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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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左桂姐姐

1946年,我十二岁,刚从小学毕业,用这“毕业”二字,说也惭愧,因我没有经过系统的小学教育,只在学校里待了四年,还是半工半读。但知识水平并不比同龄人差,所以很容易地就考取了岭南市立第一中学。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自己也不知道幼儿的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从我记事的那一刻起,就背着个破木箱子,替人擦皮鞋,两个铜板擦一双,一天也能落十几个铜子,维持着幼小的生命。晚上就和跟我一样的流浪儿们在破庙里栖身,日日夜夜生活着,也算是人世间的一条生灵。

我八岁那年,认识了在中山小学里教书的梁老师。一次,在给他擦皮鞋时,问我:“你想读书吗?”读书?那敢情好呀!可是我一个身无分文擦皮鞋的小瘪三,想上学岂不是白日做梦吗?他说:“没关系,你可以在学校里做工,抵偿学费,靠自己的劳动来上学啊!”就这样,一下子改变了我的人生。进了学校,说是当一名小杂工,其实只不过是早上起来打扫一下办公室,给老师们打打水,跑个腿什么的。剩下的时间就跟班听课,做作业。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有老师们的特殊照顾、辅导和教育,加之自我感觉学习机会的难得而奋发努力,所以只用了四年就把小学六年的功课学完了,学校还打破常规地发给了我一张毕业证书。

要说对我的成长最关心的,还是引我走入校门的梁老师。不但天天关注着我的学业进步,还时刻教我做人的道理。是我一生中授业、传道、解惑的第一位恩师。从他那里我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应用知识,听到了许多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也根本不可能听到的故事,例如,岳飞的精忠报国、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李自成的农民起义,还有那些不能外传的、鲜为人知的事,例如,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八路军敌后浴血奋战抗击日寇、革命烈士在敌人屠刀下不屈不挠英勇就义等等。所有这一切对我智能的发展和思想的开化,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学校里和我最亲的人,当数左老师了,因为她比我大了七、八岁,所以平日里我叫她姐姐。和我一样早先也是个流浪的孤儿,也是梁老师把她引进学校念书的。可惜她没有我幸运,小学毕业时已经十五岁了,再上中学似乎晚了些,就留在学校里当了一名小职员。我见到她时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左老师名叫左桂,她告诉我:本来是叫左贵,梁老师说了:分明是个穷家孩子,却要取个富贵的名字,于是就改成了桂花的桂,虽俗了点,却也增添了不少乡土清馨的气息。左桂姐姐个儿不高,但也不矮,只是身材胖了一点,显得有些矮。其实也不胖,只因她长着一副圆润白皙肉乎乎的脸,陪衬着身体似乎也丰满了许多。其实脸上的肉也不太多,只是五官长得小巧玲珑,就把面部的肌肉凸现了出来。要说她的眼睛还真不小,只是脸上总带着弥勒佛般的笑容,把两只凤眼眯缝成了一条线似的隐藏在眼皮底下。不管我怎样替她辩解,人们还是叫她“小胖子”。她自己也很纳闷地说:从小没吃过一顿饱饭,却连喝口凉水也长膘。左桂姐姐真的长得很漂亮,但她就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把自己身上的优点尽量隐藏着,不显山、不露水,一个看起来极其平凡的女人。

据说,这所小学是岭南市一位很有名望的社会贤达出资兴办的。三十来个教工,多是未婚的或夫妻分居两地的光棍,似乎都很忙碌,有的半夜不归,有的几日不回,而且来来往往、流动性很大,有的老师未到学期结束就走了,新的又补充进来。于是左桂姐姐就成了学校里惟一的一个安分守己、深居简出、长期驻守的年轻女性,自然而然就成了大家的管家和保姆。于是乎替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人缝补浆洗、跑腿购物、看护病号、打针吃药等等都成了她份内的事。就拿我来说,全身的穿着衣物都是左桂姐姐亲手缝制的,儿童时的起居饮食也是左桂姐姐照料的,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我的亲姐姐,给我孤苦伶仃的生命增添了一丝甜蜜的母爱。

我的中学是住宿制,可每逢节假日我都要回到小学校里,和梁老师叙一叙别后之情,说一说我的学业进展,帮左桂姐姐做一点闲杂事情,享受一下“天伦”的亲情。因为中山小学就是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记得一个周末的晚上,梁老师外出公干,深夜未归,左桂姐姐和我在学校的门房里等待。只见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焦急万分地在屋里徘徊,门外稍有动静,即刻出外张望,无所收获又一脸失望地摇首叹息着回来。我知道她是为梁老师的安危而担心受怕,于是劝慰道:“姐姐放心,梁老师机智灵活、神通广大,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左桂姐姐不无忧虑地说道:“可是他们都是些不怕死的人,为了理想和事业宁死不屈的人啊!”

“梁老师是共产党吧?”我接着问道。

“别多问了,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左桂姐姐突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他们都是为穷人办事的好人,我们俩都是穷苦的孩子,以后一定要帮助他们,那怕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他们,懂吗?”

其实我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了,梁老师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吗?左桂姐姐的纯真感情我能丝毫儿也不理解吗?

时光如水般跨入了1949年,解放大军吹响了向全国进军的号角,蒋家王朝像摧枯拉朽般即将彻底灭亡,岭南市的解放就在旦夕。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恐怖,警车呼啸、特务横行、捕人无数、杀人如麻,人们在一片惊慌、恐惧的氛围中挣扎着、期待着。

这年的最后一次冬雪刚刚结束,天空即将放晴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温习功课,有人跑来叫我:“小涛,校门口有人找!”我赶紧走出来,远远望去,校门楼子前站着的正是梁老师,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因为近来时局动荡,梁老师的身影也是神出鬼没、飘忽不定,连左桂姐姐也说不准他的行踪。我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的面了,今日见他平安健在、安然无恙,心中当然高兴,急忙小跑着奔去。梁老师瞧见了我,忽地转身就走,隐入一条小巷之中。我朝四周扫视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也尾随着他而去,梁老师步履轻盈走得很快,我离他十几丈远,心照不宣地跟踪着,转悠了几个圈,出了西城门,避开了繁华的大路,朝旷野荒郊走去。又在山沟里转了二个多小时,黄昏时分来到了黄土坡村,进了村口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正纳闷不知如何是好时,只见那边一位农妇向我招手道:“小涛,随我来!”把我引入了一间农舍,果然梁老师正端坐其中。

待大家喝了碗凉水,喘息安定后,梁老师开言道:“小涛,我们在一起相处已有七年之久,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见我点点头,他又继续说道:“以前你年纪小,我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你,现在到了非让你了解真相不可的时候了。因为我们这个城市地处偏远,地方势力根深蒂固,国民党的统治力量相对来说也就薄弱一些,我们就联络了地方的进步士绅办了这所中山小学,实际上就是地下党岭南市委机关的所在地,所有的老师,不是共产党员就是进步青年,还有一些在外地暴露了的同志,也到这里隐藏下来。本来是一个最为安全的避风港,可是由于近来大片国土陆续解放,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官僚地主的残渣余孽、军警特务的狗崽猢狲等等,一齐都集中到了这里,一时间弄得黑云压顶、空气混浊、鬼魅横行、恐怖凶险,我们的许多同志被捕了------可能是出了叛徒,暴露了我们的市委机关,所以昨天夜里,大批军警突然保围了学校,进行搜捕!”

“那些老师们怎么样了?”我焦急地问道。

“我们事先从内线得到情报,所以老师们都转移了。只是左桂老师因为要销毁一些机密文件,没来得及离开,她被捕了!”

“什么?左桂姐姐她------”听到这个噩耗,我情不自尽地哭出了声,因为左桂姐姐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是啊!我心里也很难过。”梁老师的眼中也流下了泪水,但他还是强压着悲痛继续说道:“我们接到内线送来的情报,即刻组织老师们疏散转移,待所有人都离开后,为了保护党的机密,也为了保护那位帮助我们办学的地方士绅,留下了几个人,把一些重要的文件和犯禁的书籍集中起来销毁,此时左桂老师主动站出来承担了这个任务。她说:‘我是个女的,目标不大,又没有担当任何职务,也没有负责什么具体工作,外面的事情了解得很少,党的机密知道的也不多,纵然被捕,对党的事业损失也不大,请党给我一次接受考验的机会!’就这样,她留了下来。真是壮志凌云,浩气凛然啊!”

“好了,现在还不是哭泣和悲伤的时候。”大家叹息了片刻之后,梁老师又继续说道:“今天晚上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回到学校,继续上你的学。注意在各种学潮和政治活动中尽量不要出头露面,好好保护自己,不要暴露。因为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目前市里的地下组织破坏得很严重,这个任务只有交给你来完成了。以后自会有人找你联系,将一件重要的情报送到这里,这里是地下党和‘山那边’联系的交通站。”市人皆知,“山那边”就是岭南边区纵队即岭南地区游击队的代称。说着梁老师又把那个引我进来的农妇介绍给我:“她叫王二嫂,是我们的交通员,你必须把情报亲自交到她手里,明白吗?这就是我今天冒着极大的风险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原因。”我仔细听着,不住地点头。梁老师又说道:“这个情报可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为了它我们已经牺牲了许多同志,为了它现在还有许多同志正在敌人心脏里前赴后继地战斗着,而且还可能牺牲更多的同志。目前你是市里惟一的知道这个交通站和认识王二嫂的人,因此为了完成好这次重要的任务,你必须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能出错!”

王二嫂做好了晚饭,大家吃着,梁老师忧心忡忡、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小涛,想办法打听一下你左桂姐姐的下落。有机会去看看她,恐怕是凶多吉少啊!”接着他又反悔了,说道:“算了,随她去罢。你还是少出头露面为好,终究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啊!”

“梁老师,你放心吧!我会见机而行的。”我虽然年岁不大,但生活的磨练使我懂得不少的人情世故,为了减轻梁老师的烦恼和痛苦,我极力地安慰着他。

吃过晚饭,梁老师又向王二嫂交待了一些事情,已是夜深人静,梁老师起身要走,紧紧地拥抱着我:“我要走了,多加保重!”

“梁老师,你到哪里去?”我十分关心着他的安全,不安地问道。

“到‘山那边’去,山那边有好地方!”

“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黑暗即将过去,当黎明的曙光再现时,我们就会见面的。再见!”梁老师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次日天明,我告别王二嫂回城。在出门的当儿,她叫住了我,若有所思地说:“小涛,我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下次你来这儿时,假若------万一------我是说假若------我出了事或者我不在这儿,你就把情报直接送到下一站,如来县竹园乡,找白大小姐,她在那儿很有名,一问便知。记住了!”

“王二嫂,你放心,我记住了。你这里这么隐秘,没人知道,不会出事的。”为了减轻她的顾虑,我一个劲地安慰她道。

我和王二嫂洒泪而别,回到学校后,细细地梳理了一下思路,觉得当前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打听左桂姐姐的下落,可从哪里做起呢?却毫无头绪。思来想去,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那位出资兴办中山小学的地方士绅,既然是个进步人士,一定会同情革命的,何况左桂姐姐还是他学校的老师,能见死不救吗?主意一定,就开始探索他的踪迹。可巧打探得他的侄女也在这所中学上学,她就是高二班的张玉佩,这真是近水楼台呀!

张玉佩,在学校里可是赫赫有名啊!人长得漂亮,是我们学校的校花,且多才多艺,思想进步,在历次学潮中她都是文艺演出队的积极份子,由于大着我两届,平日交往不深,却也有过接触。请她牵线是最好不过了。

我很快找到张玉佩,对她说:我的一个堂姐,在她叔的学校里教书,最近莫须有地被国民党逮捕了,能否请她叔帮忙,一是打听一下关在什么地方?二是能否见她一面?三是有否救援出狱的可能?因为近来当局捕人无数,弄得人心惶惶,深受百姓的怨恨,像张玉佩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听了我的话,肯定会愤愤不平地帮我拔闯的。果然不出所料,张玉佩满口答应,愿意效劳。

二日后,有了回音。张玉佩邀我到一个无人处,对我说道:她叔本就为军警当局无端搜查他的学校而怒火中烧,现在又听得还逮捕了学校的老师,更是义愤填膺,立即向当局提出抗议,要求放人,几经交锋,当局解释道,本不打算逮捕左桂小姐的,但因传言她乃共党匪首梁某的未婚妻子,为了寻找梁某的藏匿之处或逼迫其主动前来自首,不得不把她拘押在监,假若左桂小姐能与当局合作,必当立即释放并委以重任,然目前虽属无辜,也得囚禁,但亲友探监,则可网开一面,烦请亲友对她多加开导和规劝,以便重获新生云云。张玉佩一边说一边破口大骂当局无道,明知无辜、却仍监禁,真是苛政暴虐。

这个结果我早已预料,梁老师过去就给我讲过许多革命先烈的故事,国民党对共产党人的各种卑劣伎俩罄竹难书,严刑拷打、欺骗诱降,这一套把戏我听得多了,决不会上当。其实我并不奢望左桂姐姐会得以释放,能争取到一次探视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欣慰了。

经过张玉佩叔叔的周旋,终于在三天后的一个早上,我被带到市监狱里的一间小屋中,这屋子四面无窗,靠着屋顶上的一只大灯泡将四壁照耀得刺眼的光亮,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小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把椅子外,一无所有。我在一边坐下,等了五、六分钟,屋门开启,左桂姐姐拖着一付镣铐蹒跚着走了进来。我注视着她,仍然是那一幅白净的圆脸,却比原先消瘦了许多,依旧是从前的那一身洗得退了色的阴丹司林布的学生装,最爱洁净的她,衣服上也粘玷了几处污渍。在我对面坐下,看见了我,一双细长的凤眼中立即浸饱了泪水,很快又用带着铐子的手擦了去,说道:“小涛,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以后别再来了!”

“左桂姐姐,你受苦了,他们打你了吗?痛吗?这帮该死的家伙!”话未说完,我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别哭,别哭。”左桂姐姐用她那一双纤细的手帮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珠,用一种倔强的口吻教训着我,说道:“男儿的眼泪似黄金,绝不能轻弹,不要让那些国民党反动派把咱们瞧扁了。我们穷人从小挨打受骂、忍饥挨饿经历得还少吗?这点苦难算不了什么!”

待我俩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后,左桂姐姐首先想到的是梁老师的安危,问我道:“老板好吗?”“老板”是我们私下对梁老师的戏称,用在这里确是个极好的暗语。“到‘山那边’去了。”我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左桂姐姐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股轻蔑、鄙视的神态说道:“他们费尽心机,就是要逼我说出老板的下落,做他们的春秋美梦去罢!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告诉这帮杂种们。好了,现在不怕了,他们知道了也拿他没辙了啊!嘻嘻。”

“姐姐,你好好保重自己,我正在托那位出资办学的地方士绅出面,保你出狱,我想很快就会成功的。”我安慰着她。

“小涛,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不可能的,别再费心做这种无谓的事了。国民党对共产党人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何况他们已经知道了我和老板的关系,决不会放过我的。等到他们觉得我已经没有用处了的时候,就会杀了我的!”其实这个结果我也是有所预感的,只是当着左桂姐姐的面,没有勇气说出来。只听她又接着说道:“小涛,姐姐今后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也长大了,学会自己独立生活吧。好好学习,听老板的话,长大了成为革命的后来人!”

“姐姐,你还有什么话,快跟我说,时间不多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务必转告老板,我们内部出了叛徒,背叛了革命,出卖了同志!”

“谁?”我赶忙问道,因为这是梁老师也急切想知道的事。

“施玉莹!”左桂姐姐斩钉截铁般狠狠地说出了叛徒的名字。

“施老师?”我大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的叛徒竟是小学校里教我们唱歌、跳舞的那个最活泼、最漂亮、大家最喜爱的施老师!

“对,就是她!”左桂姐姐又补充道:“先前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她,直到前天他们让她来劝降我时,我才恍然大悟!”

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左桂姐姐怀着无限的悲伤,念念不舍地就要分别,临别之时,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告诉老板,我没有辜负他的教育和培养,告诉他,我永远爱他!”左桂姐姐毅然转过身昂首走了出去,从她双肩不断抽搐着的背影,看得出她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伤感。

虽然我仍在尽力通过张玉佩的叔叔为解救左桂姐姐而周旋,热情的玉佩学姐也在为我四处奔走呼号,通过她的记者朋友在媒体上写文章向当局呼吁,还利用她的号召力组织了几十个大中学生到市政府去静坐请愿,甚至企图雇佣黑社会的杀手去劫狱。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惟一可能的希望,只有解放大军赶快打过来,解放了我们这座城市,左桂姐姐才有获得自由的一天。等啊!盼啊!可怜的左桂姐姐还是没有盼到这一天。

就在岭南市解放前的几个月,1949年5月的一天,大街小巷都贴出了张张惊人刺目的布告,大标题用拳头大的黑体字赫然写着:“枪毙共匪首脑梁某之妻左桂告市民书”,那左桂两字上还分别画了个红圈圈。这就奇了,左桂姐姐什么时候变成了梁老师的妻子了!而且上面还罗织了许多十恶不赦的罪名,把她形容成了一个淫荡的恶妇、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为国民党反动派颠倒是非、肆意诬蔑、栽赃陷害的丑恶脸嘴和狼子野心感到无比的愤怒,却又为布告上写的:“于某月某日游街示众后,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而感到奇怪和不解?因为近来政府当局虽捕人无数、杀人不少,但为了愚弄百姓、欺骗人民,对于共产党政治犯却多是秘密处决,一般都是在监狱里头偷偷地无声无息地杀害了,或是用闷罐子车拉到小红山上去枪毙或活埋。除了那些江洋大盗、重刑事犯之外,从未有这样大张旗鼓地游街示众、公开的处决。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对付左桂姐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什么阴谋诡计?同时我也为她担心受怕,因为我们这里地处偏远,不似沿海和内地城市那样文明开化,还留有许多封建部族式的落后刑法,对于公开处刑的囚犯都是十分残酷的,特别是女囚,还要受到许多凌辱,真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得了呢?

