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計數器由 2016.04.03 起統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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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州櫻魂抄
作者:帶子狼
改寫說明:
我自己都沒想過自己能把這個太監了三年的故事寫完。
總之還是寫完了。
填坑的同時,對之前寫的內容進行了修改。
包括更改了部分角色的名字(馬場信春→馬場信房。阿通→阿萬,秋葉→飛葉,瀧口桐野→瀧口瞳)
修改了部分BUG(如在1561年就戰死川中島的山本堪助又來參加1566年的箕輪城圍攻,我把他埋回墳裡了)
並在原來已經寫出的故事後,補完了三景,約一萬多字的內容。
全文共44557字
版權聲明:
本文為帶子狼(吉光骨食)原創。
原創者本著同好間的分享精神,自本文發佈之日起,作者即放棄本文的一切版權,可任意轉載/改寫/用於商業用途而無需註明作者或徵求作者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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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說明:
本文並非引用自歷史真實事件。
文中一切涉及到歷史/民俗方面的描寫具為作者憑空創作,不具備任何史學及民俗學參考價值。
景之序 女將切腹
深秋的上野,景致較之甲斐,別有一番風情。
馬場民部端坐在馬鞍上,他年近半百,腰身依然挺得筆直。
這個名為信房、位列武田二十四將、人稱「不死的鬼美濃」的男人,頭盔掛在肩旁的扭結上,容貌硬朗,眉毛濃密,兩鬢已見斑白,但身披赤色重鎧的身姿,依然如同當年一般威武駭人。
在他身後,是站滿半個山坡的三百騎兵。
三百名騎兵,與他一樣,身披甲葉染成紅色的鎧甲,沉默,安靜。
戰馬身上也罩著染紅的馬衣,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上,畫著紅色的武田菱家紋。
甲州赤備,全日本最精銳的騎兵。
「四年了。又站在這個地方了啊。」信房感慨地說。
四年前的永祿四年,也是在這個地方,馬場信房跟隨主公武田大膳大夫信玄,試圖以甲斐赤備打開西上野通往越後的通路,然而所向無敵的武田家鐵騎,卻在此狠狠地吃了一個敗仗。
有「上州之黃斑」異名的長野業正,以七十一歲高齡,率領西上野的武者們,一步不退地浴血奮戰,斬殺甲信男兒五百餘名,縱使甲州雙虎(飯富虎昌、武田信玄)親臨,也沒能敵過業正與其麾下上野十六槍的猛攻,不得不狼狽撤兵。
事後連一向不將天下英雄看在眼中的信玄也哀歎「只要業正還活著一天,上州就拿不下來。」
幸而當年十一月,長野業正便病逝於箕輪城。
自此,攔在武田信玄面前長達九年的通往越後的碓冰嶺門戶,終於洞開。
然而武田家內部又有異變,信玄不得不先平定領內事變。
再次發兵上野,已經是四年後的今天了。
九月末尾的空氣中帶著微微的寒意,三里外,高聳於山坡之上的箕輪城看上去與四年前毫無二致,而城中那位令人敬佩又恐懼的稀世英傑,已然不在了。
「馬場大人,請下令攻城吧。」
清爽的女人聲音。
說話的女人年約二十三四,膚色白皙,容顏秀麗,一身戎裝打扮。
藍地內襖上繡著赭色與綠色的蝶形花紋,外罩白色甲襯。
與自己親率的赤備騎兵不同,她穿著用靛草染成藍色的鎧甲。
胯下的桃花馬披著的也是藍色馬鎧,看上去與赤備騎兵格格不入的樣子。
這女人名叫多鶴,並非信房的部下,而是真理的侍女之一。
武田家門風尚武,信玄的兩個長女出嫁前都是嗜好舞刀弄槍的假小子。
三女真理姬今年年方十五歲,此次征伐上州,也隨父親一同出陣。
信房頗喜歡這個公主,但戰場之上,不是女人應該存身之所。
和當時的多數武士一樣,信房有著近似迷信的固執。
「女人上戰場,是會帶來厄運的。」
然而主公信玄並不信這一套。
「一派胡言。所謂天命,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不要把什麼都推給女人!」
信玄生性嚴苛,對於自己的兒子、兄弟甚至父親,都是冷酷無情,唯獨在對待女兒的態度上,溫柔的近似溺愛。
真理要求和父親一起出陣,信玄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
然而公主並不滿足。
「我想和馬場大人一起做先鋒。」公主這樣說道。
信房聽言不禁皺起眉頭。
他雖然也喜歡這個嬌媚的女孩,將其當作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無二的疼愛,然而戰場之上危機四伏,要他照顧公主,實在是不願意。
信玄自然知道信房的想法,果斷的拒絕了真理的要求。
公主無法堅持,於是提出另一項要求。
「讓多鶴代替我,和民部大人一起做先鋒吧!」
多鶴是信玄愛將小山田信茂的一個遠房侄女,從前是信玄長女黃梅院的侍女,黃梅院出嫁後,就照顧真理。
身為武門之女,多鶴頗通軍學,弓馬嫻熟。
信房想了一下,同意了。
然而他提出了條件。
「多鶴可以與我隨行,但戰場之上,我無暇照顧她。還有,如果她違犯軍規,我也一樣會以軍法秉公處理。戰陣非兒戲,主公與少主同意的話,我就帶她去。」
信玄同意了。
真理似乎並未理解信房話中的嚴肅意味,想都沒想也表示了同意。
「馬場大人是父上的先鋒,多鶴你就做我的先鋒!」出發之前,真理興奮地對多鶴說。
一路上,多鶴一直神色嚴肅地坐在馬背上,沒有一句話說。
這一點令信房頗為滿意。
「是個懂事的姑娘。」
經過一夜的急行軍,信房率領的兩千騎先鋒已經到了箕輪城下。
是等待信玄的主力到來,還是率先攻城呢?信房尚未來得及做出判斷,一直沉默的多鶴卻說出這樣的話。
「不等主公的部隊前來,立刻攻城嗎?說說你的理由。」信房問道。
多鶴提出攻城的瞬間,他也決定立刻攻城,但還是想聽聽這個年輕女子的理由。
「此處地勢開闊,無可隱蔽,我軍一到,敵方早已發現。多等一刻,就是多給敵人一刻準備的時間。」
多鶴言辭流利,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主公的主力部隊也是騎兵,速度不會比我們慢太多,預計再有一個時辰左右也就抵達了。
我軍現在攻城,一個時辰之後,雙方應該都已經戰至力疲,而此時主公部隊到達,多了生力軍,敵人卻沒有部隊補充,必然潰敗,箕輪城一鼓作氣可以奪下。」
「說得好!」
信房用手中的軍配一敲鞍轎:「傳令下去,做好攻城準備,一刻鐘之後即行攻城!」
先鋒部隊未攜攻城器械,攻城,唯一之策是以騎兵繞城疾行,在馬背上向城中發射點燃箭頭的火矢,同時斬伐樹木,做成簡易的蹬梯與撞錘。
這些東西面對箕輪這樣的堅城,效用不大,然而可以有效牽制城中的兵士,令其無法充分進行守城準備。
命令傳下,帶有弓箭的騎兵立刻下馬,在箭矢上纏裹布條,浸泡在隨身攜帶的油壺之中。
另有人去旁邊森林中伐取合適的樹木,做攻城的準備。
然而就在攻城的準備開始不久,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箕輪城的城門忽然大開,一隊騎兵自門內衝出,帶起漫天煙塵,直奔信房的隊伍而來。
說是一隊人馬,然而仔細一看,只有十餘騎。
為首的武士騎著一匹黑馬,身穿黑色鎏金大鎧,外罩深紫色直綴,頭戴飾有狹長鍬形前立的頭盔,手持一桿烏黑長槍,威風凜凜,有如猛虎一般。
信房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當年的長野業正,在戰場上就是這幅打扮。
然而業正已死,那麼能身穿此甲之人,就只有一個人了。
「此必是業正之子長野業盛。」
信房將軍配插在腰帶上,從馬童手中接過長槍:「沒記錯的話這孩子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據傳他的槍術是上野一本槍上泉繡綱親傳,不可輕敵!」
雖然敵寡我眾,然而此時形式對信房竟是十分不利。
因為沒有打算等信玄主力部隊來到,而是決定立刻攻城,因此並未設置拒馬與鹿寨,信房的先鋒部隊中沒有裝備鐵炮,有弓箭的武士此刻也都在馬下準備火矢,無法立刻組織有效的防禦。
萬一被敵人衝入陣中,打亂陣型,雖然敵人只有十餘騎,依然可能會導致潰敗。
箕輪城城門到信房的軍勢之間,是毫無屏障的空地,箕輪又是山城,地勢較高,業盛順勢而下,速度快的驚人,聲勢也極為猛惡。
「攔著他!」信房舉槍大喊。
如被業盛衝入陣中,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隊伍前都是正在馬下浸泡火矢的人,一時間要散開也來不及。
多鶴一拽韁繩,縱馬迎著業盛衝上去。
「我去阻擋敵人片刻……」
她的後半句話沒有說完。
無論如何她畢竟是個女人,即便精神上有所準備,武藝亦難與男子相抗衡。
更何況事發突然,她所處地勢又低,要阻住業盛的突擊,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只要能多攔住敵人片刻,就能多為同伴爭取片刻的時間。
業盛的戰馬,轉眼之間已經到了離武田軍不足五十步遠的地方。
多鶴連頭盔都來不及戴上,拔刀縱馬迎上去。
「是個女人?」業盛冷笑一聲,並不理會多鶴。
其身後的一名騎士猛一催馬,從業盛背後衝過來,手中戰槍直刺向多鶴胸前。
多鶴慌忙舉刀去擋,不料對方忽然將槍鋒回撤,長槍的槍桿橫掃過來,正打在多鶴馬頸上。
多鶴的桃花馬一聲哀嘶,在山坡上斜退兩步,翻身摔倒。
此時,長野業盛已經自信房右側約二十步遠的地方衝入了武田軍陣中。
手中長槍一揮之間,已經有兩名武士落馬身亡。
他第三槍刺出,中槍之人拼盡最後力量,緊緊攥住刺進腰下的槍桿。
業盛鬆手棄槍,拔出腰間大刀,一刀斬落那人頭顱。
此時其餘十餘騎也衝進了武田軍陣。
「大事不好!」信房挺槍縱馬衝過去,跟在背後的親兵也急忙跟過去。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長野業盛與部下高聲吶喊,揮刀舞槍,盡情砍殺。
混亂如同投進水面的一粒石子,漣漪迅速擴散開來,蔓延到整支隊伍中,人喊馬嘶亂成一團。
業盛的人馬在武田軍陣中一路劈殺,待信房好容易組織起反擊,業盛等人已經又衝出了隊伍,高聲吶喊大笑著,返回了箕輪城中。
城門關閉,城牆上已經有弓手嚴陣以待。
「哎!」信房狠狠地把馬鞭摔到地上,馬童連忙撿起來。
「一敗塗地,竟被一個毛頭小伙子打了個措手不及呀!」
信房懊惱地用拳頭敲著馬鞍。
他看到多鶴正牽著馬,一瘸一拐地走回陣中,然而此時信房心情煩悶,沒有理她。
平心而論,多鶴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的表現甚至比其他武士更好。
至少在業盛令人猝不及防的突擊中,她是唯一一個主動迎擊之人。
若她是男子,信房必會予以嘉獎。
但她是女人。
這場突如其來的慘敗,似乎更驗證了帶女人上戰場會帶來厄運的說法。
「我方共損失十八人。」
負責查點損失的武士大將在信房身後半跪著:「二十一人負傷,但傷勢都不嚴重。」
「留下對方幾人?」信房明知故問。
他看的清清楚楚,業盛領來的十餘騎,一個不少的跟著他回了箕輪。
堂堂甲斐赤備,被一個黃口孺子突陣斬將,全身而退。
雖然損失不大,但著實令人面目無光。
就在信房懊惱之刻,忽然又有一名騎兵組頭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馬場大人,不好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真理少主派來的那位……叫多鶴的,說要切腹呢!」
「胡鬧!」
信房啪的又把馬鞭摔到地上:「還嫌不夠煩嗎?」
他跺了跺腳:「快帶我去!」
多鶴是真理的侍女,真理把她託付給信房,如果是兩軍交戰時戰死了,亂軍之中無法保護一名女子,也還有話可說;如果讓她自盡,那確實無法交代。
信房快步走過去,圍著的人群連忙散開。
多鶴已經解下了鎧甲,脫掉了草鞋,盤腿坐在草地上,手裡拿著短刀。
兩名年紀較大的軍士正拽著她的胳膊,要奪下她手裡的短刀。
「住手!」
信房大喝一聲,大步走過去:「你胡鬧什麼!」
軍士趁勢奪下了多鶴的短刀,退往一旁。
多鶴嚴肅地看著信房,伏身行禮。
「民部大人,請允許我切腹謝罪。」多鶴抬起頭。
信房強行控制住自己才沒一腳把她踢倒。
「你又沒有錯。」
信房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一點。
「此次雖敗,損失不大,即便錯在你,也罪不至死。別胡鬧了。」
「損失雖然不大,但對士氣打擊嚴重。」
多鶴認真地說:「而且如非我提出即刻攻城,而是等待主公前來,我方就可以布下鹿寨拒馬,也不至於受到突襲時毫無準備。這是我的過錯;攔阻敵軍失利,令敵人衝入陣中,也是我的過錯。按照軍律,應該以死謝罪。」
「混賬。」
信房終於忍不住罵出一句粗話:「你不說,我也是打算攻城的。再說你一個女人,要去攔住十幾個男人,豈能攔得住呢?!戰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如果因為一個判斷失誤就要死,整個甲州都沒有活人了!」
「民部大人。」
多鶴平靜地忍受了信房的憤怒:「首先,士兵們需要重整士氣;然後,我亦必須令真理少主懂得戰爭究竟為何物。」
「放……」
信房用力跺著腳,把半句髒話吞回去:「跟真理又有什麼關係!」
「戰場上,身為武士,必須要為自己的判斷和行為負起責任,不可以『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這樣的理由作為逃避的借口。」
多鶴說:「至少不能讓少主有這種想法。大人,我心意已決,請將短刀還給我。」
「我不許你死!」信房惱怒地丟下一句,轉過身不理她。
他本就是口拙之人,更何況,即便是伶牙俐齒的男人,也未必能夠和女人講贏道理。
「大人。」多鶴看著信房的後背,忽然一下子跳起來,身邊的軍士出其不意,被她一把將短刀奪了回去。
信房聞聲回頭,只見多鶴重新坐下,雙手握刀對準自己的腹部。
他大喝一聲:「給我住手!」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多鶴說著猛地將短刀刺入自己腹中。
信房伸手要奪刀,已然晚了。
短刀刺入的部位在裙褲腰帶上方約一寸,她鼓足力氣,將短刀猛地向右一推,衣襟立刻染上了血暈。
「你!」
信房彎腰抓住多鶴的肩膀:「你這傢伙!」
多鶴的皺著眉,忍受著短刀破腹的痛楚,緊緊咬著牙,兩腮的肌肉微微顫抖著。
「痛啊……」
她從牙縫裡小聲說道:「扎進腸子裡面了……」
短刀從她的肚臍處刺入腹中,然後向右劃開了長約五寸的一條傷口。
鮮血咕嘟咕嘟的冒出來,浸透了上衣。
多鶴痛苦看著信房,右手緊緊攥著短刀的刀柄,左手抬起來抓住肩膀上信房的手腕。
血從衣服被刀子劃開的裂口裡流出來,很快把半邊身子都浸透了。
「混帳東西!」信房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本能地伸出左手,想要去堵住多鶴肚子上的傷口。
不料隔著衣服,一把摸到了多鶴的腸子。
一段腸子,被腹腔裡的壓力從傷口裡擠了出來,兜在浸透了血的衣服裡面。
信房緊緊皺著眉,搖了搖頭。
腸子出來了,這傷是無救的。
信房縮回左手,看著多鶴。
「蠢貨,你這是何苦。」
多鶴鬆開信房的手腕,重新雙手攥住短刀的刀柄,用痛楚而虛弱的聲音說道:「此乃武士之本份……」
她用力將短刀在腹中擰了半圈,讓刀刃轉向左邊,然後把刀柄向右掰過來,同時用力將刀尖往左腹深處刺進去。
「啊……哎……」劇痛之下,多鶴忍不住叫出聲來。
銳利的刀尖穿透內臟,斜著向左邊貫穿了腹部。
多鶴咯吱咯吱地咬著牙,使勁把短刀往外一挑。
肚皮不是被切開,而是從裡向外被豁開了。
一大團腸子被短刀挑了出來,鮮血猛地從傷口中噴出來,熱騰騰地噴了信房一身。
「簡直是……」信房臉色鐵青,多鶴的身體向前撲倒,信房連忙伸手扶住她。
更多的腸子從被豁開的傷口裡流出體外,多鶴的臉色變成灰白色,她痛苦地喘息著,嘴角冒出一串串血的泡沫。
信房托著她的肩膀,讓她慢慢伏下身子,然後自己站起來,拔出大刀。
要怎樣向真理公主交代呢?
