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邂逅之长坂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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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死亡,它们是乱世灵魂的两个对立面。一个在鲜血中爆发,一个将鲜血冷却。生命就在其中碎裂与僵硬。

每个生命对于死亡的不同感触,源于他们不同的生存状态。

他们可曾透视了自己的生命与生存?……

唯一深谙这一切的,是死亡的抗争者

----赵云。


(一)短暂的结束无限延长

风起时云深处,一袭白衣若水。

意想不到的死神往往以最优美的姿态降临。整个世界在淳于导眼中刹那间一片银白,淹没了长坂坡上空激烈流动的余辉。

背后清脆的断喝,寒光凛冽,直透前胸。白衣男子的袍角在枪风中紧贴他的手臂,像瑟瑟的雪。

胸腔中回荡起催天彻地的碎响。一阵痉挛之后,淳于导尝到了自己鲜血的灼热与腥味。

血管里的意念混着外界的喧嚣无限爆裂开来。他的耳鼓中宁静无声。前一秒自己刀下的死亡四散纷飞。

那些死亡野蛮而迷狂,那些血液炽热而醇香。

脱手而出的刀斜斜插进泥土里。未干的血迹顺着刀锋蜿蜒而上,荡漾起伏,将他推上欲望与绝望的颠峰。内脏在灼烧,却无可抵御地冰冷。

枪势在淳于导的胸膛中急转。清晰的,血悲哀地滚动的声音。

翻腕,收枪,血肉与金属纠缠的锐利声响;密布的鲜红在赵云的白衣上呈喷射状,又迅速洇开。

淳于导缓缓回头。散乱的视线中年轻男子有着英俊的轮廓。这玉一般的净白渐渐黯淡,融化成一片湿淋淋的粉红。

男子冰凉的瞳孔好似深潭,里面倏然跌落进自己被凌迟的灵魂。

淳于导的尸身从马上倾斜地坠下。暮色汹涌,将长坂坡的生死迅速淹没。

赵云下意识地揩净发丝间的血迹。粘粘的液体在洁白的指尖,像浓稠而阴郁的伤痕。长枪轻扬,策马而去,落霞随着他战袍的褶皱柔滑地流动。断裂的肢体和碎骨在马蹄下发出干涸的声响,尖锐而悚然。

他人的死亡之于嗜血者可以很短暂,对自己却无限漫长。

像傍晚的绝色,最灿烂的一刻永远无法挽留。


(二)恐惧未醒

夜色中的战场,月华如练,玉宇无尘。

澄静的银色在风中动荡,像一泓深不可测的湖水。水面下埋藏着白日的杀戮与动乱,或许还有尸骸的河床。

枪风乍起,波光潋滟。青铜空灵的铿锵。

被挑飞的宝剑在夏侯恩身后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又稳稳落在赵云修长的指间。剑的主人恐惧而骇然。

青钢,长剑出鞘,势若飞虹。它的颜色是冰层下的海,它的声音是玉划过的伤痕,它的气味是花瓣中盛开的鲜血。

年轻男子的薄唇中透出一线牙齿的洁白。这嘲弄似的冷笑不断闪现在夏侯恩的视野里。就像对方手中的枪,时隐时现的杀伤气质仿佛与生俱来。

不及回头,寒光已掠过他的脖颈。肌肉,骨骼,连同他流动的血,呈现出一个整齐的横断面。

夏侯恩的颅腔内霎时涌满了冰冷的血液。全身仿佛都浸泡在其中。他无法遏制逆流下心脏一波又一波的震荡。

幻觉给他以恬适与梦魇。相府温煦的红酒,华美而迷离的灯烛,校场上浸满阳光的琉璃似的空气……它们象令人麻醉的檀香,抵御着恐惧,不让它醒来。自己在梦中不断下坠,深渊空洞而绚烂。谷底布满残缺的尸体,流出的内脏和脑浆。他的身体随着这些脏物一点点溃烂,渐渐看得到自己黑暗的心脏。潮湿颓靡,散发着死亡的暧昧气息。

他剧烈地呕吐。污血,还有苦涩的黄绿的液体。身躯在抽搐中骤然碎裂,像散落了一地的瓷片。

浑浊的血染红了水银似的月光。夏侯恩的恐惧被永远尘封在了梦魇中。

冰蓝色的剑身赤裸着,斜倚在赵云雪白的袖口。剑锋上的一痕绝艳慢慢渗进绸缎的孔隙,浸出的形状像一片轻盈的花瓣。望着它,赵云微微一笑,从容地收剑。

战袍在风中飘扬。如果没有那些凝固的血,它应该有着清水般明澈的味道。但他的素衣天性是寂寞与渴望。那种白色美丽而残酷,过于纯洁,就会贫血。


(三)繁华如雪

长坂坡漫山遍野的红,比朝霞来得更炽烈。

折射出迷乱的七彩,停留在高览乌金色的枪身上。

惊艳地闯入那些纷飞的带血的梨花,将自己枪上诡异的光芒撞击得零落。

年轻人的碎发散在额前,凌乱地飘飞。白皙的脸上显出不堪血痕挤压的疲惫。一树梨花却依然凛冽而剔透。

师弟,我们非要一决生死吗?

