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計數器由 2018.09.01 起統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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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劍士切腹心中
作者:帶子狼
序
人總以為自己能永遠和昨天一樣平淡的過完一生。
但有時候,一天之間一切就都會改變。
一、
阿直今年二十四歲,身材高大苗條,容貌端莊英挺,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腦後束成一束,瀑布一般的髮絲直垂到腰際。
雖身穿男裝,依然難掩其秀麗的風姿。
但堀川家老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刀。
進入房間的時候,堀川家老正在細細地欣賞一個茶碗。
阿直端正地跪下,把佩刀放在身側,俯身行禮,過了一小會之後,堀川家老才開口說話。
「妳的刀很特別啊。」
「是。」阿直雙手按著榻榻米,額頭頂著相對的指尖。
堀川家老沒有在覲見室召見自己,而是選擇了在茶室。
照理說,身份卑微如自己這樣的人,是沒有這種資格的。
所以她更加誠惶誠恐。
「無需拘束。抬起頭來吧。」
堀川義貞年過六旬,頭髮花白,身材豐滿,樣貌慈和。
他把手中的茶碗小心地用一塊紫色綢布包起來,放進身邊的描漆木盒。
不緊不慢地做完這一切之後,才指著阿直的佩刀問道:「可否讓老夫看一下?」
武士的佩刀有如生命,但以雙方的身份差異來說,堀川家老的要求絕不能算是無禮。
阿直雙手端起自己的佩刀舉過頭頂,膝行向前。
堀川家老從她手中接過刀,輕輕地咦了一聲。
「很輕啊。」他屏息正坐,左手握住刀鞘靠近吞口的部位,拇指按緊刀柄,輕輕一推,將刀刃推出寸許。
這是一把形制特異的佩刀,刃長二尺,比尋常刀劍要短,但刀柄則長出一拳。
刀身筆直,沒有刀鐔。
「回稟大人,在下所用的,是本門居合術所用的刀。」
「居合劍啊。我聽說過,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堀川家老把刀刃推回刀鞘,還給阿直。
阿直雙手接過來,又膝行回原來的座位,端端正正地跪好。
堀川家老和藹地笑了笑:「言歸正傳吧。妳可知我叫妳來是什麼緣由嗎?」
阿直搖頭:「在下不知。」
她在說謊,她也知道堀川家老知道自己說謊。
但是這件事情她無法親口說出來。
無論如何也不行。
堀川家老嘆了口氣。
「還是我來說吧。」
來了。
阿直用力握緊拳頭,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肉。
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扭住她的胃,把她的五臟六腑擰在一起。
她想掩住耳朵,想跳起來逃走。
她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裏,聽著。
「妳知不知道本藩的書館先生,巖本慶一郎。」
「是的。在下知道。」阿直回答。
「妳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青梅竹馬的好友,我把一生之中最寶貴的兩樣東西都交給了他。
「他娶了舍妹為妻。」
「他日前脫藩而走,帶領妻子離開了。妳可知道此事?」
血從阿直的指縫間滲出來。
「略有耳聞。」
「妳的父親田村清左衛門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所以在死前,讓身為長女的妳繼承了武士的身份。對吧。」
「是的。」
「妳既然是武士,也就是本藩的藩士。」堀川停頓了一下,然後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疊好的,寫著「令」字字樣的紙。
「北阪藩藩士田村直,領受藩命吧。」
阿直再次俯下身去。
「現已探明脫藩罪人巖本慶一郎藏身之所。」
堀川家老說出一個地方:「命妳前去將其斬殺。七日之內攜首級複命,不得有誤。以上。」
堀川一口氣說完,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巖本是個有為的青年,可以的話,真想饒他一命。」
這句話的聲音顯得蒼老而疲憊。
阿直伸出手接過藩命,指尖上的血粘在紙面上,留下花瓣一般的痕跡。
堀川家老一定看到了血,但他並沒有對此說什麼。