「有何遺言嗎?」信房無可奈何地問道。
「太疼了。」
多鶴的聲音在發抖:「快介錯吧……」
更多的內臟流出了她的腹腔,流在草地上,蛇一樣蜿蜒蠕動。
信房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一刀砍下去。
多鶴的腦袋一下子咕嚕嚕滾出去。
圍觀的士兵們紛紛散開。
這是一處坡地,人頭順著山坡往下滾。
「攔住它!」看著四散躲開的士兵,信房恨不得提刀把這群蠢貨都宰光。
一名士兵大著膽子彎腰一把抓住多鶴頭顱上的頭髮,將它提起來。
「拿過來!」信房振落刀鋒上的血,還刀入鞘,然後從士兵手裡接過多鶴的腦袋。
人頭的表情還算好,至少不猙獰。
他將多鶴的腦袋放在無頭的屍體肩膀旁。
屍體已經停止了最後的抽動,側身倒在草地上。
腸子流出來很多,青的白的粉紅的腸管盤成一團,緞子一樣閃著光。
遺憾腹啊。
信房想。
這是做夢嗎?是做夢的話快醒過來吧。
信房憤恨地想著。
鎧甲上沾滿了多鶴的血,腥氣刺鼻。
失敗的先鋒,失敗的勸說,失敗的切腹再加上失敗的介錯,主公看到我這個樣子會怎麼說?
信房忽然感到生平罕有的不知所措。
「民部大人。」有人喊他。
信房頭都沒回:「什麼事!」
「好消息!主公的大隊到了!」
信房笑了笑,比哭還難看。
「快把這屍體收拾好!」他吩咐自己的親兵。
至少不能讓主公,尤其是真理,看到這幅慘狀。
不能亂了陣腳。
他告誡自己。
絕不能亂了陣腳。
至少不能再亂了。
女人隨軍,果然是會帶來厄運的。
他小聲自言自語。
遠處,漫山遍野的赤色騎兵,如同一片血的潮水,鋪滿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崗,向著箕輪城的方向湧來。
景之一 夫人自害
首戰不利。
然而聽完馬場民部的匯報後,信玄卻並無不愉的神情。
「精彩的突襲!」
他用軍配敲著自己的膝蓋,大聲讚美業盛:「深得兵法之精義啊。業正有子如此,足以自傲。」
信玄並未將初戰的失利當作一回事。
即便身為千軍萬馬的強者也不能保證每一次戰鬥都獲得勝利,十八騎的損失,不會影響整場合戰的結果.而低落的士氣,也因為信玄本人的到來再次高漲。
「虎父無犬子!」信玄這樣評價業盛。
然後他笑吟吟地扭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女兒。
「不要苦著臉。你也是老虎的女兒!」他抬起大手用力拍拍女兒的肩膀。
武田真理繃著臉,眼圈濕紅。
平日裡,她與多鶴之間並非特別親密,然而此次出征,多鶴是僅有從躑躅崎館跟隨照顧她的兩名侍女之一。
她想和信房一起做先鋒,父親不允,於是她讓多鶴替自己做先鋒,從內心深處,她將多鶴視作自己的化身。
「若是戰死沙場倒也還好,可是這樣自盡了……」
真理如鯁在喉。
從懂事起,照顧她的侍女們就傳說這父親在戰場上英偉的雄姿,諸位兄長、姐姐和家裡的家臣們,也都頌揚著信玄與甲斐赤備的功勳。
長期的耳濡目染,讓真理心中充滿了對戰場的嚮往。
「武田家的人,在戰場上是無敵的。」
秉持著這種信念,真理上了戰場,然而首戰即告失利,代替自己的侍女也切腹自盡。
這讓她隱約感覺到,戰場與自己從前所想像的,似乎不同。
信玄下令全軍止息,安營紮寨,準備圍城。
同時在本陣召開軍事會議。
「不立刻攻擊嗎?」隨軍而來的將領們好生納悶,箕輪城雖是一座堅城,但信玄主力到來,如果立刻全力攻城,不給敵人準備時間,預計數日可拿下城池。
大費周章的圍而後攻,並非甲州武田流兵法的一貫作風。
「理由有三。」
信玄坐在馬扎上,手裡的軍配輕輕敲打著甲裙的邊緣,悠然說道:「其一,長野業正雖死,上野的武者們仍然不可小覷。
擁兵猛攻,即便拿下城池,我方的損失也會較大。箕輪只是小城,而武田家將士性命寶貴。與其消耗人力,寧可多花一點時間。
其二,吾妻、鷹留、安中、合田四城已為吾方掌握,我軍糧草供應無虞。只要封鎖住小諸道,箕輪便是孤城。即便單純加以圍困,也會很快陷落,不必急在一時;其三……」
信玄停頓一下,神色莊重起來:「長野業正乃是稀世的英傑,雖與吾為敵,吾亦敬佩其勇猛。業正死了,他留下來的這座城,如倉促攻下,索然無味啊。」
為了表達對業正的敬意,要如攻取天下名城一般,正式地打下箕輪城。
「但是城中如果有了充分的準備時間,我方攻城,恐怕會有麻煩。」講話的人身粗壯,滿面虯鬚,是武田家的名將山縣昌景。
信玄點點頭:「吾正是要讓城中有所準備。」
他解釋道:「守城之人,是業正的兒子業盛。以長野家人的脾性,斷然是要死戰到底的。此戰將是這孩子今生的最後一戰。讓他準備充分,盡顯所能,徹底發揮長野家的武威,也算我對老對手業正的敬意吧。」
會議開始時,真理亦站在諸將中旁聽。
然而父親闡述完畢後,便開始分派任務。
此事與她無關。
少女心性,久靜乏味。
她跟父親說了一聲,便離開了本陣。
「出去走走。」她這樣決定。
雖然身處戰場,但周圍漫山遍野都是武田家的士兵,可謂十分安全。
真理叫上自躑躅崎館隨自己出來的另一名侍女阿萬,又帶上四名父親的馬回眾(近衛親兵),騎馬離開了大隊。
一行六人信馬由韁。
真理只是出來透透氣,看看風景,並無特定目的。
阿萬年約二十六七歲,身材苗條,姿容頗清秀。
與多鶴一樣,她也出身下級武士家庭,粗通武藝,性情穩重。
天色漸暗,六人離開武田家本陣已由數里之遙。
阿萬開始感到不安。
「少主,天晚了。回本陣吧。」她說道。
真理點點頭,正要撥轉馬頭,忽然,草叢中一道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哎呀!」真理吃了一驚,所幸她所騎的棗色馬是受過訓練的戰馬,並未受驚。
紅影自她的馬頭前竄過,她已經看清了那是一頭狐狸。
想都未想,真理從馬鞍上摘下弓,但狐狸已經跑遠了,只能看到長草晃動。
「追上去!別讓它逃了!」
真理說著一抖韁繩,縱馬追過去。
從內心深處,她並未將這裡當作戰場。
即便是多鶴的死,也只是讓她感到遺憾,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真正所處的位置。
阿萬與四名馬回急忙策馬跟上去。
狐狸的速度不及馬匹,然而動作卻比馬靈活的多。
左躲右閃之間,已經鑽進了一片樹林。
兵法有雲,逢林莫入。
但真理此刻沒有想這些。
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
真理雙腿夾住馬腹,從箭壺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但卻無法在馬背上瞄準。
狐狸忽地消失在草叢裡,忽地又從岩石後面鑽出來。
真理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狐狸身上,並未注意自己已經離大隊人馬越來越遠。
阿萬的喊叫聲,彷彿遠在天邊,她完全聽不到。
狐狸從一從敗醬草後面竄出來,向右一閃,就在這一瞬間,真理耳中聽到「崩」的一聲。
這聲音很熟悉,她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一支箭從左前方飛來,正中狐狸的頭部,狐狸一下子被箭帶得斜飛出幾步遠,腦袋被箭釘在一株杉樹上。
真理嚇了一大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的是弓弦的聲音。
她急忙勒住馬。
箭從狐狸的雙眼中穿過,把它釘在樹上。
狐狸幾乎立刻就死了。
這種射法不會損傷狐狸的皮毛。
真理抬起頭,心一下子沉下去。
她本以為是山中的獵戶。
但眼前的開闊地上,是一名騎在白馬馬背上的騎士。
對方身材瘦長,淡青色鎧甲外罩著朽葉色的甲衣,黑色頭盔上飾有三日月前立,臉孔則被塗成朱紅色的般若面具遮住。
武士手持纏籐弓,腰懸長短二刀,馬鞍上掛著一桿長槍,可謂全副武裝。
相比之下,真理只穿著輕便的胸甲,沒帶長槍,只有弓箭和腰刀。
連頭盔都沒戴。
她本來也沒想到會遇到敵人——對方的甲衣胸前,有長野家的檜扇家紋,自然是敵人。
雙方距離不過五六個馬身,真理正不知所措,阿萬與馬回們趕到了。
對方一言不發,看著她們,四名馬回互視一眼,點點頭,一同衝上去。
對方必是長野家的人無疑。
此刻大軍兵臨城下,還出城至此,若非是要逃走,就是要去求援。
無論如何,先將其生擒再說。
信玄的馬回眾都是久經戰場的老兵,武藝精熟,以四敵一,可謂穩操勝券。
不料對方動作快的驚人,左手抽出一支箭搭載弓上,沒有瞄準便一箭射出。
這種距離下,弓箭並非理想武器,然而這一箭就射中了一名馬回的胸口,箭簇透甲而入,立刻斃命墜馬。
此時其餘三人已經衝到他身邊,他不慌不忙,將弓掛在馬鞍上,順手摘下長槍,單手以槍柄擋開一名馬回刺來的長槍,順勢將槍鋒刺入另一名馬回咽喉。
然後另一隻手抽出腰間的短刀,縱馬一躍,與敵人二馬相錯的瞬間,一刀扎進對方肋下鎧甲的縫隙裡。
最後拔出短刀揮手一擲,正中舉槍刺向自己之敵人的面門。
轉眼之間連殺四人,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不好,阿萬在這片刻之間已經下定決心。
她大聲對真理喊了一聲:「快走!」
自己縱馬迎上去。
她知道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但無論如何,必須保護真理。
對方雙膝一磕馬腹,迎了上來,手中長槍倒持,向前一遞,槍桿擦過阿萬的馬頸,槍柄尾端重重撞在她胸口。
阿萬連一聲喊都沒發出來,一下子從馬上被打落在地,雖未斃命,但已然暈了過去。
真理沒有逃。
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逃掉。
她想應戰,然而腰刀只拔出一半,對方已經衝到面前。
真理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已經被對方抓住後背的甲絛,拽了過去。
她雙手亂揮,卻什麼都打不到。
然而敵人只是看了看她,就將她又丟在地上。
真理摔得不重,她一下子跳起來。
對方拉著韁繩,圍著她轉了半個圈,手中的長槍垂下。
真理大喝一聲拔出刀,一刀砍過去。
對方的動作快到她看不清,噹的一聲,手裡的刀已經被遠遠震飛,虎口一震劇痛。
實力相差過於懸殊了。
真理忽然感到一陣疲憊與絕望。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起頭。
「我是武田信玄的女兒真理。」
她大聲說:「取我首級吧。」
少年人往往因一時的衝動而輕視生命。
那人搖搖頭,調轉馬頭,似乎打算就此離去。
一股莫名的憤怒衝上真理的心頭。
多鶴之死開始,一直壓抑著的某種情緒,爆發了出來。
「你不殺我,因為我是女人所以看不起我嗎!?」她兩手按著膝蓋,大聲喊道。
武田家的人,豈可被人如此輕視!
「因為你是女人,所以看不起你?」武士伸手取下臉上的般若面具,然後摘掉頭盔,露出英氣俊美的面孔和一頭烏黑的如雲秀髮。
這個人真美啊……真理不由暗自想到。
這霎那之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出現在少女的胸膛中,如同埋在灰燼裡的火光,隱隱透出熱力。
她的聲音略微沙啞,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野性的魅力。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真理:「不要覺得自己是女人所以被看不起,要為自己是女人而驕傲!」
那一瞬間,真理感到自己無比的卑微與渺小。
女武士端坐馬背上,夕陽的光輝從她背後照耀下來,讓她看起來如此的光芒四射,美艷驚人。
「你是誰……」她喃喃地問道。
「長野業正之女,箕輪城主長野業盛的妹妹,長野朝櫻。」
馬背上的人朗聲回答:
「我不殺你,不是因為瞧不起你。長野家滅亡在即,身為武士,應避免無必要的殺戮。
你雖然是信玄的女兒,但是你的生死,並不影響戰局。
人生已將至盡頭,沒必要多造殺業。
至於將你擒獲,脅迫信玄退兵這種事情,先不說以武田家無情無義的秉性,信玄未必會為了你而放棄消滅長野家的機會,就算他會,此行為也為武士所不齒。」
朝櫻撥轉馬頭,拋下真理,揚長而去。
箕輪城已被武田大軍包圍,然而無論何種嚴密的包圍,總有空隙。
她熟悉地形,巧妙地利用樹木與長草作掩護,待武田軍的斥候發現她時,已經到了城門邊。
城中的守軍將大手門打開一條縫,她進去之後又立刻關上。
長野業正生前共育有四子十二女。
與當時很多大名一樣,業正也是一位性慾旺盛之人。
從他子女的數量上便可看出這一點。
四個兒子中,長子吉業早亡,三子正宣、四子業朝具平庸,都過繼給了別人家。
繼承家業的,是次子業盛。
十二個女兒中,十一個都已經出嫁,唯有最小的女兒朝櫻尚未婚配,留在箕輪。
與兄長業盛一樣,朝櫻自幼習武,師從有上野一本槍之稱的名將上泉繡綱。
繡綱是當世無雙的武者,其劍術已達超凡之境,人稱劍聖。
然而這位武者,在四年前信玄攻打箕輪時,忽然領悟到「以一人之劍,難以改變世界」的道理,告別了業正,出奔做了浪人,四處修行去了。
業盛與朝櫻,都只學到了他武藝的一點皮毛。
就是這一點點的皮毛,便足以令兄妹二人擁有常人難敵的高強武藝。
武田大軍洶湧而來,駐守合田城的勇將籐井友忠戰死,消息傳到箕輪,業盛便知道,長野家的家名,或許就要到此為止了。
箕輪已經成為一座孤城,此戰必敗。
業盛並不求勝,只求能夠在最後的時刻揚名於世,讓長野家的武名威震天下,千古流芳。
他在處於絕對的兵力劣勢情況下,主動出城突擊敵陣,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當時,朝櫻就陪伴在他身邊,然而得勝回城時,朝櫻卻沒有一起進城,而是接著周圍地勢的掩護,對包圍箕輪城的武田軍進行偵查。
至於遇到了信玄之女,則純屬意料之外。
朝櫻進入箕輪城的天守,兄長正聚集了家中的將領,在召開會議。
朝櫻不脫甲冑,肋下夾著頭盔進入會場,在兄長旁邊坐下。
「情形如何?」業盛問。
業盛比朝櫻只大一歲,今年年方十九,是一位魁梧的少年。
與父親一樣,業盛生有一張清秀俊逸的臉,雙眼十份靈活,鼻樑挺直,薄嘴唇。
長野家的先祖,是阿保親王的第五皇子籐原業平,容貌俊美,多情豪放,被世人譽為六歌仙(籐原業平、小野小町、大伴黑主、喜撰法師、文屋康秀、僧正遍昭,)之一。
長野家的人,歷代都繼承了這位大文學家的風範,感情充沛,容貌秀美。
業盛與朝櫻都是如此。
「敵軍至少有兩萬人,也許有兩萬五千。」
朝櫻滿不在乎地說:「騎兵約有兩千,大部分是步卒。小諸道已經被敵人封鎖,過不去了。」
她並未提及自己遇到武田信玄女兒的事情,或許是覺得此事無關緊要。
會場中一片平靜,這是早已預料到的結果。
眾將都是曾經跟隨業正出生入死的武士,對長野家忠心耿耿,並無貪生怕死之輩。
業盛點點頭,說道:「武田信玄親臨,卻沒有立刻攻城,想必是打算給我充分的準備時間。信玄是兵法名家,家父雖然與其為敵,卻一直對他稱讚有加。
能與他作戰,是我畢生的榮耀。敵軍勢大,我方毫無勝算,然而身為武者,即便明知必死,也要打一場漂亮的戰鬥,讓世人知道長野家的威名。」
「正是如此!」在場的眾將齊聲回應。
業盛興奮地用拳頭一捶地板:「諸位能與我同心赴死,感激不盡。今日就到此為止,各位請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至誠努力,做精彩的最後一戰,讓武田家知曉長野家的厲害!」
眾將散去。
業盛微笑著拉起朝櫻的手。
「辛苦了。」
他捏了捏妹妹的手心:「好好休息吧,明日……」
朝櫻點點頭。
業盛簡單地吃過晚飯,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他已經結婚,妻子是名將和田業繁之女,名喚綾乃,比業盛大一歲,是上野一國出名的美人。
二人去年才完婚,尚未有子女,少年夫妻,情感深厚。
綾乃身穿華服,正等著他。
