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手术

唐杰


现在,我又坐在机舱里,望着窗外浩淼的天空,景色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我已整整两年没坐过飞机了。

我曾经几乎每个月都要做两三次飞机。所以当2001年初夏的一个早上,我登上从上海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时,没有任何迹象告诉我,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空中之旅。我的心情却真的不同寻常:这一次,不再是北京,广州,深圳,不再是项目,谈判,会议;这一次,是新疆,是我辛苦工作两年才奖给自己的旅行,是单独享受我心贻已久的土地。

飞机隆隆起飞,升上高空,我的心也飞了起来。突然想起伊丽莎白女王四百年前的名句,“我知道我有着女人的柔弱之躯,但我有一颗帝王之心”。这多么切合我的心情:虽然是女人,在跨国公司工作仅两年,就战绩卓著,跻身金领阶层;我有美丽的面孔,诱人的身材,却不把它们施与为数众多的追求者,因为他们中尚没有一个人佩得起。飞机在飞,我的心在膨胀,仿佛我真的成了女王,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脚下。

突然,下腹的一阵隐痛遏制了心的膨胀。我下意识的算起日期,不对,应该还没到;去洗手间检查,没有一丝痕迹。没事吧,众多柔弱的器官生在我的柔弱之躯里,偶尔挤撞在所难免,我心中暗自谑笑安慰自己。

但事实马上证明这不是偶尔的挤撞,因为有一阵更深,更剧烈的疼痛从左下腹传来,从肚子的深处传到小腹的皮肤。我不禁咬了一下嘴唇,润唇膏的味道,草莓的,我尚没有失掉乐观。可是这痛不像第一阵那样,因为似乎是它留恋我的肚子,停在里面和上面,不愿再走。不仅如此,它在蔓延着,扩张着。两分钟,五分钟,我不知道多久,它已占领了我的整个下腹部,从肚脐到耻骨上方,从左边的髋骨到右边的髋骨,全部都沦陷了,都在这痛的折磨下扭曲,痉挛。

我已完全忘记了我的乐观,我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下腹部。身体的疼痛会吸掉你所有的精神,让你觉得天地间只有你自己和那一个部位存在着。皱着我的眉头,咬着我的嘴唇,手指透过我的名牌上衣,名牌女裤,名牌内裤,按压着紧张的小腹。所有名牌此时显得荒谬,可是我偏偏想到它们,女人的虚荣已不再属于我们的精神,而早已内化为我们的本能,何时也不会忘却。下腹壁疼得颤抖,僵硬,不再是那当我抚摸自己时任我挤压的柔软的肉屏,那些时候我总隔着这肉屏试图抓住我的子宫,强迫它永远停在高潮的颤栗中。

如今的感觉像高潮时那样强烈,但不是强烈的快感,而是强烈的痛楚。我开始隔着衣服狠狠掐起小腹上的一块肉,我快要忍不住拉开裤子的拉链,手伸进去,直接掐住皮肉,不,我简直想用双手活生生撕开我的肚皮,在血肉模糊中看看是什么孙悟空在折磨我的柔弱之躯。

一切都是徒劳的。一阵呻吟声把我带回现实,我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娇弱,婉转,痛苦,丝毫没了都市丽人的自信,有的只是一只雌性动物与生俱来的恐惧。其他乘客开始注意我,一个个眼神闪烁不定,飘出好奇,冷漠,意淫,希望还有些许同情和关切。我顾不得他们了,因为一种新的疼痛又袭来了,盖过旧有的。是撕裂性的,似乎有手真的伸进来,揉捏,撕扯着我的子宫,肠子,卵巢。我顾不得他们了,我大声呻吟,因为我不可能不大声呻吟。

空姐们来了。我除了呻吟“肚子疼得受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广播找医生。

医生来了。一个年轻的家伙,看起来比我还小两三岁。两个空姐权且充当护士。一阵吵嚷声,公务舱被清空,通向走廊的帘子被拉起来。我被安放在一个倾斜的座椅上。

医生毫不犹豫的解开我裤子上的纽扣,拉开裤链,一片耀眼的白露了出来。紧身的裤子被两个空姐费力地褪到大腿。我知道我穿了一条极低腰的内裤,刚刚够遮住阴毛,整个下腹部袒露着。但我顾不了这些,只要他能停止我的煎熬。他又压又按,甚至把耳朵贴在我的下腹听,我敏感的地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嘴里和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但我顾不了这些,我觉得我的肚子已被我自己掐得出血了。如果不是两个空姐按住我,也许我会打起滚来。