阿直將藩命疊好揣進懷裏,低下頭,等了很久,堀川家老才輕聲道:「妳的劍術是清左衛門親傳嗎?」
「是的。」
「妳妹妹也是?」
「是。」
「妳在藩中,還有其他親眷嗎?」
「在下在藩中並無其他親眷。」
妹妹已經是我唯一的親人。
「妳的妹妹不是藩士,丈夫脫藩與她無涉。不會處罰她的。」
堀川家老安慰似地說道:「妳下去吧,明天就出發。」
阿直告辭,站起來正要走出去,堀川家老忽然又叫住她。
「等一下……執行藩命是有報酬的,妳把這個拿去。」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她。
「這是十兩。」
阿直接過來,隔著薄薄的紙張感覺到沉重的金屬質感。
她一年的俸祿不過四兩而已。
「人命是很貴重的。」堀川家老嚴肅地說。
二、
田村的宅邸在城下町中最偏僻的角落,破落的庭院以竹籬圍起,茅屋已經五六年沒有好好修繕過。
田村家的僕人大助是個極老邁的老人,半聾半瞎如同風中殘燭。
阿直回到家中時已經過了申時。
她令大助取來乾燥的細沙,把佩刀反覆插入沙中蹭亮,再重新以砥石細細研磨刀刃。
她發現自己的心情比想像中要平靜。
殺死慶一郎易如反掌,但妹妹和他在一起。
也許在殺死慶一郎之前,自己就會被妹妹殺掉。
說不定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阿直給刀刃塗上丁子油,打上打粉。
父親曾經說過,武士都是渴求死的。
三界如火宅,武士應當抱有厭離塵世,欣求淨土之心。
那時候她不懂。
現在她懂了,卻開始後悔。
阿直以棉紙輕輕拭淨刀身,插回刀鞘。
大助坐在火塘邊,垂著頭髮出鼾聲。
阿直推醒他,打發他回自己家去,並告訴他以後不用再來了。
如果成功完成藩命回來,有十兩,可以僱傭一名較為年輕能幹的僕人吧。
阿直打開紙包,十枚一兩的小判金幣閃閃發光。
她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才重新包好。
她提著木刀來到後院,田村家的後院很小,除了一株樹一口井外再無他物。
纏在那株粗大櫟樹上的草繩是不久前新換的。
樹根前擺著的草蓆和坐墊早已陳舊。
每日以木刀練習拔擊五百次,斬切五百次,這是決不動搖的功課。
從六歲到二十四歲,十八年的苦練,出手速度之快,彷彿一道朦朧的影子;一刀斬下力道貫穿整個樹幹,如無草繩保護,百年的古樹都會被擊打致死。
汗水淋漓的回到屋中時夜色已濃。
阿直用濕布揩幹身上的汗水,脫光衣服鑽進被窩。
這個時候,妹妹和慶一郎在做什麼呢?也許慶一郎正在讀書,妹妹則在燈下縫補。
或者……
阿直的身子蜷縮起來,一隻手握住自己的乳房,另一隻手伸向濕淋淋的股間,想像著妹妹與慶一郎做愛的情形開始自慰。
在她的想像中,妹妹不是和那時的自己一樣被慶一郎壓在身下,而是騎在慶一郎的身上,雙乳在胸前躍動,兩個人發出愉悅的吶喊。
一片黑暗之中彷彿有白光閃過,阿直用牙齒咬緊被子,和腦海中的他們二人一起高潮了。
平靜下來之後,被窩裏變得又潮又悶,阿直索性掀開被子,光著身子攤開手腳躺著,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她就醒來,趁著萬籟俱靜四下無人,阿直來到井邊,汲水沐浴。
執行藩命須整束衣冠。
家裏最好的一套衣服是父親留下的,米色的直垂,朽葉色的肩衣和紺青裙褲。
阿直第一次穿上這套衣服,父親的衣服穿在女兒身上意外的合身。
一直到走上了北阪道,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
我要去斬殺慶一郎啊。
淚水滑下麵頰,隨即吹幹在風裏。
二人隱居的所在,離北阪藩不過大半日的路程。
慶一郎似乎說過打算去江戶,也就是說,這裏不過是他暫居之所。
七日的期限非常寬鬆。
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就能回到藩裏複命。
如果不順利……
那是一座背山臨溪的荒僻小屋,周圍沒有別的人家。
走手川從屋前流過,屋後有幾株百日紅。
小屋比阿直自己的房子還破舊,大概是附近的獵戶蓋來過冬用的。
然而現在還是晚夏,所以空了出來成為慶一郎和妹妹的藏身之所。
夏日未時的陽光下,阿直廁身於離屋子兩町遠外的一株樹後,胸膛裏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有什麼不對。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能這樣理所當然去殺死慶一郎的人不會是自己,但自己現在就站在這裏。
她用手指當梳子攏了攏頭髮,把肩衣褪到腰間,從袖子裏抻出襻膊紮起雙袖……
然後呢?