見業盛進來,綾乃深深施禮。
「恭喜夫君旗開得勝。」她說。
業盛笑了,將她扶起來。
「一場勝仗,無法改變最終的結果。」
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妻子:「城破只是早晚之事。你怕不怕?」
「我不怕。」
綾乃神色自若:「能與夫君同生共死,是我畢生之願。」
燭光下,綾乃的臉龐看上去格外的嬌媚。
緊張與殺戮,本來就令人慾望高漲。
業盛又正直血氣方剛的年齡。
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妻子。
「夫君,輕一……」綾乃的嘴唇被堵住了。
兩個人一起倒在地板上,業盛伸手扯開妻子的衣服。
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而他們是這樣的年輕。
健壯俊美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業盛喘息著,汗水滴落在綾乃的皮膚上。
他用力抱住妻子,鼻腔裡充滿了綾乃體液的味道。
綾乃雙腿腿緊緊箍住業盛的腰,激烈地迎合著他。
兩個人鼻息相聞,頰頸廝磨,四片嘴唇不時凶狠地撕咬在一起。
業盛緊擁著妻子柔滑的身體,親吻著她的雙唇,脖頸,一路向下。
綾乃仰起頭,從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業盛捧起妻子的乳房,用嘴唇輕輕舔咬堅硬的乳頭。
綾乃的兩腿交叉在他腰後,腳跟壓著他肌肉堅實的臀部,將他向自己身體深處推去。
如同在洶湧的海洋上駕駛孤舟,如同在無垠的草原上縱馬馳騁。
業盛挺腰坐起來,把妻子抱在懷裡。
綾乃振動著柔韌的腰肢,一次又一次將業盛吞入。
終於,在第四次噴發之後,業盛沉沉睡去。
綾乃慢慢地坐起來,伸手輕輕理順丈夫散亂的鬢髮。
他看上去那麼年輕,像一個大孩子,嘴邊帶著滿足的笑意,呼吸平緩而深沉。
綾乃抹了抹眼角,穿好衣服,吹熄蠟燭,踮著腳走出房間,轉入旁邊侍女的房間,推醒女僕侍女揉揉惺忪的睡眼,連忙跪下行禮,綾乃做了個輕聲的手勢,小聲道:「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沐浴之後,綾乃換上白色的內衣,在腰帶上插了短刀,屏退侍女,沒有回到臥室,而是走到樓下,逕直走到朝櫻的房間外。
她輕輕拉開紙拉門,閃身進去,又關上門。
朝櫻沒有睡。
她睡不著,在城中漫無目的地遊蕩,不知不覺走到哥哥門外。
門裡傳來的聲音,低微但清晰。
朝櫻尚是處女,然而身為武門之女,從小接受的教育中,就包含了這方面的內容。
傳宗接代,是武家女性的主要職責之一。
朝櫻感到口乾舌燥,她想離開,但卻邁不開腳步。
哥哥急促的喘息,嫂子愉悅的呻吟,肉體與肉體碰撞時發出急促而濕濡的聲音,在黑暗傳入耳中。
朝櫻臉頰滾燙。
這兩個人真能折騰啊。
她心裡想。
過了很久,屋裡的聲音終於平息。
朝櫻剛要走,卻聽到嫂子走到門邊的聲音。
「被發現了嗎?」朝櫻連忙廁身廊柱之後,幸好嫂子直接去了女僕的房間,朝櫻踮起腳尖,疾步逃回自己的房間,一頭鑽進被窩。
她更睡不著了,胸中一陣燥熱,兩條修長結實的大腿不由自主地緊緊夾在一起。
就在這時候,嫂子卻來到了自己的房間。
綾乃來到朝櫻身邊坐下,輕輕推著她的肩膀。
朝櫻假裝剛剛睡醒,睜開眼睛。
「嫂……」她輕聲說。
綾乃伸出一根柔軟的手指,壓在她嘴唇上。
涼沁沁的皮膚上,彷彿還留著哥哥的味道。
「穿上衣服,跟我來。」綾乃用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
綾乃無奈,抓過外罩套在身上,拿起防身的腰刀,跟著嫂子走出房間。
綾乃將朝櫻帶到本丸外二曲輪的一間小室。
這裡本來是存放鎧甲武具之處,現在鎧甲已經被取走,房間空著。
綾乃關上門,點起蠟燭。
「朝櫻。」
綾乃輕輕拉起朝櫻的手:「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
「此戰的結局已經注定。」
綾乃平靜地說:「身為武門之女,理應與丈夫同生共死。然而,我不願等到破城之日時自盡。」
城破之時,情勢緊迫,可能會有難料之事發生。
萬一無法順利自盡,將是畢生之遺憾。
尤其身為女人,萬一來不及死,不幸遭受凌辱,比死更可怕。
「我已經決定了。」
她雙眼直視著朝櫻:「我現在就切腹。」
綾乃雖然出身武門,但武藝尚未達到可以上陣迎敵的程度。
箕輪已是孤城,城中資源有限。
提前自盡,不但可以從容保留尊嚴,而且也能盡量減少城中物資的消耗。
這消耗雖然微乎其微,但戰時不比平日,一絲一毫的損耗都應竭力避免。
朝櫻理解嫂子的決定,然而情感上卻難以接受。
她落淚了。
「不必傷心。」
綾乃為她拭去淚水:「我不過先走一步,作為業盛和你在冥土的引路者。」
朝櫻是武士,和兄長一樣是戰力,此時還不能死——然而城破之日,身為長野家的女人,自然也不能苟活於世。
「我武藝粗疏。」
綾乃解釋:「切腹時需要人幫助。侍女們膽小平庸,不理解武門的想法;大戰之際,我又不想讓業盛有太重的心理負擔。想來想去,唯有麻煩你。」
一旦下定決心,人就會冷靜下來。
綾乃在屋子當中端坐,從腰帶上取下短刀,從頭上割下遺發,然後解開衣襟。
剛沐浴過的身體白皙無暇,細嫩的肌膚上隱約留有剛才親熱的痕跡。
雖然同樣身為女人,嫂子柔美動人的裸體,還是讓朝櫻臉紅了。
她站到綾乃背後,拔出腰刀。
綾乃將雙臂從袖口中縮回,自衣襟開口處伸出,把上身露出來。
將腰帶解下,用裙擺遮住大腿,再用腰帶從兩膝處將雙腿併攏捆住。
此為防止切腹後雙腿因掙扎而分開失儀之法。
她用右手握住短刀的刀柄,左手指尖輕輕按壓著自己的下腹部。
綾乃的身材十分勻稱,胸部飽滿柔軟,腰細而長,尚未生育過的小腹光潔平坦,臍孔深而圓。
豐滿的臀部被衣裙遮住,端正地坐在自己的腳跟上。
「請等我叫你的時候再動手。」她說著,將短刀的刀尖抵在自己左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刺下去。
站在她身後的朝櫻,只看到嫂子身體向前一傾,喉嚨裡輕輕的「吭」了一聲。
兩側肩胛骨向上聳動一下,後背的肌肉繃緊了。
短刀刺入的部位,在肚臍斜下方靠近髖部的地方,深入約有三四寸。
刺入的瞬間,綾乃並未感覺到疼痛,只有腹腔被異物侵入的壓迫感。
這感覺隨後變成燒灼般的疼痛,越來越強烈。
她咬著牙,竭力不喊出來,左手也扶上刀柄,兩臂用力將短刀向右推去。
血一下子流出來。
暗紅色的血流沿著白皙的肚皮淌下去,浸濕了蓋在大腿上的衣服。
傷口隨著短刀的移動慢慢延伸,深秋夜間冰冷的空氣灌進她溫暖的腹腔內,腸子溢了出來。
鮮血和內臟的溫暖腥氣,湧入朝櫻的鼻端。
她吞了一口唾沫,雙手將腰刀高舉。
綾乃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將自己的下腹從左到右切開一條尺許長的傷口。
她武藝有限,缺乏必要的力量,因此切腹的過程頗為漫長,足有一刻鐘左右,才將下腹部充分切開。
切口還算平直,中間約麼三四寸長的部分張開來,一截腸子從傷口裡流出,桃紅色的腸管貼在肚皮上,還在微微的蠕動。
她痛苦地從牙縫裡絲絲吸著氣,鮮血隨著心跳的節奏,一股一股地從傷口流湧出來,順著身體流到地面上。
腹部傳來的劇痛如同被火燒灼,令她眼前陣陣發黑。
「準備好了沒有?」朝櫻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綾乃輕輕搖搖頭,用嘶啞的聲音回答:「再等一會……」
她用左手重新按住傷口,右手把短刀從肚子裡拔出來放在身前,然後小心地用手掌托起自己的腸子,推回肚子裡。
然而一段腸子剛被推回,另一段腸子立刻又流了出來,滑膩的腸管從指縫間湧出,滾熱油滑。
傷口兩側的皮膚紅腫起來,染滿了血污。
火燒一樣的劇痛變成了鈍痛,卻更加難耐。
綾乃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最後,她終於放棄了把腸子都塞回傷口的努力。
腸子太多了,又濕又滑,每次塞回去一點,都有更多的流出來。
「不熟練的切腹,讓你見笑了……」綾乃喘息著,脂汗從鼻尖和眉梢滴落。
她低下頭,抬起右手把頭髮從右肩攏到胸前,讓潔白的後頸露出來。
「把我的屍體弄體面一點,介錯吧。」她的聲音彷彿是在嘆息。
朝櫻感到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低聲道:「請原諒我。」
腰刀落下,將綾乃的後頸一刀斬斷。
頸骨與喉管都被利落地切開,只留下前面兩寸寬的一層薄皮。
綾乃的身體向前一傾,側著向右邊倒下去。
斷掉的頸部讓頭顱不自然地向斜前方扭著,頸部被割斷的地方,血管裡的血噴出很遠。
朝櫻振落刀鋒上的血,還刀入鞘。
她擦掉眼角的淚水,趁著綾乃的屍體尚未僵硬,為她整理遺容。
綾乃的表情並未因痛苦而猙獰,顯得嚴肅而安詳。
朝櫻將屍體放平,擺正頭顱,把溢出體外的腸子塞回腹腔。
人死後,腸管和腹壁的肌肉都鬆弛了,所以比活著時容易得多。
然後她拉起死者的上衣,裹住赤裸的上身。
再解下繫著雙腿的腰帶,把腹部傷口的部分束住。
如此看來,死者除了遍身血污外,就如安睡了一般。
周圍一片沉寂。
朝櫻靜靜地端坐在屍體旁,直到自己的心情平靜,才站起來。
她走到門邊,拉開小室的門,然後後退兩步。
兄長業盛就站在門口,臉色白得嚇人。
「哥哥……」朝櫻只說出這兩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
「終於還是先我一步而去了。」業盛的聲音聽起來空空洞洞,他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又過了良久,他才又問了一句。
「綾乃……臨終的情形如何?」
「非常英勇。」朝櫻小聲說。
「謝謝你。」業盛的聲音如同失魂落魄。
朝櫻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悲傷,一下子撲到哥哥懷裡,雙手抱住業盛的脖子。
「難受的話就哭出來吧。」她在哥哥耳邊小聲說。
業盛輕輕拍著妹妹的後背,搖搖頭。
「我不難受。」
他說:「人總會死。能按照自己的意願而死,是她的幸運。」
綾乃離開時,他就知道。
夫妻之間,本就心意相同。
綾乃雖然沒有說出來,他也能感受到妻子的決心。
妻子自盡時,他一直站在門外。
雖未親眼目睹,卻聽到了整個過程。
就如同朝櫻在他和綾乃門外時一樣。
他的心,遠比自己事先料想的要平靜。
哀傷如同一池冰冷的水,緩緩將他浸透。
徹底的痛苦,就等同於不痛苦,和妻子一樣,他早有精神上的準備。
妹妹的身體,在他的懷中發抖。
不知是因為悲痛,還是恐懼。
忽然間,他不想讓妹妹死。
但他也知道,城破之日,朝櫻絕不會一個人活下去。
他瞭解她,比這個世界上任何活著的人都瞭解她。
甚至比她自己都更瞭解。
最後,他只是輕輕推開妹妹,用溫柔的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說道:「接下來的事情,我來處理。你去休息吧。」
銀色的月光,浸潤著箕輪。
景之二 人世無常
翌日,信玄在箕輪城正門外擺開了陣勢。
他並未下令即刻攻城,而是列開軍陣。
箕輪城城門大開,業盛率眾出城,與信玄遙遙相對。
「這少年人,感覺到了我的想法。」
信玄對左右的家臣們說:「暫且不要攻擊城牆,堂堂正正地打上幾仗,讓他充分展示一下上州武者的風範吧。」
他用軍配啪啪地敲著戰裙下擺:「讓人去叫陣,我要看看業正之子的武藝!」
命令傳下去,武田家的武士們個個爭先。
很快,便有一騎自陣中突出,來到陣前。
馬背上的人手持長槍,高聲通名:「我乃武田家多田大人麾下的武士大將中村甚六!誰敢來與我一戰?」
「嗓門很大嘛。」
信玄遠遠地看著,興致勃勃地評論:「是多田的部下,此人武藝如何?」
「我認識此人。」
站在信玄身邊的武士大將內籐左衛門昌豐笑著:「此人一直自稱槍術高超,不過他的槍術似乎還及不上他的嗓門。」
說話間,箕輪城下的隊伍中,也有一騎縱馬來到陣前。
「箕輪長野業盛麾下長根左馬介,來做你的對手!」
二人戰在一起,不數回合,中村武藝不及,被敵人一槍刺落馬下。
「長根是上野十六槍之一,不可輕敵。」信玄大聲說。
然而隨後武田軍又有三人出陣,皆被長根擊敗。
長野陣中歡呼震耳,長根舉槍還陣,暫作休息。
連敗四陣,信玄興致依舊高昂。
他把業正視作天下間難得的真正對手,業正已死,這種情感便轉移到業盛身上。
他與業正是敵人,卻將業正當作朋友。
現在業盛也是他的敵人,他將業盛當作自己的晚輩。
他不會被個人情感所左右,最後他還是會殺死業盛,但是在那之前,他決定給這個少年以充分的空間,一展所學。
「大人。」
內籐左衛門小聲提醒信玄:「這樣下去,士氣恐怕……」
「不錯。」
信玄沉吟著:「我軍中能勝過長根的武士不少,派誰去呢?」
片刻之後,長根左衛門再次策馬叫陣,武田軍陣中一騎突出,馬背上將領身材高大,不過二十六七歲年紀,朱紅色鎧甲外罩淺黃色直綴,手持三尺三寸長的大刀,威風堂堂。
「武田家真田攻彈正之子,真田左衛門尉信綱,來領教閣下的槍術!」
二人放馬交戰,十幾回合後,信綱一刀劈斷長根手中的槍桿,長根大吃一驚,信綱第二刀劈中了他的側頸,刀刃穿透頭盔上護頸的甲片,切開了他的喉嚨。
長根落馬身死。
武田軍士兵齊齊高舉武器,大聲喝采。
業盛板著臉,年輕的面孔像一塊石頭。
信綱舉刀叫陣,業盛忽然一抖韁繩,向他直衝過去。
「主公!」業盛身後的數名武士齊聲驚叫。
這並非一軍主帥出陣的時機啊!敵人的身份與業盛並不相稱,而且武藝高超。
業盛親自出陣,非但過於冒險,而且有自降身份之意。
就在此刻,只聽一人大喝道:「不可讓主公孤身涉險,全軍出擊!」
話音未落,喊話的騎士已縱馬跟著業盛衝向敵陣。
此人正是朝櫻。
兄長的精神狀態不對,她這樣判斷。
無論如何,不可以讓一軍之主帥孤身上陣。
隨著兄妹二人,佈陣在山坡高處的整個長野軍一同衝向戰場,氣勢驚人。
武田軍中的前軍也迎頭衝上來,雙方的戰鬥從一對一的武藝較量,變成了全軍的混戰。
然而雙方的兵力並不對等,業盛方面,幾乎將全部主力部隊都投入了戰鬥。
而與之廝殺的,僅僅是武田軍的一支先頭部隊,信玄的大部隊圍繞本陣,整齊肅立,是無法忽視的後備力量。
業盛雙目血紅,奮勇廝殺,如同降臨人間的鬼神。
但一人之力畢竟有限,很快,朝櫻就發現自己與兄長周圍都是敵軍。
業盛神速揮舞著長槍,刺倒了一名又一名敵人。
忽然間,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但隨後又若無其事地戰鬥起來。
朝櫻卻敏銳地注意到,兄長的腰身轉動已經不靈活,動作也開始遲緩。
一定是受了傷。
她做出判斷。
不能繼續打下去了。
朝櫻向兄長靠攏,一面揮槍掃開圍上來的敵人,一面大聲呼喊撤退的口號。
「我還能戰!」業盛高聲說,但朝櫻拽住他戰馬的韁繩,與聚攏過來的本方武將裹挾著他,且戰且退回到城下。
城牆上的守軍放箭射住了陣腳,隨後打開城門,放眾人進城。
一進下馬,業盛的腳步便踉蹌起來。
朝櫻貼著兄長的身體,用力扶住他。
「主公殺脫了力,不要緊,休息一下即可。」
朝櫻對諸將說:「各位的表現非常精彩,請不要鬆懈。我送主公回去休息一下。」
她攙著業盛進入天守,蹬上樓梯的時候,業盛已經處於半昏迷的狀態。
朝櫻不敢讓別人幫忙,她斥退了圍上來的侍女與小姓,獨自半扶半抱地把兄長攙進房間。
業盛一下栽倒在地板上。
朝櫻摘下他的頭盔,發現他的臉色幾乎變成了死灰色。
自己雙手和雙臂上,沾滿了粘膩的血。
「兄長!」她低聲喚道。
業盛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
對不起。
他是這樣說的。
朝櫻緊緊咬著牙,用短刀割斷業盛的袢甲絛,脫掉他的鎧甲。
鎧甲內側全是黑紅色的血,內衣已經被血完全浸透了。
朝櫻扯開兄長的衣服,眼前一陣眩暈。
