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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三部曲 第二部

沁格木妮 大都的女兒

(The Mongol Trilogy - Siqinerile)

作者:

(「沁格木妮 大都的女兒」的英文版已於amazon.com出版,歡迎讀者購買原作支持作者,點擊此處可連結至作品)

(一)

我在父親的宮殿外等著他。

衛兵們都知道我是誰,只是都裝傻。

如果被父親知道他的女兒換上了僕從的裝束偷偷離開寢宮獨自在大都街頭蹓躂的話,他們就又要捱罵了。

何況,我站在這兒不是為了貪玩而是在等待他的一個臣子。

雖然蒙古的女人可以享受比漢人婦女更多的自由,這種行為仍是會被非議的。

父親疼錫我可能不會對我作什麼,但沒有人會敢測試他容忍的極限的。

即使是我,沁格木妮,忽必烈大汗的女兒,也不敢太放肆。

父親擁有無上權威,他的疆域起自東海向西展延經過無盡的平原與終年積雪的祟山峻嶺上大河的源頭。

在極西處,我們的戰士可能正把一群條頓族的騎士殺得丟兵棄甲。

在較南方,穆罕默德的追隨者向父親派遣的總督納貢。

從來沒有一個帝國在幅員上能和我們的相提並論。

很多人都覺得將來也不會有。

上都,是父親君臨天下的城。

它不太大,但在我小時候在這些曲巷四處遊蕩時覺得它是夠大的了。

當然,那時在我身旁還有老侍女和衛兵。

這些巷子都叫「胡同」,亦即是有水井的窄巷。

可能就是我這種好奇的性情令我和其他的王族子弟格格不入吧。

他們出於敬畏與立心討好對父親唯命是從,。

我從開始就是令父親抓狂的孩子,但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惱我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出生的那天,正正是他打敗死敵阿里不哥的同一日。

從此,父親就一統山河。

他認為我是帶來好運的孩子,並把我比喻為他皇冠上最珍貴的寶石。

我是唯一可以在他上朝時間外隨時可以去找他的人。

他教我騎馬,射箭。

他愛聽我唱歌,看我跳舞,向我講一些他自己也沒有到過的地方不同風俗和珍禽異獸的故事。

「如果你也沒去過,你是怎樣知道這些事的?」我曾問他。

他當時只是笑而不語。

兩天後,他就帶那人來見我。

我當時八歲,他二十九歲。

我盯著跪在我前方的這個奇怪的人:年輕,長得不難看但也不是英俊非凡的那種,眼睛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就像早上的太陽從他一頭金髮反射出光芒一樣。

他的名字叫馬可孛羅。


(二)

我看到他了。

要在一群人中認出他一點也不困難。

他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

他馬上看到我,大步的向我走過來。

當他走近時,我看到他正在搖頭。

「殿下,你又瞞著大汗溜出來了,」他沒有依臣子之禮向我叩頭。

這是我和他很早已達成的協定。

當我們私底下會面,他不必考慮我是公主的身份而一切從簡。

「父汗常告訴我你是他的老師。他也常要我好好學習。我只是遵從他的旨意而已。」我狡辯說。

他乾笑了一聲:「你就是這樣多鬼主意。你應記得大汗是在不同場合說那兩回事。兩者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吧。」