只要向那間屋子邁出一步,人生就會徹底改變。
她走出樹後,邁開大步向屋子走去。
身為武士,在接到藩命之後,阿直別無選擇。
武士的生命不屬於自己,武士的劍也不屬於自己。
兩町的距離,很快就走到了。
阿直抬手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
「打擾了。」
屋子比外面看上去更狹小,不過三疊大小。
雖然破舊但收拾的很整潔。
屋子裏只有一個人,這是阿直最先注意到的。
慶一郎坐在窗子邊,正在讀一本《傳習錄》。
他比記憶中更瘦了,儘管在逃亡圖中,但依舊幹練整潔,連鬍鬚都刮的乾乾淨淨。
聽到聲音,慶一郎回過頭。
「阿直……」看到她的打扮和手中的刀,慶一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間,但立刻就再次融開。
阿直看著他那張方正的臉,看著他濃黑的雙眉和筆挺的鼻樑,看著他微笑的嘴唇,聽見那個叫阿直的女人開口說話了。
「巖本慶一郎,我奉藩命前來討伐你,你出來吧。」
是的,這確實是身為武士的阿直會說的話。
既然是奉藩命行事,殺死慶一郎的就不是阿直,而是藩中的法度。
我依法殺你,請不要有悔恨。
慶一郎彷彿沒有聽懂她的話,愣愣地看著她。
他不動,她也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般,兩個人對望了很久,慶一郎才開口。
開口之前,他先是深深地,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原來妳是來殺我的。」他的聲音裏有無奈,還有另一種阿直聽不懂的東西。
慶一郎拿起放在身邊的佩刀站起來,把刀插入腰間。
「正子等一下就回來……妳不等她一下嗎?」
正子,我的妹妹正子,慶一郎的妻子正子。
「不……」她聽見叫阿直的女人低聲說。
正子比她小一歲,比她晚一年學劍,比她早四年拿到無念流居合術的免許證明。
她還記得自己獲得免許證明那天,父親對自己說的話。
「劍術有三重境界,稱之為守、破和離。作為姐姐,妳對本門技法的熟稔已到極致,堪稱窮盡了『守』的極限。但是正子她啊……」
無論力量,速度還是精準,阿直都遠遠超過正子,但自從正子十二歲之後,姊妹二人的比試之中,阿直從未再勝過一次。
正子回來,我也許就殺不了你了。
「好吧。」
慶一郎再次嘆息:「能否給我一點時間?我給內人叮囑一句。」
他從袖中取出筆筒、硯臺和墨水匣,從書上扯下一頁紙,在上面寫了一句話,然後對折一下,夾在書裏,再把書放在地板上。
「好了,我們走吧。」
她退到門口,等慶一郎穿好草鞋,兩個人肩並肩地走著,自然而然的如情侶漫步一般走向屋後的山腳。
十年前他們經常這樣一起漫步。
那時他們會手拉著手,而此時,正子的手緊緊地握著刀。
居合劍的形制,無論劍身還是劍鞘都比尋產打刀要輕,但她此刻只覺得手中的刀重的幾乎把自己的胳膊拉斷。
也許我應該等正子回來,讓她殺了我。
阿直掌心的傷口開始發癢。
「就這裏吧。」慶一郎在一株百日紅樹下站定,把腰間的佩刀正了正。
阿直走到離他四五步遠的地方,面向他站住。
「我殺你,你會恨我嗎?」
「這個時代,男人尚且身不由己。」慶一郎的手搭上刀柄。
「來吧。阿直。」
他嗆地一聲拔出刀,擺出大上段的架勢。
阿直用左手將刀身壓低,右手輕輕握住刀柄。
手指接觸到刀柄的瞬間,她的心安靜下來了。
「慶一郎君。」
「什麼事?」
「昨晚你和正子做愛了嗎?」
「妳……說什麼?」
「她是不是在你上面。」
慶一郎忍不住笑起來:「這種時候,妳在說什——」
青梅竹馬的戀人,卻因為女孩必須成為武士而不得不分開。
不能娶妳,至少讓我娶妳的妹妹。
這樣今後我們還是一家人。
慶一郎,不,巖本君,正子就拜託給你了。
是的,我會讓她幸福的。
如果可能,我也想讓妳幸福。
「我也想讓妳幸福。」
巖本慶一郎低下頭,刀刃自他胸膛左側,第四和第五根肋骨之間劃入胸腔。
他感覺不到疼痛,看著衣服上的血慢慢洇開,如同牡丹綻放。
「對不起。」
阿直的聲音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慶一郎抬頭想看她最後一眼,卻只看到一片無盡的黑暗。
