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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秘史

作者:

(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

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我知道幾乎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不是我筆鋒下寫出的這闕元好問的「雁丘詞」。

雖然身上穿上了重重裹著胴體的赤古裡裙,他們仍能夠以目光洞穿那些顏色艷麗的綢緞去探索衣料遮蓋的肌膚和胴體吧。

他們也不是沒有見過這身體:豐滿的乳房,粉紅色的乳蒂,纖小的腰,修長的大腿…幾乎每一個在座的都曾是我的入幕之賓當中不少是自京城慕名而來的大官:宋熙真,一個瘋魔所有男人的名字。

他們說我是天下第一名妓,無論姿色,氣質,詩詞,伽耶琴琴技,舞蹈。

書法,都無人能出其右。

當然,最令他們著迷的仍是我的身體和床上的功夫。

千金一宿,而且即使出得起這價錢也要看我願不願意。

可能越難得到的事物就顯得顯珍貴。

在這些人中有些已經等候了一年有多,而我知道只要我喜歡,他們還會等下去。

就讓他們等吧。

反正在我內心我對他們之中任何一人都只是鄙視。

他們都是身居高位,手握大權,卻同時是尸位素餐,把王朝搞得烏煙瘴氣的人。

生於煙花之地,我無法不作出妥協,假意逢迎。

如果不是這樣,我將難以立足。

他們甚至可以把我流放。

那我就不再有機會見到他,那一個唯一我傾心的男人。

終於完成了最後的一捺了。

環繞著我的是真實的讚美和假意的奉承。

我才不管。

這幅寫上了「雁丘詞」的橫幅是獻給今天晚上的主賓,亦即是這城的守備樸金瑛的。

他也是個混蛋,但他有的是權力:讓我見到我想要見的人的權力。


(二)

華宴終於結束。

賓客們不是醉得不像樣子由僕人摻扶歸去就是識相的退席。

只要姓樸的留下來。

我當然明白今天晚上我將要面對什麼。

我進入他的客室時他已把官服脫下疊到一旁,只穿著白色的內服。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我上衣的用白紙做的動襟:那是用來襯托出了女性頸部的。

當然,他有興趣的是動襟對下的部份。

「真美啊!」他讚嘆著。

我望向這年已越六十的男人的色迷棄眼睛。

不!我不是因為他的年齡而嫌棄他,我曾有不少的恩客比他的歲數還要大;我討厭的是他的人格和他代表的一切:因循,自私,顢頇,誤國…

但也沒有關係了。

今天晚上,我將是他的。

不!應該說:我的身體在這晚上是他的。

就為了他的一個許諾:我明天就可以見到那人。


(三)

小城的監獄狹小而污穢不堪。

平常人很難想像在這樣的環境誰可以忍受下去。

我隨著獄卒走過迫仄的牢房,經過了無數餓狼般的人的注視。

耳畔是男人不斷吞涎沫的聲響。

大概是很少女人會走到這兒吧,特別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終於到了。

他是被囚在一間獨立的囚室中的。

比起其他的牢房這間清潔多了。

這也是我以身體為他換來的特別代遇。

從他的背影我可以察覺他比我上次見他時消瘦多了。

我心如刀割,卻無力改變這事實。

他是朝廷的欽犯,本來判了斬刑,是經多番努力和賄賂才總算把他的命保了下來而改判在這兒永遠監禁。

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著書:一些沒有人讀得懂的書:字與字間毫無關係,難怪這裡所有的人都說他瘋掉了。