事已至此,我们再也无能为力了。这件事从一开始,那位胸怀正义、满腔热情、乐于助人、处事干练的张玉佩学姐就把它当做自己份内的事来做,可能是看我年纪小,于是她就大包大揽,动员了几个思想进步的同学,处理起左桂姐姐的后事来,我到成了个跟屁虫,跟在她屁股后面瞎跑。还亏得有了她,否则,这诸多繁杂的后事,让我一个人来处理是绝对做不来的。

行刑这日,整个城市早早就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几乎所有闲暇得空的人们都纷纷来到监狱门口或大街两旁,等待着死囚的出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处决罪犯本就是一桩极有观赏价值的节目,何况今天枪毙的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呢!加上近来各种媒体,小报、刊物、广播的宣传报导,早已把左桂描绘成了一个迷惑人的狐狸精、美女蛇、妖魔女了,当然也有不少正义的申诉和辩解。所以今日的行刑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广大的观众,站在不同的立场,抱有各异的目的,怀着个人的兴趣,来到这里。对共产党恨之入骨,欲将其斩尽杀绝而后快的人有之,他们怀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心情,前来诅咒和庆贺这个女共党的灭亡;革命的同道者和同情者有之,他们带着一腔仇恨和万般无奈,来这里纪念和送别这位英勇的战友;疑惑者、观望者、中立者有之,他们用审视、批判、怀疑和分析的目光,企图从今日的事件中判断出共产党的好坏优劣;流氓的戏谑者、无聊的玩乐者也有之,他们的目标很单纯,管她好人坏人,只要是女人,能给人们带来快感,必定要来掺和。张玉佩学姐领着我也早早等在监狱门口,作为弟弟我要陪伴着左桂姐姐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

大约早上九时左右,监狱的铁门大开,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操着正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号手,出得门来,就将号嘴含在口中,号筒朝天,吹响了一曲凄厉、肃杀的追魂号角。那高亢、嘶哑的音调,立即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灵,把观众的情绪带入了一派恐怖和惨烈的氛围之中。几分钟后,在众多军警的护卫下,驶出一辆马车,车上用木板高架起了一座平台,左桂姐姐被两个军警挟持着站在平台上。上身仍旧穿着那件洗得退了色的蓝布褂子,可是前襟却是敞开着的,双手缚在身后,胸前两股十字交叉的麻绳从腋下穿过,把两片衣襟向后撩起,袒露出胸怀的洁白肌肤,双肩及臂膀都被绳索向后勒住,使一对乳房突出地高高挺起。左桂姐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当然乳房并不丰满和肥大,但青春的妙龄造就了她胸部的尖挺,仍是十分撩人的。如果说上半身还能给人们一种女性身体特有的艺术美感的话,那么下半身就只能给人们带来丑陋的形态和恶心的感受。因为她没有穿裤子,露着个光屁股,两条大腿还叫左右两个押解的军警用脚拨开,张得大大的,把女人身上最隐秘的器官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呈现光天化日之下。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在一片黝黑的阴毛丛中,还有两根粗细不同的木棍,分别插在她的肛门和生殖器中。左桂姐姐的脸上透露出一种既愤怒又羞臊的红晕,平日里挂在脸上的弥勒佛般的笑容丝毫都不见了,经常眯缝着的一双凤眼今天却是睁得大大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嘴角不住地蠕动,身体不时的挣扎,牵动着背后插着的亡命招子也在不断地晃动。可想而知,她的内心是极度的不平静,对国民党军警特务的愤怒,对旧社会欺压劳苦人民的仇恨,对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同志和亲人的挂念,所有的这一切我都看出来了,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那年,我十五岁,也是个情窦初开的翩翩少年了,对女人的身体结构不会没有幻想和冲动,但左桂姐姐是我的亲人,在她的裸体面前我却不敢有丝毫的妄想和邪念。记得小时候我和她也曾在一间屋内住过,有时还睡在一张床上,可是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她的肉体,今天还是第一次,所以忍不住也多看了几眼。回忆当年别人叫她:“小胖子”我还替她打抱不平,那时更多的还是感情上的维护,今天我算是找到了证据。你看,左桂姐姐的身体长得多匀称啊,一点也不胖,而且还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呢!正当我在得意之时,身旁的玉佩学姐早已是气恼和羞臊得满面通红,像她这样娇媚艳丽的大小姐,不禁也破口大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真把我们女人不当玩意儿!”

左桂姐姐以这种暴露、丑陋、性感、刺激的形态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立即引起了四周观众的极大凡响。有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有满腔愤恨、漫骂诅咒的;有哀声叹息、暗自流泪的;有嘻皮笑脸、取笑逗乐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此时,忽然又听得游街队伍中传出一个既粗野又轻佻的声音:“父老乡亲们,大家都来看呀!这就是共产党的下场,今后谁要是再跟着共产党跑,她就是榜样。”隔了几秒钟,又换了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叫道:“大家快来看呐!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光着屁股游街,多寒碜啊!多不要脸啊!”隔了一会儿这个声音又叫道:“我说那些共党哥儿们,你们都滚到哪儿去了?留下个小娘们也不管了,你看她现在多可怜呀,快来救救她吧!”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喂!那个姓梁的匪首,你怎么躲在狗洞里不敢出来了,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要把你的这个小娘们共产共妻了哟!哈------哈!”说话间还真的有人跳上了马车,把那插在阴道里的木棍来回抽插了十几下。我偷眼望去,只见左桂姐姐坚挺着身躯、涨红着脸孔、紧咬着牙关、圆瞪着双睛,一付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的形象。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充满着耻辱、痛苦、仇恨和愤怒。

直到此时,我方才明白了军警当局的狼子野心,原来是想利用这次公开的行刑,大张旗鼓的游街示众,对女囚的百般凌辱来引诱地下党和梁老师的出现。果然不出所料,那边一个白净的青年,实在看不下去了,凭着一腔正义感,脱口说了一句:“对付一个柔弱的女人,肆意凌辱,实是有伤风化!”话声未毕,人群中突地冒出几个便衣,当即把这人铐走了,周围又引起了一阵喧闹。原来还有几个蠢蠢欲动,意欲发表几句感慨的青年,也吓得不敢出声了。虽则如此,却也掩饰不了许多人脸上愤怒的表情和仇恨的目光。

我们这座城市,虽地处偏远,却也有着颇为深厚的地域文化底蕴,也培育了不少名流学士。我看见在那观刑的群众中,就有一些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士绅,和几个长袍马褂、手拄文明拐棍的学究,虽在军警特务的淫威下,不敢高声喧哗,却也躲在一角,摇头晃脑、借景生情地议论着:“唉!五千年的古国文明,千百年的孔孟之道,如今全被剥得赤条条的,只剩下个光屁股了!”更有一个白胡子老头,竟然背转身去,用手蒙着眼睛咕哝道:“淫秽无比,斯文扫地矣!非礼莫为,非礼勿视啊!”

我们这个城市,邻近缅甸和泰国,受其影响,信仰佛教的人颇多,特别是老年妇女。我瞅着那边有几个老太婆,正在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地念叨:“阿弥佗佛,罪过呀!罪过,一个好端端的漂亮女子,作了什么孽,出乖露丑的,弄得这般光景!”“为人莫做亏心事,到头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这小女子也太可怜了,你就行行好,超度了她吧。”

这一路上闹腾得最欢的就数那些流氓、无赖、散兵、游民了,他们这些人对什么政治权利、天下大事一窍不通,但对女人的挑逗和玩弄却有着热衷的喜好。眼前的这一女子,且是个彻底暴露着肉体的年青漂亮女人,岂能无动于衷?顷刻之间,群丑跳梁、群魔乱舞,口中胡说八道,四肢手舞足蹈,躯身横行走道,就在刑车周围表演开来。这样的胡闹,自然影响了游街的进程,比起那些白面书生的冷嘲热讽应该恶劣得多。可是军警特务们却不予干涉,非但不闻不问,还跟着捧场起哄。闹到极限时,居然有人进言:像这般年轻美貌的女人,立即杀了,岂不可惜,别浪费了,不如先放下来让大伙玩玩,过够了瘾,再杀不迟!还有人要求:枪毙之后,应允奸尸!当然在这自诩为文明进步的国度里,这些要求是不会公开付诸实现的,却也引起了阵阵淫秽的喧笑。

这趟街游得慢慢吞吞,左弯右转,大街小巷都走到了。除去捉了几个不安分的青年之外,一无所获。四个小时过去了,已经是下午一点多,这才出了北门,向小红山上的刑场开去。小红山因山上泥土是红色的而得名,是我们这里传统的杀人场所,。古代历朝的江洋大盗、英杰女烈,近代史上的革命志士,在这块方圆几百平方公尺的土地上,走完人生历程最后时刻的人物,少说也有千儿八百个,人们都说这片土地就是用人的鲜血染红的。

刑车抵达刑场,尾随而来的群众,由于时间的漫漫,路途的遥遥,只剩下不到五百人的样子,且多是些无所事事的来看热闹的游手好闲者,当然肯定也有不少为送别烈士而来的同道者。经过长时间的游街、凌辱,早已是筋疲力尽、汗流浃背的左桂姐姐,被从刑车上拖下来后,就两腿发软,站立不稳。军警们将她压按着跪俯于地,她本不愿意在敌人的压制下屈膝跪倒,但终因体力的不济,抵御不住军警的凶残而屈辱地跪下,却又十分地不甘心,于是就顺势将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可能是大家都累了,也就不再去管她,任其坐在那儿。按照我们这里的习惯,这一段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是提供给家属和死囚最后诀别的机会,一般的民俗,是要给死囚烧一柱断魂香,喂一口倒头饭的。我们虽然不迷信,但玉佩学姐还是领着我,和看守的军警说明了情况,得到应允后,来到左桂姐姐跟前。看见了我的到来,她那一双原本露着仇恨的目光陡地柔和了起来,眼角上出现了几朵泪花。看到我身边还有另外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时,不禁又显现出一股惊奇和喜悦的光芒,像是在说:“你这小鬼头,小小年纪就谈情说爱了,还找了个时髦的丫头!”为避免误会,我赶紧作了介绍,并加以说明。

“玉佩姑娘,谢谢你,为我的事奔走操劳。谢谢你,照顾我的弟弟。”左桂姐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客气地说道。

“左桂姐姐,对不起,没能把你救出来!”张玉佩也十分抱歉地说道。

“你们尽力了,国民党对共产党人是从来也不会发慈悲的!”

张玉佩从挎包里拿出一盒绿豆糕。哦!怪不得她昨天问我:“左桂姐姐最喜欢吃什么东西?”由于左桂姐姐的双手缚在了身后,脖子上套着绳索,脑后还插着一根坚硬的亡命招子,活动起来十分不便。玉佩学姐就把那绿豆糕掰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喂到她嘴里。女孩子就是心细,怕她噎着,还准备了一瓶白开水,吃一口糕,喂一口水。此情此景,触目惊心,我也是心酸至极,热泪盈眶。

“左桂姐姐,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该说的上次在监狱里都对你说了。你记住了吗?”

“放心吧,我都记住了,一定照你说的办!”我明白她的意思,为了使她放心,我坚定地承诺着。

玉佩学姐手腕上的手表指向下午二点的时候,又一阵短促高亢的追魂喇叭响起。几个持枪荷弹的军警,口中高叫道:“闪开!滚开!行刑时间到,家属人等退避一旁!”冲了过来,张玉佩急忙拉起我躲向一边。只见两个大块头的刽子手,一人抄起左桂姐姐的一条胳膊,拽起来向山坡前拖去,按照左桂姐姐的脾气秉性,她一定是要大义凛然地用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自己走过去的,可惜那两个刽子手也太强壮了,没有给她任何机会。纵使如此,左桂姐姐仍然挣扎着高声朗诵出两句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能是刽子手们害怕她还会说出什么煽动人心的话来,于是快速地把她拖到土坡前,使劲一摔,跌跪在地,左桂姐姐还想站起来,可是后面跟进的一个刽子手,已经举起了手枪,迅雷不及掩耳地朝她的后背开了一枪!在枪弹的冲击下,左桂姐姐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在地,从她两脚不住地蹬踏和双肩不断地抽动看来,她是极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些刽子手们眼看着一枪并未将死囚击毙,于是照着她的身子踢了一脚,把她仰面朝天地翻转过来,又举枪朝着胸脯开了一枪,左桂姐姐的身体突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四肢陡然彻底放松,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军警们又围着她的遗体折腾了一会儿,这才一声号令,撤下山去,走了。

军警们撤走了,观刑的群众也就没有了顾忌,呼啸着奔向前去,观赏被击毙的死囚是怎样的一个惨状。此时最紧张的莫过于张玉佩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指挥着她邀约来的男同学,把左桂姐姐的遗体保护了起来,因为她怕那些流氓无赖亵渎了烈士的遗体。

自从那罪恶的枪声响起之后,我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跟在玉佩学姐身后瞎忙活着。大家把左桂姐姐的绑绳解开,抽出插在下体的木棍,用担架抬到山下的一个农家,将遗体上的血迹和污渍洗净,换了一身新衣服,又买来一口棺材,准备装棺入殓。此时玉佩学姐唤了我一声:“小涛,快来!再最后看一眼你的左桂姐姐,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我缓缓地走向左桂姐姐的遗体,揭开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罩单,只见我最亲的亲人安详的躺着,洁白圆润的脸上又恢复了原先惯有的弥勒佛似的笑容,把那一双明亮的凤眼眯细成了一道缝隙,隐藏在眼皮子底下。真的,左桂姐姐真的很漂亮!

感谢玉佩学姐出面、出钱、出力,为左桂姐姐在小红山后面垒了一座小坟。解放后,就在这附近修建了一座烈士陵园,梁老师把她的坟茔迁移了进来,迁坟那日,原来中山小学的老师们和许多朋友都来了,当然我和张玉佩也来了,大家隆重地祭奠了一番。左桂姐姐就长眠在那里。


第二篇 王二嫂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暑假到了。以往每逢假期,我都是回到小学校去,和梁老师、左桂姐姐一起过几天温馨的家庭生活。可是如今,梁老师走了,左桂姐姐死了,剩下了我一个孤家寡人。学校里的同学,有的回了家,有的跟着闹学潮起哄去了。当年,我们那儿正因为有着几个像张玉佩那样的既有正义感又热心肠的人,因而学潮闹得沸沸扬扬。我因遵循梁老师的嘱咐,为了保护自己,尽量不去参与政治活动,因而这个暑假就只有一个人默默地享受孤独和寂寞的生活了。

一日午后,我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摇着一把破芭蕉扇,迷迷糊糊地睡着。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小涛,门口有人找!”我诧异地忖道:“在这个城市我已是再无任何亲人了,还有谁会来找我呢?”于是懒洋洋地踱了出来。向大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黄毛料军装、戴着大沿帽的国民党军官,站在那儿朝我招手。我大吃了一惊:“啊!怎么会有军人找我?难道说我的身份暴露了?来逮捕我了?”我犹疑了一下:“跑吧!还来得及。------不行,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就一走了之,将来怎么向梁老师交代?------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豁出去我就会他一会,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就学着先前左桂姐姐的模样,挺直胸脯,向他走去。不料那军官却转过身去,一溜烟似地溜进了小巷,我赶紧跟上,那人选择的道路竟和那次梁老师走过的一摸一样,我开始有了几分彻悟,更不能放弃,就一直尾随了下去。曲溜拐弯,也不知到了哪里?最后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路没有了,那人也不见了。我正在琢磨之际,忽然从后面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揪住我的后脖领,像提了小鸡一般将我拖进了一所大宅门里。定睛一看,是我曾似相识的一座中式四合院,想起来了,正是出资兴办中山小学的那位地方士绅家,我曾因解救左桂姐姐的事来过这里。我心里全明白了,望着那位还拽住我脖领的军官,惊喜地叫道:“孙老师!”

这位穿着毛料子制服的军官,正是原来在小学校里教我们体育的孙老师。人长得魁梧健壮,据说原先当过拳击运动员,有把子力气。当年有些不听话的、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是由他出面管教,把他们调教得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服服帖帖,学生们都怕他,继而恨他,背后称他“孙老豺”。后来听说他投靠了国民党,当官去了。未见其面已有三、四年的时间,不想今日在这里见到了他。

“哈,哈!臭小子长出息了,人也长高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孙老师见我认出了他,哈哈大笑着,搂着我的肩膀,边说边把我拥进了正房的堂屋。

进了屋,刚坐下,进来一位苗条秀美的姑娘给我们每人沏上一碗茶水,我抬头向她道了一声:“谢谢!”语声未毕,我俩的眼光一碰,恰似霹雳之中电光雷闪,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姑娘竟然就是我的学姐张玉佩。

“啊!是你,玉佩学姐,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诧异地问道。

“这是我叔的家,我是这儿的主人,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她调皮地回答道。仔细一琢磨,我的问话确实有点欠思量。

“哈,哈。”孙老师一阵大笑后幽默地说道:“我不把她叫来,你能相信我吗?你们过去不是都叫我孙老豺,把我当成一个为了升官发财而投靠国民党的坏蛋吗?”现在我才发觉,孙老师不仅是勇猛,而且还是个十分有风趣的人。

“你怎么会认识孙老师的?”我又不解地向张玉佩发问。

“我要是不认识孙老师,怎么会不顾安危,替你出面,去救助你的左桂姐姐呢?”玉佩学姐也极为有趣地说道。至此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孙老师在幕后安排的呀!目的是为了保护我的不被暴露,真是用心良苦啊!

