蜀的那个碧山山谷,就是我教书的地方。那儿高山入云,深林幽邃。清溪奔流,訇然入耳。偶有平缓处则低树茂密,流水于卧树间及白石上蜿然漫延。

若陶令公之桃花源也。

我看陈村样样都好,就是吃吃喝喝不好。

不是丙组有人请,就是辛组有人请。当时我虽已年届不惑,但还是脸皮很薄。若推辞不去的话,怕人家说你架子大,瞧不起人家,一个穷书生敢瞧不起谁?又不是李白,胆敢“天子呼来不上船”。可一去就糟蹋一个夜里,啥书也看不成不说,还喝得昏沉沉的第二天闹头疼。

开始的时候还吃得出这是啥鱼,那是啥肉,后来就越吃越闹不明白。人家说这是燕窝,咱就当燕窝吃。人家说那是鱼翅,咱也当鱼翅吃。吃另一家的时候,小心问人家这是啥菜?答曰鱼翅。又问,这咋跟壬组陈宝泉家的不一样。又答曰,烧法不一样。

想弄清楚陈村人家的宴饮菜谱,一定比推究四书五经还难。

我这个人一辈子反应迟钝。都忘了那是哪天了,都记不清请我吃饭的那个陈图林家是门朝东还是门朝西,只隐约记得当时很吵很闹,也是吃到深更半夜才散伙,后来隔了好多好多日子,有人挑明了,才明白那个晚上为啥那么吵闹。原来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陈图林家的一个俏丽丫环,婀娜端来一银碟蒜苗肉丝,匪夷所思的是,那碟肉丝是拿人肉做的,我没吃出来。

这不可能,我说。

信不信由你,那人说。

从谁身上割下来的?我追根问底。

白给你吃了,那人鄙夷我道。

这时我才想起陈图林的那个漂亮小妾给我斟过酒。也想起喝酒时是有人借着醉意,一边喊她如夫人,一边摸她的脸,摸她的胸脯,甚至撩开她的长裙摸她的腿。也好象是有人问陈图林讨那个女人的大腿肉吃。

就是她腿上的肉,那人说。

我以为那是说说笑笑的。

书呆子。

后来我暗中查访过那个年轻女人的下落。有人说,她得了陈图林多少多少银子回老家凤阳去了。虽然具体数目谁也说不准,但没人怀疑这件事。我没找见那个操刀割肉的杀猪佬,他是外地人不好找,可我找见了割肉时在场一个老妈子。是她给那个女人敷止血药的。

还好,血流得不多,那个老妈子小心安慰我。

后来陈图林再来碧山书馆,跟我一起认真讨论孟子曾子时,我坐立不安,好象割女人肉的是我不是他。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甲组陈图年家。那天也闹到半夜才散。

陈图年家的祖屋是南宋嘉定年间盖的。屋顶很高,堂屋宽敞,同时点10根大号蜡烛,也显得昏暗幽昧。最叫人不舒服的是,山水中堂两边的高处,挂着两排黑洞洞的木龛,那些木龛里日夜供着主人家多少代多少代的先祖牌位,像一个个幽灵眼睛,冷漠俯视堂屋里的长条餐桌,和餐桌旁的我。

陈图年家的豪富特点是,你在他家见到的木柱木梁、木桌木椅、木盆木桶,哪怕拉屎拉尿的木头马桶,全是楠木的。

楠木的特点是,你拿一块瓦片往木柱上擦,上下擦一会这瓦片就吸在柱子上了不掉下来这好不神奇。

吃饭的这张条桌,之所以闻名于四乡八邻,不但因为它是楠木所制,而且因为它是全陈村,也是全安徽,最长最宽的餐桌。上回陈图林家上的是烤乳猪,这回陈图年家上的是烤乳牛。因为桌子既长又宽,偌大个银盒儿抬过来搁当中,没把桌上的其它菜给挤掉地。