傷口在左腰部,半截槍身嵌在身體裡,露出體外的槍身斷口是被硬掰斷的。
亂軍之中,不知是何人刺中了業盛,可能是敵方的大將,亦可能只是無名小卒。
朝櫻用手指捏住斷槍,看著業盛。
拔出來吧。
業盛用眼神回應。
兄妹二人自有無需語言的默契。
這是必死無救之傷。
朝櫻強忍住淚水,用力將斷槍拔出來。
槍鋒刺入體內超過一尺,槍身拔出,一股濃濃的黑色血流一下子湧出來。
業盛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緊蹙的眉頭舒緩了,他微微抬起右手,朝櫻一把抓住哥哥的手。
業盛的手冷得冰一樣。
「抱歉。」
業盛用只有朝櫻才能聽清的低低的聲音說道:「我太任性。」
朝櫻緊緊攥著哥哥的手。
業盛的面色由灰白變為雪白,說話的聲音卻更清晰了一些。
這是迴光返照之兆。
「我不能這樣死於無名的敵人之手。」
他看著朝櫻:「拜託你。」
「我明白了。」
朝櫻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請安心的去吧。」
她拔出短刀,將刀柄塞進業盛手中,然後握著哥哥的手,把刀尖對準業盛腹部,用力刺進去。
業盛瞪大了雙眼,朝櫻毫不猶豫地推著哥哥的手,一下子剖開了哥哥的肚子。
作為武將,業盛是切腹自殺的,而非死於不知姓名的敵軍。
朝櫻感到兄長的手一下子變得沉重了。
業盛的頭歪向一邊,停止了呼吸。
朝櫻擦乾淚水,略微平復了一下心情,慢慢站起來。
業盛死去之事,必須嚴格保密。
朝櫻剛才的一瞬間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城破之前,由自己來擔任兄長的影武者。
兄妹二人相貌相似,身高接近。
朝櫻熟知兄長行動和說話的方式習慣。
最重要的是,二人的武藝和軍略出自一門。
更何況,她並不需要以兄長的身份生活太久。
箕輪城是危城,城破之時,就是她解脫的時刻。
在這種時刻,人的精神狀態與以往不同。
短短的片刻之內,朝櫻已經鎮定下來,並想好了應對之法。
她走到門邊,低聲喚道:「阿勝!」
阿勝是朝櫻的貼身侍女,比朝櫻大五歲,從朝櫻十歲開始服侍她。
雖然不通武藝,但性格果敢,是朝櫻除了父兄之外最信任的人。
「阿勝在。」阿勝在門外回答。
「有別人在嗎?」
「只有阿勝自己。」阿勝回答。
朝櫻把門輕輕拉開一條縫隙:「你進來。」
阿勝踮著腳進入房間,朝櫻立刻關上門。
阿勝是名身材矮小的女性,體格很結實。
從相貌上來說,是個典型的上州美人,有著細長的眉毛和柔和的眼睛。
無論何時,臉上總是嚴肅的表情。
「主公……」阿勝的表情與其說是驚訝,毋寧說是悲傷。
朝櫻也同樣悲傷,但現在並沒有悲傷的時間。
「如你所見,主公不幸去世了。」
朝櫻小聲說:「此事決不可洩露,否則……」
阿勝點點頭,她知道萬一業盛死訊洩露的後果。
朝櫻挽起袖子:「由我們兩個來埋葬主公。」
就用我們的手,來埋葬他。
不能假手他人。
首先是整理遺容。
業盛在切腹時已經處於彌留狀態,因此並未受到太多的痛苦。
因為切腹時的姿勢是平躺,內臟也沒有溢出,阿勝打來清水,朝櫻脫光兄長的衣裳,二人將屍體擦洗乾淨,用腹布纏好傷口,換上乾淨的衣服,再擦乾屋內的血跡。
忙活完之後,已經是下午了。
要等入夜之後再行埋葬。
朝櫻坐在兄長的屍體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兄長雪白的臉孔。
天色很快暗下來。
等完全入夜之後,朝櫻背起兄長的屍體,阿勝在後面抱著業盛的雙腳,兩人穿過走廊,來到廚房,從平日搬運大米的小門來到城堡後院。
阿勝已經準備好了鐵鍬,兩人一起挖了一個淺淺的墳墓,將業盛的屍體放入,再以泥土埋葬。
縱然是乞丐的墳墓,也不會這樣簡陋。
拍平泥土後,朝櫻擦了擦汗水,放下鐵鍬。
「阿勝……」
她低聲說:「有一件事……我難以啟齒。」
在戰國亂世,唯有冷酷無情之人才能成就事業。
阿勝證了一下,隨即明白了。
她不是愚笨之人,或者說,很聰明。
然而這也正是她的不幸。
人的智慧在很多時候都只會帶來痛苦,眼下便是一例。
阿勝領悟到了朝櫻的意思,然而也不全然因為她的聰慧。
與朝櫻朝夕相處九年,朝櫻的想法她非常清楚。
這件事情必須嚴格保密。
阿勝自然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但她與朝櫻相處太久,平日裡對朝櫻的態度與對業盛不同,並且已經養成了習慣。
一旦被人看出破綻,後患無窮。
「我明白了。」
阿勝說,語氣很輕鬆:「我願意死。」
「阿勝。」
朝櫻低聲說:「對不起。」
阿勝服侍了朝櫻九年的時間,盡心盡力,無微不至,最後卻受到這樣的回報。
朝櫻感到愧疚,然而阿勝卻有另外的理解。
箕輪城陷落是遲早之事,城破之時,無人可以倖免。
因此,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活在城中就成為和等死無二的煎熬。
但在城破之前,為了維護長野家的武名,每個人都必須努力活下去。
敵軍壓境,未全力奮戰便以死逃避。
這種行為與膽小鬼無異。
因此。
「活下去」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中,已經成為壓在每個箕輪人肩頭的重擔。
朝櫻令她此時死,等於允許她提前卸下肩頭的重擔。
「我願意死。」
阿勝輕快地說:「但在死前,我也有一個願望,希望少主,不,主公,可以成全。」
她懇切地看著朝櫻,說出自己最後的心願。
「請允許我切腹吧。」
阿勝不是武士,不可以切腹。
但身為長野家之人,即便是僕從,也有成為武士的願望。
朝櫻解下自己腰佩的短刀,連著刀鞘遞給阿勝。
阿勝稱呼她為主公,就是說,此時朝櫻已經以業盛的身份而活了。
身為箕輪城主,她有權力提拔阿勝為武士。
將短刀交給阿勝,等於承認阿勝武士的身份。
「我提拔你為武士,阿勝。」
朝櫻輕聲說:「『阿勝』不是武士的名字,今天是九月的最後一天,我賜你名為九月,把我的姓氏也賜給你。從現在起,你就是上州長野家的武士長野九月。」
曾經是阿勝的長野九月,雙手接過朝櫻的短刀。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成為武士,以武士的身份死去,在本質上毫無意義。
無論生前的最後一刻是什麼身份,死人就是死人。
但在那個時代,人們尚未有這種認識。
在戰國時代人們的思想中,死亡被認為是生命的延續,活著時所得到的一切榮譽,都將在死後的世界被繼承。
能夠在死前獲得武士的身份,長野九月滿足了。
帶著這種滿足,她欣然盤腿坐下,雙手拉開衣襟,將胸脯和肚子露出來。
她是個身材豐滿的女人,沉甸甸的乳房挺立在胸前,皮膚白膩的下腹略微隆起,很有女人味。
腰肢圓潤,肚臍眼又深又圓。
這是完全發育成熟的女性的身體,雖然沒有練習過武藝,但結實有力。
「既然說是切腹,只要將這裡割開就可以吧。」九月用手指戳著自己小腹肚臍下方的位置,她的肚皮柔軟而富有彈性,輕輕一按就凹下去。
「只是單純的割開是不行的。」朝櫻說。
如何切腹是武家子女的必修課程,而九月從未受過這種教育。
不消說,朝櫻是知道這方面的知識的,她告訴九月,要想達到自盡的目的,一定要盡可能的讓刀刃深入體內,割開內臟,造成致命的內出血。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行。」九月拔出朝櫻給她的短刀,這是上州的名刀「浪方」,刀身窄而筆直,閃閃發亮。
九月右手反握刀柄,把刀尖對準自己左側腹靠下的位置。
「從這裡開始嗎?」
「可以。動手吧。」
朝櫻移步到九月背後:「放心地做,你不行的時候我會幫你。」
九月點點頭,高高舉起短刀,隨後用力刺向自己的小腹。
「嗯……」九月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身體僵直不動了。
朝櫻等了片刻,問道:「怎樣了?」
「刺進去了……」九月咬著牙,從牙縫裡艱難地回答到。
朝櫻越過她的肩頭看了一眼,皺起眉。
短刀的刀尖刺進腹中約有二寸許,穿透了腹壁,但還不足以傷及內臟。
傷口周圍的皮膚緊緊貼著光滑的刀身,只有一點點血跡滲出來。
「刺的還不夠深,要再深一些。」
九月的雙臂顫抖著,圓潤的雙肩哆嗦起來,她用力想把短刀更深的插入體內,但她並未受過劍術的訓練,手臂雖然結實有力,卻無法有效地把握運力的方向。
她用力,卻只是手指更緊地攥住了刀柄,刀身隨著手臂一起抖動,連帶著雪白的肚皮也顫動起來,短刀卻只更深入了數分左右。
朝櫻嘆了口氣,在她斜後方跪坐下來。
「我來幫你吧。」她上身前傾靠在九月背上,自九月腋下伸從後面抓住短刀的刀柄。
「你放鬆。」
朝櫻在九月耳邊輕輕地說:「不要用力了。我來幫你做完。」
九月聽話地放鬆了兩臂,朝櫻用左手頂住刀柄末端,右手握緊刀柄中段,使勁把短刀刺下去。
九月猛地仰起頭,腦袋靠在朝櫻肩膀上,長大了嘴巴。
冰冷的刀身被九月的肚皮吞入接近半尺的長度,刀尖深入柔軟的腸子中間。
「忍耐一下,切開了。」朝櫻說道,隨後用力將刀刃推向右側。
九月厚實的腹部肌肉被短刀銳利的鋒刃割開,鮮血一下子湧出來。
九月的整個身體都向後仰起來,靠在朝櫻懷裡。
劇烈的痛苦令她幾乎暈厥,朝櫻摟著她,毫不留情地一口氣將她豐滿的下腹部從左到右剖開長約一尺的傷口。
傷口從肚臍下方筆直橫過,血淋淋地敞開著。
因為下手利落的緣故,傷口邊緣平滑齊整,斷面上,腹壁的結構清晰可見。
薄薄的慘白色皮膚下是半寸厚的米色脂肪,再下面是紫紅色的腹肌。
腹肌還在隨著呼吸劇烈地抽搐著,腹腔內壁的腹膜也被割開,淺黃色腹膜裡面,隱約能看到腸子。
腸子一開始時青白色的,隨著內出血迅速變為艷麗的桃紅色,然而這色彩分明的景象僅僅持續了短短的片刻,就被鮮血染成一片黑紅。
大股大股的鮮血從傷口裡噴湧出來,濺落在泥土上。
九月向後仰起頭,浸透汗水的冰冷面頰貼著朝櫻的臉,粗重地喘息著。
她的雙手從刀柄上滑落,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
「這就是切腹。已經完成了。」
朝櫻在輕聲說著:「很痛苦嗎?」
九月彷彿處於一種迷離的狀態中,她瞇起眼睛,用很小的聲音答非所問地說道:「我小便了……」
劇烈痛苦引起的失禁,是女人切腹時常見的情況,蓋此為女性尿道較男性為短的緣故,朝櫻用左手按住九月肚皮上傷口的邊緣,右手盡可能輕快地將短刀從她腹中拔出來。
「不要緊。」
朝櫻安慰著她:「自己用手按住傷口,盡量別讓腸子流出來,我來為你介錯。」
被劇痛耗盡了體力的九月,憑借自己的力量無法再坐直身體,朝櫻無法在這種姿勢下砍掉她的頭,只能割斷她的喉嚨。
九月抬起手按住肚子上的傷口,滑溜溜的腸子從手指縫裡鼓出來。
朝櫻左手手掌頂住九月的後背,右手將短刀的刀刃壓在她的喉嚨上。
「還有什麼話想說嗎?」她問道。
「非常……感謝……主公的……幫助。」九月喘息著,兩手無力地搭在肚皮上,大團的腸子頂開手掌流出來,空氣中充滿了新鮮內臟熱烘烘的腥臭氣息。
朝櫻用力一勒,刀刃割開了九月的脖子。
隨著喉管的割斷,九月的身體劇烈地抽動起來,然後迅速癱軟下去,從朝櫻懷裡滑落。
朝櫻丟下短刀,喘息著,用手撐著地面慢慢爬開幾步遠,她感到自己全身乏力,骨節似乎都在嘎巴嘎巴的作響。
殺一個人是這樣的令她疲勞,在戰場上殺人要輕鬆得多。
九月的屍體仰躺在地上,衣裙浸透了血,流出體外的腸子堆在肚皮上,蓋住了大部分傷口。
她已經死了,但那堆腸子還在微微地蠕動著。
朝櫻強壓下喉嚨裡嘔吐的感覺,慢慢站起來。
夜風吹拂,空氣中的血臭味漸漸淡去。
朝櫻忽然意識到,兩天時間中,她已經幫助三個人切腹自盡了。
不由自主地,她用手輕輕地按住自己的下腹。
城破之日,我也需切腹自盡。
她想像著自己親手切開自己肚皮時的情形。
一定會痛苦,會非常非常痛苦,但她卻不感到恐懼,相反,似乎在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以兄長的身份,用銳利的刀切開肚子,讓腸子流出來,忍耐痛苦後英勇地死去。
沒有比這更適合自己的死法了。
忽然,武士天生的直覺令她回過頭,剛好看到牆壁後有身影一閃。
不好!朝櫻猛地衝過去。
景之三 夜雨朝露
日間的混戰開始時,武田軍本陣中的信玄就走出幕府,站在一處高坡上俯視戰場。
主將必須時刻掌握戰場動向,這是武田家的兵法。
信玄目光敏銳,當長野軍退卻的時候,他察覺到了細微的異樣。
雖說處於劣勢,敵軍撤退的過於倉促了。
信玄蹙起眉頭,戰事不利果斷撤退,這是戰場上的常理,但信玄還是本能地覺得敵軍的退卻中隱含某些特殊的原因。
這是必勝之戰,無論情勢如何變化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果。
就算敵人的陣營中發生了什麼變故也與己方無關,按照原定計劃展開進攻即可。
如果是尋常的武將,會做出這種判斷。
但信玄不同。
身為戰國時代最頂尖的軍略家,信玄的習慣是絕不放過戰場上敵人所表現出來的任何細節。
——因為是必勝之戰就放鬆觀察與思考,一旦養成習慣,足以致命。
待本軍都已歸隊後,信玄回到幕府。
「叫鄉左衛門來。」他下令。
信玄所喚的鄉左衛門,是個身材中等,容貌普通的中年人。
此人的容貌過於普通,以至於看過他一眼的人,往往一轉身就會忘記他的樣子。
鄉左衛門出身頗為神秘,在歷史上幾乎只留下了一個名字。
然而信玄對其甚是器重和信任。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戰時的情報搜集與軍略武勇同等重要。
這一類的思想在當時的日本軍事領域才剛剛流傳開。
信玄則是最早將戰鬥時的情報搜集工作從理論變為現實的人。
他網羅了常年活躍於甲信的諸多忍者,成立了名為甲州透波的情報機構。
而這個機構的負責人富田鄉左衛門,就是信玄此刻傳喚之人。
「敵營中可能發生了變故。」信玄沉吟著。
在獲取確切情報之前,不進行主觀的臆斷,這也是他的習慣。
他看出長野軍中發生了變故,但究竟是什麼情況,他不知道,也不去猜測。
「派忍者潛入敵城,獲取準確的情報。」信玄下令。
鄉左衛門立刻回到自己的營中,召集隨軍前來的忍者。
在戰時潛入敵城是極其危險的任務,被包圍中的武士對敵方派來的忍者決不留情——這並非出於對情報重視,當時尚未有這種觀念——而是武士階級對於忍者這一黑暗職業的單純痛恨。
執行這類任務的忍者只能是年輕女性。
男性的骨骼與肌肉無法做到如女性般同樣柔韌,即便經過嚴格的訓練,與女性相比也有無法彌補的差距。
就算是女人,年齡超過二十五歲之後,也很難執行這種任務了。
鄉左衛門最終挑選的是名為飛葉的女忍者。
飛葉今年二十二歲,技藝已經成熟,身體尚未遲鈍,作為忍者來說正是最巔峰的年齡。
這是一個身材纖瘦的女人,個子不高,相貌平常,眉眼間卻帶著一種尋常女性所沒有的銳氣。
她幾乎從剛有記憶時就開始了刻苦的訓練,六歲時就第一次執行任務。
然而直到今日,她依然只是一名下忍。
與她同時接受訓練的孩子共有七人,現在還活著的,也只有她自己。
忍者的生涯本就如此,無比的艱難,無比的危險,也無比的黑暗。
無論她立下怎樣的功勞,也永遠與榮譽無緣。
她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
「飛葉」只是她的代號。
因為她不是人,只是一件工具。
別人這樣看待她,她自己也這樣看待自己。
入夜之後,飛葉成功的潛入了箕輪城。
她留著這個時代非常少見的短髮,穿著一件很薄的無袖黑色短衣,下穿黑色寬筒褲,褲腳用布帶束在小腿上,足蹬草鞋。
一切都以輕捷迅速為要。
因為她的任務只是探查城中情況,所以甚至沒有攜帶武器。
這不意味著她不危險。
空手搏鬥的技巧,她十分嫻熟。
朝櫻看到的人影就是飛葉。
朝櫻剛一轉身,飛葉就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她立刻轉身逃走,並非她認為自己敵不過那個女人,而是她不想驚動太多人。
她已經看到了很重要的事情。
接下來只要逃出城,向堪助回稟,任務就算完成。