“好了,你们谈吧。我到外面给你们放风去。”张玉佩斟完了茶,说着就走了出去。

“她是我们党的一个外围组织的成员。”孙老师解释道:“今天你要去做的事,只能有你我两人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可能多造成一分危险,所以还是不让她听到的好。”

待一切寒暄问候的言语说完之后,孙老师拿出一个小拇指粗细、一个厘米长短的,用石蜡密封好的东西,说:“具体的任务梁老师早已和你交代过,就是这个情报,赶快把它送出去!”孙老师布置任务时话语很简捷,却十分坚定。当把那蜡丸交到我的手里后,他到变得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这个情报可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妥善隐藏好,你回去后把它缝在衣服的夹缝里,这样遇到搜身时就不易被发现。一路上要小心谨慎,决不可丢失,更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孙老师,你放心吧,我就是牺牲了生命,也决不会让它落到敌人手里!”我向他宣誓式地保证。

“胡说,你不能死,你死了,让谁来完成任务?你必须活着把情报安全送到。记住!不论遇到什么困难、经历多大痛苦,都要忍耐、都要坚持。”待了一会儿,孙老师还有点不放心,又继续关照道:“目前时局非常混乱,解放大军已经进入了我省境内,国民党已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可是垂死时的挣扎最为疯狂,各处要道都设有关卡,岗哨林立,对行人严加盘查,农村各地的保安团也很猖獗,捕人杀人,胡作非为。估计你这一路上肯定会碰到一些比如打骂、搜身等难以容忍的侮辱,也会看到一些令人耿耿于怀和愤愤不平的事情,切记不可意气用事,楞充英雄,出头露面,替人打抱不平,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平安的把情报送到。”

“孙老师,你放心,我才是个半大小子,他们不会注意我的。一定能蒙混过关的。我小时候给人擦皮鞋,经常挨打受骂,还要忍气吞声地给人赔不是,这种戏我演得像着呢。”

孙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地又给我讲了许多,我也把左桂姐姐发现的“叛徒就是施玉莹”的秘密转告给孙老师。才带着留念和期待的心情握手告别,先后离去。就在出门的当儿,玉佩学姐悄悄地在我手心里塞上一块袁大头,并说道:“拿着,兴许在路上用得着!”当年官方发行的货币是金元券,但因通货膨胀每每贬值得连当擦屁股纸都嫌硬,人们常用它来摺扇子、编草帽玩耍,买东西根本就没人要。于是人们自发地把几十年前的货币如银圆、铜钱、镍币等搬上了市场流通的舞台。这袁大头乃是上面刻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圆,一块袁大头其实用价值约为现今一百元左右。所以玉佩学姐给我的这一块大样,对我这穷小子来说确实不少了。回到学校,做了些诸如干粮、饮水等旅行、远足的准备,睡了一个闷头觉,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战斗。

次日,鸡鸣早起,反正是假期,用不着请假,出了校门,扬长而去。来到大街之上,才发觉这一时期城市的变化真大,街道两旁和十字路口,都增添了许多工事和碉堡,不时还有巡逻的军警在各处游动,虽然市场上依旧热闹,但明显可以看到人们心目中蕴藏着一种紧张、恐慌、无奈和听天由命的情绪。走到西门,只见城门洞口也用沙袋和铁丝网堵着,只留下一个三尺宽的小缺口,虽然还能自由通行,然而对形迹可疑的人也要盘问上几句,看来真是到了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的前夜了。出了城,我即沿袭着上次梁老师带我走过的足迹,向黄土坡村的王二嫂家奔去。

我边走边寻思着,上一次梁老师是个被通缉的罪犯,所以他避开了大道,专拣那旷野荒郊的村外小路行走。如今我乃是个自由之身,仍在这样的羊肠小道中崎岖拐弯的前进,一则延误了时间,二则更是引人怀疑,于是我就大着胆子,直奔上了官道。这条官道,就是抗战时期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一直通向邻国缅甸。而经过岭南市的这一段,正是十几公里一马平川宽阔的柏油马路。这一路上车水马龙,却多是兵车火器,四周也是布满了明碉暗堡,一派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样子。我的双脚踏在被夏日的骄阳晒得发烫了的柏油路面上,轻快地向前迈进着,心里充满着异样的憧憬和臆想,好像我就是一名神通广大、武艺高强的英雄侠士,耀武扬威地奔驰在敌人的千军万马之中,是何等的兴奋,多么的欢畅。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没有考虑到后面即将出现的艰难险阻和惨烈变故。

十里平川不到二个小时就顺利地走完了,公路拐了个90度的大弯进入了山地。在密林覆盖下的山谷中,蜿蜒曲折地上下起伏着,树林遮住了阳光,天空似乎阴暗了起来,人烟也稀少了许多。出了山谷,远远望去,出现了西峪关的轮廓,这西峪关乃是从西边进入岭南市必经的关隘,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见关前聚集了许多汽车和马匹,还有几百号人物,有身着黄军装的兵士,也有穿着杂牌制服的保安团丁,还有许多想要过关的老百姓,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哦!看明白了,那是在对过关的车辆和行人进行盘问和搜查呢!我的心陡地收紧了起来。

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到西峪关前的人群中时,忽然发现关前的一排树木上,悬吊着几个人,正在随风飘荡着呢。出于好奇,更是想要了解真相,我急匆匆地跑到了关前,加入到喧嚷的人群中。这下看清楚了,那几个人都是用绳索套着脖子吊在树杈上的,和我在画报上看到的西方绞刑架上的死囚一般模样。数一数,共有七个,有的死不瞑目、眼球突出,有的鸣冤叫屈、张口吐舌,一幅狰狞恐怖的景象。还有两个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暴露着肌肤的,仔细分辨,才看出这两个身材娇小,头发披撒,原来是女子!其中一个还被开了膛,肚肠内脏拖在了身子外面,隐隐传来一股腥臭的气味。另一个乳房和及阴部都被割去了,露出了几个大血窟窿,要不是那披肩的长发,真分不清是男还是女。看得我不禁打了一个恶心,差点呕吐了出来。

此时,听得有人问道:“这些吊死鬼都是些什么人?”

有人回答道:“听说都是过关时查出的土匪,还有共产党!”

我正欲继续听下去,忽闻那边传来一阵惊慌的哭泣和愤怒的争吵声,我随着人众又拥向那边。原来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回娘家,路过西峪关接受检查,因那小媳妇长得水灵,守关的兵士动了邪念,想要调戏她,让她脱了衣服进行搜身,小媳妇哭哭啼啼羞臊着不肯就范,士兵们遂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嬉笑着动手动脚地猥亵于她,一旁激恼了她的小丈夫,为保护自己的妻子,怒不可竭地和他们争吵,以至扭打起来。我瞅那女的,鸭蛋脸儿长头发,柳眉杏眼小嘴巴,玲珑秀美似桃花,的确是一幅漂亮的村姑模样。再看那男的,英俊健壮,身高力大,一边护卫着他的妻子,一边与士兵们争斗,围攻的三、五个兵士也近不了他身。周围的群众虽也有怒气,却不敢出头相助。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从村里走出一个小军官,看到这个场面,随即厉声高叫道:“我等奉蒋委员长之命在此设岗检查,谁人胆敢不从,当按共匪、赤党处之!”我心中暗自发笑,好个小小的军官也敢拉大旗、坐虎皮,居然抬出蒋委员长的招牌,真是滑稽之至。我还当他只不过随便说说,吓唬吓唬人而已,不料一场意外的惨案真的发生了。小军官发现他的话没有起作用,那汉子依然纠缠不休,不由得怒火中烧,拔出了手枪,高声吼道:“奉上司命令,一但查出可疑之人,立即逮捕,如若拒捕反抗,就地枪决!”话声一毕,就朝那汉子开了一枪。围观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叫,混乱的场面立即安静下来。再看那汉子,身体摇晃了几下,两眼迸发出仇恨的光芒,直直地瞪着那小军官,半晌才重重地向后倒下。他的小媳妇惊得呆傻了,忽然“哇”地一声哭叫,扑在丈夫身上,痛哭流涕。没有想到这个小军官杀了男的还不解气,竟又用枪管指向那边吊着死人的树木命令道:“将这女匪吊上去,就地处决!”两个士兵上前,一人拽起一条胳膊,连向丈夫做最后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拉了开去,虽然她也做着顽强的挣扎和反抗,终因力道有限,抵御不住兵士的凶猛,还是乖乖地被拖到了树林那边。周围的群众也呼啦一下子拥了过去,看看到底是怎样处置这个可怜的女人。

兵士们将小媳妇拖到一棵大树下站立,当即剥去了全身衣服,露出一身赤条条的裸体,此时的她已被惊吓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忘记了羞耻,忘记了哀求,只是木呐地站在那儿,任由兵士们摆弄。这个女人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发育得并不十分完美,乳房尖尖的不太大,下体的阴毛也很稀疏,也没有城里大小姐那种娇生惯养的白嫩肌肤。但就农村姑娘来说,这一付黑里透红的脸庞、清秀绝伦的五官、苗条纤柔的体态、光滑平整的皮肤,也算得是个十足的美人了。

有人找来一根破草绳,将小媳妇的双手缚在身后,再从树杈上甩过一条绳索,一头挽了个圈套,套在了她的脖项上,另一头叫人拽着,稍一使劲,小媳妇的头就上仰着,脖子也抻长了,整个身子开始上升,却待双脚即将离开地面时,又停住了。许多士兵纷纷跑向前来,轮换着有人摸她的肌肤、有人捏她的乳房、有人捅她的阴道、有人掐她的阴蒂,那名小军官也跑过来,抱着她的脑袋亲吻了几口。周围的不少观众也配合着笑闹起哄。那小媳妇的身体似乎比先前敏感了许多,不住地扭动、躲避、呻吟和哀求。这种淫秽的场面延续了半个小时,施虐的人们才散了开去。有人抽动了绞索,小媳妇的整个身体离开了地面,升上了半空。由于双脚失去了支撑,求生的欲望使它们不断地蹬踏着,试图探寻着能找到一个踏足的依托,只可惜是水中捞月,枉费了心机。几分钟后,因为呼吸的不畅,俊俏的面孔由苍白而紫红,口中呻吟着吐出了白沫,流下了口涎,下体的阴门中也渗出了一股股的淫液。又待了片刻,只见她杏眼圆睁,两个眼球凸了出来,樱口大张,伸出了一截鲜红的舌头。不到十分钟,尿道里的小便失禁,喷出来一股涓涓尿液,脑袋歪向一侧,没有了动静。弹指间,两条年轻俊俏的生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报销了。

由于这一番恐怖的震慑,人们老实多了,都低着头不言不语地排着长队,接受着进出关口的检查。那些本来十分害羞的姑娘和少妇,再也不敢拒绝兵士们的脱衣搜身,只得忍气吞声,露出羞臊的面容,任凭值勤的兵士在他们身上摸来揉去。那些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大老爷们,此时也变得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地陪着不是。大家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不要惹是生非,赶快度过这凶险的鬼门关,才是正理。

我站在人群中,仔细观察和分析着过关的每一个人物,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安全地蒙混过关。我见那搜身的士兵,搜查得十分细心,衣服的边角线缝正是他们检查的重点。我的情报有小拇指那么粗细,像这样的搜法,肯定是逃不过去的。于是当机立断,此关不能过!必须回头走上次梁老师带我走过的小路,主意一定,就在乱哄哄的人群掩护下,潜入树林,隐身而去。

我们这儿地处云贵高原,本应是一个高寒地带,但因印度洋暖流的影响,气候反倒十分温湿,特别是夏天的日照颇长,蓝天白日、万里无云,正是旅行远足的好时期,可是此时孟加拉湾的潮湿气流也经常光顾,晴朗的天空,突然一阵暴风骤雨,转瞬间又风和日丽,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变化之快,无与伦比,却给行路之人带来了诸多后遗的苦恼。今天也是这样,上午还是一片赤日炎炎、阳光灿烂的天气,不料中午时分就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我正在山林之中奔走,也找不到避雨的处所,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闻一多教授在群众集会上的那句名言:“这是天洗兵!”于是精神振奋、毫无畏惧地继续前进。这场雨下了不到二十分钟,老天又换了一副晴朗的面孔,可是我却已被淋成了个落汤鸡,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反正旷野荒郊也没有人迹,就把衣服裤子都脱了下来,拿在手中,一路甩干一路前行。没想到雨后的山间小道,已变得泥泞湿滑,夏日又是草木生长茂盛之时,满山遍野,荆棘丛生,藓苔覆地。此山虽不甚高大,坡却非常陡峭,稍不留意,一个滑铲,人就溜出去三、五米远,皮肤擦着地面,刮出了条条伤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着树枝、拽着草根,一步步上升,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偏西,估摸着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再瞧瞧自己,更是遍体泥污、处处创疤、饥饿干渴、筋疲力尽。站在山岭之巅,放眼望去,周围景物,尽收眼底,微风徐来,也感到阵阵心旷神怡的痛快。心想休息片刻,吃点东西喝口水,调养一下精力再行不迟。伸手一摸,才发觉我那昨天准备好的盛放干粮饮水的挎包,在上山的艰苦旅途中,不知何时遗失在何处了?顿时心中一惊!赶紧抓过衣服,朝那边角的线缝摸去,谢天谢地,那个装着情报的蜡丸还安然无恙,连玉佩学姐给我的一块大洋也没有丢失。我舒了一口气,有了它,下山后遇到店铺小贩,不就可以买到吃喝了吗?大小伙子饿个半天一日的没什么了不起!于是穿好衣服,准备下山,下山的路走的是南坡,平日里日照就长,雨后又暴晒了几个小时,地皮也干透了。所以连滑带滚兼出溜,用不了一个钟头就顺利地下到了山底。

下得山来,又回到了原来的那条官道上。我花了六、七个小时,绕了一个大弯,爬了一座高山,其实要是正常过关的话,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有什么办法呢?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为了躲过那些黄狗子、黑狗子的搜查,不得不这样做啊!好歹是平安过了关,耗费点体力也算不了什么。看看天色已近黄昏,农田里干活的农人也都收工回家,公路上的人烟也稠密起来,朦胧中已能见到黄土坡村模糊的影子。咳!大功即将告成,我心中一阵高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忽然间看见路旁一座破庙的断墙残垣前,聚集了许多人,正在那里昂首眺望,不知又有什么新鲜事?一股好奇的童心促使我也走近前去看了看,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原来墙上挂着几个砍下来的人头,一个个面目狰狞、血肉模糊,墙上还贴着一张布告,虽经雨水的冲刷,已破烂不堪,字迹不清,但意思还是能看明白的,大意是:这些都是近日来从四周各乡中搜查出来的共党赤匪,依律处决后,悬首示众,以儆效尤,云云!看得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想来这黄土坡村是附近最大的村寨,理当是搜查的重点,那么里面会不会有王二嫂呢?------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但又必定要求个证实。于是走近一步,借着黑夜来临前昏暗的天光,将一个个头颅仔细地分辨着,虽然已经不似人形,面目全非,却也能大体看出个生前的相貌特征。一共六颗人头,其中有两个女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王二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绝对不会是她,我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不过既然黄土坡已被搜查,王二嫂的处境也就不妙,情况不明,我也不敢贸然进村,弄不好来个羊入虎口,鱼入罗网,岂不糟糕透顶。还是先在破庙里暂歇一宿,明日白天,进村去试探一下,再做道理。

旧社会的破庙,常是流浪汉、要饭的或赶不上宿头的路人,临时的栖身之地。今晚,破庙里也有三十来个人留宿,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倚坐在墙壁边,有的横卧在走廊里,有的倦曲在香案前,也有像我一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贪图夏日夜晚的凉快,就把天当房、地当床,在天井里仰面一躺席地而卧。劳累了一天,放倒就着,很快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了大天光。只听得庙里庙外,一阵阵喧哗和吼叫之声不绝于耳:“起来,起来!走,走!都到打谷场去,去看处决共产党要犯喽!”我在睡意尚未彻底清醒过来的迷糊之中,忽然后背被人踹了一脚,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只见十数个端枪的兵士,正在哄赶着庙里的人群,我想跑却也来不及了,只得胁裹在人群中跟着一路前行。中途从那些士兵的言谈话语中才了解到,原来今天要在黄土坡村的打谷场上处决一名共产党的要犯,当局要把老百姓们都赶到刑场去观刑,以资警示和告戒。我欲进村,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也可借此了解一下今天的这位烈士是何许人也?今后可以给他传名。于是就和大家一起来到了黄土坡村的打谷场。

黄土坡是个有千余农户的大村庄,打谷场位于村子的中心,是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广场,除了作为收获时打场晒谷之用外,还是平时每月逢五的日子,周围几十公里内的一个大农贸集市,也是逢年过节人们举行耍龙舞狮等民俗庆典活动的场所,今天却变成了刑场。此时场内已聚集了几千民众,看来不但本村的居民倾巢而出,连附近若干村庄及路过的行人也被强行押来凑热闹了。为了避免群众闹事,动用了几百个持枪的士兵,横插在人群之中,将广场上的人们分隔成了几个豆腐块,块与块之间留有几尺宽的小道,几个连排长之流的小官,背着手在中间漫步游弋,指挥着他的部下。

奇怪的是,这一次刑场的施刑,没有了一般刑场杀人具有的那种热闹和喧嚣的气氛,反显得十分的沉静和寂寥。老爷爷们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老婆婆们人人泪眼婆娑、低声抽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满面怒容却又无可奈何,姑娘媳妇们早已痛哭流涕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一幅痛苦和凄凉的场景,使我意识到今日的死囚定是个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或邻居。我的心也紧张起来,因为黄土坡村也居住着我的亲人呀!

“可惜啊可惜!她可是个好人呐。心地好,又热情。在我们村里她做过的好事远去了。”我身旁的一位老爷爷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好人是好人,只是命太苦呀!去年她的爷们到山那边去做生意,楞说他通共通匪,给枪毙了。今年又轮到她,可怜呀可怜!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是坏人呢?”另一个老婆婆响应着说道。

“老天爷就是不长眼,好人不长命,坏蛋活千年。我看这个世道也真该变变了!”旁边又一个汉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好人是好人,但不该给共产党办事啊!通共就是通匪,犯了杀头的罪呀!”