三、
屍體從刀上滑落,頹然倒在樹下。
阿直振落刀鋒上的殘血,將刀插回刀鞘。
她覺得視線有些模糊,然後意識到自己在流淚。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阿直轉過身,看到穿著淺灰色小袖和黑色裙褲的妹妹站在那裏,鬢髮蓬亂,腳邊是一個籃子,蘿蔔和魚滾落泥濘之中。
正子也瘦了。
那張無比熟悉的美麗的圓臉蛋上帶著做夢一般迷茫的神色,但她的雙眼隨即淩厲起來。
「正子……」阿直輕輕叫出妹妹的名字。
正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轉身就跑。
阿直跟上去,剛轉過小屋的屋角,正子已經從門裏又衝了出來。
她手裏握著刀。
烏黑的刀鞘,烏黑的柄繩,筆直的刀身,沒有刀鐔,與阿直的刀一模一樣的居合劍。
她們本就是一母同胞,本就師出同門,用的本就是相同的劍,愛的本就是同一個男人。
「放下刀!」阿直大喊,她還在流淚,不是悲傷,不是恐懼,不是憤怒,不知道是什麼。
「我是巖本慶一郎的妻子!」正子刀交左手,右手搭在刀柄末端,向姐姐跑過來。
「把刀放下!跟我回去!」阿直衝著妹妹咆哮,她從未這樣對待過妹妹。
也許只因為在慶一郎死前她從未真正成為過武士。
「我要為丈夫報仇!」正子在離阿直不足六尺遠的距離停住腳步,雙足一前一後,上身微微前傾。
阿直的呼吸瞬間停止,在突如其來的殺氣刺激下,完全出於本能,她立刻採取了和妹妹完全相同的姿勢,妹妹的瞳孔先是收縮如針尖,迅即放大到平時的三倍大小。
無需攬鏡,阿直知道自己的雙眼也是如此。
妹妹的每一絲頭髮,每一條睫毛,肌膚下每一根肌肉的每一次輕微顫動都洞若觀火。
無需詢問,她知道妹妹此刻看自己也是如此。
右手輕輕搭在刀柄上,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手背。
因為手背對於壓力比手掌更加敏感,更易於調節出刀的角度。
拔刀時順勢翻轉手腕,握住刀柄末端出手,斬擊的範圍比普通拔擊法大出三寸。
後背、雙臂、十指與腰部的筋絡緊繃,堅硬如鐵,相對地,全身上下與這一擊無關的肌肉全部放鬆,連尿道與肛門都變得鬆弛。
在裙褲裏,膀胱中的尿液順著大腿流下。
阿直不在乎,她甚至感覺不到。
此即為無念流裏目錄的最高奧義,名喚「無想無念。」是集中劍士全心全靈全身全神,必勝必殺的一擊。
這種距離下,正子不可能避開這一擊。
自己也不可能避開正子的一擊。
兩人都是用右手,正子的刀鋒斬入自己身體左側的同時,自己的刀鋒也會斬入正子身體的左側。
人類身體的要害,大多是在左側。
自己會勝,也會死。
正子也一樣。
除非……
除非自己不出手。
正子是阿直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可以讓正子殺了自己,她也確實這麼想過。
慶一郎死之前,她確實渴望死在正子手中。
但現在她只想殺了正子。
甚至……
自己出手的速度和力量一向是超過正子的,如果自己能先斬中正子,或許正子的出手會變得遲鈍,會失去準確。
一傷一死。
自己也許會斷去左臂,但正子會死。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會想要正子死。
有什麼事情不對,一定有哪裡弄錯了……
阿直和正子同時拔刀。
完全相同的招式,只有一點區別。
正子拔出的不是刀。
居合劍的劍鞘是黑色,劍柄是黑色,柄繩也是黑色。
擺好架勢的瞬間,阿直所注意的,只有正子右側肩膀的肌肉變化。
實力相近的對手對峙時,看對方的刀一定來不及,要看右側肩膀的肌肉動作變化。
阿直完全沒有注意到,正子左手握著的不是鞘,而是柄。
居合劍的刀身短,刀柄長,握著刀鞘與刀柄,持握的部位本就差不多。
她右手握著的才是刀鞘。
二人幾乎是同時出手,阿直的動作更快,刀光如同閃電,斬中妹妹左手中握著的刀身。
居合劍要做的盡可能輕,因此劍的強度並不如一般的打刀。
雙劍相擊,火花四射,叮的一聲,雙劍齊斷。
正子右手揮出的木質刀鞘,狠狠地擊中了阿直耳朵上方的部位。