她計算著,從那個女人驚叫,到驚動城中的守軍,到確定自己的位置,大概需要半刻鐘的時間。
這段時間足夠她逃走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背後的女人只是緊緊追趕自己,並未發聲示警。
朝櫻也不想驚動其它人。
她所行之事,必須隱秘。
飛葉展開忍足之術,身體伏低,如同飛一般在黑暗中掠過。
令她更吃驚的是,背後的女人居然能夠緊緊跟上,距離自己不過十幾步遠。
對方非比尋常,必要的話需要將其殺掉。
飛葉下定決心。
箕輪城的城堡外,有一道高約八尺的木柵,由合抱粗的杉樹並排插入地面,上端以細木條和木板連接。
此即為箕輪的外牆。
這樣高的木柵,跑動中一口氣翻過去是做不到的。
飛葉計算著自己與木柵間的距離,放緩了腳步。
就在這時,朝櫻追了上來,一把從後面拽住了她的衣服。
飛葉大驚,猛地扭身欲掙脫,撕拉一聲,衣服被撕破了。
潛入城堡偵查時,常常需要鑽入非常狹窄的地方,衣服一旦被刮住就容易誤事。
因此忍者在執行這類任務時所穿著的衣服,都較尋常織物更加輕薄,更容易被撕開。
飛葉背後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大片,露出白皙的後背。
此時二人距離木柵已經不過數步的距離,飛葉猛然轉身,左手一把扭住朝櫻的手腕,欲施以柔術將其制服。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朝櫻的力量和武藝遠遠超過她的想像。
自己的手指剛碰上對方的手,手掌就被抓住向上抬起,隨後腕骨一陣劇痛,整條左臂都觸電一般酸麻。
隨後,朝櫻當胸一把抓住了飛葉的領口,但飛葉向後用力掙扎,一下子扯掉了上衣,上身完全赤裸在寒冷的夜風中。
此人太強,難以力敵,先逃走再說。
念頭一起,飛葉向後倒縱一步,轉身想攀上木柵。
就在此時,朝櫻拔刀了。
朝櫻一直身佩長短二刀,短刀「浪方」方才交於阿勝切腹,所佩戴的長刀乃是肥後國出產的名物「胴田貫」。
傳說此刀鑄成後試刀時,將試刀用的死屍擺在田埂上,一刀斬斷了屍體後,刀刃更深深切入田埂的硬泥中,故得名「胴田貫」。
刀身較尋常刀劍更為堅硬鋒利,是其特點。
飛葉轉身剛轉到一半,忽然聽到自己腰部與木柵之間,發出輕輕的「篤」的一聲。
隨後,全身的力量彷彿在一瞬間被抽乾。
她想動,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再難移動分毫。
胴田貫長度接近三尺的刀身,自飛葉左側腹刺入,右腰穿出,穿透了身體,又插入木柵接近一尺的深度,將她一下釘在了木柵上。
新陰流表奧義·燕飛。
飛葉扭過頭,看著朝櫻。
朝櫻也看著她,目光卻漸漸黯淡下去。
她鬆開刀柄,一頭栽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早晨出陣之前,她只吃了很少的一點食物。
之後整整一天直到現在,水米未進。
哥哥的死,阿勝的死,已經令她的肉體和精神雙方面都到了極限。
剛才的追擊與打鬥,耗盡了朝櫻最後一絲體力。
她側臥在飛葉足邊的草地上,片刻內,便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飛葉低下頭,似乎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被對方的這一刀,釘在了這裡。
或者說,困在了這裡。
利刃穿腹,雖然不會立刻死去,但已經是必死無救的重傷。
然而飛葉並未感到絲毫的驚慌與恐懼。
她只是工具,工具會損壞,會報廢,此乃自然規律。
但任務必須完成。
長刀是從身體左側刺入的,刀柄在左側,但飛葉的左腕剛才已經被朝櫻以柔道扭斷。
並非單純的脫臼,而是腕骨斷裂,無法抓住長刀拔出。
若要以右臂拔出刀,手臂長度又不夠。
她用斷掉的左腕,輕輕推了推刀柄。
刀柄幾乎絲毫不動,插得很結實。
身體被刺入的部分,幾乎沒有血流出來。
胴田貫是以斬殺為目的製造的重刀,沒有血槽,飛葉常年刻苦鍛煉出的肌肉緊緊裹住刀身,阻止了血流。
但體內已經開始內出血,眼前陣陣眩暈便是證明。
必須盡快脫身。
飛葉冷靜地思考著應對之法。
她很快就想到了。
大刀的刀身是橫著穿透身體的,刀刃向著自己的前方。
如果身體向後退,令刀刃自內而外割開腹部,即可脫身。
這相當於一次切腹,長刀貫體,穿透腹腔,從內向外割開腹部,勢必割斷一半以上的腸子。
她不禁感到慶幸。
如果長刀刺入時,刀刃向著脊背的方向,她就只能切斷脊骨才能脫身了,而脊骨一旦被切斷,整個下半身都將失去控制,屆時她將無法攀過木柵。
即使是剖開腹部,之後是否有餘力翻過木柵,她也沒有太大把握。
但她已經沒有選擇,而且不能再猶豫。
每多耽擱一分,體力就流失一分,翻過木柵的機會就減少一分。
飛葉用右手和左腕頂住刀背,試探著向後退了一下。
劇痛立刻迸發出來,身體自我保護造成的麻痺,瞬間就被劇烈的痛苦撕成碎片。
飛葉緊緊咬著牙,汗水從全身所有的毛孔中一起流出來,背後和兩臂的肌肉條條凸起,額頭上青筋暴突。
她瞪大了眼睛,全力將身體後移。
腰腹兩側的刀刃同時向前割開身體,銳利的刀鋒切開肌肉與血管,而在體內的部分,柔軟的腸子也被一條接一條的切斷。
鮮血從腰部兩側同時湧出,噴濺的血流隨著心跳一股一股的冒出來。
朝櫻的臉上、頭上、肩膀上,都被濺滿了溫熱的血。
她依然在昏睡之中,毫無察覺。
兩條傷口同時從飛葉的左側腹和右腰向肚皮中間延伸,飛葉的皮膚變成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她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不發出呻吟聲。
兩條傷口間的距離漸漸縮短,從一掌寬,減少的一寸寬,再到一指寬……
終於,長刀的刀鋒割開了最後一片肚皮,從肚臍下面約半寸的位置將飛葉的整個下腹部自後向前豁開了。
刀身離體的霎那間,大團的內臟從傷口中湧出來。
粉嫩的腸管掛在肚皮上,在寒夜中冒著絲絲的熱氣,被割裂的部分流出淺黃色渾濁的內容物,味道刺鼻。
長刀刺入的位置偏下,因此在割開腹部的過程中僅僅切斷了腸子,並未傷及其它臟器,亦未傷及脊椎兩側的腹動脈。
飛葉失血雖多,但依然可以支持。
所為難者,是腹肌已被徹底切斷,腰部的運動只能依賴背部肌肉。
朝櫻依然昏睡未醒。
當她回復意識時,已經是後半夜。
徹骨的寒意將她凍醒。
她一翻身跳起來,首先觀察四周。
幸好,此處十份偏僻,又遠離城外的武田軍本陣,沒有防禦的價值,因此並未派人手守衛,幾個小時中,都沒有人來這裡。
這也是對方忍者以此處作為侵入點的原因。
長刀依然牢牢插在木柵上,被釘住的人卻已經不見了。
刀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血污,地面上亦有大量的血跡。
凝成血塊和黑色血污中,有些異樣之物。
朝櫻彎腰看了一眼,就差點嘔吐出來。
那是被切斷的腸子。
被釘住之後,竟然切開肚子逃跑了嗎?朝櫻覺得不可思議,但那個女人,的的確確已經不見了。
只有地上的血污與內臟碎塊,證明自己並非身處夢境之中。
不知不覺間,落雨了。
她在冰冷的凍雨中打了個寒戰。
此刻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時間緊迫。
朝櫻從原路回到城中,進入浴室。
她不敢喚醒侍女們,獨自洗乾淨身體,而後回到兄長的房間裡,換上兄長的衣服。
兩人的身高體態接近,朝櫻穿上兄長的鎧甲,將長髮束起戴上頭盔,攬鏡自照,幾乎連自己都以為鏡中人是兄長業盛。
她吃了一點點心,又鑽進被窩小睡片刻。
第二天清晨,朝櫻召集眾將。
坐在房間上首的陰影中,戴著頭盔,朝櫻粗著嗓子,模仿著兄長的語氣。
「昨夜是負責城防巡視的是何人!」
「本來應該是長根左馬介大人。」
回話的是家中的老臣上田政廣,看起來他和其餘人對於朝櫻扮成的業盛沒有絲毫疑心:「但長根大人昨日不幸戰死,由其女弓子代父巡城。」
又是女人嗎?朝櫻的心咯登一下。
不行,此時不是心軟的時候。
兄長此時會怎樣做?朝櫻用拳頭一捶地板:「叫她上來!」
弓子今年剛滿十七歲,是個容貌俏麗,性格高傲的女孩。
她上殿的時候,在場的眾人都驚訝的低聲議論起來。
弓子身穿全套的白衣,連足袋和肩衣都是雪白的,腰帶上斜插一把白鞘短刀,護手已被去除,刀柄纏以白紙。
這是赴死時的裝束。
朝櫻卻並不意外,她知道這是為何。
既然是負責城防,天明時分,應當已經發現了阿勝,或稱九月的屍體,與木柵邊的血跡。
而從眾人的態度來看,顯然並未發現業盛被埋葬的屍身。
「被敵方忍者侵入城中,襲殺了吾妹朝櫻的侍女,現在連朝櫻也下落不明。」
說出自己名字時的感覺非常奇怪:「你身為負責巡邏之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弓子端正地跪坐在朝櫻面前,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著。
「我知道。」她的聲音沙啞,一開口,淺紅色混合著唾液的血水就從嘴角流下來。
真是一個高傲的人啊,自知罪責難免,不待主君賜死,便先行自我了斷了。
朝櫻握起拳頭,努力扮演著兄長的角色。
她沉默地看著弓子,弓子毫不示弱地回望著她,從腰帶上取下短刀,橫置於膝前。
其腹部的白衣上,已經開始有血跡滲出。
弓子緊緊抿著嘴唇,兩手抓住肩衣的前襟,從腰帶裡拽出來,交叉著壓在雙腿膝下,然後再抓住胸口內衣的衣襟,向兩側扯開。
少女的上身露出來,修長的脖頸下,汗水聚積在鎖骨中間的凹窩中。
潔白圓潤的乳房上,乳頭因為失血變成淺粉色。
弓子將自己的雙手拇指插進腰帶裡面,把腰帶向下推,讓平坦堅實的下腹完全露出來。
兩側的肋骨若隱若現,肚皮瑩潤光潔,腰肢纖細,肚臍淺而圓,連臍底的肉結上的縫隙都清晰可見。
赤裸的上身,顯然在切腹前仔細沐浴清洗過,頸後,腋下,肚臍,都清洗得乾乾淨淨,並刮去了多餘的毛髮,顯得乾淨而結實。
肚臍下方的腰腹部,用潔白的腹布緊緊纏著,腹布已經被鮮血浸成了紅色。
死吧。
朝櫻在心裡默念著。
現在死去,總好過等待破城之日再死。
你比我幸運啊。
弓子挺直了後背,沉默地解開纏在下腹的布條。
切腹的傷口從左側腹筆直地延伸到右側腹,刀口乾淨利落。
傷口邊緣腫起,凝著黑紅色的細小血塊。
微微敞開的傷口中,隱約可見尚在微微蠕動的內臟。
她伸手拿起膝前的短刀,拔刀出鞘,將刀鞘銜在口中,用牙齒咬住。
她的牙齒潔白整齊,齒縫中透出血色。
大殿上一片死寂,只有弓子粗重的呼吸聲。
她右手反握短刀刀柄,左手按在刀柄尾端,刀刃向下,兩臂向前伸直,而後用力向下落去。
隨著一聲肉體破裂的輕響,弓子的雙肩和乳房微微一顫,短刀插入了她的腹中。
刀尖準確地從肚臍正中刺進去,深入腹腔足有七八寸的深度。
銳利的刀尖刺穿肚臍,穿過腹壁,刺透腹膜,一直深深扎進柔軟的腸子中間。
弓子倔強地忍耐著痛苦,毫不猶豫地一口氣把刀刃壓下去。
刀鋒幾乎毫無阻礙地劃開滑嫩的肚皮,從腹部肌肉較薄的中間位置把肚子切開。
卡吧一聲,弓子咬在齒間的木質刀鞘發出碎裂聲響。
暢快淋漓。
弓子微微向前俯身,一直將短刀的刀刃壓到腰帶邊緣。
少女的下腹部被徹底切開了,縱橫兩條傷口形成一個鮮紅色的十字形,血液浸透了弓子的裙褲,在地板上漫開。
空氣中充滿了鮮血的腥氣。
一截光滑油亮的腸子從傷口中溢出來,弓子微蹙秀眉,瞇起雙眼,一下拔出深深插在下腹的短刀。
緊貼光滑刀身的肚皮發出一聲吮吸聲,刀身與傷口間牽起一條亮晶晶的血線。
那是腹膜上的黏液附在刀身上所致。
弓子用左手從口中取下刀鞘,刀鞘上兩排沾著血水的齒痕清晰可見。
她穩穩地將短刀插回刀鞘,重新把刀橫置膝前。
這個動作讓更多的腸子從傷口裡流出來,貼著肚皮滑下去,順著大腿根部垂落到地板上。
弓子毫不在意,她雙手握拳,按住大腿,端正地挺直腰身。
肚皮上的傷口被這個動作拉開得更大,更多的腸子流出來。
滑膩膩的腸子彷彿有自己的生命,離開了身體還在微微蠕動。
覆蓋著血與油脂的淺粉色腸管看上去柔軟細嫩,盤蜷在一起浸泡在殷紅的血水中,被刀刃割斷的部分不斷滲出混著血的黏液,黏液混入血汁,形成斑斕的線條。
弓子依然沉默著,沒有呻吟,連喘息聲都細微了很多。
她積攢著力量,用盡量平穩的聲音說道:「長根左馬介之女,長根弓子,行年一十七歲,謝罪切腹,已經完成了。」
朝櫻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鮮血四溢,內臟橫流,這樣的景象,這幾日之內她已經見過太多了。
弓子的切腹從頭至尾絲毫不亂,從容不迫,堪稱武門女子自盡的典範。
她點點頭:「做得好。來人,為她介錯。」
弓子立刻舉起右手:「不必了。」
少女聲音中的顫抖再難壓抑:「弓子……是個女人,尚未婚配,怎能由男人之手來……」
「既然如此,由我來為你介錯吧。」坐在最下手的一人站起來。
朝櫻皺起了眉頭。
怎麼是她?她隨即給了自己答案。
當然是她,也只能是她。
景之四 喧嘩燦爛
既然如此,由我來為你介錯吧。
這句冷酷無情的話,自她的口中說出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濕潤氣息。
上州之黃斑長野業正活著的時候,麾下有一名為瀧口督左衛門的武士。
瀧口是自平安時代就存在的名門世家,源平合戰之後逐漸沒落,督左衛門乃是這一門中唯一的苗裔。
督左衛門為人誠懇穩重,忠心不二,很得業正重用。
此人膝下無兒無女,年過六旬,其侍妾才為他生下一個女兒。
女兒出生的時候,督左衛門流著淚懇求業正道:「小人膝下無兒,唯得此一女。我不能讓名門瀧口家自我手中斷絕,懇請主公待小女成年後,提拔她為武士,繼承瀧口家的家名。」
女人做武士,並非沒有先例。
業正允諾了督左衛門。
數年後,督左衛門死去,業正感念他的忠誠,命家中首屈一指的名將、身居上野十六槍之冠的上泉繡綱做了督左衛門女兒的師傅,傳授其兵學與武藝。
待其十三歲元服時,為她取名為「瞳」,提拔她做了武士,讓她繼承了瀧口家的家名。
待瀧口瞳到十六七歲時,其人生軌跡,卻開始逐漸偏離了督左衛門與業正的期待。
並非說她放棄了武士之道——瞳雖然身為女子,確是不遜於任何男人的優秀武士,無論武藝、兵學、禮儀修養,都近乎完美無瑕。
出現異狀的,首先是其樣貌。
瀧口家的那位,也過於美麗了。
城中不知何時開始有了這樣的說法。
誠然如此,瞳自幼就是美人胚子,十五六歲開始,其美貌便開始煥發出令人驚異的光彩,簡直就如同傳說中的美人一般。
不,與其說是美麗,不如稱之為「妖媚」更為恰當。
令人感到恐懼的妖異媚態。
但更令人恐懼的是她的個性。
瞳的父親希望女兒能成為不遜男子漢的武士,可以說,瞳做到了,而且遠遠比父親的期望更多。
她的爭強好勝與嚴苛肅穆,連城主業正都為之喟歎。
「女性的體質不適合學正統的新陰流劍術,可以和少主一起學習新陰流表目錄中的劍術。」瞳元服當日,準備正式學習繡綱的劍術時,繡綱這樣說。
繡綱是善意,瞳理解,但不接受。
「我要學習全部的奧義。」她堅持,並加倍的刻苦。
新陰流的練習之法,每日以木刀揮擊樹幹五百次。
瞳則堅持每日擊打樹幹兩千次。
最初三個月內,雙腕腫脹無法彎曲,十片指甲全部碎裂,但依然練習不輟。
四年後,箕輪城中六株二人合抱粗,樹齡三百年的柳樹,被她一人盡數擊打至枯死,終於獲得新陰流裡目錄的印可狀。
為人嚴肅剛直,一絲不苟。
雖然美麗出眾,但對任何男性都不假辭色。
城中有浮華風流的年輕武士,嘗試以言語挑逗瞳,最後無不被其在道場中以木刀痛毆至肋折齒落,狼狽不堪。
「我來為你介錯吧。」瀧口瞳說著站起來。
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皮膚依然白皙細嫩如十幾歲的少女,烏黑的長髮在頭頂束起,畫著精緻的淡妝,身材婀娜,姿態端莊。
每個人看著她的眼神都十分複雜。