“共产党怎么了?我看共产党就比国民党好!”又一个青年不服气地说道。

“嘘!小声点,叫当兵的听见,你们都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人们议论的声音压低了下去,可我的心里总是忐忑着安静不下来,我急于想知道他们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于是大着胆子问那老爷爷道:“老大爷,你说的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

“她娘家姓什么?她的闺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这里大家都叫她王二嫂!”老人回答道。

“王二嫂!”我心里陡地紧张了起来,却又带着侥幸的心理想道:王姓是我国的大姓,农村里有姓没名叫王二嫂的人多去了,这个王二嫂难道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王二嫂吗?于是又天真地问道:“老大爷,你们村有几个王二嫂呀?”

“这我就说不准了。”老人奇怪地望了望我,继续说道:“我们村姓王的少说也有百十来户,行二的小子娶的媳妇都叫王二嫂,总有个十七、八个吧。”

老人的话虽然给我侥幸的心理增加了几分机率,但是王二嫂虽多,可是给共产党送情报的王二嫂却只有一个呀!我的心仍然在“砰、砰”地跳着。那位老爷爷看到我不自然的表情,也许是猜出点门道了,就在我耳旁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其实前几天逮人的时候,她已经跑了。不知为何前天夜里又回来了,说是最近有个远房侄子要来找她,怕找不到,惹出事来,被国民党抓了去,所以才回来等他,可巧昨天又碰上了抓人的。唉,就这么回事。可那小子要是来了,赶快走人,千万别家去,黑狗子们正在家蹲窝逮这小子呢!”老爷爷说完,冲我笑了笑,就头也不回地走到另一边去了。

终于等到死囚出场了,只见一队人马鱼贯进入广场,开路的是两个身着黑油绸对襟褂子,狗腿子模样的人,每人拿着一面铜锣,一人敲一下,喊一句号子,作出一付油嘴滑舌、哗众取宠的姿态,内容尽是胡编乱造没什么文采,却也合辙压韵:

“各位乡亲,站好莫挤。”

“各位老总,维持秩序。”

“今日行刑,演出好戏。”

“共党赤匪,令人可气。”

“造反暴动,共产共妻。”

“今日被擒,砍头枪毙。”

“五花大绑,赤身露体。”

“游街示众,不骑木驴。”

“脖套狗练,棍捅骚逼。”

“凡我乡民,务须警惕。”

“莫结乱党,安分守己。”

后面紧跟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保安团丁,监押着死囚缓缓而来。当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个死囚的身上,只见她赤身露体被五花大绑着,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一支尖尖的斩标,脖子上还戴着一付狗练,让人在前面拖着,迫使她的身体只能低头前倾、躬身撅臀,正好让后面的人用一根铁锨把子塞在阴门里顶着,就这样前拖后顶,蹒跚着前行。最后压阵的是两个膀大腰圆、袒胸露臂,手执明晃晃大砍刀,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这一队行刑的队伍,在人群间隙的小道中缓慢地来回游走,这就是他们说的“游街示众”吧!

因为先前我也只见过王二嫂一面,还是在昏暗的菜油灯下和迷朦的黎明前,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印象中是个端庄秀丽的少妇,圆盘脸型,柳眉大眼,高挺的鼻梁,憨厚的嘴唇,胸部和臀部十分丰满,待人接物、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给人以真诚、热情、亲切、关心的气质和风度。因此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记忆中搜寻着当时王二嫂的形象,用她来和眼前的这个死囚相比较,竭力分辨出她是不是我要找的亲人王二嫂。可惜的是她始终被压制着,低头俯首,不能看到正面的容颜。见到的只是全身上下布满了条条紫红色渗血的鞭痕,还有几处被刀子割开的创口,翻卷着露出凝成血痂的肌肉,和几块被烙铁烧烤后留下的焦碳似的伤疤。看来已是受过了极度残忍的酷刑拷打。从那垂在身体下方随着前进的步伐不断摇晃着的两只大乳房,和高高撅起在后面不停颤抖着的两半拉肥屁股看来,到是具有王二嫂的那种丰胸肥臀的特征,可我还是不敢确认。

这种淫秽的游街举动,自然也在群众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出现了些许嘲讽、漫骂和轻浮的笑声,但随即就被另一种哀怨、叹息和悲伤的哭泣声所淹没,且愈演愈烈,最后竟发展到全场哭声一片,甚至还夹杂着几声悲痛的号啕、善意的祈祷和愤怒的指责。一时间兵士们也紧张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端起了枪,瞄准着群众。大概是当官的也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赶紧命令停止游街,把死囚押上了广场一侧,农村里用来唱大戏的土戏台上。去掉了狗练,抽出了锨把。此时死囚才算得到了一点放松,站直了身子。

我站立的位置离土戏台不过两丈距离,台上诸人的行动及身段表情都看得一目了然。当那死囚面朝观众站直了身子的刹那,我看清楚了,脸上虽也是伤痕累累,嘴角鼻孔都流着鲜血,但那圆脸大眼、梗直的气度和温良的柔情,都和我追寻的记忆一模一样,没错!她就是我要找的王二嫂。

我的心陡然收紧了起来,不由自主忘情地惊叫了一声:“王二嫂!”“嫂”音尚未发完就意识到,我的失态将可能导致暴露自己而酿成不可饶恕的错误,幸好在一片哭泣和呼唤声中,我的喊叫并不出众,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到是王二嫂本人似乎有所察觉,一束严厉又期待的目光寻声朝我射来,一直都在非人的凌辱下痛苦地煎熬着的她,忽然昂起了头,流出了泪,朝远处高声地说道:“儿呀,我的宝贝儿呀!娘要死了,再也不能照顾你了。赶快去找你的大姐,让她带你去姥姥家!你听清楚了吗?”像是在对她的孩子交代着最后的遗言。王二嫂有没有孩子我不知道?但她说话的意思我却听得非常明白,就是叫我赶快去找白大小姐,把情报送到山那边去!这时又听得刚才在我身旁说话的那位老爷爷开了腔,呼应道:“王二嫂,你放心地去吧,我们会关照你的孩子的。放心吧!”此时此刻,我也心酸得流下了泪珠两行。

再看那个主持行刑的保安团军官,听了王二嫂的话后,也故作姿态假惺惺地说道:“可怜啊可怜,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怎么就叫共产党给迷住了心窍呢?也罢,我好人做到底,你还有什么遗言要对儿子说的,快说吧,说完了好送你上路!”王二嫂蔑视地扫了他一眼,挺了挺胸,向前走了几步,面对着群众,顾不得遍体伤痕累累的痛楚,不在乎全身精赤裸体的羞辱,放声说道:“乡亲们,莫悲伤,不要哭。国民党的日子长不了啦!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打过来------”话未说完,那军官已急得暴跳如雷,一边高叫道:“快!快!行刑,行刑!先堵嘴,再砍头!”一边指挥兵士将一块破布塞入王二嫂口中。另外两个士兵架住她的胳膊,压住肩膀,按跪在台口。一个刽子手向前,拔去了背后的斩标,揪住头发。另一个刽子手举起了大砍刀,大喝一声,猛地向她脖项上挥去。一道寒光掠过,王二嫂的人头就离开了她的躯体,骨碌碌滚到了一边,脖腔里喷着鲜血,尸身却坚持挺立了很长时间,才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行刑的瞬间,人群中暴发出一阵惊呼,一片哀鸣,悲痛的哭泣声弥漫在整个广场,经久不绝。我的心里也充满着愤怒、仇恨、悲伤和辛酸。我欲高声呐喊来发泄心中的愤怒,我想放声大哭以抒发内心的痛苦,我要为王二嫂报仇雪恨,一步蹿到台上和那些杀人的恶魔拼个你死我活。但由于我的身份及承担的任务,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把所有的感情深深地压抑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还是那位老爷爷,看见我还茫然地呆立在那里,遂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快走吧!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姑姑不是说了吗,叫你到姥姥那里去,快走吧!”我猛地清醒过来,向老人家做了个笑脸,算是报答,就混在出村的人群中离开了黄土坡村。


第三篇 白大小姐

我怀着极其悲愤的心情离开了黄土坡村,待情绪稍稍平静之后,就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分别时,王二嫂对我说的:“------我出了事或者我不在这儿,你就把情报直接送到下一站,如来县竹园乡,找白大小姐------”我查过地图,沿着这条公路向南走一百二十公里就可以到达如来县。有长途汽车可通,但我不能坐,因为坐在那个车笼子里,一但遇到搜查,跑都没法跑,真成了个瓮中之鳖了。可步行少说也得二、三天,再加上各种关卡哨所的搜检耽误,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达。于是我决定扒车,找一个上坡的路段,汽车速度较慢,乘司机不注意,从后梆子爬上去,隐藏在车厢和货物之中,能走多远算多远,纵使被发现了,顶多打几巴掌挨顿骂,再重新找一辆车扒上去,继续前进。我如今已是衣裳褴褛、遍身泥污,和个小叫花子没有两样,这种身份的人没钱坐车而扒车也是常有的事,不会引起旁人怀疑的。主意一定,就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段,眼观着来往的车辆,准备实施我的计划。可是等来等去,过往的都是军车、炮车,一辆商车也没有,这也难怪,如今时局紧张、兵慌马乱,路上不太平,还有哪个商家敢冒险出来做生意啊!军车可不敢扒,叫大兵逮着了,打个半死还不说,弄不好一枪崩了你。等着等着,忽见一辆美国造的吉姆西十轮军用大卡车“嘎吱”一声停在我面前,一个大兵从车楼子里探出半截身子,问我道:“要搭车吗?”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拉“黄鱼”的,也就是司机们顺路捎带几个旅客,赚点外快。我灵机一动忖道:“要是能搭上军车,在这草绿色车身的掩护下,一路过关斩将,岂不安全得多了?但不知我的钱够不够?”就试探着问道:“到如来县要多少钱?”那大兵用眼瞅了瞅我,也许是看我太寒酸了,就顺嘴说道:“看你个小要饭的,要多了你也拿不起呀!你就随便给吧,够老子买包烟抽就行了。”我哆嗦着摸出玉佩学姐给我的那块袁大头,塞在他手中,他用两个指头捏着,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又在耳边听了一听,然后“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小瘪三,从哪里偷了块大洋,还是真的!”用手一摆:“上车吧!”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明白啦,我吃了大亏,他占了大便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身上除了这块大洋,是分文毫无呀!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就从侧面踩着轮胎爬了上去,那大兵又说道:“可别抽烟!我拉的可是炮弹,别点着了,大伙儿一块儿完蛋!过关卡哨所时,窝在里面,别露头,别叫人发现了。”我边答应着边爬到了车厢里面,注目一看,原来一排排炮弹箱子中间已经猫着七、八条“黄鱼”。汽车开动了,我坐在了一个炮弹箱子上面,正想轻松地舒展一下身子,忽觉肚里一阵阵恐慌,才感到饥肠漉漉,我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如今大洋也给了人,看来还得继续忍饥挨饿,坚持到找着白大小姐。“大小姐嘛,肯定会请我大吃一顿的!”我舔了舔嘴唇想道。

我在地理课里早已了解到岭南一带的地形、地貌,是群山之中环抱着一个个小小的平原或盆地,当地人称之为坝子,每个坝子里就是一个城市或几个乡村。今日此行到为我提供了一次游览和实地考察这种景物的机会,没想到山是那么的高,高入云霄,原是那样的绿,绿如油毯,丛林、怪石、花草、农田,清馨可人。可惜的是,那沿途林立的碉堡、岗哨,来回跋涉的兵车、军马,破坏了这宁静优美的环境,实是大大地煞了风景。

我乘的这辆军车果然能耐,车好人也猛,比起那些商家的老爷车不知强了多少倍,一路风驰电掣般奔跑,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越过一块又一块平原,超越了不知多少其它车辆,连沿途的关卡、哨所也奈何不了它。此时,我才欣慰地想到,这一块袁大头也没有白花,节省了体力不说,安全地蒙混过关才是最大的成功。下午四点左右,到达了如来县城。

如来县境已属前线,因为往南再翻过一座高山就是岭南边区纵队的地盘。处于前线地区的如来县,当然是一片戒备森严之态,但见,兵车辚辚,战马啸啸,碉堡比比,岗哨密密,行人路上荷枪实弹的军警比老百姓还多,城门洞口更是盘查得紧。经打听,我要去的竹园乡,离县城只有十来公里地,也就没有进城的必要,坐了几个钟头的汽车,休息得也够了,于是马不停蹄、洒开大步即刻向竹园乡奔去。果然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还好这里比较平静,不似县城那样剑拔弩张。白大小姐在当地真是有名,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是住所。令我惊奇的是她竟然住在一所青砖高墙的大宅院里,门口还有两个全付武装的国民党大兵站岗,似这等排场,不是地主老财就是军政要员的宅邸。当我正欲迈步跨入时,被两个站岗的把刺刀一摆拦住了去路。

“干什么的?”一个士兵吼道。

“要饭到别处去要,这里是白团长的官邸,闲人回避!”另一个士兵补充道。

“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来找白大小姐的!”我解释道。

“找白大小姐!你是什么人?”那士兵上下打量着我,看我一付狼狈相,高贵的白大小姐怎会有这样寒酸的朋友!

“我是她亲戚,我是她侄子。”我想起王二嫂曾把我当做侄儿,于是我也把自己当做白大小姐的侄儿吧。

“看来又是穷亲戚打秋风来了!”另一个士兵猜测道:“快一边待着,我去给你问问,看小姐见不见你?”

隔了一小会儿时间,那兵士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态度也变和蔼了:“你是涛少爷吧?快,小姐有请!”并做了一个让客的姿势,请我进去。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少爷”,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但在那种形势下也就只有逢场作起戏来,斜着眼瞪了那两个士兵一下,嘴里底气不足地轻轻骂了一句:“呸!狗仗人势,以貌取人的东西!”大步跨入门内。只听得那两个士兵在后面窃窃私语道:“可得长个心眼,这帮特务们经常改装易容、神出鬼没,别撞到他们枪口上才糟糕呢!”哈,哈!他们把我当成化了装的小特务,真是有趣。

进得堂屋,才使我真正地吃了一个大惊!在我面前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娇媚秀美、风情万钟的大姑娘,只见她身着黄色的薄呢子军装,足踏带刺的马靴,头顶嵌有国民党党徽的船形帽,腰间皮带上还斜挂着一支手枪,一副神气活现的女军官打扮。我心里一阵恐慌,埋怨自己怎么毫无警惕、轻信人言,居然自投罗网、送货上门,到了国民党特务的巢穴中来了!

“你就是白大小姐吗?”我硬着头皮,忐忑不安地问道。

“你是小涛吧?”一阵轻柔的、如同甘泉般、音乐似的银铃之声传入我的耳中,顿时,我的全身疲劳、满腹惊慌,全都化解得一干二净,静静地听她说道:“三天前王二嫂来过,说:要是她一旦来不了,就让你来,并把你的相貌特征告诉了我,我等你们可是等得如坐针毡,毛焦火辣呀!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现在放心了。”她从头到脚看了看我的装束,不觉嫣然一笑,赶快向外叫道:“小翠,快带涛少爷去洗一洗,再换一套干净衣服。”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洗干净了咱们再详谈。”再一次向外高叫道:“传令兵,吩咐伙房准备开饭,多炒两个荤菜,有客人。”这一句才是我最爱听的,因为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随着小丫头去到耳房,洗了一把脸,又把破烂肮脏的旧衣服脱了,痛痛快快地擦了一个身,立时一阵轻松愉快的感觉。小翠拿了一套干净的黄军装进来,叫我换上,闻闻还有一股脂粉的香气,看来就是白大小姐本人的衣服,穿上一试,除了袖口、裤腿长了一点外到也合身。小翠这丫头很能干,比划了一下,拿出针线,七上八下,就把长出的部分缅了进去。立刻我也摇身一变,成了个国民党的小兵仔。乘小翠不注意的时候,我赶紧把旧衣服上缝有情报的边角撕了下来,塞进军裤腰间盛怀表的小口袋里。我自认为做得很隐密,不料机灵的小丫头小翠早已看在眼里,竟不言不语地在腊丸的周围用针线缝了一圈。我心里有点谱了,看来这个长得很秀气,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也是个地下党啊!