又是這樣,妳這狡猾的傢伙,又是這樣……
阿直看到大地撲面而來,隨後就是黑暗。
據說,人死之前會回憶起自己的一生。
父親沒有兒子,所以希望由她來繼承家名。
取名為「直」,希望她成長為一個善良愚直之人。
她確實做到了。
等正子和慶一郎生下男孩,就過繼給妳,繼承田村家的家名。
父親臨終時握著她的手,她神色嚴肅地點頭,血淚在看不見的地方流淌。
最愛的人被奪走了,但阿直只能咬緊牙關活下去。
為了田村家的家名,成為一個善良愚直的人,成為一個令父親驕傲的武士,活下去,活下去……
武士的生命不屬於自己,武士的劍也不屬於自己……
巖本慶一郎,我奉藩命前來討伐你。
殺死你的不是我,是藩中的法度,是堀川家老的命令。
我,只是要成為武士……
四、
頭痛欲裂。
阿直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搬到了小屋裏,背靠屋柱坐著。
不,是捆著。
她發現自己被牢牢地捆在柱子上,但妹妹沒有捆住她的左手。
捆著自己的繩子很粗很結實,繩結打在身體右側靠後、左手剛好夠不到的地方。
阿直拚命扭動身體,但正子捆自己的手法非常巧妙,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掙脫。
「姐姐,安靜。」
門開了。
正子走進屋子裏,手裏提著一樣東西。
黑色的液體從那東西上不斷地滴落下來。
阿直瞪大了眼睛,想要後退,想要嘔吐,想要尖叫,想要撲上去緊緊地抱住妹妹。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
正子取了下慶一郎的首級。
慶一郎的神色平靜,遠比活著的人更安詳。
正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阿直面前,把人頭面向她自己擺在地板上。
「姐姐。」她說,聲音中無悲無喜。
「我和慶一郎都想到妳可能會來找我們,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妳要殺我為他報仇嗎?」阿直問。
不知為何她並不恐懼。
正子比自己聰明,也比自己強,但她從來不怕正子。
姐姐怎麼會懼怕妹妹呢,更何況那是正子。
「慶一郎臨死前留了一句話給妳,就在那本……」
「我看到了。」正子從懷裏拿出那張紙遞給阿直,阿直用左手接過來,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活下去。」
「活下去。」阿直輕聲念出來,紙片從手中滑落。
她伸手從懷裏摸出那個紙包。
「殺了我之後,妳走吧,帶上這個。」
她把抱著金幣的紙包放在地上:「這是十兩,拿著它,去京都,去江戶,去別的地方,帶著慶一郎的夢想,開始新的生活。」
正子笑了。
悲傷又明媚,美的讓阿直心碎。
「十兩,這是誅殺慶一郎的報酬嗎?」
正子嘆息。
「慶一郎不過是一個最下級的武士,他的生命連這一半的錢都不值。」
正子搖搖頭:「我不殺妳,我怎麼能殺姐姐,我是正子啊。」
她從腰帶上解下刀,那是慶一郎的刀。
忽然之間,就是那麼一瞬間,阿直感到了恐懼。
生平第一次,正子讓她感到了恐懼。
「妳要做什麼!」她厲聲問道。
「切腹。」正子微笑著,把刀拔出來,放在身邊。
「我愛慶一郎,我也愛姐姐。姐姐殺死了慶一郎。」她有條不紊地把雙手縮回袖子裏,從領口伸出來,把上衣脫掉。
正子的身體纖瘦而健康。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她微笑著,流著淚,把裙褲的褲腰向下推。
阿直見過這具軀體無數次,無數次為它擦洗,無數次將它抱在懷裏,在正子出嫁之前,姐妹倆個常常同被而寢,她熟悉這身體就如熟悉自己的身體。
修長的脖頸,結實的乳房,平坦的小腹,緊致的腰肢……阿直拚命伸出左手,不要這麼做,不要這麼做,求妳不要這麼做。
妹妹淒然地笑著,拿起了刀。
她沒用什麼東西纏住刀身,直接用手抓住刀刃,左手輕輕按著自己的下腹部,尋找著適於刺入的部位。
「住手,住手啊……求求妳……」阿直的左臂幾乎失去了知覺。
是夢嗎,是真實嗎?
