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肉事件》


一九四五年春,紫竹所属的第一一一大队的本部,依旧设在山东省会济南东南大约一百一十公里的新泰县城。从去年到今年,在新泰县设置了训练从日本送来的新兵的训练队,五月,紫竹第二次接受了教育新兵的任务。

对新兵进行短期的、集中强化训练,彻底锻炼身心以后,再一次入侵位于大队本部以南的蒙阴县和以北的莱芜县,在那里进行目的在于彻底破坏八路军的“剿共战役”。“共”指的就是共产党八路军,这是日军军部使用的称谓。在这次作战当中,用毒气弹破坏八路军的根据地和控制地区,以分割农民和八路军。把协助八路军的农民一个个地抓来,除了男性青壮年之外,全都绑在树上刺死,对保护八路军的村落,则一如既往,放火烧光。

日军把张家庄煤矿生产的无烟煤保护起来,大量运往日本,并且把过去由于遭到日军蹂躏而大受打击的、农民们拼死拼活才收获下来的棉花和小麦以及卤盐都轻而易举地弄到手中。日军把这些“战利品”从济南以南五十公里的泰安用货车运到城阳,然后,在酷暑烈日之下强行军一百公里。在行军当中到处都是八路军为阻止日军入侵而埋设的地雷,把日军吓破了胆,简直不相信自己还活着。他们埋设成群的地雷,企图阻挡日军前进。那些地雷到处爆炸,仿佛要把过去因蒙受用语言难以形容的巨大的牺牲所产生的强烈仇恨以此发泄出去,使部队不断受到干扰,频频遭到伤害。

在离蒙阴县五十公里的莒县的山路上,掌管大队内务班的池田准尉踩了地雷,左腿齐膝炸断。虽然事前准备了探测器,但是根本无用。于是,懊恼的日军就用捕获的数百名农民、八路军和抗日游击队俘虏充当“活人地雷探测器”。拒绝的就被杀害。三十多个俘虏就这样炸死了。尸体被炸成碎片,飞上天去,那情形太惨了。看着被地雷炸得拖着肠子四处乱跑的毛驴,令人毛骨悚然。

后来,新兵训练队和驻扎高密县的大队主力合并了。一九四五年三月下旬,为了开展“秀岭战役”,藤田茂中将代替细田忠好中将就任五十九师团长,指挥山东省的全军,将各大队长和全体军官召集到济南以东五十公里的张店。他激励全军,要把八路军消灭得一个不剩,积极奖励用军刀、刺刀格杀。如此一来,原来各个指挥官们在作战时暗中进行的“活人刺杀”,立刻公开化了。

“秀岭战役”是东京大本营阻止美军从中国大陆进攻日本本土的对策,它具有构筑对美阵地和消灭八路军的双重目的。那是一场动员山东省日军全军的名副其实的大战役,一直继续到七月。第一一一大队的主力从高密县出发,在大队长冈本大佐的指挥之下,向东北四十多公里的远眺黄海的海阳县进击,来到一个名叫索格庄的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子扫荡。步兵第一中队长吉川命令紫竹带领新兵对那里的五十多名农民进行“刺杀实习”。作为指挥班长的紫竹接受这一任务,又一次受到“考验”。

要送往日本本土的成年男子“劳工”,在押送师团本部时就逃跑了,剩下的都是老幼。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哭着央告紫竹:“大人,我家有体弱的老母,等我回家,你放了我吧。”紫竹的头脑里忽然掠过在千叶左仓的自己的母亲的面容,她也在期盼我平安回家。但是,他猛地又清醒过来,怎么能听少年的倾诉呢。

这时,期盼很久才从中尉晋升上尉的吉川兴高采烈地对紫竹说:“紫竹,你等什么?赶快刺!”紫竹大声喊道:“新兵,齐步向前――刺!”新兵疯狂地喊着杀声,向包括那个少年在内的三十来个人乱刺一通,直到步兵小队长青山少尉叫停。新兵的军服、手、脸都被血溅红。那情景就像嗜血的猛兽,或者吃人的饿鬼肆虐,群魔乱舞。刺杀结束以后,青山小队长立即组织“粮秣搜寻班”,让士兵到处乱翻,寻找潜伏的庇护八路的人。有的牵马,有的挖粮,把那里闹得天昏地暗。

那些猖狂的士兵们搜遍全村,夺走了农民五十公斤小麦。村子里满目荒凉,没逃出去的四十来人今后更加贫困,陷入餐霞饮露的绝境了。而且,部队的指挥官从村外四五百米的杂树林的地窖里找到未来得及逃走的几个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强行带回索格庄部队本部,给军官们作慰问品,供其蹂躏。午饭后,吉川中队长把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再三强暴,由于那姑娘反抗、号叫,终于惹恼他,就把她杀害了。第一小队的分队长时田曹长被吉川叫去,吉川默默地向他招手,然后耳语了些什么。紫竹不知就里,吉川打手势,示意紫竹到外边去。后来才知道出了什么事。时田听到耳语时突然一惊,瞠目结舌。但是,为了对中队长表示忠诚、为了后日高升,他向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他的吉川大尉敬礼,走了出去。一会儿,时田曹长用布把切肉的菜刀裹起来,穿上雨衣、带上胶皮手套,得意洋洋地来到大尉住处,把杀死的中国姑娘从里屋抬到厨房。