她從大殿盡頭不急不慢一步一步地走向弓子,每走過一個人面前,那人都會低下頭,待她走過之後,又用目光緊緊地追隨她的背影。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但是沒有人不敬畏她。
「我……不要你……」弓子痛苦地喘息著。
瞳伸手拔刀,輕聲斥責道:「不要逞強了,低頭!」
她說著將長刀的刀刃壓在弓子修長白皙的後頸上,一推一抹,刀刃自頸骨縫隙間切入,嘶的一聲割斷脖頸,只餘頸前三指余寬的一小片皮膚相連。
刀尖滑出弓子的脖子,弓子的喘息聲立時停止了,臉上露出疲憊茫然的表情,眼瞼慢慢垂下,身體依然保持著端坐的姿勢。
瞳揮刀振去殘血,收刀回鞘,而後在弓子左邊跪下,右手按住弓子的肩膀,輕輕一推,令其向前倒伏。
隨著身體的前傾,弓子的脖子一下折斷了,頭顱垂在胸前,頸部的斷口平滑齊整,蒼白的皮膚下,紫紅色的肌肉緊緊包裹雪白的頸骨,氣管和喉管中只冒出少許血泡,血管裡的血沒有噴出,而是順著身體向下流淌。
如果說弓子的切腹堪稱自盡之典範,瞳的這一刀也同樣堪稱為介錯之典範,非但準確與力量無人能及,運力的均勻也超乎常人。
同為繡綱的弟子,朝櫻自認也做不到如此的乾脆利落。
弓子的屍體被抬走,地板被擦洗乾淨。
朝櫻嚴肅地看著眾人。
「突襲武田軍的本陣。」
武田軍的本陣佈置離箕輪城過於接近了,只有不到三里的距離。
這樣接近的情況下,雙方幾乎毫無緩衝餘地。
對於處於劣勢的守城者來說十分不利。
長野家滅亡雖然已成定局,但不可被敵人毫無餘地的壓制。
必須派出少數精銳突擊其本陣,迫其後撤,以彰顯武威。
眾將陷入沉默。
敵軍近百倍於己方,而且有甲斐之虎坐鎮,無論是誰去進行突襲,都不可能活著回來。
然而眾將並非畏死。
突襲的機會只有一次,一旦失敗,敵人就會有所防備。
要以少數兵力一戰逼迫信玄將本陣後撤,這並非易事。
「我去吧。」瀧口瞳忽然開口說道。
眾人一起回頭看著她。
她移動雙膝,面向朝櫻行禮,而後徐徐說道:「瀧口家到我這一代,也就算到頭了。」
她環視諸將,大部分人都避開了她的目光。
「家父的遺願,是瞳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武士。再沒有比戰死疆場更能證明武士身份的事情了。為瀧口一門劃下一個壯烈的結局,是我畢生之願。」
「瀧口大人,對手可是甲斐之虎。」說話的是坐在她對面的多比良守友。
此人曾是瞳的追求者之一,總算他是個規矩人,才不曾嘗過瞳木刀的滋味。
他的言下之意是,你未必是信玄的對手,一旦無法逼退信玄,就等於白死了。
瞳毫不示弱地回應道:「多比良大人是擔心我身為武士的本領嗎?不如這樣,你我現在就比試一下,如果不能勝你,我當場切腹,如何啊?」
多比良苦笑一下,搖搖頭:「我不是你對手。」
「好吧。」
朝櫻信任瞳的武藝,也欽佩她豪邁的請求:「你需要多少人?」
「五十人。」
瞳不假思索地回答:「送死無需太多人。只要五十人,我必能逼退信玄。」
「五十人為免太少。至少也要百人。」朝櫻左手名為白川勝滿的名將說道。
但瞳堅持。
「我只要五十個人。」
最後,朝櫻只能同意。
瞳帶了瀧口家的舊臣十二人,又選了能征善戰的武士三十七人,連同自己一共五十人,食過四方膳後,即刻出城。
昨天半夜開始落的雨仍未停歇,天空中濃雲低垂,冷冰冰的雨水敲打著大地上的一切。
瀧口瞳當日的打扮是,不戴頭盔,長髮束於頭頂,髮根處纏著一指寬的白綢布條,只繫著護額甲。
身穿黑漆金邊,飾有染成紅色熊毛的大鎧。
腰懸長短二刀。
身背二十石的強弓,箭壺中裝著二十二支十三把長的雕翎箭。
而手中所持的武器,是一把長達七尺七寸的長槍。
槍鋒修長銳利,漆成朱紅色的槍桿比一般長槍粗一圈,重達二貫。
華麗無比,威風堂堂。
瞳端坐馬背,回顧朝櫻等人,雨水順著她的鎧甲流下,為她身體的輪廓罩上一圈透明的線條。
「主公,各位,我就先去冥府為諸位打先鋒了。」她的表情甚為輕鬆,彷彿只是出城遊獵。
隨後,瀧口瞳雙腿一夾馬股,縱馬衝出,背後四十九騎隨即跟上,泥水飛濺中,直衝武田信玄本陣的方位。
武田軍立刻發現了異動。
本陣的門前,上百名馬回飛速集結迎上,左右兩翼也各有百騎左右同時衝出,意圖攔截瞳等人。
瞳踩穩馬鐙,張弓搭箭,左右開弓,轉瞬間射出二十隻箭,兩翼包抄過來的敵軍頓時各有七八人落馬。
天降凍雨之故,武田軍中雖有鐵炮,卻無法使用。
有武士開弓箭射來敵,但敵方速度太快,轉瞬已到面前。
呼吸之間,瞳的馬頭距離最近的敵人已經不足兩個馬身的距離,瞳拋掉長弓,左手緊握韁繩,右手揮起朱槍,將最前方的一名敵將掃落馬下。
幾乎就是一瞬間,周圍已經全是敵人。
瞳揮槍廝殺。
敵方的步卒也趕到了,足輕們紛紛舉起長達一丈左右的長矛,銳利的矛頭組成一片槍林。
瞳一踢馬腹,迎著槍林衝上去。
瀧口瞳的父親,鼎鼎大名的武士瀧口督左衛門,死在一枚魚刺上。
魚乾裡的硬刺,卡在喉嚨裡。
督左衛門吞嚥飯團,喝下米醋,但都無濟於事,苦熬半日後大口吐血而死。
醫生說,是魚刺劃破了食道,刺入血管所致。
這不是武士的死法,瞳在那時就已經下定了決心,絕不能像那樣死去。
太近了。
信玄的本陣佈置,距離箕輪城不過十五町左右的距離,即便部隊集結神速,但迎上瞳的軍勢時,敵人距離本陣已經不過五町左右的距離。
瞳幾乎能看清信玄本陣門口衛兵的眉目樣貌。
五町遠的距離,即便武田軍有數萬之眾,實際上攔在瞳與信玄本陣之間的敵人,不過十餘騎而已。
但這十餘騎無一不是信玄麾下最精銳的赤備騎兵。
瞳陷入苦戰,四面八方槍鋒林立,前後左右都是敵人。
她心中並無畏懼,揮舞朱槍,刺倒一個又一個敵人。
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信玄的本陣。
作戰中,大將不可離開本陣,只要能夠突入信玄本陣,即便無法將其斬殺,也可令他事後不得不將本陣後撤,為箕輪的守軍讓出緩衝的空間。
瞳奮勇廝殺,鮮血從槍鋒下噴濺出來,漫成一片血霧。
耳中充滿了盔甲碰撞的聲音,人喊馬嘶的聲音,利刃穿透血肉的聲音。
這是地獄的聲音。
只有無間地獄中才會有這樣的聲音,瞳感到口乾舌燥,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裡都帶著濃郁的血腥味。
忽然間,她面前再沒有敵人了。
在她面前不到十步遠的地方,就是武田信玄本陣的幕賬。
不知何時,雨停了。
以現代的時間計算方式來說,從雙方交戰,到瞳突破敵陣,只過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瞳這才感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
在那樣的混戰中不可能不受傷。
她全身受傷十餘處,但都沒有傷及要害。
跟隨她的四十九騎中,活下來的,一個都沒有。
全部戰死了。
瞳用力一催戰馬,手中長槍一舉,挑開了前方白色的幕布,縱馬直衝進武田信玄的本陣之中。
「上州箕輪城長野業盛麾下的瀧口瞳,來拜領甲州大膳大夫的首級了!受死吧!」她高聲喝喊。
本陣中的武士很多,瞳不知道哪個是信玄,她策馬向人最密集的地方衝過去,長槍一揮,刺到一人,馬腿撞到二人,隨後橫槍一掃,將繪有四稜武田紋的馬標木桿一擊兩段。
「殺了她!」瞳聽到有人大喊。
她哈哈大笑,將手中的朱槍向著喊聲傳來的方向猛擲過去,那邊又是一陣驚呼聲。
一片混亂中,瞳縱馬撞破了幕賬的另一邊,衝出了信玄的本陣。
本陣幕帳後百步之外,就是信玄的主力部隊,此刻也已經被驚動,有數十騎正向這邊馳來。
是時候自盡了,若被敵人活捉,那這番努力可就白費了。
瞳唇邊露出笑意。
在這種情形下,要下馬從容自儘是不可能的。
她雙腳穩穩地踩住馬鞍,一拽韁繩,讓戰馬沿著敵陣前方橫著跑。
身後,不斷有武士加入追擊,但一時間都難以追上。
瞳從腰帶上解下長短雙刀,把長刀掛在馬鞍上,用牙齒咬住短刀的刀鞘,拔出短刀,割開腰帶和肩膀上的鎧甲扭結。
她身穿的大鎧經過剛才的激戰已經被砍得殘破不堪,很輕鬆就脫了下來。
瞳把鎧甲拋到地上,扯開上衣的衣襟,讓自己的胸腹部露出來。
小麥色健康的肌膚上混合著汗水和雨水,閃著亮晶晶的濕潤光澤,乳房豐碩,飽滿結實,沉甸甸的雙乳隨著馬背的顛簸上下晃動。
常年刻苦的武藝鍛煉讓她的小腹十分平坦,幾乎沒有一絲多餘的脂肪,能清楚地看到微微隆起的腹肌。
肚臍又淺又圓,點綴在下腹正中的位置。
瞳反握短刀,把刀鞘吐掉,兩手握著刀柄,用力刺向自己的胸口。
在顛簸的馬背上不可能刺的很準,短刀刺入雙乳之間,在胸骨上滑了一下,劃開一條寸餘長的傷口,然後深深插進胸腹交際的位置。
瞳低下頭,看著血從傷口裡湧出來。
短刀大概刺入身體三四寸的深度,幾乎感覺不到痛,但呼吸卻開始吃力了。
瞳定了定神,兩手握緊了刀柄,用力把短刀向下推去。
熱辣辣的痛感開始浮現,瞳用舌頭頂著上顎,瞇起眼睛,將自己的肚子從上向下切開。
以她的腕力,刀刃幾乎毫無阻力,光潔的肌膚和厚實的腹肌應手而開,深深沒入體內的刀尖割斷腸子,隨著馬背的顛簸,黑色的血一股一股的從傷口裡噴出來。
瞳一口氣將短刀從胸口向下推到肚臍的位置,刀刃從正中間割開肚臍,又向下割開兩三寸的長度。
傷口微微向兩邊翻開,熱烘烘的氣息從身體深處湧出來。
瞳喘息著,用力一扭刀柄,讓刀身在體內轉了半個圈,橫過來,刀刃朝向身體的左側。
刀身攪動腸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此刻神志依然十分清醒,體力也很充沛,兩臂的肌肉同時鼓起來,將本來向下的切割的短刀橫著向下腹左側推過去。
此刻的痛苦已經超過常人忍受的極限,但瞳毫不在乎。
她將下腹部向左橫著切開四五寸長的傷口,隨即又將短刀挪回肚臍下方,再次扭動刀柄,讓刀刃向右,往右側腹再切開四五寸長。
整個過程中,她一直挺著腰背,端坐在馬背上。
隨著馬匹的跑動,她的腸子一下子從倒丁字形的傷口中湧出來,柔膩油滑的腸子呈現櫻色,被半透明的黃色系膜系成一團,懸在肚皮上,隨著身體一起晃動。
瞳把左手伸到腸子下面,將腸子托起來,右手拔出腹內的短刀,又重新刺進肚臍下方,然後用力往下壓,一直割到恥骨上方才停止。
隨著刀刃的移動,更多的腸子湧出來,滾熱的腸子搭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流到馬鞍上。
瞳猙獰地笑著,用左手把更多的腸子拽出來。
腸子又軟又滑,看上去柔嫩脆弱,簡直像是膠質的東西。
但捏在手裡卻很堅韌,用力一拽就是一大團。
死亡已經近在眼前。
瞳盡可能多的把腸子從腹腔中抽出來,腸管摩擦著傷口,讓她感到陣陣作嘔。
腸子堆在馬鞍上,微微蠕動,從馬鞍兩側滑下去。
冷風灌進空蕩蕩的肚子,瞳慢慢俯身趴在馬頸上,用手輕輕拍著戰馬的脖子。
「可以了……」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辛苦你了。」
戰馬停止了奔跑,慢慢站下來。
後面的敵人終於追了上來,瞳眼前一黑,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
她四肢攤開,仰面躺在山坡濕潤的草地上,扯開的上衣浸透了血,變成紫黑色。
整個肚子像一條魚一樣敞開著,殘破的內臟還有一部分拖在馬背上。
馬老老實實地站在她身邊,低下頭嗅著她的臉。
她的臉上,帶著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
「上州的武士,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其勇猛善戰。」
事後,信玄這樣說:「而是他們很善於讓敵人難堪。」
說這話的時候,信玄的臉色很難看。
瞳在本陣中投出的那一槍,所造成的影響,遠比她自己所想的更大。
瞳闖入信玄本陣時,信玄之女武田真理也在其中。
敵人闖入,真理的侍女阿萬挺身擋在真理面前。
然而瞳投出的那一槍,擦著阿萬的肩膀飛過去,刺中了真理。
朱槍的槍鋒從真理右肩刺入,幾乎穿透了肩膀。
「沒有生命危險。」
軍中的醫生處理好傷口之後說:「但是失血過多,而且傷到了骨頭,傷癒後,這隻手臂恐怕也會留下殘疾。」
阿萬慘白著臉,抓起自己的短刀轉身跑出帳篷。
沒有人注意她,所有的目光都在信玄身上。
「本陣的佈置離敵城確實太近了。這是我的疏忽。」
信玄歎著氣:「我本意是打算以威壓之計逼迫對方盡早出城決戰,但忽略了長野家武士的脾性。」
這群傢伙,處於絕望中時,可是什麼都做的出來的。
「本陣後撤五里吧。」最後,信玄下達了軍令。
景之五 箕輪城落
移動本陣是個麻煩的事情,軍營裡亂哄哄的忙成一團,沒人注意到阿萬。
她感到腦海中一片暈乎乎的,身體深處彷彿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胃。
少主……
她混亂的思緒就到這兩個字為止,她只想到真理,想到真理滿身血污,在自己身後倒下的那個時刻。
阿萬是孤兒。
其父是甲州的一名下級武士,,姓高遠。
二十五年前,信玄流放了自己的父親信虎,信濃的諏訪賴重與小笠原長時趁武田家內亂,發動一萬人的兵力攻擊甲信,就是在那場戰役中,阿萬的父親戰死了。
半年之後,母親也染病身亡。
那時信玄剛有了第二個兒子(即後來的海野信親)。
信玄憐憫孤苦無依的阿萬,將她帶回府中撫養。
十年後,真理出生時,阿萬就以侍女的身份照顧她。
對於真理,阿萬不僅有侍女對主人的忠誠,更有姐姐對妹妹、甚至母親對女兒的一般的情感。
她腳步細碎地穿過混亂的人群,近乎憑借本能地回到阿萬和自己的軍帳裡。
帳篷裡空蕩冷清,讓她的頭腦略微清醒了一下。
她緊緊攥著手裡的短刀。
刀鞘上裝飾用的螺鈿深深嵌進掌心裡。
雖然父親死時自己還是幼女,但改變不了自己出身武門的事實。
既然身為武門之女,就要承擔起應該承擔的責任。
少主負傷這件事,是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
切腹吧。
阿萬低聲說出了這三個字。
「切腹吧。」
說出這三個字,她的心反而鎮定了下來。
既然做出了如此的決定,反倒沒什麼可以猶豫的。
身為侍女,未能保護好少主,令真理身受足以致殘的重傷,自己切腹謝罪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想到這裡,阿萬彷彿解決了一個難題般舒展開眉頭,她又小聲而堅定地說了一遍。
「我就在這裡切腹吧。和多鶴一樣……」
如同被某種力量指引著一般,阿萬在帳篷裡坐下,先把短刀放在膝前,搓了搓因為無意識中用力過久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動作略有些笨拙地解開腰帶。
因為是在軍陣之中,她和男人一樣穿著米色的鎧直垂和紮住褲腳的裙褲。
雖然沒有父母,但是十五歲及笄那一年,信玄依然細心地挑選一名年長武士的妻子,傳授給阿萬一個出身武門的女性成年之後所應該掌握的必要知識。
包括男女之事和必要時自盡的方法。
她將上衣衣襟拉開,把裙褲的褲腰往下推了推,盡可能的把肚子露出來,然後拿起短刀。
這個過程中,她其實還是處在一種迷惘的狀態中,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即將自盡這件事情上,以至於並沒有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
她拔出短刀,將刀尖對著腹部,然後,一個人從她身後大步走過來,一腳踢飛了她手中的刀子。
「蠢貨!」那人大聲說道。
阿萬的手腕劇痛,她茫然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好一會才找到焦點。
剛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是一名身材瘦高的青年武士,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深褐色的腹卷外罩大紅色的罩衣,沒有和一般武士一樣佩戴長短雙刀而是只帶了長刀,腰帶上斜插著一柄折扇。