我知道他沒有瘋: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是我的兄長。

他比我長十年,才華橫溢,見多識廣,走遍朝鮮的名山大川,甚至渡過大海到東瀛。

也許正是這原因為他惹來這苦難。

他在東瀛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和不願看到的東西。

「秀吉統一日本國之時,朝鮮必受其害。我朝奢靡成風,武備不修。倭賊來犯,我將有覆巢之禍!」

慷慨陳辭換來的是「危言聳聽,妖言惑眾」的罪名與牢獄之災,以及被打瘸了的一條腿。

於是他進了牢房,我入了青樓。

這是我唯一可以替他做的事:我用肉體和所賺得的金錢去換他稍好的環境和可以繼續寫他這些沒有人懂的書的自由。

「只要三個月時間就可以完成了。」他說。

「嗯。」

「是難為你了。」他一面說,一面仍在寫。

我沒有回答,淚水已從我的眼眶淌下。

「你能把一切都記牢嗎?」他問。

「可以的。」我說。

我的記憶力是驚人的:過目不忘,包括出自他們稱為瘋子之手毫無意義的文章。

「你就看看這些吧。」他把一疊上面填得密麻麻的紙放在我的前面,然後繼續寫。

「江馬天南從亦二斧連蛇上總山塢寡彥尤耷宜丸太索蚊訐逵桑布視度重代便兵矣啾負……」

我把一張一張的翻過去,淚水把部份的都溶化了。

「但這已沒有關係,我已看過了。」

「哥,你要保重自己。」

他冷笑了一聲。

「有必要嗎?一個瘋了的瘸子,死掉也沒關係。只要讓我完成了這部書就成了。」

我正要說下去,但他揮揮手示意我應該走了,然後又繼續寫。

我退了出來。

不懷好意的獄卒上前問:「他究竟寫什麼?」

「我看不明白。我哥瘋了。」我紅著眼說。

這答案令他滿意了,也足夠向他的主子交代。


(三)

哥哥在終於完成那部書之後的第七天在他的囚室中吐血死了。

他已把畢生的力量耗盡。

在這次前,他讓我看了最後的篇章。

「無論如何,都要交到他的手中。」

我答應了他。

因為我不容易離開這城,所以只有派人去通知這本書的真正接收者。

所有的秘密都在我的腦子裡,我卻不敢把它們素諸文字,以免萬一落在其他人手中後果堪虞。

那個人一定要派他的親信前來由我口述內容。

在這之前,我一定要珍惜我的生命。

派出的人離去了,我只能等。

可是,哥哥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是:我等到的不是那人,而是小西行長的先遣軍。


(四)

「趕快逃啊!」身為守備的樸金瑛不但不組織城防,反而要帶頭地蓆捲家財逃跑了。

「大人,據逃難到來的人說,來的敵人不多,我們應可以守得住的。」我攔著他的馬車哀求道。

我只要他守七天,七天之內,我要等的人就會來到。

之後,他要走,我不會阻止他。

我只需要七天。

「胡說!一個妓女懂什麼?」

他走了。

士兵們都走了,大部份的男人都走了。

他們有馬,有車,載的是財寶,妻兒和百姓血汗供養他們的俸祿。

只留下我們。

平時他們尋開心時把我們捧成仙女,一旦有事我們就是低下的娼妓。

我們大多數人無路可逃:鄉間不安全,北上的路被大官們封鎮了好讓百姓不會阻礙他們逃命。

敵人已迫在眉睫,這時出城也會被截下和屠殺吧。

在絕望中的女人嘶叫,扯破她們身上的華美衣服。

整個城陷入了混亂與無序。

「停止!」我大聲嚷道。

「這樣我們都難逃一死!」

「嗚…他們不會殺我們吧…」女人們哭道。

「他們什麼事做不出來?逃到這裡的人已告訴我們在他們的村子和城發生的事。即使他們不殺我們,我們又會甘心以身體事敵嗎?」

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們的男人都走了,我們能做什麼?」其中一個女孩子道。

「守城!」我說。

「什麼?你瘋了嗎?我們是女人!」

「對我們是女人,不少還是娼妓。可是我們也是朝鮮的女兒。我們不是任人踐踏的賤民!即使最後我們要死,也要他們付出代價。」

所有人靜了下來。

「可是他們是男人,有武器。我們打不過他們。」

「我們的人比他們多。即使是犧牲五個換取他們一個,我們仍有機會。總比坐以待斃好!」

「你為什麼不逃?以你的姿色,那些大官一定肯把你也接走的。」

「我不會逃。要死,我也會和大家死在這兒。」


(五)

城中武庫的兵器都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裡。

那些當兵的根本沒打算抵抗。

我們穿上了戰甲,拿起了較輕的兵器,把城門關上了,然後在城牆上安置了放哨的。

我內心知道我是騙了她們。

我要求的不是守得住這城,而是只要守七天,那人就應該出現。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在重重包圍中進入這城。

但我知道他會,我只能相信他會。

小西行長的兵在第三天就到了。

從城牆上我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數比我原先想像多,而且有火槍隊。

在他們大聲咕哩咕哩的說了一大片大約是要我們開城而沒有效果之後便開始攻擊了,先是火繩槍隊的射擊。

轟!轟!轟!