不對,有什麼事情不對,我一定弄錯了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正子左手的指尖抵在自己左下腹靠近髖部的地方,用力按下去,然後右手把刀尖對準了那裏。
「快住手,聽姐姐的話,不要這麼做,妳可以殺我,妳……」
正子把刀刃刺進了自己的肚子裏。
刀刃刺入肚皮的瞬間,她的身體向前微微聳動了一下,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
阿直再也發不出聲音,有只無形的手緊緊勒住了她的脖子,讓她窒息。
正子用左手也抓住刀身,鮮血從她的手指縫裏沁出來。
刀身深入腹部兩三寸的長度,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胳膊上的肌肉微微鼓起來,刀刃開始向腹部右側移動。
鮮血汩汩湧出,正子喘息著,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為什麼……」
阿直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慶一郎也讓妳活下去啊……」
「活下去……那張紙……」
正子的臉色變得雪白,汗水從她的鬢角流下來,從鼻尖和下巴滴落:「我給妳了……我……我不能活下去了……姐姐一個人……活下去吧……」
那張紙就在地板上,正子的血漫過地板,浸透了它。
腸子從正子腹部的傷口中溢了出來。
淡紅色的腸子包裹在一層半透明的淺黃色薄膜裏,緩緩地蠕動。
正子在自己下腹部,肚臍下方二指左右的地方割開一條六七寸長的傷口,傷口在肌肉張力的作用下微微翻開,深度直達內臟。
阿直無法想像那是何等的痛苦,但正子把刀從肚子裏拔出來之後,並沒有急於自刎。
「姐姐……」
她虛弱地說道:「妳啊……」
她把刀尖重新對準傷口正中,對著冒出來的腸子,用力刺進去。
「啊啊……」正子痛苦地喊了出來,她兩手用力把刀尖深入腹部,腸子被割斷了,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氣味。
正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將刀刃向下壓去,一直割到恥毛邊緣才停下。
「姐姐。」正子流著淚,灰白色的嘴唇顫抖著,把刀在體內擰轉過來。
「我不是為了……慶一郎而這麼做……」劇烈的痛苦讓她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聲音暗啞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是為了妳才死的。」
正子用力把刀刃向上一挑,銳利的刀鋒從下腹一直割到胸口,巨大的十字形傷口在妹妹腹部綻開,鮮血噴湧,大堆大堆的腸子從雙腿間流淌到地板上,蛇一樣蠕動。
正子拔出刀,身體向前撲倒。
她用最後的力量把那把沾滿了自己鮮血的刀推到阿直身前,左手摟過慶一郎的首級,將它貼在自己臉頰邊。
阿直一把抓起刀,割斷捆縛自己的繩索,撲到妹妹身邊,跪在血泊裏,把正子抱在懷裏。
她撕心裂肺地叫著她的名字,但她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五、
正子死了。
從理智上,阿直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是她那被「武士」這一意義的堅硬外殼包裹的心已經裂開。
即便是成為了武士,即便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劍都屬於主君,但自己作為「人類」的情感依然無法控制。
阿直在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阿直抱著妹妹冰冷的屍體,緊緊地抱著,彷彿想把它塞進自己身上一個被挖空的缺口中。
可惡的正子,妳就這麼死了,為了一個男人死了……
不對。
有什麼事情不對。
「我是為了妳才死的。」
正子的最後一句話不會是謊言。
正子從未對我說過謊。
如果是為了我,她應該活下去。