他相貌端正,並不難看,嘴角甚至掛著一絲笑意,但這絲笑意反而令阿萬感到背後一陣發冷。
那不是人的笑容。
只有血液冰冷的毒蛇才會有那種笑容。
但這可怕的微笑在阿萬看向他臉龐的一瞬間就消失了,代之以誠懇關切的神色。
「為什麼要做傻事?」他俯視著阿萬。
阿萬這才察覺到自己在陌生男人面前衣襟散亂的現實。
她面紅耳赤地掩起衣襟,遮住自己的身體。
「你們這些女人,死都不怕,卻怕被男人看到奶子。」青年沒有笑,眼睛裡卻露出笑意——尋常人那種並不可怕的笑意。
他轉過身:「穿好衣服,別再幹傻事了。」
「少主受了那麼重的傷,全是我的過錯。我應該自盡。」阿萬低聲說著。
「少主受傷,是少主自己的過錯。武藝不精,無法避開敵人的攻擊,怎能埋怨別人?」
青年朗聲說道:「退一步講,就算是你的過失,你又豈能在此刻自盡?少主身負重傷,無法長途顛簸回到甲州。軍中又只有你一個女人,你死了,難道找個男人來照顧尚未婚配的少主嗎?」
阿萬怔住了,這個道理如此的淺顯,然而在這之前她竟然從未想到過。
那人揮了揮手,一貓腰鑽出了帳篷。
阿萬甚至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
少主還需要我。
這個念頭將死的想法壓抑了下去。
真理整理好衣裙,把短刀插回腰帶上,奔出帳篷。
至少現在,還不能死。
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於死是何等的渴求。
並非是緣於負罪感,而是身處慘烈的戰爭之中,對現世產生的不自覺的厭惡。
厭離塵世,欣求淨土,是這個時代多數人的想法。
身居和平時代的人很難理解這種在重重壓力之下產生的、通過死來逃避現實的想法。
但對於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來說,死亡卻實是遠離人世間種種悲慘和痛苦的最方便的辦法。
尤其是女人,面對這個由男性的暴力所掌控的不可理喻的亂世,死幾乎是唯一的逃避手段。
多鶴是如此,綾乃是如此,阿勝是如此,弓子是如此,瞳是如此。
只要一有機會,就給自己找一個死去的理由。
然而無論其理由是忠義、武勇、名譽還是責任,本質上依然是在逃避這世界上別人強加到自己身上的壓力所帶來的痛苦。
阿萬也是如此。
但現在她還不能死,真理還需要她。
真理醒來已經是六天之後。
十五歲的少女,身體尚未完全發育成熟,但也正因為如此,只要傷口沒有感染,癒合的也比成年人更快一點點。
再過十天左右,真理已經可以行走自如了,只是受傷的右臂依然無力,不能乘馬。
此時已是十月中旬,經過半月的猛攻,箕輪城看上去似乎已經搖搖欲墜,但卻依舊屹立不倒。
城中的朝櫻,卻並未產生絲毫「或許可以取勝」的念頭。
箕輪城已如風中之燭,信玄只要伸出手指一捻,就能捻滅燭火。
朝櫻不知道信玄沒有立刻攻落箕輪的原因,但知道他有這個能力。
城中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而且他們知道的,不止這些。
朝櫻自己心裡明白,自己扮成兄長這件事,最晚在兄長死後的第三天,甚至更早,就被城中的諸將發現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說破。
每個人都實心實意地將她當作主公業盛來對待。
城中諸將不是瞎子,朝櫻也不是傻子。
男女畢竟有別,朝櫻扮成業盛,一時三刻或許能瞞過別人,要一整天都瞞著別人都是絕無可能的,更何況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只要這個公開的秘密不被揭穿,業盛就等於還活著,諸將就有繼續保衛箕輪城的名份大義。
箕輪城堅持的時間,已經遠超朝櫻自己的預料。
而且看上去,箕輪城似乎還能繼續堅持下去。
直到信玄真正開始攻城為止。
但信玄此刻就如低伏在草叢中的猛虎,按兵不動。
「大人準備何時攻落箕輪?」
已經不止一個人這樣問過。
信玄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還不是時候。」
這半個月內,信玄對眼前的孤城,用出了除水攻之外的一切方法。
正攻,佯攻,土龍掘地,火攻爆破,忍者滲透,散佈謠言……
如果不是因為箕輪城地勢極高,周圍又沒有水量足夠的河流,他必然也會用水攻的。
這些攻城的手段,幾乎每一樣都足以攻下箕輪,但城中的守將一旦採取了正確的應對方式,信玄便停止攻擊,改為其它方法。
這與其說是在攻城,不如說,是在替死去的業正,考驗箕輪城守將的兵學才華。
業盛,或者說朝櫻,應對的極為出色。
她作風硬朗地擊潰正攻的敵人,敏銳地識破佯攻的策略,在城下埋上大甕,加固木柵並塗上厚厚的泥漿,識破並擒殺了所有試圖滲透入城內的忍者,以激昂的手段振奮著守城兵將的軍心。
在這人生的最後一戰中,盡情的展露你的畢生所學,然後毫無遺憾的死去。
這是信玄對於老對手業正之子最大的善意。
武田軍中,出奇的沒有絲毫的不滿。
諸將甚至開始和信玄一樣,對箕輪城中那位年輕的守將產生出了喜愛。
「此等的才華,如果不是敵人就好了。」一日的攻城暫告段落,馬場民部這樣對信玄說。
信玄微笑著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城破之日,如果他沒有自盡,真想饒他一命啊……」
這種話,換作半個月之前,他是絕不會說的。
「那麼大人究竟打算何時攻落箕輪城呢?就算是當作悠閒的狩獵,這時間也未免太久了。」
信玄輕輕嘆息一聲:「就算是我個人的任性吧,我想等真理能騎馬時,再攻落箕輪城。」
對於信玄而言,這是很不尋常的話。
信房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主公是……為了少主嗎?」
「業正的兒子如此優秀,我的子女卻盡皆平庸。」
信玄苦笑:「我不相信人有生來聰慧或愚笨,只能說是我對子女的教育不及業正吧。」
現在補救雖然晚了,但總好過沒有。
這是真理的初陣,我希望箕輪城攻陷時,她也能在場並做出貢獻。
讓這困擾了父親近十年之久的堅城,成為女兒人生中攻落的第一座城,不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嗎?
說完這番話,信玄和信房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真理能夠乘馬,已經是二十多天之後的事情了。
一場本可速決的戰鬥,竟然從九月一直拖到了十一月,以至於造成了些許必要之外的損失,但信玄卻毫不在意。
「作戰五分勝最好,七分勝為中,十分勝為下。五分勝讓人繼續自勵,七分勝便勝懈怠,十分勝讓人驕傲自大。若一戰取得十分之勝利,必然生出驕傲之心,隨後必有大敗。非戰爭如此,世事皆是如此。」
這是信玄對待戰爭的一貫態度。
然而無論幾分的勝利,終歸還是要勝利的。
永祿八年十一月十日,信玄正式對箕輪城發動了總攻。
在絕境之中堅守了一月有餘的箕輪城,在甲斐之虎毫不留情的猛攻之下,不到一天時間即告陷落。
申時(下午三點左右),冷冷清清的天守閣大廣間裡,朝櫻已經脫去了戰甲,換上了切腹時穿的白衣。
端坐在房間正中。
一刻鐘之前,大手門終於被攻破,朝櫻脫離了戰鬥,退回天守閣。
城中所剩無幾的諸將正在死守二之丸,為主公從容自盡爭取時間。
這一刻終於要來了,對此朝櫻已經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只待二之丸陷落的消息傳來,她便立刻切腹。
然而,外面戰鬥的聲音忽然停止了。
朝櫻略微皺起眉,又靜待了片刻,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足音。
一個衣甲殘破,滿面血污的武士踉蹌著衝到朝櫻面前,跪倒,喘著粗氣。
「少……不,主公,敵軍……敵軍要求議和!」
「議和?」朝櫻揚起眉毛。
城池實際上相當於已經陷落了,然而處於絕對優勢的一方,卻在此時提出了議和。
這實在千古未有的奇事。
不但朝櫻無法理解,武田軍中的諸將,也無法理解。
「議和?敵城都已經陷落了,還議和?」信玄的幕府內,將士們竊竊私語著。
信玄用軍配敲打著裙甲的邊緣,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
「是的,議和。」信玄說,他的聲音不大,但諸將議論的聲音立刻停止。
「把真理叫來!」信玄大聲說道。
真理今天穿上了全副的大紅大鎧,飾有黃金前立的頭盔掛在紐結上,烏黑的長髮在腦後束成一束,像個男孩一樣大步走進來。
她的肩傷仍未徹底癒合,但已經完全不妨礙行動。
信玄看著女兒,忽然正色道:「武田真理!」
「父……主公大人!」真理朗聲回答。
信玄站起來,走到女兒面前,把軍配輕輕搭在女兒肩膀上。
「我命令你作為使者,進入箕輪城,與敵將達成議和!」
信玄說道:「議和如成,這箕輪城,就是你今生攻下的第一座城!」
主公大人也真是胡鬧,為了女兒,竟然做到這種程度嗎?諸將無不面露苦笑。
然而此戰已勝,無論最後以什麼形式拿下敵城,勝利就是勝利。
既然勝利了,主公要寵溺女兒,就由他胡鬧好了。
在如今這種情勢下,敵人已經徹底絕望。
但以長野家武士所表現出來的秉性,絕不會傷害你。
因此你是入城議和的最佳人選。
你可以帶上阿萬,我再派一名武士陪同你一起前去。
信玄這樣叮囑女兒。
「安全方面可以無需擔心,至於議和的條件,只要對方獻城,可以饒恕城中的所有人。」
信玄又重複了一遍:「所有人,包括城主業盛。如果他想活,那就讓他活下去好了。」
他這樣和女兒說,內心深處卻不認為業盛會選擇活下去。
如果必要,業盛會為了保全城中諸將的性命而自盡,但不會在落城之後繼續苟活於世。
然而他也發自內心的希望這個優秀的年輕人可以活下去。
但這種話他不能說,非但他不能說,作為勝利者,武田家的任何一位武將說出這種話,失敗的一方都會把這種善意的憐憫看作羞辱。
唯有真理可以毫無顧忌的說出這種話來。
一名十五歲的少女,即便是我信玄的女兒,說出「活下去」這種話,也只會被當作少女應有的善良,而非惡意的施捨。
漸漸暗去的天色中,真理與阿萬騎著馬,並排越出武田家本陣,向箕輪城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後,從武田家的隊伍裡又奔出一匹青色馬,馬背上是一個身材瘦高的人,穿著深褐色腹卷和大紅罩衣。
「少主!」
他大聲喊道:「主公令我與少主同去!」
阿萬回過頭,隨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你?」她的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緋紅。
那人笑著沖阿萬點點頭,然後向真理俯首行禮。
「真田家攻彈正一德齋幸隆之子,源五郎昌幸奉命與少主同行。」
三人在箕輪城天守閣議事的廣間內見到了朝櫻。
朝櫻此時依然以業正的身份接見武田軍的使者,她重新穿上了鎧甲,戴好頭盔,坐在燭光的陰影中。
長野家倖存的武士僅有七名,其中二人傷勢沉重,其餘五人也都在場。
雙方見禮之後,真理開門見山地提出了信玄的要求。
「箕輪城開城,我方唯有這一個條件。」
「開城。」
朝櫻重複了一遍,然後冷笑了一聲:「箕輪城已經陷落了,何來開城一說。長野家雖然注定滅亡,但也不能被貴方如此調侃。」
「這是我方主公的善意。」昌幸說道。
只要箕輪城開城,城中的倖存者,願意離開的可以離開,願意在武田家仕官的,可以留下。
無論武士、足輕、僕妾,我方不會殺害一人。
朝櫻沉默了片刻,然後道:「可以。」
她望向在最後時刻還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五名家臣。
大村重顯,九童賴安,高梨長久,下田義成,長根正家。
她嚴肅地叫出五人的名字。
「活下去吧。」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欣慰的語氣:「若你們願意,就去武田家仕官,長野家已經滅亡,你們能夠繼續活下去,是我的希望。」
沒人拒絕。
在經歷了如此慘烈的戰鬥後,能夠活下去的機會實在是太寶貴了。
既然業盛已經同意,再仕官武田家也不能被看作叛變。
如果能活下去,誰不想活下去呢?
太好了,真理鬆了一口氣,然而對方接下來的話讓她的心再一次提了起來。
「但是,我是長野業正的兒子,我不能讓這自先祖尚業公所建造,雄踞上野六十餘年的箕輪城自我手上失去。」
真田昌幸皺起眉頭:「閣下是說,不打算獻出這箕輪城嗎?」
箕輪城此刻在實質上已是武田家手中之物,如此固執的意義究竟何在?
朝櫻平靜地答道:「是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絕不獻出箕輪城。」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所以,我會切腹自盡,待我死後,箕輪城方可任由貴方處置。」
「主公!」大村五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叫起來。
眼前之人並非業盛,而是少主朝櫻的事情,在城內諸將之間早就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然而他們也早已習慣將朝櫻當作業盛來看待。
昌幸從腰帶上抽出折扇,以扇端戳著地板,道:「這等與城共存亡的信念,實在令再下感佩。然而再下有一事不明。」
他忽然抬起手,用折扇指著朝櫻。
「長野業盛,明明是個男子漢,鬚眉緣何變為巾幗?你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妹妹?」
「放肆!」距離昌幸最近的高梨長久一聲大喝,他旁邊的下田義成更是手按刀柄半跪起來,似乎準備跳過來拔刀相向。
然而朝櫻立刻大聲制止了他。
「不可妄動!」朝櫻騰地站起來。
她深沉地呼吸著,過了好一會,慢慢抬起手,摘下了頭盔。
烏黑的長髮披散肩頭。
「到了這個時刻……」她苦笑著把頭盔扔到腳下。
「朝櫻小姐!」真理驚叫了一聲。
然後她一下子跳起來,衝到朝櫻面前,伸手抱住了朝櫻的肩膀。
女武士端坐馬背上,夕陽的光輝從她背後照耀下來,讓她看起來如此的光芒四射,美艷驚人。
「不要覺得自己是女人所以被看不起,要為自己是女人而驕傲!」
沙啞而略帶野性的聲音,彷彿依然迴盪在耳邊。
包括朝櫻在內,所有人都茫然地看著真理的舉動,只有昌幸輕輕嘆了口氣,側過頭。
「人類的情感,還真是奇怪的東西啊……」他低聲說道。
「從那天起,我一直想再見你一面。」淚水順著真理的臉頰滑落,朝櫻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然後笨拙地用手在真理背後拍了拍。
「我受傷了,昏睡了好幾天。我一直想著你,生怕你死了。你還活著,太好了。」真理語無倫次地說著。
朝櫻輕輕抓住真理的肩膀,輕柔地把她從自己懷裡推開。
「是的,我還活著。」
她用自己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對真理說道:「但是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我必須死。」
「為什麼?」真理的淚眼朦朧地問道。
朝櫻放下手,道:「因為,我是長野業正的兒子長野業盛,是箕輪城的城主。一城之主,怎能在城池陷落後還苟活於世呢?」
「但是……我……」真理想勸說這個自己不知不覺間愛慕上的敵人,但卻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
對方身上有一種令她無法違背其意願的強大力量,讓她連就算是「請活下去」這種最順理成章的要求都無法提出。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呢?