城頭上響起了女子的慘叫聲;有人被射倒了。

其他人馬上混亂起來。

「不要慌亂!守著崗位!」我大叫。

為了振奮士氣,我只能冒彈雨站到城頭。

我的汗水已把鎧甲下的衣服都濕透了。

「不要讓我死去!」我暗禱著。

我不能死,最少在那人到達之前接收了一切前我不能死。

彈丸在我身旁左右掠過再擊中後方的牆。

我故作鎮定站在那裡。

其他人看到了也就安定了下來。

我們只有很少的火槍,而只有三四人懂如何使用。

不過在我們青樓女子間也不是全部都是弱不禁風的。

我自己就懂用弓箭,緊急時也能拿起長槍大戟拚命的。

敵人看到城頭上站滿了穿上盔甲的人開始猶疑起來。

他們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士兵會留下來。

當然,他們不知道我們大部份都是女人,另外有一些年紀大的,沒法逃離的男人。

他們第一次的試探性進攻被我們用弓箭和少量的火繩槍打退了。

我們傷亡了五十多人,但城總算守著了。

第二天,他們的進攻依然沒有成功。

只要多兩天,那人就可能會到達…

可是,敵人沒有給我們這兩天。

他們傾全力而來,完全不懼怕我們比他們人多的事實。

一排排的足輕以竹子紮成盾牌向前推進,我們大部份的弓箭都被擋著了。

然後是數以百計的梯子搭上城牆。

「用長槍刺他們!」我大聲叫。

一些人被刺下去了,可是更多的人攀上了城頭。

我們再沒有辦法,只能拔出刀和他們白刃戰了。

城頭變成了血的地獄。

小荻,我在青樓中最好的姊妹被當胸劈了一刀

「啊…!」她發出了哀號就倒下去了。

殺她的士兵把她的胸甲拉開然後大聲說了一聲我聽不懂的話。

「他說我們果然是女人!」在我背後的淑姬說。

她是懂一點東洋人的語言的。

「果然是?」我明白了。

我們被出賣了。

有人為了保命向東洋人說出了防城力量的秘密。

知道我們大多是女人他們就肆無忌憚的瘋狂搶攻了。

「姊妹們!不要讓他們看低我們!跟著我上!」我已經顧不得自己的安危了。

如果我戰死了,哥哥的心血就付之東流。

可是,如果我也不奮身向前,我們就會兵敗如山倒。

只好拚了!

於是我們一湧而上。

很多一接戰就被殺了。

女人的人頭拖著血箭滾到地上。

一個美麗的少女的胸甲被劈開露出了仍在發育的胸脯,敵人發出桀笑把她壓到牆上,卻冷不防她用力把失了重心的男人一拉之下把兩人都翻下去了,城牆底部是他們疊到一起的屍體腦漿和血把石染得又紅又白的一片。

另一名少女被敵人的兩根長槍貫穿了雙乳,她被推到背後的石牆時伋手抓著槍桿跪下了,敵人正想把插在她乳房的長槍拔出來時卻冷不防我跑了上去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鮮血如泉水般自他們的斷頸噴出。

我這是我第一次近距殺人。

我望向那仍抓普槍桿的少女,她的眼睛向我傳達了她的願望。

我把她的頭斬了下來。

四周都是死人:大多數是我們的人。

不少被殺的女人都是衣甲不整的,乳房又或陰戶露了出來。

在劇戰中我的胸甲也被人扯去了。

穿在底下的紫色唐衣也被抓破了。

我看到自己的裸露的胸脯在起伏…

「要被殺了…」腦子中閃過這念頭。

可是我仍不能死!