时田开始动手切死人的大腿和臀部的肉。那时正值部队粮食匮乏,士兵们已经两三个星期没吃过肉了。吉川为此坦然地让时田干了人神共忌的暴行。时田用水冲洗了厨房,秘密地处理完尸体,若无其事地用油炒熟那些肉片,保管在厨房里,几小时后叫来会心的炊事班配膳员水谷一等兵,在中队晚饭时,分配每人两片吃了下去。

几天以后,中队里流传开“好像给我们吃了中国姑娘的人肉”的消息,给队里带来了恐慌。中队长下达“有恶意造谣者,一律严惩”的命令后,才平息下去。虽然后来仍有影响,但是,一直真相不明,永远也弄不清楚了。

几天以后,另一个女俘虏咬断舌根死了。五月,紫竹就是在连续发生这一类悲惨的事件当中,度过了他在山东省的最后一个春天的。

大队在海阳县一带,以索格庄为立脚点,向小纪、留格庄、凤城等方圆十公里的地带,展开的每一场“扫荡战”,都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本来应该下地春耕的农民们,只要听到一点日军入侵的风声,立刻就带着马、猪、鸡、粮食、种子和农具,迅速离村。那就是八路军领导的“空室清野”运动,他们决心不给日军留一粒粮食。

这一阵子,日军走到哪里也找不到人影儿,面对农民们如此这般的神出鬼没的状态,军官们再也掩饰不住失望的情绪了。在没有春耕的大片土地上,乱糟糟地开满了菜花,一望无际的灿烂的金黄色,仿佛在讴歌春天。紫花地丁和紫云英沐浴着明媚的春光,竞相开放,繁忙的小蜜蜂兴高采烈地飞来飞去,粉红色多层花瓣很像日本的桐谷樱似的美丽的大波斯菊花,露出孤寂的笑脸,望着行军的士兵。在紫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少年时跟父亲去镰仓看桐谷樱花盛开时的情景。山间还有几种天生丽质的淡雅的兰花,它们好像珍惜稍纵即逝的春光似的及时开放,使紫竹的心暂时得到一些安慰。

然而,与那阳光灿烂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情景相反,成群结队的大多数日军官兵,却不解那般风情,只顾卤莽地走过。充满新生命力的繁茂的小草,更加葱茏碧绿,虽然曾经饱受炮火之灾,现在又令人钦佩地遍地萌生了。风从那里刮过,它在鄙视和嘲笑所有愚蠢而又卑贱的人。

紫竹毕竟未能在那美好的山东的春天里被她拥抱,对她亲近,以至于与这个春天告别之后,留下了久远的悔恨。六月下旬,冈本大队长命令大队开拔到别的村去。五六个被监禁的索格庄的年轻女人被吉川中队长下令一个接一个地砍死。紫竹也被吉川命令协助时田曹长,指示新兵挖坑,就地掩埋尸体。紫竹在完成上述“秀岭战役”当中晋升曹长,终于爬到了再进一步就当上军官的职位。

今天,紫竹来到山东已经四年,他用武力滥杀无辜的中国农民,曾几何时,已经变成一个戴着人面的鬼了。他得意忘形,所到之处只知道凭枪杆子说话,他已经堕落为一个在日常行动中集统治者和征服者的快感和优越感于一身的人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为战争罪犯的一员而昏昏然不知所以。紫竹对他以前所犯的种种罪行,从来不曾有过良心的谴责或者产生过疑惧,因为已经麻痹了的紫竹,根本没有那种心思了。紫竹的一切行动都是温驯地遵照上级的命令和指挥的,他忠实于上级的命令就是天皇的命令的“绝对真理”。

战争就是杀敌或者被敌人所杀,二者必居其一,战场把人拖进无限的悖理之中而不能摆脱。虽然紫竹刚来山东时,确实意识到过自己的罪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过羞耻,对自己的行为惶惑过,反感过,甚至还有过一点儿恻隐之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就把形形色色的丑恶行为当作在战争环境中心安理得的事情了。他甚至认为,非人的行为融化在不合理的战争熔炉里,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人的行为了。

然而,在海阳县索格庄用俘虏的三十名农民进行“刺杀实习”,是紫竹亲自指挥的。把遭到军官们的凌辱,最后被砍杀的年轻妇女们丢进坑里,也是紫竹指挥的。这些终生难忘的事实,早已铭刻在紫竹的记忆里了。

毫无疑问,这些事实给他又增加了新的罪行,尽管他可以以战争的不合理为前提,但是,由于那是紫竹亲手造成的,所以他要向众多的中国人谢罪,依然是没有休止的。回想难忘的六月十二日那天,鲜红的大陆的太阳,亮堂堂地照耀着脸色苍白的日本新兵,也照耀着中国人浸透鲜血的衣衫和死后还瞪大着的炯炯发光的眼睛。那一轮因其雄伟而令紫竹为之惊讶、为之瞠目的大陆的太阳,把蔚蓝的苍穹染得通红。

但是,大地之下,被紫竹杀害的太多的农民,不会让紫竹在死去之前得到安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