等我再度回到堂屋里时,八仙桌上已摆好了一席餐宴,数一数有八菜一汤,虽是家常菜肴,却做得十分精细,一看就知是出于有钱人家雇佣的名厨之手。白大小姐邀我入席,早已饿急了的我,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就狼吞虎咽、胡吃海喝起来。白大小姐也陪着我吃,却吃得十分文雅,大多数时间都是笑咪咪地望着我,不时地把好菜精华往我碗里夹。站在一旁抿嘴偷笑的小翠,不住地给我盛饭添汤。三碗下肚,看看我也吃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道:“这几天把你给累坏了吧!看你饿成那样儿!”我才觉悟到,我的吃相定是十分的不雅,才引起了她们的窃笑。登时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把这二天的种种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她们听,说到王二嫂的壮烈牺牲,大家眼中都浸着眼泪,心中十分难过。

白大小姐告诉我:“几天前,王二嫂家被搜查,她潜逃出来,在这儿住了一夜。因为情报尚未送到,又惦记着你的安全,怕你人生地不熟,又没有经验,误打误撞地落入敌人的陷阱,毅然决定重返故里去接应你。当时我就感到,此一去凶多吉少,但为了情报的安全送出,也只有铤而走险了。她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去的。唉!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洗净了身子,吃饱了肚子,我的精神也旺盛了,体力也恢复了。这才开始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这位白大小姐,我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男孩,对女性的鉴赏能力已初具水准,在我的人生经历中,白大小姐真是个少见的女子。她有着和玉佩学姐一样的年轻漂亮的容颜,却又比之成熟和性感了许多,她有着和左桂姐姐相同的温柔善良的性格,却又有更多的热情和潇洒。苗条修长的身形体态、白嫩细腻的瓜子脸儿,两道剑眉、一双大眼,言谈笑语中两片涂着唇膏的红唇间不时闪烁着洁白的贝齿。相见才短短的几个小时,就激起了我极大的崇敬和爱慕。为此更促使我对她的富贵身世和这身黄色军装的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白姐姐,我奇怪,你怎么------”我刚开始发问,却又叫她打断了。

“应该叫姑姑,不是姐姐。”白大小姐真幽默,她不过比我大了五、六岁而已,居然要当我的姑姑。谁叫我先前为了进门假冒她的侄子呢!无奈也只得默认了。她占了便宜也笑了,说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住着这么大一所宅院?还披着一身国民党的老虎皮?”见我点头称是后,接着说道:“其实很简单,我爸爸是这里的一个恶霸大地主,又是此地保安团的团长,我的公开身份是保安司令部的机要秘书,也就是一个国民党的女特务,明白了吗?我们这里和‘边纵’只有一山之隔,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把边区叫做‘山那边’的缘故。而我也就凭着这一身老虎皮的伪装,多次来往于山两边,为党传送情报。”至此我完全明白了,白大小姐是个出污泥而不染,隐藏在敌人内部的,大义灭亲的革命者。

接着,白大小姐又详细地介绍起当前的形势和我们面临的困难:“山那边的这支共产党游击队,是岭南边区纵队的一个支队,力量虽不十分强大,但和国民党正规军较少,以地方军阀的保安部队为主的敌人相抗衡,也还游刃有余。可是最近以来,国民党的军队节节败退,大量残兵败将涌入此地,游击队的处境就困难了许多。虽说解放军已是大兵压境,这些敌人顾首顾不了尾,也抽不出兵力来扫荡游击队,但对边区的包围和封锁却是加强了。可以说连只鸟儿也飞不过去,而我却因为有着这得天独厚的特殊身份,还是来去自如的。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却出了问题!由于近来国军的几次机密行动都遭到了‘山那边’的沉重打击,于是开始怀疑有内奸泄密。这些机密除了几个军事首脑外就只有我这个机要秘书知晓,所以众人疑惑的目标都指向了我。

“是我爹拍着胸脯担保,我决不是奸细,如若谁有真凭实据证明我是共产党,他将毫不犹疑地将我送交军事法庭,让大伙当众把我千刀万剐了!这一来就热闹了,由于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需要,中央军和地方保安团之间的矛盾纠葛,还有一些追求者失意的嫉妒,许多人都想看看我这个千金大小姐在刑场上出乖露丑的笑话。所以目前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都在找我的茬。

“组织上也知道我的处境险恶,让我撤回边区,但为了得到你送来的情报,我又必须在这里等你。今天虽然等到了你,但时局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为了不再酿成泄密的事故,昨天保安司令部发下命令,言:为了严防奸细,从即日起,军民人等均不可越过边界,如有违反,立即逮捕,以共党论处!如若拒捕,就地格杀无论!好了,这样一来连我这身老虎皮也不起作用了。如今要到山那边去真是难呀,难如上青天啊!”

沉静了几分钟,白大小姐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又扫了一眼小翠,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情报是一定要送过去的,因为它太重要了!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我们的生命,也要把它送过去!”

此时,我对白大小姐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静听着她的安排:“小涛已经奔波了两天,今天晚上好好歇息一下,明天一早,我们三人一同上山。我还是国民党的女军官,小涛是我的勤务兵,小翠是我的贴身丫头。混得过去就混,混不过去就用武力强行突破!我们分分工,小涛负责把情报送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绝无旁顾、千方百计地向山上爬去,只要到了山顶就是胜利。而我和小翠则负责用武力掩护你,尽量拖延时间,坚持到小涛爬到山顶。”

“那你们不是太危险了?还是姑姑你去送情报,我来掩护你!”我担心地说。

“其实大家都很危险!”白大小姐解释道:“因为你是个男孩,大小伙子,奔跑的速度和体力都比我们强,再说你又没有玩过枪、打过仗!所以你最适合担当送情报的任务了。”

大家又讨论了一些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后,就熄灯就寝。我就睡在那间耳房里,据小翠说,三天前王二嫂就住在这间屋里。白大小姐叫我好好歇息,可是我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我感觉着这间屋里还残留有王二嫂的气息,因而她的英勇形象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中出现,我又臆想着明天的战斗,怎样和敌人的岗哨纠缠,怎样在枪林弹雨中奔跑。当我刚刚迷糊过去不久,小翠就把我叫醒了,看看天色已经大亮,赶快起来,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小翠帮我把行装扎束停当,又换了一双适合爬山的胶鞋。这才看见白大小姐驾着一辆美式小吉普回来,仍是昨天的装束,脸上却化了一个妖艳的浓妆,还带上了一付黑眼睛,和我想象中的国民党女特务一模一样。招呼我们都上了车,就朝南面开去。

出了村,上了公路,没走几分钟,就遇到了第一道岗哨,白大小姐从怀中掏出个派司,向士兵们扬了扬,就顺利地通过了。十几分钟后又是一道关卡,停车做了一番询问和检查,也放行了。待到了山脚下的最后一道关卡,情况发生了突变!一根横木挡住了去路,吉普车停下接受检查,从岗楼里走出一个吊而郎当的小军官,朝白大小姐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问道:“大小姐,这么早出门,有何公干呀?”

“家父的老毛病又犯了,命我上山采点草药。”白大小姐按预先编造好的谎言不紧不慢地说着。

“难道团长大人不知道司令部下有命令,任何人不得上山吗?”

“哎呀,周连长,你我都是家父的下属,家父的那点老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数山上那种草药最灵,药到病除啊!看在家父的面上,你就通融一下吧。”

“好说,好说。只是我怕大小姐又借机给共产党传送情报的话,我就吃罪不起了,我这脑袋还要留着吃饭呢!”周连长嬉皮笑脸地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周连长,玩笑开得太大了,我白某人尽孝于家父,尽忠于党国,哪敢做出非法之事来。周连长高抬贵手,事后我定当在家父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保你升官晋级。”

“靠你爹那个土财主,还想升官发财?他自己也才不过是个狗腿子团长,有什么能耐?”周连长的话有点变味儿了:“要靠得靠中央军的王参谋长,那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啊!”

“周连长,莫生气,回头我请你吃馆子、跳舞、开房间都行!”白大小姐仍不动声色,反而装出一付妖里怪气的模样和周连长吊膀子。

“哼,哼!别来这一套!”周连长到先发作了:“你的所作所为,我们早就怀疑了,瞟了你也不止十天半月了。老实告诉你吧,今早你把车开出来,就有人告了密,王参谋长来了电话,叫我务必将你缉拿归案,这种送上门来的立功受奖、升官发财的好事,我周某岂能拒之门外。哈,哈!大小姐,请下车吧,乖乖地投降,免得弟兄们不当心,弄脏了你的身子!”

“周连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白某人也不是好惹的!”白大小姐也生气了。

“弟兄们,给我上,通统地拿下!”周连长的话还未说完,白大小姐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盒子枪,只听得“砰、砰”两响,周连长的身体就像癞皮狗似的瘫倒在地。与此同时,吉普车也像箭一般撞断了拦路的横木冲出了关卡,小翠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冲锋枪,横扫了一梭子,把那些聚集拢来的士兵们打得东倒西歪,全都趴在了地上。

吉普车飞快地向前奔驰着,不大一会儿,后面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敌人也驾着摩托车追上来了。山路崎岖,车辆不断地在山腰上拐着“S”形的急弯,白大小姐全神贯注地把握着方向盘,小翠直着半截身子单腿跪在后座上举枪抗击着追兵。小翠姑娘的枪法真好,我亲眼看到她击中了两辆摩托上的驭手,倒栽在车轮下,那无人驾驶的摩托车儿就曲溜拐弯地撞向了山坡,爆炸起火。终究摩托的速度比汽车快,双方的距离一点点缩短,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我们车厢的四周,情况十分危急。忽然“吱”的一声,白大小姐把车刹住,叫道:“快,上山!”我们三人急忙跳下车来,朝山坡上奔去。

这座山,高万丈,抬头看不到山顶,身在云雾辽绕的半山之中,犹如神魂缥缈的仙境。但是处于目前残酷的现实中,我们已没有闲情暇意去享受自然的风光美景,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山顶爬着。南方的气温湿润、雨量丰盛,大多的山脉都是林木丛生、郁郁葱葱。可是这座山,由于邻近共产党的边区,出于军事防卫的需要,山上的林木早已被砍伐得基本上没有了成材的大树,没了遮掩,我们三人的身形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眼前。果然二十分钟后,满山遍野就布满了追击的敌兵。一片片黄狗子朝我们涌来,密集的枪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迫击炮声,看来敌人的增援部队来了。本来我们比之山下的敌人有着二十多分钟时间上的优势,是不可能追上我们的,但是那些可恶的炮弹不时地呼啸着在我们四周爆炸,严重地影响了我们前进的速度。白大小姐始终在我身旁,指导我躲避着炮弹的袭击,时而匍匐卧倒,时而飞速冲刺。敌人离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了,在奔跑中我发觉小翠姑娘显然落后了,赶紧告诉白大小姐,等小翠一等,可是她却没有理我,只拉着我拼命地向上攀登,口中说道:“快走,别管她!她正在阻击敌人!”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翠姑娘是在殿后,阻击敌人,掩护我和白大小姐,为我们争取更多的上山时间。

就这样边打边走地过了二十几分钟,突然后面传来“哎哟!”一声痛苦的叫喊,回头一望,只见小翠横卧在一块大石后面,身体不住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力不从心。白大小姐脸色陡地一变,叫声:“不好,小翠中弹了!”说着向上推了我一把:“你快走!”就返身向小翠跑去。我听说小翠中弹,心里也是一惊,不由自主地跟着向下跑去。到了跟前一看,小翠姑娘仰躺于地,腹部叫炮弹皮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遍身血污,一堆灰红色的肚肠溢出体外,下体的草丛中还浸渍着一滩有黄有红似血似尿的液体。白大小姐哽咽着连声叫道:“小翠,小翠!------”并把她扶坐在自己怀里。

小翠睁开了眼,强忍着痛楚把那些流出体外的肚肠一把抓起,塞进了自己腹内,使劲用左手捂着,右手举起了枪,双目流着眼泪,对白大小姐说道:“小姐,小翠再也不能帮你了,你快带着涛少爷走,我来掩护你们!”说完就把枪放在石头上,斜倚着身子,瞄准敌人射击。

看到小翠姑娘痛苦的样子,我也是心酸难忍,不觉哭出声来:“小翠姐姐,你------来,我背你走!”

看到我也尾随着下来,白大小姐发起急来,厉声教训我道:“小涛,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要你管!你快走,快,上山!”

小翠姑娘回过头来,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望着我,低声说道:“涛少爷,听小姐的话,快走,完成任务!只要你心里还有小翠就行了。”

白大小姐用手背擦了擦眼中的泪珠,对小翠说道:“小翠,你永远的我的好姐妹,好同志!”

我也接着说道:“小翠姐姐,我会永远想着你的!”

白大小姐从腰中摸出两颗手榴弹塞在小翠手中,一把抓住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山顶奔去。只听得后面又响起了冲锋枪的怒吼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然后就是一阵沉寂。

总算看到山顶了,但是我们也被敌人四面围住了,最近的也只有四、五十公尺远。由于白大小姐的弹无虚发,敌人也不敢冒进,双方坚持着,不时地能听到敌人的喊话声:“大小姐,你已经被包围了,快投降吧!”

“白大美人,快出来,嫁给我当小老婆吧!哈,哈。”

“白大小姐,放下武器,乖乖地举起双手走出来,饶你一条狗命!”

听着这些猥亵和挑逗的言语,白大小姐没有惊慌,也没有恼怒,沉静地对我说道:“我俩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其实他们只要一发炮弹,就可以把我们炸得粉碎,为什么不呢?看来是要捉活口!又从他们喊话的口口声声中,都是冲我来的。”她思考了一下,作了一个决断,接着说道:“这样吧,你先猫在这儿不要动,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再用最快的速度爬到山顶!”

“白姑姑,那你不是太危险了!------”

“别管我,不这样我们谁也跑不了,更别说完成任务了!”说着又深情地望了我一眼:“小涛,这可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一定要沉住气,看准了时机,大胆、果断地突出去!”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猛地朝敌群中扔出一个手榴弹,借助爆炸的浓烟声浪,一跃而起,高声叫道:“白大小姐在此!不怕死的龟儿子就冲我来吧!”边喊叫、边射击、边向东方跑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满山遍野的黄狗子都跳了出来,大呼小叫:“站住!开枪了!”“别开枪,抓活的!”诈唬着追击而去。片刻之后,周围安静下来,我从藏身之处蹿出,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向了山顶。一阵成功的喜悦,使我回转身来,欲将这胜利的消息告知白大小姐,可是朝下望去,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听到那盒子枪的枪声还在远处不停地击发着。

我很清楚,如今距离最后的成功还差一步之遥,决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而前功尽弃。于是没有作任何耽搁就往山下走去,尚未走出百米就被几个穿灰军装的人给“逮”住了,我知道这就是边纵的游击战士,所以未加反抗就乖乖地做了“俘虏”,被押往山下的一个村子。可巧在那儿竟遇见了原来小学校的几个老师,我又摇身一变成了“贵客”,吃饱了饭,睡足了觉。下午,首长要接见我,你道这首长是谁?原来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梁老师!几月不见,如隔数载,见到了亲人,长期以来憋在我心内的伤感、哀怨、仇恨和愤怒全都倾泄了出来。我把情报交给了梁老师,又把左桂姐姐、王二嫂、白大小姐的英雄事迹、叛徒就是施玉莹以及我这一路上的辛酸苦辣全都告诉了梁老师。这天晚上,我和梁老师抵足而眠,聊了整整一个夜晚,回忆往事的亲切、抨击敌人的凶残、嗟叹烈士的不幸、赞扬着我的成长。

我在边区享受了两天亲情的舒适生活,第三天梁老师帮我换回一身学生装,又给了我一些另用钱,就跟着一支执行军事行动的小股部队,把我送到一个离如来县城五十公里的地方,让我转道返回学校。可是我心中仍惦念着白大小姐的下落,于是又毅然地来到如来县。

由于我身上没有了情报,也就没有了负担,也就敢于大胆地在各处任意行走。当我来到城门口时,只见那旁聚集着一群人,我挤过去一看,原来是大家正在欣赏城墙上挂着的一颗人头。我心里猛地一惊,是谁?难道------仔细观瞧,正是小翠姑娘的首级,一头短发向上拢起,用绳拴了,挂在那里!秀美的小脸因失去了血色而变得灰白,双目微睁,樱口半开,表露出一丝期待和留念的神态。在人头的旁边,还用铁丝穿着一串红白相间的肉块,细心分辨,可以看出,有一只干瘦的女人乳房,还有一块带着稀疏阴毛的女性生殖器官,以及几块不知是哪个部位的肌肉和一堆肚肠和内脏。一个荷枪站岗的兵士正在指手画脚给人们介绍道:“这个小娘们可真不怕死,一个人落在后面抗击着我们好几百人,保着她的主子白大小姐逃命,也真够厉害的,打死了我们好几十个兄弟呢!你想,双拳难敌四手呀,最终还是叫我们把她给击毙了,可是不知怎的,当我们摸到她身旁时,居然有一颗手榴弹爆炸了,又炸死了我们三个弟兄,这小娘们也给炸得找不着了,瞧,就拣回这么几块肉来。”

“那白大小姐逮着了吗?”有人问道。

“白大小姐手下随从全部击毙,白大小姐本人也给生擒活捉了!”

“逮着了!要枪毙吗?”

“枪毙?那是轻的,她犯的是通敌叛国罪!要经军事法庭审判呢!我看,少说也得来个千刀万剐!”

“别瞎掰了,现在哪有这种刑罚?”

“你还别抬杠,这是她爹白团长亲口说的,要把他女儿在大庭广众面前凌迟碎剐呢!”

眼望着小翠姑娘挂在那里的残躯,我的眼眶湿润了,迷茫了。脑海里自然地浮现出前日里为我整束行装、盛饭添汤的那个面带羞涩却又荡漾着满脸欣喜的小丫头的倩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退出了人群。在我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中,真正亲密接触过的女性不多,像左桂姐姐、玉佩学姐、白大小姐还有王二嫂,她们的年龄都比我大,我对她们的感情是对长辈的尊敬,惟有小翠姑娘是我的同龄人,因此对她,我的心灵深处有一种特殊的情愫,现在我才发觉,原来是一种青春的冲动!

为了探索事态的结局,我在一间鸡毛小店住下,四处打听着白大小姐的下落。其实,如今不论在市井农舍、酒楼茶肆、街头巷尾、报章杂志中白大小姐都成了群众议论的热点话题,不需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形形色色的信息,不过都是些真假难辨、虚实不定的马路新闻和胡乱炒作,不可相信又不可不信。归纳起来不外乎下面几类:

第一类信息:许多人感到惊奇和恐慌,白大小姐是当地有名的摩登女郎、靓丽美人,国民党中声名显赫的巾帼女子,军队里的花中奇葩,能力非凡的女特务,却原来是个共产党派来的间谍内线。惊叹之余,又夹带着许多讽刺和嘲笑,让人联想到国民党内部的无能和腐败。如此说来,党内、军内还不知道隐藏有多少卧底和内应,看来国民党真是气数已定,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了,在军政官员中引起了一片紧张。

第二类信息:引起了某些人的怀疑和不解,想这白大小姐乃是个大财主的女儿,平日里给大家的印象是个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的浪荡女性,怎么会是共产党呢?共产党可都是些穷鬼、泥腿子啊!因此今天只所以把白大小姐端出来,多半还是政治策略上的需要,是内部派系斗争的结果,甚至是陷害!不过拿她来当做个替罪羊、替死鬼而已!