陈图年的如夫人依次给我们分乳牛肉。其实她只将一块块香味扑鼻的烤肉,轻轻放入客人的银碟里,一人一块,而拿银餐刀分肉的,是另两个漂亮丫环。

后来又依次给我们敬酒。十七八个人,一个个敬过来。跟她不熟悉的要老实些,顶多当面说几句荤话儿,叫她脸红一下。像我这样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光会自己脸红,不但给男人笑话,也给女人笑话。而那些跟她熟悉的,全没了正经样子,动手的动手,动脚的动脚。跟主人同辈的陈图林坐我左手,所以给我敬过后给他敬。他要主人的这位七仙女一样好看的漂亮新妾,答应他一件事,不然不喝这杯酒。

“啥事情你说。”人家如夫人端庄娴雅,声音细软。

“你先答应我。”陈图林色迷迷地看人家,不肯接自个的酒杯。

“你说出来我才晓得能不能答应你呀。”

“不,一定要先答应了我才说。”

这个坏种。

于是人家如夫人只好求助于她老公陈图年。这时我看见陈图年朝她点头示意,要她主随客便,人家如夫人只好委曲求全。

“我答应你,”声音还是那么细软,那么好听,“啥事你说。”

“把奶子拿出来给我们看,”陈图林说,“两个都拿出来。”

这时候,人家如夫人轻轻搁下酒杯,缓缓解开衣扣,弹出一对丰满胸乳。

陈图林正要伸手去摸,人家如夫人一转身,衣扣已经扣好了。“你只说看……你喝酒……不能磨时间了……”

让如夫人给客人把盏敬酒,是陈村的宴饮习惯。敬过酒就没事了。待人家如夫人入里屋后,另一个也跟主人同辈的,不住埋怨陈图林没要人家如夫人脱裤子。

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俗。

都敲过三更锣鼓了,厨房里的菜还一盆一盆端上来。有的还有人搛一筷子,有的根本就没人动。

早一拨点的几根蜡烛都灭了,只有供案两头的两根还亮着。

都喝得醉醺醺的,也无所谓哪儿亮哪儿暗。

我喝多了就打盹。

一会儿睁一下眼睛,一会儿闭一下眼睛。

待最后一道菜上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合眼打了好长时间的盹,以为天要亮了。

咋又一道烤乳牛上来了?我神情恍惚。

不对,是蒸乳牛。那是拿一口陶锅端上来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陶蒸锅,七八个丫环一起抬过来。

陈村人请客吃饭,其实只要客人看见桌上上了哪些菜就心满意足,客人吃不吃不在乎。一样菜端上来,再端下来,往泔脚缸里倒,给公猪母猪吃,家家都这样。

揭开锅盖。

不是乳牛。

是啥?

主人家的如夫人。

咋样?

没穿衣服。没穿裤子。光光的一丝不挂。像熟睡一样,安静躺在那口硕大无比的陶器锅子里,细白粉嫩。

这时屋里烛光摇曳,屋外秋虫低吟,中堂两边的那些黑洞洞的祖宗木龛,显得更阴森吓人。


船儿还在水里走。天黑了,但没黑透。恍惚中觉得那个女人已从尹绍祖怀里站起来。一边扣内衣扣子,又取下头上的银钗,慢慢梳理喝酒时被尹绍祖搞乱的头发。

“你也醒了?”她轻声问我。

“醒了。”我说。

“这两个怕到天亮都醒不了。”

她说的是她的老公戴道明,和那个做学问做得很好,玩女人也游刃有余的尹绍祖。

“反正明天没啥要紧事要做。”

“你跟这两个不一样,”她说,“是不是只在年轻时候风流过?”

她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使我又想起了那个被蒸熟的女人。幸好她没给哪个姓陈的赎到安徽山里去,也幸好赎她出来的戴道清想象力有限,而且家里的桌子锅子都不够大,不然也可能被剥得一丝不挂,摆到陶锅里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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