這樣拖下去會沒完沒了。
夜色將至,主公還等著自己回去覆命。
昌幸站起來,走到二人身邊。
「雖然不太清楚這段時間裡,箕輪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總之,閣下現在就是長野業盛,對吧。」昌幸把折扇插回腰帶裡。
「是的。」
「為了長野家,也為了業盛的武名,閣下要自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昌幸毫不避嫌地伸手扳轉真理的肩膀,讓她面朝自己。
「少主,你若是發自真心的愛慕這位,就應該尊重她的選擇,並將這份愛永遠的埋在心底。」
他說:「我知道這很痛苦,但請少主不要忘記,你是誰的女兒。」
「你也是老虎的女兒!」信玄那威嚴莊重,帶著慈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在這一瞬間,真理想通了。
或者說,成長了。
武士有武士的命運,女人有女人的命運,命運與命運之間線可以交纏,但終歸要走向各自的盡頭。
現在的朝櫻,就是業盛。
業盛的命運,就是在箕輪城陷落的當日,死在這裡。
而真理的命運,雖然與朝櫻有過交纏,卻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未來。
她想通了,然後,想的更進了一步。
「如果業盛閣下死於這裡,那麼,朝櫻小姐呢?」
朝櫻以業盛的身份死去,業盛的武名得以保全。
那,朝櫻的武名呢?
長野業盛的妹妹,長野朝櫻的命運是何結局?
居城陷落的當天,兄長自殺身亡,作為妹妹的朝櫻,如果沒有死去的話……
覆巢之下的完卵,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苟活於世的呢?
在世人的臆測之中,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為了活下去,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朝櫻愣住了。
一個人不能死兩次,她可以以哥哥的身份死去,但自己怎麼辦呢?
「朝櫻小姐在今晚,與兄長業盛一同自盡了。」
眾人一起驚訝地看向說話的人。
阿萬。
一直沉默著的阿萬,慢慢走到朝櫻身邊。
「雖然我比您年長,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就如同閣下是業盛大人一樣,我是您的妹妹長野朝櫻。」
真理的腿一軟,昌幸連忙把她攙住。
「阿萬?為什麼?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萬分抱歉。」阿萬面對真理跪下,深深行禮。
「少主受傷的當天,因為未能盡到保護少主的職責,阿萬已經自殺身亡了。而今天,長野業正的女兒朝櫻,要與兄長業盛一切自殺殉城。這是武人的命運,請少主不必悲傷。」
「沒錯。」昌幸連忙說道。
夜長夢多,必須盡快結束這件事。
他面向一臉茫然的大村等五人:
「議和已經達成,長野業盛與其妹朝櫻自盡而死,武名必將流芳後世。
五位,無論日後是去是留,還請先隨我一起去面見武田大膳大夫大人吧。至於這裡……抱歉。」
他說著將真理攔腰抱起來,真理彷彿失神了一般,任由淚水沿著臉龐流下,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昌幸懷裡。
十五歲的少女,身體彷彿還沒有身上的鎧甲重。
「我們這就離開,業盛大人,朝櫻小姐,請從容地自盡吧。」昌幸說道。
依照常理,敵將於獻城時切腹,需有本方的武士在場作為人證。
然而昌幸認為此刻並無這個必要。
上州的幼虎,是不會苟活於世間的。
「有何遺言,要我轉達大膳大夫大人嗎?」昌幸問。
春風一度,梅櫻飄落,吾之奈何;今昔身滅,空留殘名,箕輪永伴。
這就是後來由昌幸所傳出的,長野業盛的辭世詩句。
景之六 夢幻泡影
昌幸帶著真理離開了。
大村等五人也離開了。
城中的僕婦早已遣散,傷員也已經抬走。
諾大的箕輪城天守閣中,只剩下朝櫻與阿萬二人。
朝櫻面向阿萬,深深行禮。
「萬分感謝。然而,你為何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呢?」
「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少主。」阿萬回答。
不,也不是為了真理,是為了我自己。
我厭倦了這世間,我想死,僅此而已。
以長野朝櫻的身份死去,我的死就對少主也有意義。
這只是順便做的一件事而已。
因為是作為議和使者的侍女前來,阿萬未穿甲冑,也未帶武器。
朝櫻解下腰帶上的短刀,遞給她。
「這樣說雖然不太合適……但是,請從容的刺喉自盡吧。」她說:「之後我也會切腹的。」
阿萬接過短刀,端正地坐下,將短刀置於膝前,然後脫去外衣,再將內衣的腰帶解開,用它把自己的雙膝綁在一起。
「我現在是長野家的長野朝櫻。長野朝櫻如果自盡,會刺喉嗎?」
朝櫻猶豫了一下,然後答道:「我想不會,她會和男人一樣切腹。但是你……」
「沒關係。我可以切腹。」阿萬拉開內衣的衣襟。
她的身材苗條,但並不纖瘦。
肌肉緊實,皮膚光潔。
柔軟的雙乳隨著呼吸起伏,肚皮扁平,肚臍以下的下腹微微隆起。
她拿起短刀,拔出來。
窄長的刀身如鏡子一般光滑,刀刃銳利得幾乎看不見。
朝櫻拔出長刀,走到阿萬背後。
「儘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
她輕聲說:「我會幫你。」
「不需要。」
阿萬說:「我自己可以完成。」
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她都相信自己有獨自完成切腹的力量。
「兄長,毋須掛念我,請也自盡吧。」
「兄長」這個稱呼讓朝櫻不禁面露微笑。
她點點頭,語氣輕鬆地說道:「那麼,我們來一起自盡吧。」
早在得知武田家大舉攻來之時,朝櫻就設想過自己人生最後時刻的種種可能。
她也想過自己與兄長同時相對自盡的情形,卻從未想到過,這情形會以這種方式實現。
朝櫻利落地脫去甲冑,盔甲下穿著雪白的棉布肌著和同樣白色的紮腳裙褲。
她在阿萬左前方雙腿分開跪坐。
對於女性而言這是相當不雅的姿勢,然而此刻她的身份是兄長業盛,就算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她也打算一絲不苟扮演著這個角色。
十一月的山風,冷冽地在窗外呼嘯著。
燭火發出辟啪的響聲。
朝櫻把長刀放在膝前,然後像男人那樣兩臂縮進袖筒,再從衣襟中伸出來,把內衣褪到腰間。
健康結實的少女胴體洋溢著生命的活力,肌膚豐盈,烏黑的長髮披散在圓潤的肩頭,頸項修長,鎖骨纖秀。
乳房盈盈一握,飽滿堅挺;腹部平坦,皮膚下幾乎沒有絲毫多餘的脂肪,肌肉線條清晰而柔美,肚臍圓深,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女性魅力。
腰肢纖細圓潤,腰線緊致。
朝櫻將裙褲的褲腰向下推了推,將自己的下腹部完全露出來。
然後朝櫻拿起長刀,用衣袖卷在刀尖靠後尺餘的位置。
她交給阿萬的短刀,是鐮倉時代栗田口籐四郎吉光的作品,於當時流傳於世上的名刀「骨食」同出一脈。
而自己所用的長刀,是山城三條宗近的作品,比尋常的長刀略短而輕。
這兩把刀都是適合女性使用的武具。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朝櫻還是無意中顯露出自己不屬於業盛的那一面。
「開始吧。」朝櫻右手握著裹著衣袖的刀身,左手在自己的肚皮上輕輕摩挲,溫潤的肌膚下,小腹的深處,一股熱意緩緩升騰。
指尖停在下腹左側靠近髖骨的位置,右手把刀尖輕輕抵在這裡,然後左手也握住了刀身。
稍一用力,銳利的刀尖就沒入了雪白的肚皮裡。
刀身順暢地滑入腹中,朝櫻只感到一點輕微的刺痛,和異物進入體內的不適。
也就在這時,阿萬也把短刀深深插進自己左側腹靠近腰部的部位,她發出一聲苦悶的呻吟,然後雙手攥住刀柄,用力向右一推。
鮮血一下子噴出來,阿萬的緊緊咬著牙,像牛一樣喘著粗氣,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
短刀窄長的刀身插進腹內足有六七寸那麼長,深深地扎進內臟裡。
阿萬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刀刃在腹部切開一條三四寸長的傷口後,阿萬停下了。
太痛了。
遠比自己事先所料想的要痛苦的多。
阿萬不得不停下來,重新積攢體力與勇氣,年長的自己尚且如此,遠比自己年輕的朝櫻真的能夠忍受這種痛苦嗎?
朝櫻的神色依然從容鎮定,但額角上也滲出了汗水。
和阿萬一樣,朝櫻將刀身插進腹腔的深度超過半尺,刺穿了腹膜和內臟。
雖然她秀美的面容平靜如常,但從抽動的眼角和快速翕動的鼻翼仍然能夠看出她正忍受著和阿萬同樣劇烈的痛苦。
但朝櫻並沒有停下,她微微聳起肩膀,平穩地把長刀向肚腹右側推過去。
刀刃割開雪白細嫩的肚皮,割開堅韌厚實的腹肌,並且至少割斷兩三處腸子。
這種痛苦幾乎超過人類能夠忍耐的極限,但朝櫻卻不動聲色地忍耐了下來。
她穩穩地在自己的小腹上割開一條深達內臟的平直傷口,傷口自左至右從肚臍下方約三指寬處的位置將肚皮切開,從左側腹一直切到右側腹相對的位置,長度接近一尺。
切口平整,筆直利落。
近乎黑色的血流大股大股地噴湧出來,把她的裙褲襠部和大腿內側染成深紅色。
朝櫻低頭看了看自己腹部的傷口,頗為滿意。
這樣完美的切腹,就算是兄長本人來做,也不會做的更好了。
此時阿萬的切腹才完成了一半,短刀停在肚臍下方的位置,再難割開肚腹分毫。
汗水從頭髮根裡滲出來,混合著淚水和鼻涕一起流下,這就是武門女子和真正武士之間的差距嗎?
阿萬痛恨此刻的自己,既然已經決心死去,為何無法忍耐痛苦呢?她用幾乎是羨慕的目光看著朝櫻蒼白但依然美麗無倫的面孔,然後羞愧地垂下頭。
我這個樣子,配做長野朝櫻嗎?
「沒關係。」
朝櫻的聲音沙啞,但溫和而清晰:「你武藝不精,不用勉強自己。如果需要我幫助,就說話吧。」
她自己也在忍受切腹的痛苦,還要幫助我……
阿萬用力搖搖頭。
「不……不需要。我……我自己可以……」
彷彿為了證明自己的話,阿萬猛一用力,短刀一下被她推到了肚皮右側,因為動作過於劇烈,傷口猛地綻開了,一大團腸子從肚子裡湧出來,阿萬眼前一黑,但神志依然清醒。
瞬間的大量失血令她失明了。
她乾嘔兩聲,想把短刀拔出來割喉,但身體已經酸軟,兩臂無力,短刀從手中滑落了。
「不要逞強了,作為長野朝櫻,你死的太難看了。」朝櫻的語氣中並無責備之意,阿萬感到自己彷彿身處雲端之上,身體搖搖欲墜。
「抱歉……」她口吃不清地說道,竭力想要坐穩,但因為雙膝被腰帶綁在一起,無法保持平衡,還是一下子側身栽倒在地板上。
隨著身體的摔倒,更多的腸子從傷口裡流到地板上。
朝櫻無奈地搖搖頭。
「這個『我』的切腹,也太難看了。」
她這樣想著,但並沒有埋怨阿萬。
一個不是武士的女人,代替自己以切腹這種方式自盡,雖然並不完美,但也令她無比感激。
她用左手輕輕按住自己肚子上的傷口,右手緩緩把長刀從身體裡抽出來。
鮮血如珊瑚珠般自刀尖滑落,朝櫻用衣袖抹去刀上的血污,然後把長刀的刀尖對準倒在地上的阿萬的胸口。
雖然自己也已經切腹,但體力並沒有太多的損失,依然足以殺死一個沒有抵抗的人。
她以左手掩住自己腹部的傷口,右手握住長刀的刀柄,刀尖頂在阿萬左側的乳房上,輕輕向前一送,刀尖準確地從第三和第四根肋骨的縫隙裡刺進胸腔,刺進阿萬的心臟。
阿萬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而後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不動了。
朝櫻鬆開手指,讓長刀噹啷一聲掉在地板上。
她動作輕柔地撿起阿萬掉落的短刀,用拇指輕輕試了試刀鋒。
雖然阿萬已經使用過了,但刀鋒依舊銳利。
她本來就是打算用這把短刀來自盡的。
長刀雖然也能用,但終歸並不順手。
刀身上粘著阿萬的血,但朝櫻並不在意。
她重新坐直身體,集中精神,然後兩手反握短刀,刀鋒向下,對準自己的上腹部,穩穩當當地插進去。
短刀從肚臍上方一掌寬的部位刺入上腹,朝櫻的呼吸急促起來,她小口地喘息著,然後屏住氣,用右手握著刀柄,左手掌心按住右手,把刀刃向下推。
柔嫩的肌膚和堅實的腹肌迎刃而開,滾燙的血噴出來,朝櫻的額角青筋突起,汗水從額頭滴落,掛在長長的睫毛上。
痛苦難以名狀,但依然在她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城破之日,代替死去的哥哥,像男人那樣切腹自殺,這並非是為了逃避現世的痛苦,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是朝櫻自願為自己的人生選擇的結局。
因此在精神方面,朝櫻也對切腹有著充分的準備。
平日裡刻苦武藝鍛煉的成果此刻顯現了出來,被自己親手重創的肉體發揮出強大的生命力,朝櫻能清楚地感覺到刀刃在體內劃過,冰冷的刀刃經過的地方,烈火燒灼一般的劇痛並發出來,如同銳利的尖刺橫亙在體內。
刀刃切入肚臍時,朝櫻流淚了。
並非出於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劇痛刺激了淚腺的緣故。
視線逐漸模糊,但神志依然清晰。
朝櫻能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咚咚的跳動,舌根泛起金屬的味道,耳孔中也傳來嗡嗡的聲響。
刀刃在雙手的引導下,穩定地將肚臍從正中切開,然後繼續向下,縱橫兩道傷口匯合了,腸子開始溢出體外。
柔軟的粉紅色小腸腸管被系膜連成一團,上面佈滿纖細的淡藍色靜脈血管。
青白色的大腸外裹著淡黃的油脂,浸泡在殷紅的血水裡。
腸管從傷口裡滑出,落在手腕上,黏滑軟膩。
朝櫻並沒有停頓,繼續將短刀推向下腹,直到刀刃壓上腰帶為止。
朝櫻挺直脊背,用力拔出短刀。
她健美平坦的腹部上,一個巨大的十字形傷口如花瓣一般綻開,半身染血的朝櫻筆直端坐,冒著熱騰騰腥氣的腸臟從傷口中流出,自她兩條大腿之間垂落在地板上。
黏滑的腸管蛇一樣蜿蜒蠕動,看著自己的內臟,朝櫻並沒有感到恐懼或厭惡,也沒有試圖把腸子塞回體內。
讓如此之多的腸子流出體外,很難稱之為完美的切腹,但也唯有此種慘烈與淒美,才能與長野家的武名相稱。
痛苦比剛開始切腹時更為強烈,朝櫻顯出一絲疲憊的笑容,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作為女人,她感受到了他人的愛慕;作為武士,她得到了敵人的敬重;作為妹妹,她完成了哥哥的事業;作為女兒,她不墮父親生前的威名。
作為人,長野朝櫻的一生,已經沒有絲毫的遺憾。
這樣總結了自己的一生後,朝櫻從下腹中拔出短刀。
血淋淋的短刀冒著血腥的熱氣,她用左手捧住自己沉甸甸的乳房,右手把刀尖頂在乳暈稍微靠下一點的位置,慢慢刺進去。
身為武士,即使是生命的最後時刻,也要從容不迫,一心不亂地迎接死亡。
朝櫻緩慢而堅定地用短刀刺穿乳房,從肋骨的縫隙裡把刀尖深入胸腔。
她幾乎能感覺到,刀柄上傳來心臟跳動的感覺。
噗通,噗通,噗通……
刀尖再向前數分,就會刺入心臟。
朝櫻面帶安詳的微笑,端正地跪坐在血泊之中。
烏黑的長髮披在背後,幾縷髮絲被汗水粘在肩膀上,更添淒艷之美。
她慢慢閉上眼睛,手指攥緊了刀柄。
天守閣外,開始落下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
景之終 畫蛇添足
為什麼只有你們兩個回來,阿萬呢?
阿萬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那……業盛呢?
他啊,此刻應該已經英勇的自盡了吧。
七年以後。
天正元年,已經威震天下的信玄,於上洛途中忽發急症,於三河長休養一個月後仍未好轉,無奈返回甲斐。
四月十二日,將星隕落,武田信玄病逝於信濃國駒場(今長野縣下伊那郡阿智村),終年五十三歲。
兩年後,武田家在信玄的兒子武田勝賴帶領下,於長合戰中慘敗於德川織田聯軍,武田家從此一蹶不振,走向衰落。
又過了七年,在織田德川聯軍的無情猛攻下,眾叛親離的武田勝賴於天目山自盡,名門武田氏滅亡。
時任上田城主的真田昌幸揚旗獨立。
真理姬嫁與武田氏外戚木曾義昌,一直活到了正保四年(1647年)才去世,享年九十七歲高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