第三类信息:则是一些人竭尽诽谤和攻击之能事,把她说得一钱不值。由于白大小姐人长得漂亮,家里有钱有势,自己在军队里又有地位有能耐,自然会博得上上下下诸多狐群狗党的追求、讨好、吹捧和骚扰,为了保护自己的冰清玉洁,势必会得罪许多人,于是爱之不成则怨而恨、求之不得则酸而妒,结下了不少仇家。如今白大小姐成了阶下囚,正是墙倒众人推的大好时机,于是口诛笔伐,把她形容成了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心怀鬼胎、诡计多端的妖女,淫秽无比、以色相迷人的荡妇。

第四类信息:有大量无聊的市侩为她设想着种种可能的结局和下场。有人以为,像这样罪大恶极、置党国利益于不顾、卖主求荣的叛逆,按当地民族的传统习俗定是来个千刀万剐,方能泄恨;也有人说,这又不是氏族纠纷、宗派械斗,而是政府的司法典刑,不可能用那种残忍的酷刑,顶大也就是给她吃颗花生米,枪毙了事;也有人认为,她爹也是当地有钱有势有权的一霸,难道就眼看着女儿绑赴刑场而见死不救吗?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官相护都是世之常理,等着瞧吧,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还有一些更是心理变态的人,为她设计了几套极具观赏又十分残酷的行刑方法,诸如割乳、挖阴、开膛、掏心、支解、砍头等等,甚至还有人主张刑前给她吃点春药,让她来个公开的淫虐表演!当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在现代文明发展到了今天的时代,这些假设都是不可能得以实现的。不过,过过嘴瘾、耳瘾,也是十分有趣的。

以上的传闻和议论,对我来说都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只有我知道,白大小姐是个为党、为人民、为新中国的解放事业、不屈不挠、不畏牺牲、清白无瑕的革命者。但我也希望她的父亲能出面救助,挽救她的生命。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却也做着幻想。

乱哄哄、嘈杂杂地过了两天,终于在县里出版的官方小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军事法庭对白大小姐的判决书,以“泄露军事机密,叛国通敌”的罪名“判处死刑”,可是何时执行及以何种方法执行却没有报导。于是又引起了广大群众的猜测和争论,不过这一次议论只延续了几个小时,当天下午全城各处就贴出了处决白大小姐的布告,写得明白:“于明日上午10时,在县运动场举行公审大会,后酷刑处死!”并号召群众“踊跃参加”。好了,现在就只留下了最后的一个悬念,即何谓“酷刑”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二天的县运动场即刑场上,其热闹程度就不言而喻了。县运动场位于城郊,原本有土质的田径跑道和一块足球场,由于年久无人维护,已破坏得坑坑洼洼、杂草丛生,如今战乱时期,就变成了军队练兵的校场。当年只所以把它作为运动场,是因为它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三面环绕着小山坡,成为了天然的看台。选择这里作为刑场,也许就是因为便于大家观看吧!

这一天,天刚发亮,人们就陆续蜂拥着来到运动场,我也夹杂在人群中间爬上了作为看台的小山坡。放眼四周,已是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挨肩接踵。小小的一个县城,居民人口不足十万,到驻扎有二十多万军队,所以扫一眼小山坡,那观刑的群众中,三停里到有二停是身着黄灿灿军装的军人,这也就注定了今日之观众,绝大多数对白大小姐是没有好感的。倾听周围的言谈话语、高谈阔论,就能知晓:他们有的是她军中共事的同僚,因权力的争斗或派系的倾榨而互相仇视,今天是为报复而来嘲讽她的;有的是她生活中的朋友,因追逐名利或乞求感情得不到满足而结下怨恨,借此机会为宣泄而来戏弄她的;有的则是慕名而来,认识一下这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白大小姐,到底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欣赏一下漂亮女人如何在酷刑的摧残中痛苦的死去,以满足人们天生就具有的淫虐情趣。当然在坐的大多数,还是和她无冤无仇、互不相干的小人物,但是由于舆论的宣传,人们早就把她当做了一个凶残、奸恶、毒辣和淫荡的狐狸精,无论毙之、杀之、剐之都不足为过的坏女人。在这广阔的人海中,只有我是一个另类,白大小姐的崇拜和敬仰者,却也是沧海中的一滴小水珠,根本就没有能力更没有胆量来扑灭这燃烧着的熊熊大火!

再向场地中间望去,放着一块丈余见方的大木版,一头用砖头垫起,与地面成30度的倾角,木板的四周钉着几个铁环。运动场四角各安装着一台起重运输用的绞盘。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校场练兵的器械,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东西竟然就是后来催命的刑具!

时间大约上午十点,一阵凄厉、肃杀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一辆铁笼子闷罐囚车开进了刑场,停在主席台前的跑道上。两扇后门打开,跳下几持枪的宪兵后,白大小姐被左右挟持着缓缓走了出来。我紧张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因为眼前没有发生我先前预想的可能是赤身露体的场面。看来军事法庭的司法长官还算文明,给她穿了一件白色宽大的连衣囚袍,上身五花大绑着,脑后还立着一块亡命招子,下面赤着脚,也用绳索栓着。看来军事法庭的司法长官很善解人意,为满足人们观赏的需求,让白大小姐被拘押着在看台前游走了一周,由于她迈不开大步,走得蹒跚、缓慢,使得各个角落的人们都能尽兴地观瞧。只见她游到哪里,哪里就爆发出一片喧嚣和嘲笑,掀起了层层人浪。待她走到我们这块看台前面时,我才发现了人们欢闹的缘故,原来她穿的那件白色囚袍,乃是用丝质透明的布料制成,上半身双臂被反剪着,胸前十叉状的绑绳把一对丰满的乳房勒得高高地凸起,下面也没有穿内裤,因而那两粒葡萄状褐色的乳头和一片呈三角形漆黑的阴毛都忽隐忽现地展示在人们眼前。看来军事法庭的司法长官也有点艺术感,他设计的这套似穿衣似裸体、似遮掩似暴露、似文雅似淫秽的装束,更增添了人们的神秘感和探索欲,一个个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试图穿透那薄薄的囚袍,深入到白大小姐身体的内部,来一个彻底地剖析,口中不住地啸叫、吼闹,手舞足蹈,以此来发泄被眼前的场景所激励起来的欲望和冲动。

先前我所见到过的那个白大小姐,浓装艳抹、华丽多彩,英姿飒爽、威武神勇,一派巾帼英豪的模样,曾博得了我的赞美和爱慕。今日眼前的这个白大小姐,虽又是另一番景象,面容惨淡、体态凄凉,却也看不到半点恐惧和慌张,看不出一丝忧郁和感伤,依旧神情自若、步履坚定地向前迈进着,一幅视死如归的形象,更激起了我的钦佩和敬仰。

绕场一周后,白大小姐被押上了主席台,在台前一侧站立。这时公审大会开始了,如来县的党政要员及军队的官长相继发言,有穿黄呢子军装的、有黑毛料中山服的、有西装笔挺的、也有长袍马褂带瓜皮小帽的。其实来这里观摩的群众,都是冲着白大小姐的美貌和才干以及欣赏处死漂亮女人的情景而参与的,对这些官方人士的胡说八道并不感兴趣。所以整个公审过程中,广场上一派乱哄哄地吵嚷和嘈杂杂地喧闹,谁也不去注意主席台上在胡诌白咧些什么。到是白大小姐在台上被宪兵们压制着,强迫地做了几个极具观赏的造型,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先是俯首低头的站立,后被强制地跪下,又被拽起抓着头发昂首示众,最难堪的是将她反剪的双臂向后高高抬起,迫使其躬身弯腰,却又揪着头发将脑袋仰面抬起,身体的各个关节都给扭曲到了极限,其痛苦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在整个公审的过程中,白大小姐始终都是紧闭双眼、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无动于衷。以至当宣判前法官对她的问话也得不到任何回答,气得搁了她几个嘴巴,嘴角流出了鲜血,她仍是丝毫不动声色。可是白大小姐越是受苦受难,周围的观众越是兴高采烈,他们不停地配合着台上宪兵的动作,有节奏地欢呼着、呐喊着,一付幸灾乐祸的模样。我为宪兵的残忍和群众的无知而怒气不息,也为白大小姐的痛苦而悲伤流涕。

公审的仪式结束了,行刑即将开始。众所瞩目、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揭开最后一丝悬念的时刻到了,场面更是一片欢腾,人们带着紧张、期待、疑惑以及有几分恐惧的心情注视着场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只见宪兵们把白大小姐押到广场中间,解开了全身上下的绑绳,四个人分别拎起她的四肢,作大字状放躺在场中央的大木板上,又用绳索在乳房上下的胸部绕了几圈,再紧紧地固定在木板两边的铁环上,使她的上半个身子不可能再做任何移动。然后在她的手腕和脚踝处都套上一个牛皮制的圈套,这才从场地四角的绞盘中抽出四根带钩的钢丝绳,钩住四肢上的牛皮圈套,每台绞盘上用四个人转圈绞动着。不一会儿,钢丝绳嘣直了,白大小姐的手脚也大大地伸展开了。直到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啊!这是五马分尸呀!”

四台绞盘,每台四个人,四四十六个人,悠悠地转着圆圈,转动着绞盘,机杼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每转动一圈,钢丝绳就缠绕起几个毫米,白大小姐的四肢也就伸展了几个毫米,绞盘不停地转动着,钢丝绳一丝一毫地缩短,白大小姐的骨骼也在一丝一毫的伸长。全场上下人等全都摒住了呼吸,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眼前这种过去从未见过今后也不可能见到的今古奇观,看看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在白大小姐身上。忽然,白大小姐那始终不动声色、无动于衷的面容,变得惊恐起来,紧闭的双眼睁开了,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大张着,向两边咧开,把两排白牙全都呲露在外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胸部强烈的起伏,似在喘着粗气,裆下流出了一股浅黄色的液体,有人说她小便失禁了,可想而知她是在紧张地强忍着身体撕裂前极度的痛楚。

果然,没过多大时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亮,上首边两台绞盘上的八个人东倒西歪地趔趄着,两条钢丝绳也软软地耷拉于地。白大小姐口中发出了一声凄厉悲惨的哀号,与此同步,在周围的看台上也响起了不同音调、不同感情的音响,有兴奋的欢叫、恐吓的惊呼、诧异的怪喊以及悲痛的哀鸣。原来白大小姐的两条胳膊已被绞盘拉伸得断裂了,右手臂从肩处脱离了身体,左手则从肘部脱臼撕裂,创口处涌出大量的鲜血,在大地上画出了两道红色的痕迹。

下首的两台绞盘仍在不停的转动着,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向她的两条大腿望去,猜测着、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部位?会出现又一次的支解。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折断的竟是她的腰椎,继而把她腰腹间的肌肉全部撕裂开来。由于白囚袍的遮盖,人们一时也没有察觉,直到白大小姐再一次发出歇斯底里、凄惨绝伦的啸叫声时,大家才发觉,那一套白囚袍的下摆已被鲜血浸染得红透了,白大小姐的身子已经从中间断开,分为了两截。腰以下的部分,已被绞盘拖拉着离开了木板,在地面滑行着,两截身子中间撒落着点点、片片、堆堆、滩滩鲜血、碎肉、肚肠和内脏。那下半个身子脱离了囚袍的遮掩,就赤裸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女子特别是漂亮女子的阴部自然是最吸引人们视线的处所。从远处望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雪中送炭的一点黑,即白大小姐白嫩细腻肌肤上凸起的那一撮黑阴毛,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的油亮光泽。两条大腿被绞盘拉得大大的分开,连带着两片浅褐色的阴唇也被拉得张开了,露出了阴蒂和里面鲜红的嫩肉,而且越张越大,不一会儿,会阴撕裂了,阴道扯开了,腹腔破裂了,两半拉屁股也各奔了东西,终于整个下体被撕扯成了两片,又一堆脏器漓漓拉拉散落在地面。随着两片残躯的分离远去,土地上出现了两条深深的血迹。

整个过程呈现出一派残酷、血腥、悲惨和凄凉的景象。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原先仇视她的,极欲致她于死地而后快的人,还有极其怨恨她的,企图来此戏谑她、嘲笑她的人,无一例外,都表现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一个个摇首唏嘘、唉声叹气,匆匆逃离了刑场。是啊!一个娇滴滴、活生生的漂亮女人,既没用枪,又未动刀,转瞬之间就被分解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任一个有理智和灵性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躺在木板上的半个白大小姐,似乎尚未彻底逝去,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和抖动,胸腔尚在起伏,嘴角仍在蠕动。一时间她那威武神奇、笑魇如花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久久不能消失。我心里默默地念道:“白大小姐,安息吧,你放心地去吧,情报我已经平安的送到了!”

直到解放后,梁老师才告诉我,当年我送出的那份情报,乃是国民党军队在岭南地区的军事布防图,是一个微缩后的胶卷。当然不只是我这一路,当时是分三路送出的,一路牺牲了,两路送到了,而我这一路是最先送到的,因而说我为解放这座城市立了大功。回想起来,当年我小小年纪,懂得什么?要不是王二嫂、小翠姑娘、白大小姐用生命来保护我,我是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


第四篇 叛徒施玉莹

三个月后,雨过天晴,雪消春来,岭南市解放了。人们处于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庆贺着自己的新生和解放。但是我们这个地方是中国大陆解放得较晚的地区,因此国民党残留下的许多散兵游勇和一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黑帮、流氓、地主武装,跑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地方可逃了,一些人上山做了土匪、强盗,另一些人只有蛰伏下来,这些人幻想着复辟,也为着生存,肯定要做出一些为非作歹的事来。所以解放后的头几年,我们这里沿路抢劫、谋财害命的事层出不穷,企图推翻新生政权的阴谋活动也屡见不鲜。老百姓们在高兴之余不免带着几分忧虑和恐惧。因而镇压反革命、清匪反霸、整顿治安秩序成为当时最重要的工作。

1950年,我十六岁,上高中一年级。那一年也是我们这里镇压反革命进行得最轰轰烈烈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召开公审大会,也经常组织市民和学生去参加,一般都在公审大会之后,用卡车拉着囚犯在市面上游街,然后拉到小红山去枪毙。每次三、五个,七、八个,十来个,最多的一次达到三十来人。这其中也不乏有几个妙龄美貌的女囚,但她们与我非亲非故、毫无瓜葛,自然引不起我的注意。惟有一次,就是处决叛徒施玉莹的那次,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她也是我的小学老师,和我小时的关系也很亲密,可她又是个背叛革命、杀害左桂姐姐、出卖王二嫂的罪魁祸首!

施玉莹在岭南市的中、小学教师中,是大家公认长得最美,最惹人喜爱的一个了。她有着一幅白净细嫩的瓜子脸庞,柳眉杏眼,樱嘴桃腮,不施脂粉两颊也能保持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身材更是一流,既挺拔又丰满,任何一个和她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被她那窈窕、甜美、成熟、性感的形象所倾倒。

在当时中山小学的女老师中,只有她和左桂姐姐二人是没有结过婚的女性,但性格秉性却截然不同。左桂姐姐沉静、朴素、温情和柔美,施玉莹则热情、开放、潇洒和华丽。两人当年都是众多男人追逐的对象,可是左桂姐姐早已心有所属,和梁老师相好了,所以施玉莹就成了奇货可居的人物,因而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也就难免会出现几则有关她的桃色新闻。

不过,施老师最让人钦佩的还是她的文艺才能,这一点是文化程度不高、没有见过世面的左桂姐姐万万不及的。她有一付嘹亮的歌喉,擅长西洋的美声,当年我们幼稚,都不晓得这是一种高雅的音乐,每当她引喉高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调时,学生们都笑曰“这是小狗挨打后的哀鸣”。她还会跳舞,什么交际舞、牛仔舞、民间舞、踢踏舞等都能耍上几招。她还能演话剧,据说当年在上海,她差一点就当了电影明星,只是在试镜头时发现她的身材比男主角高了一厘米,被淘汰了下来。正因为她的多才多艺,所以在抗战时期流亡到我们学校,当了一名音乐舞蹈老师。

说到我和施老师的交情,也是由表演节目结下的缘分。自抗战胜利到解放的这一段时间,我们这里以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为主题的学潮闹得很厉害,除了示威游行、静坐请愿、鼓动宣传之外,文艺表演也是一种战斗的武器。也就是组织一些进步学生,排练一些抨击时局、宣传革命的文艺节目,主要的演出形式是营火晚会,选择一所大中学校的操场,点燃几堆篝火,大家围成一个圈子,唱歌、跳舞、喊口号、扭秧歌、演活报剧等等,以此来宣传群众、鼓动群众。施玉莹有这方面的特长,自然被委派来担任这种工作的组织和领导,她的工作也确实做得非常红火。记得当时施老师亲自主持排演了几个大戏,在一个戏中,她主演了一个可怜的农妇,由于天灾人祸,颗粒无收,丈夫又被抓了壮丁,在地主老财的盘剥下,一家老小饥寒交迫,面临死亡,她只得在极端的痛苦中将亲生儿子卖给财主,换了几个救命的铜钱。还有一次她客串了一个革命者,在就义的刑场上与亲生儿子诀别。类似这种母子亲情的戏当时演了不少,而戏中的儿子她都是找我来扮演的。为了演得逼真,有一段时间让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并以母子相称。后来我长大了、长高了,再也不能演小孩了,但她仍经常叫我“儿子”,习惯了也就自然了,其实充其量她大不过我十岁。

正因为我和施玉莹有着这一层特殊的关系,所以当我从左桂姐姐口中得知“叛徒就是施玉莹!”的结论时,也着实地大吃了一惊,但客观的事实就是真理,谁也无法改变。据说临解放时,她也想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但一条已经失去作用的走狗,没有人会加以怜悯的,最后还是无奈留下了,隐匿了一段时间,终于在镇反运动中给挖了出来。经过审讯,才知道不但市委机关的地址、左桂姐姐的身份是她暴露的,就连可能有个重要情报要送到黄土坡村王二嫂处,这个对她来说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都没有忘记出卖给敌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人民所镇压的结局!