我把刀在前方亂揮動,竟然把侵襲我的人嚇退了。

我望向四周,女人屍體堆積如山。

不少屋子也起火了,整座城被燒得紅紅的一大片。

「城就要陷了!」阿節,我的另一位姊妹發了狂的叫喊著。

「不!我們仍有機會。不要亂叫!」

「你說謊!城陷了,我們都會被強姦,被殺死!」

我知道我不能容許她再這樣下去。

她會影響其他人。

士氣會崩潰。

於是我衝前把刀捅進她的後心…

「啊…你…」她倒下時的眼是睜得大大的。

「你殺了她?」另一個姊妹不敢置信的望向我。

「是,我殺了她。如果你再不上前,我也會殺了你!」我想我當時的面貌一定很嚇人。

她真的再向前衝了上去,可是不久就被敵人砍倒了。

我的淚水不斷淌下。

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不!還有她們!就為了要七天時間…

我們終於把他們打回去了。

但已傷亡慘重。

「他們下一次進攻我們便會完蛋。」阿玉說。

我沒有反駁她了。

我知她說的是事實。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我跪到地上

「為什麼?」

我告訴了她們。

反正再沒有關係。

「你不能死!」阿玉說。

「我們要保護她,直至我們最後一個倒下去!」

其他人都點頭。


(六)

阿玉說得對。

他們在拂曉進攻。

我們再抵擋不了。

城門被攻破,接著是強姦和屠殺。

阿玉把我藏到屍堆中,之後我聽到她發出最後的一聲哀號。

然後,一切歸於靜止…


(七)

他到了,帶著一隊人馬。

敵人因為也損失很大。

沒有接戰就撤退了。

臨走放了一把火把一切都燒了。

他找到我的時候,我已奄奄一息。

「她就是宋彬的妹妹…」我派出去的人向他證實。

之後,我就昏死了過去。


(八)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處身於他的大帳中。

他毛比我知道的年紀更大,滿臉皺紋,一頭白髮。

「你可以開始告訴我了。」他說。

我點點頭,要求他找人來把一切記下。

於是我把哥哥所寫的說出來。

「江馬天南從亦二斧連蛇上總山塢寡彥尤耷宜丸太索蚊訐逵桑布視度重代便兵矣啾負……」

「是什麼意思?」他皺起眉。

「是藏了秘語的我國山川形勢和東洋人用兵的方法。」

「哦…?」

「第一個字是「江」,下一個字要隔兩個字,所以是「南」,第三個字要隔三個字,是「斧」,然後四個宇,「山」,五個字「宜」…「布」…「重」…「兵」…然後又週而復始…」

「江南斧山宜布重兵?」

「對。」

「全書共多少字?」

「一萬三千五百三十二字。」我說。

「你把這些都記在腦中?」

我點點頭。

他呆了。

「請受我李舜臣一拜。」

我只笑了笑。

接著的三天,我把哥哥從他多年的觀察所得一字一字的唸出來。

當中包括了一個叫鳴梁海的地方和水流狀態…


(九)

我回到那城已是多年後的事

戰事已結束,我親眼看到了李舜臣指揮艦隊在鳴梁海憑著對潮水進退的掌握把倭寇的海軍打得慘敗。

李舜臣在戰爭中也犧牲了,可是倭寇已無力再戰。

我回到了從前的地方,卻是面目全非。

當年我賣笑的地方只餘下殘垣敗瓦。

以前認識的人都不在了。

哥哥的墳也找不到了。

原本我是打算在他墳頭燒一炷香告訴他我已完成他交託我的事,然後我就會走去以前姊妹一起幹活的遺址自盡。

一來是為了向姊妹們謝罪,二來亦想如那闕雁丘詞中的雌雁般和哥哥在一起。

我一生中被不少男人睡過,可是愛惜我的只有哥哥。

可是,最後我打消了這念頭:我以死贖罪沒有什麼意義。

哥哥也應會希望我活下去。

我要把這小城的攻防戰事實記下來,免得那些臨陣逃跑事過境遷就回來吹噓他們如何英勇的人把事實抹去了。

我,宋熙真,

天朝萬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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