她知道我多希望她活下去啊。
阿直流不出淚,她只能哀慟地,無助地坐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有站起來的體力。
至少,要把妹妹埋葬好。
她把正子的屍體放平,捧起她的腸子塞回腹腔,用腰帶纏好傷口,整理好衣服……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的思維一片空白,直到她帶著慶一郎的首級和佩刀離開小屋時,麻木的頭腦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沒有合適的工具她無法挖掘墳墓,這件事要通知當地的奉行。
她滿身鮮血,提著一個人頭來到奉行所的時候差點把別人嚇壞。
出示了討伐脫藩者的詔令,說明了情況之後,她才在奉行所裏沐浴更衣,簡單飲食。
慶一郎的頭顱被奉行所的人用石灰處理好,裝進首棺。
阿直慣用的刀已經斷了,她只好暫時借用慶一郎的佩刀。
回到城下町時已經是第三天中午,她茫然地走在街道上,腳步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自己家門口。
家裏和三天前她離開時一樣,人生卻已經完全改變了。
她茫然地推開門,走進屋子裏,然後才想到自己應該先去登城覆命。
但是既然已經回到家中,也可以先做一些事情。
比如,把妹妹的遺髮安頓好。
她伸手從懷裏取出白紙包束著的妹妹的頭髮,帶出另一樣東西。
曾經浸透鮮血的紙包掉落腳邊,裂開了。
金幣滾落在地板上。
十兩啊……
「慶一郎不過是一個最下級的武士,他的生命連這一半的錢都不值。」
如同一道閃電穿過頭腦,阿直僵立在原地。
這件事情不對。
「很輕啊。」堀川家老屏息正坐,左手握住刀鞘靠近吞口的部位,拇指按緊刀柄,輕輕一推,將刀刃推出寸許。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居合劍,居合劍用尋常拔劍的方法很難拔出,但他輕易地就拔了出來。
這件事情不對。
「妳在藩中,還有其他親眷嗎?」
「在下在藩中並無其他親眷。」
我在藩中沒有其他親族,為何會放心讓我獨自一人前去誅殺脫藩的親人。
這件事情不對。
「巖本是個有為的青年,可以的話,真想饒他一命。」
慶一郎與自己一樣,是藩中身份最低級的武士。
堀川家老何出此言。
這件事情不對。
「等一下……執行藩命是有報酬的,妳把這個拿去。」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她。
「這是十兩。」
阿直一年的俸祿不過四兩而已。
「人命是很貴重的。」
藩命尚未完成,就先交付了巨額的報酬。
這件事情不對。
「巖本慶一郎,我奉藩命前來討伐你,你出來吧。」
「原來妳是來殺我的。」
慶一郎知道我會來,但他沒有想到我是來殺他的。
這件事情不對。
忽然之間,阿直明白了。
藩命只是一個藉口,堀川家老並不是要我去殺慶一郎的。
他要我和慶一郎,和正子,一起走!
如同散亂的念珠被一條線穿好,一切都清楚了。
北阪藩中,擅用居合劍的武士,唯有田村清左衛門一人。
雖然身份低微,但因為劍術高超,得到家老堀川義貞的賞識,二人成為密友……
父親性格忠直,從未以此事向家人炫耀過。
父親沒有兒子,為了家名不至斷絕,令阿直成為了武士。
「把正子嫁給慶一郎,等正子和慶一郎生下男孩,就過繼給妳,繼承田村家的家名。」
父親的這個決定,堀川家老是知道的。
所以慶一郎脫藩之後,他希望阿直和慶一郎一起離開。
阿直握緊了雙拳,掌心的舊傷裂開,血滲出來。
她無法想像,如果自己登城複命,堀川家老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為什麼直到現在才……
不,不是現在。
阿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緣,再往前一步就是無底的深淵。
但她無法不想下去。
我一開始就懂了堀川家老的意思。
但我為何還是殺了慶一郎呢……
阿直跪在地板上,雙手抱住頭。
妹妹騎在慶一郎的身上,雙乳在胸前躍動……
自慰時幻想著妹妹和慶一郎做愛的情景,那時我把自己代入的是誰?