那是一个秋后金黄的日子,梁老师给我来了个电话:“小涛吗?上级已经批准了,判处施玉莹死刑!再过几天就要枪毙了!我想让你到监狱里去探视她一下。”梁老师进城以后在军管会里负责肃反工作,施玉莹的案件就是他处理的。

“不,我不去!她害死了左桂姐姐,我恨死她了!她死有余辜,不值得可怜!”我极力反驳道。

“哎!”梁老师叹了口气,继续做我的工作:“其实她也是很可怜的,她本是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出身,早在中学时代就参加了抗敌剧社的救亡活动,后来又离家出走,参加了我们党的地下活动,工作也很积极,表现得也还不错。也许是一切都太顺利了,缺乏艰苦的锻炼和考验吧。我心里也是很内疚的,没有对她进行有效的帮助和教育,若是像对待左桂那样关心她,也许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结果。她在我们这里也是离乡背境,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你就代表我,也代表中山小学的其他老师去看看她吧?别的人都不方便出面,只有你是最恰当的人选了。”听了梁老师的话,我也是百感交集,对梁老师我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所以也就勉强答应了。

但我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拙嘴笨舌,加上我对她害死左桂姐姐的仇恨,见了面是绝对没有好言语的,也就达不到梁老师的要求。思来想去,只有去求助张玉佩学姐了,自从我和她合作援救左桂姐姐以来,特别是经历了我去传送情报前的那次会晤,一下子把我们俩的距离拉近了,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如今她已是个高三的学生,更出落得花儿一般的美丽,而且处事待人思维慎密、胆大心细、机智灵巧、能言善语,在我心目中是个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女中英豪。玉佩学姐很痛快地答应了和我一同前去,并调侃我道:“听说最能使男人冲动的就是漂亮女人临死前的凄惨状态,看来你还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啊!我到还真想看看这位大美人临死前是个什么模样呢!”

第二天上午,我和玉佩学姐一同来到看守所,梁老师已事先为我们把一切手续办妥。就在类似于那年会见左桂姐姐的一间屋内,见到了施玉莹老师,虽然比以前清瘦了一些,也失去了往日常挂在嘴边的迷人笑容,却仍透露出一幅娇媚和恬美得令人怜惜的姿容。真不敢想象,就是眼前的这个楚楚动人的漂亮女人,几天以后,就要五花大绑着横尸刑场,心里也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小涛,儿子!是你!你怎么来这里了?”施玉莹认出了我,十分诧异地说。

“是梁老师叫我来看看你的,小学校的老师们都给你问好!”

“谢谢大家还记得我。”施老师的眼中浸满了泪水,忽又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对我说道:“听说你为革命立了大功,真是好样的。可我?”顷刻间又换了一付愁云惨淡的面容:“唉!却做了革命的叛徒、罪犯,落得今天这个地步!被人指责、被人唾骂。我真巴不得赶快死了痛快!”

看到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原先那股仇恨的恼怒也就像撒了气的皮球,不知泄到哪里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不必落井下石了。又想找几句安慰她的话说,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此时玉佩学姐说话了,其实她俩以前在闹学潮的文艺演出中早就认识,施老师还是她的领导呢!

“记得当年闹学潮时,你经常教育我们,要不畏强暴、勇于斗争、坚持真理、不怕牺牲。你在戏台上还演过革命烈士,在英勇就义时,表现出从容不迫、视死如归的形象。怎么到了现实生活中,你就变成了个贪生怕死、出卖同志的叛徒了呢?”玉佩学姐说话到是一点也不客气,一针见血地问道。

“唉!玉佩姑娘,”施老师并没有被张玉佩略带嘲讽的言语激怒,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窘迫的感觉,平和的说道:“你是不晓得啊!没有尝过那个滋味呀!他们用皮鞭吊打我,用烙铁烧我的肉,让我坐老虎凳,给我鼻子里灌辣椒水,真是死去活来,想死又死不了,活着更是难受,我是真的受不了啊!没有办法呀!才------”

“为什么人家左桂姐姐就能坚持过去呢?直到临死都那么坚强!”张玉佩得理不饶人,一个劲地追问下去。

“我要是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忍耐一下,也许------哎!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施玉莹无话可说,嘴里不断念叨着:“早知今日刑场的万人唾弃,不如当初刑场的大义凛然!唉!早知今日,何不当初!早知今日,何不当初!”直到探视结束,施玉莹被押回牢房,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她不停地说着这两句话。看来她也有几分忏悔,可却也是悔之晚矣!

三日后,召开了公审大会,是在我市最大的礼堂里举行的,这个礼堂楼上楼下可以容纳二千来观众,比起广场大会来规模当然小得多,但其规格却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一次,凭票入场,参加者至少也得是个当权的小干部。我和玉佩学姐仗着和梁老师的特殊关系,也弄到了两张票,还是前排中间的甲票,所以对舞台上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上午九点,公审大会正式开始,一个穿军装的干部在台上做了简短的开场白后,就听得一声大喝:“将罪犯人等押上台来!”顿时,全场响起了整齐、雄壮的口号声,剧场后面的太平门打开,囚犯们通过两边的过道依次押上了舞台。好家伙!足有五、六十人,一时也数不清,反正两个战士夹着一个罪犯,好长的两串。我的目光急速地在众多的犯人中搜寻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左顾右盼,也没有寻着,因为其中至少有七、八个是留着长头发的女犯,又都是清一色宽大的蓝布囚服,也看不准哪个是我要找的施玉莹。正是由于内中有着不少女犯,所以观众的情绪一下子就给调动起来了,原先高亢有规律的口号声,忽地变得节奏紊乱、声调疲软,内中还夹杂着一些凌乱的哄闹和嘲笑,甚至还有几声流氓式的叫嚣和口哨。会议的主持人看到严肃的斗争气氛险遭破坏,赶紧对着麦克风大叫道:“肃静!肃静!请大家注意保持会场秩序!”一面指挥着部队把一个个囚犯拖着、拽着、夹着、抬着快速地登上舞台站好。

此时,大家也都看清了,前后共站了三排,每排约有二十人。个个都是双手铐在身后,胸前挂着一个大木牌子,写着犯人的名字和犯罪的性质,最前一排人的名字上还打着一个红叉,看来这一排犯人是会后要拉去枪毙的了!终于在前排的最左边找到了胸前写着“叛徒特务施玉莹”的那个罪犯。本来以施老师出类拔萃的漂亮容颜,用屈辱的姿势往台上一站,绝对会吸引得在场的观众如醉如痴的。可是如今她深深地低垂着脑袋,长发披撒着遮住了姣好的面容,人们不认识她,又看不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当然不可能引起大家的重视。恐怕全场也只有我一个人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吧!

不料,玉佩学姐突然用肘臂捅了我一下,惊奇地说道:“你看!是她!”这时我才注意到,现时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前排最中间的那个今天公审的第一号犯人身上。那是一个身前挂着“反革命杀人犯李竹菊”牌子的女囚犯。我也大吃了一惊,真想不到她已被缉拿归案,而且会在这次公审大会后被处决!

“女飞贼李竹菊”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在我们这里方圆几百里之内,已经流传有五、六年了,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不同,立场观点也就不同,对她的评价也就各异,凶恶的盗贼、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贪财的无情杀手、倒采花的淫贼以及劫富济贫的侠盗等等。传闻她会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登高爬梯、如履平地,干出了许多惊天地动鬼神的大案。最著名的一件就是国民党省主席家的被盗案,主席的府第位于市中心人口稠密处,高墙电网包围着一座三层高的小洋楼,四周还有宽阔的花园。院内驻有配备轻机枪的卫队和武艺高强的私人保镖,要紧的地方都设有岗哨。竟然神不知鬼不觉,门窗未破地失了劫,虽没丢失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却为了传名而故意留下了一封信笺,要不主人家还不知道有盗贼光顾过呢!森严壁垒的省主席家被盗贼轻易地入侵,这个丑可丢大了。于是派出了众多的警察、密探进行搜捕,最后只知道侦察的结果是:“此贼乃越墙而过,从三楼的一扇开启的窗户翻入楼内!”其他一无所获。从此“女飞贼李竹菊”就名扬天下了。此外,众所周知,她还是一名可以用钱财雇佣的杀手,当年国民党中央和地方军阀矛盾重重,互相排斥,双方都用重金聘请她刺杀过对方的政要。据说临解放时,几个民主人士也是官方出钱雇佣她暗杀的。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她所盗窃和暗杀的对象都是有权、有势、有钱、有名的人物。对平民百姓并无丝毫的骚扰,她自己也到处散布着“杀富济贫”的口号,因此在一些老百姓中也博得了一个侠盗的声名。

据说,当年边纵的游击队也曾争取过她,但没有成功。因为她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无拘无束、胡作非为惯了,受不了严格的组织纪律约束和听命于人的节制。

玉佩学姐看到“女飞贼李竹菊”时为何会如此激动,原来这中间还有一段插曲,我们曾和她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救助左桂姐姐的日子里,一天,玉佩学姐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试图用重金收买李竹菊,利用其飞檐走壁的功夫,劫狱救出左桂姐姐,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当时大家都以为这只不过是开玩笑的话,岂料几日以后神通广大的张玉佩居然通过她三教九流的朋友,和女飞贼联系上了,并且预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了那一天,玉佩学姐带着我,早早到了约定的地方,一个郊区偏僻的小茶馆,等了很长时间,估计女飞贼正在周围侦察有无埋伏,看到只有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少年前来,才放心大胆地出来和我们见面。

初一照面,就给人一种难以叙说的、与众不同的魅力,虽然她并没有作出任何残暴的举动,却迫使你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敬畏和恐惧的心情。她身手矫健,来去如风,似一团烈火,煞气逼人。我们分坐在茶桌两侧,近不过咫尺。能说会道的张玉佩和她谈判着,我插不上嘴,正好把眼来扫视着她,把她全身上下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只见她身高体壮,少说也有一米八的个子,宽肩蜂腰、丰胸肥臀,长着一付高额凸颧的大四方脸,两道倒立的浓眉,一双桃核般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下横着一张有两片厚嘴唇的大嘴,嘴角总是叼着一支香烟,双唇启动时则发出声声浑厚的女中音,其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粗线条地望去,绝对不失为一个风流、性感的美貌女人,可是细细观之,却又看到了不足,肌肤虽然白皙却不太细腻,两颊能明显地看到粗大的毛孔,特别是不时显露出来的两排因吸烟过度而熏得发黄了的牙齿,不免使人有些厌恶。

玉佩学姐将我们的来意向她说明后,只听得她一阵“哈哈”大笑道:“小娃娃,小丫头,知道吗?拿人钱财,才能替人消灾的啊!”

“我懂!我懂!你要多少钱?可别懵我们啊!”张玉佩装作老江湖的样子说道。

“劫狱可比杀一个人难得多了!这一笔价钱可是不低啊!你们小孩子家做得了主吗?”

“没问题!你说吧。要多少?”玉佩学姐大包大揽地说道。

“嘿,嘿------嘿,嘿。”女飞贼冷笑了几声,竖起了一根手指头:“十万大洋!”

“啊?!”这个数字吓得我俩张嘴惊叫,半天也合不拢来。张玉佩虽是个地方士绅家庭出身的女儿,但这种社会贤达人士也只是在地方上徒有一点虚名,并不是什么大财主,把她们家倾家荡产,也不定值十万大洋!

“哈哈,哈哈!”女飞贼看到我俩的狼狈形象,不觉又是一阵大笑,可能是觉得欺负小孩子,太不仗义,于是又劝解道:“娃娃,别再痴心妄想了,劫狱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这是拿鸡蛋去碰石头!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的事啊!我这脑袋还要留着吃饭用呢!娃娃们,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快回家歇着去,给你们的左桂准备后事吧!”说完站起身来,一溜烟似的不见了身影。

回忆到这里,我心中忖道:“照理说她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怎么会愚蠢到拿自己生命往新生的人民政权的枪口上碰呢?”

此时,舞台上罪犯的队伍已经列好,主持人司仪道:“下面开始宣判!”立即有一个身着笔挺军装、魁梧的男子,我和玉佩学姐都认出来了,他就是孙老师,手执一叠文件走到台前,照本宣科地把一个个罪犯的犯罪事实及判决结果宣读出来,每读到一个人,兵士们就配合着把这个人的头抬起来,面向台下示众,且强制着把身体扭曲成各种屈辱的造型。首当其冲的就是“女飞贼李竹菊”,因为她的个头太高,押解她的两个女兵比她矮了一头,为了显示出专政的威慑作用,她俩用手使劲地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形成一种半蹲半跪低人一等的姿态,再用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使她仰首向前,便于人们欣赏她的“狼狈风采”,这两个女兵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女飞贼却还是表现出一付毫不在乎的轻松姿态。从宣读的罪状听来,她在解放后并没有什么恶劣的罪行,对过去劫富济贫的抢劫行为也没有过多地追究,她的被判处死刑,主要还是因为解放前夕暗杀了几个亲共产党的民主人士。可叹又可悲的女飞贼,一惯标榜着杀富济贫、专与权贵作对的李竹菊,由于缺乏政治头脑,又过于贪财,选择了错误的谋杀对象,最后还是把自己吃饭的家伙报销在正义的枪弹之下。

轮到后面的男罪犯了,多是些恶霸地主、抢劫杀人、土匪特务等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凶恶之徒,由于他们都推着光葫芦瓢,没头发可抓。于是迫使他们抬头的方法有的被揪着耳朵,有的被掰着脑门,各式各样的丑形陋态,也激起了观众的阵阵窃笑。

果不出所料,前排站立着的都是判处死刑的罪犯,我数了一数,共有二十一名。宣判的最后一名死刑犯就是我最关心的施玉莹,同样也被两个女兵揪着头发仰首示众。与前述众犯不同的是,她这一抬头,原先披撒着遮盖住面孔的长发都顺到脑后去了,把一付娇媚秀丽的容颜彻底地显露了出来。众人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里还藏龙卧虎着一个美丽的小娇娘!顿时剧场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都为这突然的发现而惊喜。有人为这个万恶的死囚却长着一付漂亮的面容而激动;有人为如此美丽的女人即将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而惋惜;有人为娇柔女性的悲惨结局而感叹着红颜多薄命;也有人为这个美丽外貌包藏下的丑恶灵魂而痛恨得咬牙切齿。但是舞台上的施玉莹早已被这森严肃杀的公审大会惊吓得头脑发昏、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四肢无力,整个身体颤抖着向下出溜。同样是个表演的舞台,她却再也没有能力展现她那轻歌曼舞、婀娜多姿的身段以及脸上带着笑意的迷人表情了!别的囚犯都是被押解者使劲向下压制着,惟有她却是被人挟着胳膊提携着,否则她早就瘫倒在地了。

剩下的几十名非死刑犯,没有当场宣判,就把所有人犯押了下去,公审大会简捷明了,前后一个小时就结束了。群众陆续散去,纷纷走到街头或奔向刑场,准备去观摩死囚的游街和行刑。我和玉佩学姐,因为梁老师的关系,再说我俩在这个城市里也算小有名气的人物,许多当官的都认识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被允许尾随着执法队伍,目送着所有的死囚,走完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我们跟着梁老师来到剧场的后院,院内人声嘈杂,有愤怒的指责、有无情的咒骂、有可怜的哀告、也有无奈的呻吟。原来这里三个一群、五个一帮地正在给死囚们打开手铐、取下木牌、重新上绑。再看那些战士,有横眉怒目的、也有讥讽嘲笑的。而那些囚犯,则有哭诉求情的、也有持强挣扎的。扫视四周,很快就找到了两名女死囚,正在院角一隅装扮着。女飞贼李竹菊正是那种顽固不化的死硬份子,整个捆绑过程中凭藉自家的身高体壮不停地挣扎反抗,看来两个女兵是难以对付她了,于是换了两个强壮的男人来伺候她。四个女兵便一齐来捆绑施玉莹,那两个男兵还不断地指导着女兵,怎样才能捆得紧,因为这是最后的捆绑了,至死也不会解开,可别在半道上散开了,不好交代。我仔细地观察着,看来男人比女人的力气是要大得多,同样是捆绑,效果却大不相同。女飞贼被绑绳套着脖子,箍着双肩,胸前十字交叉勒着乳房,两手交叠着缚在身后,手腕也被高高吊起,条条绳索紧紧地缠绕着身子,嵌入肉体。可能是因为她太健壮了,缚虎不能不紧,受的苦难也就更大些,却也把整个身段的挺拔、俏丽表现得更加突出。而施玉莹虽也绑缚着,但却松松垮垮,胸前缺少了十字的交叉,两条小臂平行地搭在一起垂放在身后,和那已被折腾得软绵绵的躯体配合在一起,更是一番柔美可怜的姿态。

捆绑完毕后,又在每个死囚的脑后插上一根亡命招子。这才让他们成一排地坐在墙根下休息,等待着押赴刑场。这时有几个工作人员分别走向囚犯,挨个问了问:“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要求?”李竹菊讨了一根烟卷,点燃了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几口,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露出了一丝舒适暇意的表情。施玉莹没有说话,只是俯首摇了摇头。玉佩学姐最是心细,看到她不停地咂着干裂的嘴唇,于是征得梁老师的同意,向旁边的士兵要了一个军用水壶,拉着我一起,给她喂了几口水。施玉莹睁开了眼,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报给了我们一个,也许是她这一辈子最后的一个,带着无限悲惨、凄凉和苦涩的笑容。