昔日瘦削的少年,已出落得有着如此英挺的轮廓。干净的牙齿紧紧噙住薄唇,愈发苍白。

是的。我的枪,我的手,早已经失去了贞洁。

云飞雪落,纠缠而破碎的人影。银光不由自主地颤抖,隐隐的痛。

看得出你的疲惫。为着那种寂寞与凄恻,你不惜生命。

真想让常山的雪把我淹没。

常山……遥远而迷离的颜色,回忆有着梦幻的外壳。飞絮落尽,梨花又开;枫叶红过,漫天碎雪。两个少年和他们的枪,就在这层叠隐现的风景中影影绰绰地穿梭,明灭。

幻象随着金枪的锋芒水花一般溃散。同时被撕裂的,还有赵云战袍的一角。没有染血,脆弱的白在风中剧烈游荡,然后覆灭。

你已经失去了崩溃的力量。高览冷笑。

崩溃是喷涌的蓝色。流落而哀怨的女子,身躯象残损的花瓣随风飘零。有绛红的汁液从伤口流出,渐渐失血,渐渐枯萎。

赵云猛然感到逼仄的黎明中绝望的爆发。

高览的太阳穴处,血箭狞厉地射出。碎灭得万劫不复。

漫天寒星仿佛都跌进大海里。苍穹破晓的蓝,幽怨如水的蓝,呈现出瞬间的空白。

高览的脑际漏进宁静而倾斜的光。血在离他远去。边庭的刀,塞北的风和乌桓的酒,没有颜色,没有声息。戎马征战的繁华细如游丝。常山的雪激烈而苍茫,少年时的身影在其中渐渐失去人形,最后寂寥无踪。

他的金枪随着尸体一起坠落马下,溅起一地纷纷扬扬的烟尘。

细韧而混乱的云丝在天空中游走。它们都有着清淡的月蓝色。纵马驰骋的战士在风速中体会心跳的挣扎。杀戮背后的寂寞象他血尘之下的肌肤,纯白而素净。可是太荒凉。


(四)“你要替我活下去”

从面前这个血迹斑斑的男人身上,夏侯莉嗅出了决绝和危险的气息。

惨白的麻布揭开时,她直面了兄长的尸体。喉管和胸口大片的血痕已凝固成紫黑色。那是青钢最惨烈的吻别。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金丝凤纹的红袍在她周身野火一样流动。茉莉似的容颜,桀骜冷艳的双刀,以及齿缝中挤出的狠狠的诅咒。

年轻男子的神色在刀枪交错之间闪现。长发凌乱,有几缕混着血污和沙尘粘在面颊上。袖口断裂的一块丝帛随着枪风急速抖动,露出一小片白净的皮肤。

有一刻她甚至迫近了对方不易觉察的体温。十个指尖连同架在枪身上的刀,跃动着饥渴的杀气。她看清了他胸前熟睡的婴儿,丝缎的被子和同样光滑的皮肤。男子满身的鲜红犹如残缺的雨滴,婴儿恬静的笑容却不着一丝血星。这些不知疼痛的生命,让人无端生恨。

你的孩子?……好,让你们父子同归于尽。

夏侯莉嘴角抽动。他急促的呼吸和四面投射的冷漠目光包围了她。

刀尖在离赵云胸口两寸远的地方骤然悬空。光线愈发剧烈地颤抖,象一片贮满露珠的苇叶。

夏侯莉感到腹中的内脏猛然被抽出。温热的血冲出咽喉,喷射在穿胸而入的枪杆上。

收枪时的痛感却疲惫而钝重。漫天的乌云压住她的视线,如同厚重的布幅在倾泻。她望着它们,眸子空洞而灼热,象干涸的泉。

她脸上的血色急遽颓败。仿佛黑暗中燃烧的茉莉,凄艳而无法自控。

这是她有生以来穿越的最漫长的隧道,无声无形,无始无终。柔软细密的雨丝覆过她的脸,花瓣一般的温馨。将自己抛进死亡隧道的年轻男子,水滴在他的眉梢发际浸透,积聚,又缓缓滑落。血尘褪去,他俊美的脸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没有五官的轮廓,苍白得近乎透明。模糊的视野渗进他瞳孔的颜色,闪着落叶和草尖的光泽。也许那是他眼底的伤。

她无由地对他和那个婴儿产生了怜悯。她第一次感到心底柔弱如杨花。他墨色的发丝分割着她的肌体,比金属更刺痛。

隧道的尽头,夏侯莉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兄长在草坪上的身影。鸟群闪动着翅膀从阳光中掠过。这些景色是黑白的,渐渐化成雾气,又化成灰。

人在与死亡抗争时是最残酷的,因为他丧失了人性。

所以,你要替我活下去。

这是夏侯莉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

雨在风中飞旋,撞击赵云略显憔悴的脸。战衣上血的形状象被洗刷的明亮的蝴蝶。那些残留的白色是暴烈的天光下来不及愈合的伤口。他久久凝视着她僵冷的躯体和刀,与它们一起泛出哀漠的神色。

尾声

杂沓的人马涌过当阳桥,像一条河流,沸腾而凄惶。他穿过他们中间,融入到那些模糊的面孔当中去。陌生的身影闪烁交错,是水中彼此靠近而盲目的鱼。

一天一夜,死亡不断地涌现,不断地消失,好象是沉浮在一面空旷的湖水上。而他确信,自己的枪是在完成着一曲曲水中的舞蹈。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感到微凉的手指开始发烫。那一刻,他目睹了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

枪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