我看到了妹妹,也就是說,我把自己想像成慶一郎。
從一開始就和我在一起的,並不是慶一郎,是正子。
一起成長,一起練劍,一起生活。
同一張席上吃飯,同一個浴盆裏洗澡,同一個被窩裏睡覺。
阿直當然愛慶一郎,但阿直也愛正子。
阿直更愛正子。
慶一郎不但娶了正子,而且帶著她脫藩,把正子從自己身邊徹底奪走了。
他和正子做愛……
殺了慶一郎之後,為什麼我會想要殺死正子……
因為她被奪走了,已經不屬於我了。
空氣溫暖而乾燥,阿直深深地呼吸,彷彿溺水的人一般。
阿直劇烈地發抖,如同赤身處於嚴冬的戶外。
我殺死慶一郎,不是因為武士的愚直,是因為女人的妒忌。
汗水淚水交織在一起,阿直猛地站起來,衝進內室,打開衣箱。
箱子最底下有父親生前的佩刀,她把它取出來,從腰帶上解下慶一郎的佩刀扔在地上。
那上面有正子的血,我不配用它。
阿直跪在地上,抓住衣領向兩側扯開,雪白的乳房躍出衣襟。
一直自以為善良的人啊,一旦察覺到自己內心的黑暗,就再也無法活下去了。
我不是為了慶一郎而這麼做,我是為了妳才死的。
正子不是為了慶一郎而殉情,她是因為看到了姐姐內心的黑暗,看到自己在這世界上那個唯一的親人內心那卑劣而醜陋不堪的東西。
聰慧的正子,看到姐姐殺死慶一郎的瞬間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她心目中的那個愚直善良的姐姐就在那一瞬間死去了。
她自殺,是為了自己記憶中的姐姐而殉情。
阿直把裙褲的褲腰褪到大腿根上,讓自己肌肉緊實的平坦腹部完全露出來。
自己心中的黑暗嚇壞了她,她一刻都無法忍耐了。
她終於明白了妹妹切腹時的心情。
悲哀,絕望,無比的痛苦。
阿直抓起父親的刀拔出來,用手直接抓住刀刃,冰冷的金屬割進掌心,她緊緊攥著刀,對著自己的左下腹,狠狠地刺下去。
沒有聲音。
刀鋒刺入身體時是聽不到聲音的。
刀尖穿透皮膚和腹肌,深深沒入腹腔中,阿直沒感到疼痛,她用力把刀往身體深處捅進去,刀刃割到了手掌的骨頭,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刀身向肚子右側橫著一推。
下腹部迎刃而開,刀刃割入內臟,劇烈的痛苦迸發出來,阿直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屏著氣。
這種疼痛她可以忍耐——正子都忍耐得了。
比起內心的煎熬,肉體的痛楚簡直微不足道,她刻意放慢了手上的速度,一點一點地切開肚子,慢慢地咀嚼著疼痛的味道。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堅硬的刀身在體內移動,皮膚和肌肉被一寸一分地割開,腸子被一條一條地劃破、割斷。
肉體上的劇痛讓她心中產生一絲快慰。
這遠遠算不上贖罪,但是,至少可以和正子用一樣的方法死去……
刀刃終於從右側腹邊緣滑出,傷口約莫七八寸的長度,位置與正子切腹時橫割的傷口相同。
被割開的腸子和血一起湧出來,軟塌塌地掛在肚皮上。
鮮血把飽滿結實的下腹部染成鮮紅色。
阿直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幾下,把刀放在身邊,然後將雙手從橫貫下腹的傷口中伸進腹腔裏。
黏滑滾燙的腸子裹住了她的雙手,她兩手掌心相對,使勁往肚子裏面插進去,從後面兜住自己的腸子,把它們掬出來。
大團大團的腸子裹著黏液和血從傷口裏被推出腹腔,滾落在地上。
據說人的靈魂就藏在腹部,我的靈魂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它到底有多醜陋,和這堆黏滑蠕動,色彩斑斕的腸子一樣醜陋嗎……
粉紅色和青白色的腸管相互纏繞,被薄薄的黏膜覆蓋,怪異地滑動著。
眼前陣陣發黑,每次呼吸都像吞進一團火。
阿直重新拿起刀,她抬起屁股,挺直腰桿,把刀尖對準自己的肚臍,刀柄頂著地板,用力趴下去。
長刀貫穿了腹腔,半截刀身從阿直光滑的後背穿出,她撅起臀部,一頭趴進自己的腸子裏,腥臭的腸管貼在臉上。
醜陋啊,我這樣的人,只配這樣醜陋的死去吧……
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
劇烈地痛苦讓阿直的身體抽動痙攣。
就這樣吧,死吧。
阿直對自己說。
別活著了,快死吧……
世界慢慢黑暗下去,在一片純然的黑暗之中,阿直看到遙遠的前方,正子與慶一郎肩並著肩站在一株花朵盛開的百日紅下。
兩個人面帶沉靜安詳的微笑,正子向自己揮著手。
不,我不配。
阿直轉過身,背對著妹妹和慶一郎,義無反顧地走進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
-終-
(注)心中: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