他在宣布着他的诊断结果,即使在剧痛中,我也听得出比起医生来,他更像一个医学院的学生。

“应该是子宫内膜异位症,正常子宫内膜生长在子宫腔内,如果这种子宫内膜组织生长在盆腔的其他部位,就形成子宫内膜异位症。行经期脱落的子宫内膜逆流到输卵管,逸入盆腔,就地种植,继续生长,就形成了子宫内膜异位。这种异位内膜病灶在卵巢激素的周期性刺激下,同样可以发生增殖,所产生的经血却没有一个排泄的出路,聚集起来成为大小不同的结节,通常称为子宫内膜异位囊肿。这种囊肿的壁,质地松脆,在月经周期后半,由于局部充血,囊内压力升高,可以造成囊壁破裂,囊肿内所含之陈旧经血,通过破口,流入腹腔,刺激腹膜,引起剧烈腹痛。”

“求你了,我要疼死了,你要怎么办…噢…啊~”,我无法关心他的理论,只觉得全身被冷汗覆盖。

“看起来你的囊肿已经破裂,囊内所含的陈旧性经血向腹腔扩散,如不及时治疗,可引发败血症,有生命危险。”他说。

我第一次被他的话吓忘了疼。“生命危险”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而可怕啊,“怎么治疗?…”

“开腹,把流入盆腹腔的囊肿液彻底冲洗干净,然后,然后,尽量切除囊肿,松解粘连,保留子宫及正常卵巢组织。。。”他说得有点结巴,然后紧张的看了看表,“现在才飞行一小时十分钟,要到目的地还要将近四个小时,恐怕等不了了。”

开腹,冲洗,切除,在飞机上?我在做梦吗?隐约听到机长传给空姐的回话,飞机无法迫降。我要死了,我这样想。刚刚还绝望地想撕开自己的肚皮,现在面对真的要开腹的可能,刚才的想法多么肤浅幼稚!幻想危险和亲历危险完全是两回事!危险近在眼前时,你想方设法要躲避,这不是胆怯,而是本能,何况我还是一个怕疼的女人!但我已无法躲,医学生的声音又不太自信的响起,“你需要立即手术,我会尽力救你,但是没法麻醉你。。。”他的额上似乎也在冒冷汗。他说他只是一个实习医生,还没主过刀,但要我信任他。

我知道我无法躲避,我想象着我光洁的肚皮里肯定是一团糟,脓血在腐蚀着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还有我的肠子。它们好疼,我也好疼,我要为它们,随它们死去。但我不想死,我刚刚体会到女人的责任和滋味,就要死去,实在心有不甘。

“你手术吧,我能忍!”我突然觉得我的心又膨胀起来了!


飞机的座椅无法完全放平,我只能斜躺着。几根带子固定住了我的手脚。裤子和内裤被完全褪了下来,只有一小块方巾遮住我的羞处,阴毛若隐若现。肚子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点,好像它知趣地让我休息一下,好去迎接更大的疼痛。上衣没有脱,只在肚脐上方打了一个结。乳罩被从背后松开了,怕影响呼吸。没有合适的设备,阴毛怕剃不干净,干脆没有剃。

趁着两个临时护士给我肚皮涂酒精的时候,我又看了看我的肚子---最后一次看光洁的它:腰身细,但小腹宽阔丰满,本当是孕育生命的沃土;如二月雪般白,只有几个刚才被自己掐得深红色的印记尚未消退,如雪中几点寒梅;但已不复如从前柔软,被痛楚折磨得紧张僵硬,而凉丝丝的酒精涂上去,让人想哭莫名。

我知道说起来会是很可怕的事,但飞机的医药箱竟找不到一把手术刀。幸好这是2001年的初夏,911还没有发生,飞机中还用着金属的餐具。但也许这是我的不幸,我真正痛苦的开始。

那是一把普通的不锈钢餐刀,有小齿的那种。

序曲结束了。刀即将落下。

现在有一个医生和四个空姐为我服务。后四个按住我的四肢,虽然已有带子把我系住。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肚子剧痛的母羔羊。

我无法平躺,眼光正落在小肚子上。我不敢看,但又想看。当医生说“我要开始了”时,我还是恐惧地闭上眼睛。

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狠狠的打在了下腹部,麻,震,两秒钟后,疼痛以那个打击点为中心扩散开来。我忍不住睁开眼睛。餐刀已经插进了下腹部下方正中,就是那块方巾上面一点的位置。看第一眼时竟只觉得好奇,仿佛那是别的女人的肚子。但疼很快覆盖了一切。血渗出来,白色的方巾在一点点变红。我能感到血浸湿了阴毛,流向下方。

我还没有从这种震慑中清醒,医生开始了他向上切割的过程。他野蛮地揪起我伤口上方的皮肉,用那把钝刀拉锯般割起来,试图沿着我的腹壁正中线向肚脐前进。我不知道他割到哪里了,但他每一用力,护士们就用毛巾拼命捂住新延伸的伤口,而那些白毛巾总是瞬间变红。

那是怎样的切割啊!刀子一会向这边用力,一会向那边,有时在一个地方反复往来,好像是要把顽固的筋膜切断。我要挣扎,翻滚,但做不到。眼里满是泪水,身上满是汗水,肚皮上满是血水!