二十分钟后,开来了十几辆军用大卡车,把一个个囚犯从地上拽起来,按事先安排的顺序押上了刑车。每辆车的正面,站立着二到三个五花大绑的死囚,后面及两边则是十几个押解的兵士。车队的前后和中间还穿插着几辆架着轻机枪,满载武装战士的警卫车,可能是防止劫持和逃跑吧!梁老师是这次行刑的指挥者之一,有自己专用的指挥车,我和玉佩学姐也占了光,上了他的小吉普。行刑的车队,鸣响了喇叭,开动了引擎,浩浩荡荡向大街驶去。

行刑的车队启动以后,我才发现,梁老师的指挥车后,紧跟着的就是第一辆囚车。真是无巧不成书,第一辆囚车上拘押的正是两名女死囚!飞贼李竹菊和叛徒施玉莹。因此她俩在游街中的动作和表情又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女飞贼的强悍和横蛮,押解者已经换成了两个高大强健的男兵,纵使如此相形之下也只能和她平起平坐一般高矮。李竹菊仍是一付无所谓、不在乎的逍遥姿态,两眼睁得大大的,左顾右盼,还不住地和周围群众点头示意。那两个男兵几次用手压下她的脑袋,叫她低头认罪,都因她的倔强而没有成功。李竹菊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有着年轻人共同的兴趣爱好,身处此情此景中,不禁触景生情,自然地哼唱起了一曲当年流行的歌曲《青春舞曲》: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别了呀!别了呀!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李竹菊的嗓子没有受过正规的声乐训练,不免有些跑调,又因长期监禁的折磨,嗓音有些沙哑,但那低沉的女中音却也十分动听。声音越唱越响,周围的群众,就连押解的士兵们都在静心倾听,没有去打扰她。也许是想到了,生命从此将像鸟儿飞去一般再也回不来了,不觉感慨万分,忽然豪气大发,朗声高叫道:“二十年后我再来,老娘又是一条好汉!”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后面赶紧过来一个战士,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在下巴壳上用力一拧,熟练地把她的下巴骨卸了!这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原先十分俏丽妖艳的面孔变得扭曲了,嘴巴歪斜着,裂了一道大口,流淌出一连串哈喇子,也显露出了她容貌里的最大缺陷,两排被烟卷熏焦了的黄齿。其丑陋之态实在令人不愿再多看上一眼。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叛徒施玉莹,惊吓、折磨、疼痛和难受使她的身体就像柔弱无骨的癞皮狗一般,瘫软着站立不住。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了挟持着她的两个女兵手上,使得她俩也感到力不从心、坚持不住,于是只有将她的身子向前推去紧贴着车梆,把那两只突出的乳房搁在了车梆的上沿,以此来减轻自己手中的压力,却也把那两只丰硕的乳房挤成了两张扁平的肉饼,反倒把原本被宽大囚衣所掩盖的胸部凸显了出来。施玉莹深深地低垂着头,紧紧地闭住双眼,用头发遮住面孔,一付无颜再见天下父老的模样。到是那两个女兵,不时地用手揪住她的头发,让她仰首抬头,以便群众得以观赏示众。可是人们看到的仍是一付惨淡无容、面无表情、死色沉静的形态。看来两个女兵已是累得够呛,于是换上两个男兵,粗脚毛手地用膝盖顶住她的蛮腰,用手掰过寒肩、抓着头发。男人的蛮力终于使她感受到了肢体扭曲和撕裂的痛苦,露出了眉头紧锁、满面泪痕、呲牙咧嘴、疼痛难挨的表情。

看到施老师的这一付凄惨、可怜的模样,我的内心里也滋生出几分恻隐之情,不禁想道:“也真是可怜!要是当年她不离家出走,仍然当她的阔小姐?要是她和其他老师一样到了‘山那边’去,没有被捕?要是她能咬咬牙,再坚持忍耐下去?------哪有那么多假设!人生就如下棋一样,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

我们这里近日来处决的反革命特多,人们对观刑早已习以为常了,这种极富刺激性的活动还真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特别是听说有女死刑犯的时候,更是热闹非凡。因为今天的首名要犯是女飞贼李竹菊,不但是个女的,还是个声名显赫的强盗,关于她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传遍四方,谁都想亲眼看看这个女飞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母夜叉式的人物。所以今日观刑的民众比以往多了好几倍,街道两侧站得满满当当,千万只眼睛都在急切地搜寻着,在这一长串囚车中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女飞贼?还好,首当其冲,第一辆车最显眼的位置,那亡命招子上写的就是她李竹菊的名字。待到刑车开到跟前,人们才发觉,女飞贼固然长得漂亮、健壮,表现得也气度不凡,但是比起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囚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远远地不及了。也是施玉莹的运气好,被安排放在了女飞贼的身旁,让观众有了一个比较。否则,在今天的众多死囚中她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决不会引起人们的重视。人们发现,一是施玉莹长得比李竹菊更美丽,更有女人味,更招男人喜爱。二是观刑的人们最爱看的并不是女死囚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赴死精神,而是柔弱的女子悲惨凄凉、可怜无助、任人宰割、任人蹂躏的临刑表情。现实的场面就是这样,因而施玉莹的现状更加博得了人们的同情和怜爱。大家为观赏女飞贼李竹菊而来,最后却为叛徒施玉莹所倾倒。今天的施玉莹完全地盖过了李竹菊的风头,反倒成了这次观刑的头号对象了!

“这个女飞贼,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啊!原以为是个长着三头六臂的人物,殊不知就这么个德行!”

“模样儿长得到也不错,只是心地太黑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今日枪毙也是罪有应得!”

“人还是很漂亮的哟!就是身材忒高大了些,像个男人婆似的。”

“要没有男人一样的体格,能练就一身飞檐走壁、弹无虚发的本领吗?”

总而言之,大家能亲眼看到久仰盛名的女飞贼李竹菊的仪表尊容,也就没有他求,心满意足了。

“看!旁边的那个姑娘,可长得真美!瓜子脸儿黑头发,杨柳细腰真苗条!嗬!柳眉杏眼、樱嘴桃腮、寒肩蛮腰、丰胸肥臀、冰肌玉骨,真他妈和天上的仙女一般,美不胜收啊!”

“我看她有点像哪个电影里的明星呢?”

“这个小美人不知犯的什么罪呀?看她那柔骨似水的模样儿,既不像杀人的强盗,又不像抢劫的土匪,像这种身条儿的女人能干什么呀?”

“那可说不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古代那些谋杀亲夫的淫妇,不都也是些水灵灵、俏生生的美貌女人,最后不也落得个骑着木驴游街,凌迟碎剐的结局吗?我看她恐怕也是这一路货色吧!”

“我猜她可能是老蒋从台湾派遣来的女特务!听说老蒋训练了许多漂亮的女特务,空投过来,专门勾引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窃取重要情报。没错,准是个女特务!”

“好端端的一个标致女孩,作的什么孽呀!弄到挨枪毙的地步,也真是可怜之至啊!”

“为妇人者,必须遵守妇道。在家是个深闺秀女,出了门子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切莫要奸淫晦盗、作奸犯科。否则就像这个女人一样,在大庭广众面前,抛头露面,出乖露丑,最后还得挨一颗枪子!”

“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娘们,我心里就痒痒!枪毙了也真可惜,还不如送到窑子里,让大伙痛痛快快地玩玩,兴许还能赚一笔钱呢?”

“如今的死刑,一枪崩了,太没意思,还是古时的千刀万剐来得痛快。像今天的这个小美人,要是脱光了衣裳,来个割乳、挖阴、开膛、剖肚、掏心、扒肝、断肢、砍头,该是多么过瘾啊!”

总而言之,人们议论纷纷,大多围绕着施玉莹,都因为她长得美丽而赞扬着、怜惜着、感叹着、冲动着、挑逗着,但也只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对她的命运丝毫起不了任何作用。

游了一个多小时的街,刑车开到了小红山刑场。小红山是左桂姐姐就义的地方,也是我的伤心之处,旧地重游,今已是换了人间,我也是感慨万分!左桂姐姐在天有灵,若能看到出卖她的凶手,今天在这里被镇压伏法,心里一定会欣慰致极的吧。

众战士七手八脚将死囚们抬的抬、拽的拽都拖下了刑车,排成一字长蛇押进了刑场。跟着来凑热闹的人群被卫兵们拦在了警戒线之外,梁老师把我和张玉佩安排在距离行刑地点约二十多米外的地方,告诉我们不许乱动,就忙他的去了。我们眼望着一个个死囚被押了过来,每三个战士伺候着一个死囚,两个左右挟持着,另一个提着手枪跟在后面,这个可能就是行刑的刽子手吧!而那些囚犯,有的和李竹菊一样,仰首挺胸,满不在乎的样子,度着方步迈向死亡的深渊;有的则像施玉莹一般,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连拉带拽,半走半拖地走向他们应有的归宿。

待死囚们都各就各位后,只见孙老师又一次走到各个囚犯面前,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对个别人还说了几句话。十几分钟后,似乎一切该进行的程序都做完了,刑场上显得格外安静,单等着那一声正义的枪响!

这时,一个高大的战士,这个人我熟悉,是梁老师的部下,我叫他大个子叔叔,跑步走向梁老师、孙老师等并排站着的首长,举手敬了一个军礼说道:“报告首长,行刑程序准备完毕,是否开始执行,请指示?”

“开始执行!”梁老师下达了命令。

大个子叔叔跑到行刑队列的侧面,口中吹响了一声长长的哨笛,挥动了几下手中的小红旗。这是个信号,押解者立即将自己手中的死囚向前推了几步,强压着跪在地上,然后就撒手撤到后面。大个子叔叔高举起小红旗,叫声:“预备!”后面的执行者都举起手枪,瞄准了死囚的后脑勺,随着小红旗向下一划,“放!”一声令下。二十只手枪一起击发,震天的一阵响亮,“扑通!扑通!------”二十个死囚在几秒钟内先后扑倒,走完了他们一生的行程!

李竹菊是今天的第一号死囚,施玉莹是最后一号,死囚们又是排成一列横队,两人之间隔着十九个人呢,少说也有三十来米。我的目光注意了排头,就顾不了排尾,对我来说最关心的当然是施老师了。所以对于女飞贼是怎样倒下去的?身体有什么反映?最后是如何毙命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对施玉莹的行刑过程我却是看得十分清楚的。

当那“预备!”的口令刚刚发出,“放!”字尚未出口的瞬间,跪在地上失去了挟持和依托的施玉莹,难以保持身体的挺立,不由自主地先于其他囚犯向前倒去,此时枪响了!施玉莹的执行者眼前失去了目标,这一枪没有及时发出。别的死囚都按时向阎王老爷报到去了,惟有她的生命因这一变故而多苟延了几十秒钟。

那两个押解者看到如此情况,赶紧跑上前去,把她重新扶起来,可是此时的施玉莹已像一条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只要一撒手,又倒了下去,如此几次,都立不起来。那年轻的执行者也慌了手脚,连忙用眼神向大个子求助。大个子过来仔细地看了看,此时的她呈现出一付脑袋顶着土地,屁股撅向半空的跪伏姿态。大个子跑到梁老师跟前,几个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又跑回施玉莹的身后。从腰间拔出了一只枪管特长的手枪,顺着她裤裆下的线缝开了一枪,裤子立即沿着股缝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那条女人最神秘、最珍贵、最羞以见人的桃园仙人洞穴。大个子迅即把枪管插了进去,只听得一声闷哼,施玉莹的身体跳动了一下,随着枪管的拔离,一股血尿喷射而出,身体也侧歪着倒了下去。下体蠕动了一阵,两条大腿蹬踏了几下,就瘫软着没了动静。

接着另一群人上前,挨个翻转着死囚的尸体,检查着是否都已真正的死亡,又给每个死囚拍了照片。我和玉佩学姐也夹在他们中间观看,我望着施玉莹那倒卧着的尸体,不禁恨从心起,口中骂道:“叛徒,坏蛋!你也有今天的下场,我给左桂姐姐报仇!我给王二嫂雪恨!”边说着边向她那尚感到有些弹性的屁股上踢了几脚,算是解恨吧!

隔了一会儿,大个子也带了几个人来,翻弄着施玉莹的尸体,指着枪击的创口议论着,像是在评价着这一枪的效果。我也凑上前去,对他说道:“大个子叔叔,你真能耐!别人打不了的,你都能打。你这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哈哈,哈哈!”大个子见我表扬他,高兴得哈哈大笑,带着几分自豪的心情向周围的人说道:“就是前几天,组织上派我到别州去参加一个学习班,跟一个名叫苏文武的刑警学的,这是他发明的一种专门枪毙女犯人的方法,想不到一回来就用上了,也是现买现卖,献丑献丑。根据刑侦研究所的专家说,一般女死囚的心理状态也是爱美的,最怕枪毙时打碎她的脑袋,破了相。这种方法既保住了女犯人的相貌不被破坏,而且非但不觉得痛苦,反而能给她一种愉快的享受!”

“挨枪子儿还不痛苦?”我诧异着,又好奇地问道:“享受?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呀?”

“我也说不清,反正是那样的一种感受,麻、痒、酥------这,你得去问问她!”大个子吞吞吐吐地解释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只有指着施玉莹的尸体说道。本来嘛,谁也没有尝过那种滋味,要问?只有去问施玉莹了,只有她才享受过这种待遇。

“唉,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一边待着去。”另一个战士抿嘴窃笑着说。

“他是个小孩子,不懂!我可是个大人,我懂!”冷不防斜刺里插进来玉佩学姐:“这叫性冲动!我们生物课里学过。”

大个子没有料到旁边还有个女生,顿时脸上羞得通红,一时不知所措。还是那个战士大方些,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蛋向她说道:“大姑娘家瞎说八道,真不害臊!”引起了周围一阵嬉笑。

听了大个子的话,我情不自禁地朝施玉莹死去的脸上望去,果然是一片欣慰和舒适的表情,还带着一层薄薄的红晕,大个子的话莫不还真是对的?

这时,观刑的群众也被允许进来参观,死囚的家属也可以过来收尸,有些家属和亲友不愿意为反革命分子收尸,却又不忍心任其暴尸荒野或被医疗机构拉去做实验品,就花钱雇佣附近的村民,在乱葬岗子上找块空地掩埋,这也是小红山上村民额外收入的一种。一会儿,医学院的救护车也响着蜂鸣器开来了,将那些无主的尸体通统收集了去。李竹菊是个无亲无友、独来独往的飞贼,当然是首当其冲被他们抬了去,直到尸体放上了担架,我才意识到应该最后再看她一眼,要不是她健壮的身材仍是那么婀娜多姿的话,根本就无法认出来,因为她的那一颗娇媚的脑袋已被枪弹打得像踹了一脚的柿子般稀耙烂了,真是目不忍睹!忽地猛又想起,施玉莹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恐怕也得是这个结局吧?果然回转身来再也找不到她的尸首了,疑是已被医学院抬走。这样一具标准的美人躯体,即将被解剖后制成标本,心里虽有一种解恨的痛快,却也有几分怜悯的不忍。片刻之后,玉佩学姐匆匆跑来,看到我一脸若有所失的神态,立即明白了,讪笑着说道:“你呀,真是个多情的男人!你的这点心思,我早就看透了。你是心里又恨她,又怜她!因为你们之间还是有过一段渊源的嘛!我猜得对吗?------好了,放心吧,我已经花钱雇人把她葬到小红山后面去了!”玉佩学姐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大姐啊!

诸事完毕,我和张玉佩又顺便到左桂姐姐的坟头上祭奠了一番。玉佩学姐真是细心,连左桂姐姐的爱好都没有忘记,从挎包里拿出一盒绿豆糕和一瓶水,并低声说道:“左桂姐姐,我和小涛来看你了,你好吗?这是你最喜欢的绿豆糕,你吃一口,喝一口水。”她将瓶子里的水一点一点洒在坟前,又接着说道:“今天出卖你的叛徒被枪毙了!大仇已报,你安息吧!”下面的话可就把我吓得毛骨悚然起来,不知她又要耍什么花样:“今天我还带来了这个坏女人身上的一块肉,你就打她几下,踹她几脚,咬她几口,解解恨吧!”说着打开了个小布包,抖露出一只带着血迹的女人的白皙细嫩的乳房!原来她用金钱收买了埋葬死人的村民,让他们偷偷地割下死者的一小块肉,拿来祭奠,不想这些村民竟割了她的一只乳房。由此联想到,像施玉莹这样窈窕美貌的女尸,还不知会被这些无知的村民淫虐和凌辱到什么程度呢?但这也没有办法,谁叫她作恶多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呢!

后来这件事叫梁老师知道了,把我臭骂了一顿,孙老师听了到是拍案叫绝。其实这都是玉佩学姐一手操办的,我是无端地替她受过。几十年后,我俩提起此事,她都是一味地向我做着鬼脸,用狡黠的目光望着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怎么?几十年后,你和张玉佩还在一起?”有人不解地问道。

不好意思,后来玉佩学姐成了我的妻子。虽然她比我大着两岁,但是有了一个美丽漂亮、聪明能干、胆大心细、机智勇敢,又像大姐姐一样处处关心和体贴着我的夫人,我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虽然有人说我有点“气管炎”,但是我们的生活却是多么的幸福、愉快、舒适和暇意啊!在蜜罐里生活着的我,久而久之,就把童年时的悲苦,以及左桂姐姐、王二嫂、小翠姑娘和白大小姐对我的恩情,以及我对施玉莹的仇恨都逐渐地淡忘了。又是我的玉佩学姐,不,是我的夫人张玉佩说话了:“忘记了过去,就等于背叛!”于是,为了不至于忘却的纪念,写了这篇少年时代的回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