“啊。。。不要。。。不要。。。我疼啊。。。不要再割肚子了。。。我要死。。。我情愿死。。。我情愿子宫肚肠都烂掉。。。不要啊,我肚子要疼死了。。。呜,呜,呜。。。啊,天哪,。。。不要啊。。。好疼啊。。。”

我撕心裂肺的叫,我觉得这种痛苦永远也结束不了了,我将在这对女人最残酷的炼狱中永存。当刀快割到肚脐时,也许是那里的筋膜特别多,神经特别丰富,我惨叫一声,居然挣开了护士,挣松了缚带,翻到了地板上。我觉得有东西随着我掉了下去。那是我的肠子。

头嗡嗡响,一切都不那么真实。只听到嚷成一片。“快,快,快把她抬上去”“多叫几个人来按住她”“快止血”“你兜住肠子,你用盐水保持湿润”“不行了,太多了,兜不住了”“不行,先把肠子放在体外,暴露她的子宫和卵巢,我要开始清洗”“不行,找不到卵巢,腹壁正中线切口不够,要向左右延伸,扩大手术野。。。”

最后一句听得最真切,“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们,别再切了呀,肚子疼死了呀,我不要手术了,给我把肚皮缝上吧!”我一边嚎哭,一边被人重新重重按住。

但没有人理我。然后就听咔嚓咔嚓的声音。他们在扩创。事后才知道,他们看我太痛苦,向左右扩创刀又不易用力,就不知从哪找了一把剪刀,伸进伤口,在我肚脐下六七厘米的地方硬生生把我的肚皮向两边剪开,几乎剪到左右髋骨。扩创的过程很快,可是我的嗓音都喊哑了,自己能觉得脸都痛苦得扭曲彻底变形,能觉得血不仅顺着双腿之间往下流,还顺着腰际流到座椅上,屁股下。

突然有两个护士解开我的上衣,把我的乳罩扯到一边,然后分别吮吸我丰满乳房上的两个乳头,有一个对我说了一声,“注意胸部”。在剧烈疼痛中我骤然明白她们居然想出这种办法来分散我的注意力,竟有一点感动。但是下腹部太疼了!它现在被完全豁开,肠子散落体外,医生的手在里面摸索,捏弄,灌水,擦拭。胸前小小的快感怎能压得住那疼!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快感,只有痛苦!突然感到肚子下方的一个东西被捏住,挣开泪眼,看到他正在擦洗一个暗红色的器官,遮羞的方巾早不知去向,突然明白那是我的子宫,又看到肠子被一个人用布兜在肚子边上,似乎还在缓缓蠕动。朦胧中看到医生又拿起那把让我颤栗的剪刀,竟像我的子宫剪去。“啊。。。。。。。。。”一阵急痛,我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他们已经在缝合我的肚皮了。针一下下从我的皮肉中穿过,每穿一次,我就呻吟一声。但比起刚才割剪小腹的痛苦,这可以勉强忍耐。

地上已是一片暗红色。


尾声

我伤口太大,失血太多,下地后,在医院中,在鬼门关上,挣扎了一个月,终于赢回生命。

我辞职了,嫁给一个我爱的人,可惜不像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那个救我的医生。我过着幸福的生活,因为我明白了幸福不是野心的实现。现在我不仅有女人的柔弱之躯,也有一颗女人的心。但我再也没有坐过飞机。

斗转星移,已是2003年了,还有两年,我就要三十岁了。如今我终于克服心理的障碍,又一次登上飞机,和我的先生去旅行。但望着窗外的景色,我不可能不想起两年前刻腹铭肠的经历。突然有一种冲动,要在飞机上再看看那我几乎每天要面对的可怕疤痕。

我关上洗手间的门,拉开裤链,褪下,就露出整个下腹部,因为我仍然保持穿低腰内裤的习惯。从耻骨到肚脐,是一条弯曲的之字形的疤痕。这是当年那把餐刀的杰作,因为它太钝,只能割成这样子了。肚脐下两寸,是一条横向的伤疤,足有二十厘米长,但平滑得多,恢复得也较好,是那把剪刀的杰作。我褪下内裤,坐下,开始小便,同时用手抚摸我的疤痕。忽然,腹下一阵撕裂剧痛,看我的手时,上面满是鲜血,看我的小腹时,已有一段肠子逸了出来。我的伤口开裂了,又在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