「真的?但大汗說的話不是聖旨嗎?我才不敢把它當耳邊風呢。」

他大笑了。

「我就是說不過你。大汗給你起的名字也恰當:沁格木妮,光明智慧。不愧是大汗的公主。」

如果我說他這樣的恭唯沒有令我心花怒放,我就是說謊。

「你也承繼了你母親的美麗。」他補上一句。

我聽到他提起母親,神色就憂鬱起來;母親是因我難產而死的。

「殿下恕罪,我是無心的…」他感到我的傷感了。

「沒什麼。已過了很久。我也從沒有見過她。」

「我也沒見過,但我父親和叔叔曾對我說過她是如此美麗。」

我點頭。

他是和父親尼古拉和叔叔曼菲奧一起到來的。

年事已高的兩人已隱居起來。

「馬可,我們去那秘密花園吧。」

「敢不遵命?」

我們到了那荒蕪的花園。

它比我們上次到來時更破落了。

野草叢生,把小池塘也遮蔽了。

當然,在這個季節是沒有荷花的。

最初是馬可告訴我有關荷花的。

他曾到過南方揚州。

他說在那兒,荷花會在炎夏中盛放。

他為我繪了一幅美麗的荷花圖,而在我不斷央求下,他答應有一天會帶我去看揚州的荷花。

在我的夢想中,揚州是一個極美的地方:四季都有不同景色。

有人說過:天下三分明月,二分在揚州。

隨著我長大,這夢卻似離我更遠了。

以一個蒙古公主身份前赴仍不太穩定的南方是匪夷所思的事…

於是,這裡就成為我們小小的安慰。

我們會坐在小池塘邊,看著三兩疏落的荷花。

只要能看著這些荷花,我的心境就能平靜下來。

有時我仍橫蠻的要他遵守諾言,其實我只是想以此為藉口讓他再帶我來這處而已。

我們沿徑而行,最後來到我們多次坐下的巨石,在巨石上,我們曾玩飄石的遊戲。

今天,我沒有這份心情。

我們只是靜靜的坐下,讓西風吹拂我們的肌膚。

雁陣南飛,嚴冬將至。

「馬可,你會想念故鄉威尼斯嗎?」我突然問。

他先是一愕,但他明白了。

雁思鄉而南返。

他又怎會不思鄉?他沉默中嘆了口氣。

「你有一天會離開大都?」我歇力制止淚水敞下問。

「殿下,有時人是身不由己的。大汗不想我離去。他正考慮派我到南方成為一地的總督。」

「什麼?你真的要離開大都?」

「只是數年吧。但即使我能留下,我們可以這樣相見的機會也不多了。你已到了可以嫁杏之年。隨時都可能下嫁一藩王作為他的可敦。」

「那我寧願死去。」這時我已淚流滿臉不能自已。

「殿下不要這樣。這是不對的你應知大汗疼你,一定會把最好的給你。他也想永遠把你留在身邊,但是…」他欲言而止。

「父汗是否不久人世?」我以平靜的語調問。

我知道他身體也大不如前,再不是馳騁沙場,天下無敵的父汗了一個人能活到七十歲已不容易。

父汗已年屇七十八了。

馬可先小心看看週遭沒有其他人。

「殿下,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目下是危機滿佈。諸王中沒有一個有大汗的智慧和魄力。而他們都對帝位虎視耽耽。一旦大汗歸天,他們就會空群而出。帝國可能風雨飄搖,大汗要保護你,就…」他再次欲言又止。

「原來已有所安排。」

他沉默了好一會。

當他再說話時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大汗有意把你許配給奧曼的蘇丹。」

「奧曼?」我連它是什麼鬼地方也不清楚。

但那名字已使我不寒而慄。

「那是一個離這裡很遠的國度,是回教徒的地方。大汗覺得如你下嫁給一個蒙古的王子反而不安全。」

這個我是明白的。

我們有的是偉大的戰士,沒有人不怕我們。

我們攻必取,戰必勝。

世上只有一類人我們是害怕的:我們自己。

我們對自己人往往比對敵人更俘情,特別是對那些試圖奪取皇位而失敗的。

「我接受。」

他大大吃了一驚。

「但我有一個條件。我會親自向父汗提出。」一旦決定下來,我的心反而坦然了。


(三)

從準備開始到出發整整過了半年。

陸路太遙遠而且也不及以前安全了。

蒙古帝國雖未至分崩離折,在各小汗國間已出現裂痕。

以前諸王間生死與共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

拖雷,我的祖父,就曾甘為他的兄長窩闊台犧牲自己。

當窩闊台病重時,拖雷吩咐薩滿師把窩闊台的病移到他身上。

我們不知道薩滿師是否真的如此神通廣大。

但我祖父是死了,而窩闊台則再活了十年,他一直為失去了好弟弟一悲傷不已。

可是在今天,諸王間互贈禮物時,首先是找人來試試有沒有被人下了毒。

馬可成了我的護送官。

這就是我向父汗開的條件。

他不想讓他離開:在失去我之後,沒有馬可在身旁的父汗會是一個孤單的老人。

我只選了少數的侍女陪嫁:都是些孤兒。

我們知道一旦離開,應再無回中土之日。

父汗送別我時泣不成聲。

他長滿皺紋的手輕撫著我的臉。

我忍著淚水。

我不想他知道我感到他生命的消逝。

我們啟航了。

船在杭州停泊。

被父汗征服前,那是前宋國的首都。

「揚州在哪兒?」我問。

他指向一個方向。

「不是太遠,但我們不宜改道。」他說。

我明白的我也非貪婪如此。

能走到這樣近揚州,我已心滿意足。

然後,我們出海了。

大海的遼闊使我的隨從顫抖不已。

他們會低聲說自幻時即聽到的種種傳說:高如巨塔的海浪,吃人的怪物和巨魚。

我一直保持平靜。

我知道在旅途另一端有什麼命運等著我。

如果這時葬身魚腹反而是一種福氣。

但我不想遇到滔天大浪。

我不想他和他的家人也沉屍碧海。

我們經過了不少有異國風情的海島,再沿著世代以來航行於這水域的阿拉伯水手路線前進。

我們在不同的港口停泊:繁忙的港口,奇特的港口,甚至帶著刺鼻的異味的港口;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奇特的商品,珍禽異獸…

原來馬可告訴父汗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他也沒有親身到過這些地方我們通過了兩大陸塊的一條很長,很長的水道;空氣令人感到窒息,海水也彷彿沸騰起來了。

當離開水道後,我們又面對另一片無際的水域。

從他的眼神中我知道目的地已近了。

在一個晚上我在甲板上遇到他。

沒有一丁點的風,船緩慢的駛向一個等待著我們的港口。

我感到我的汗水濕透了我絲袍下的皮膚。

我作為女人的感覺在呼喚我。

我用盡所有力量把我的思潮埋在深處,把多年想說出來的話壓於心底。

他的身體微晃,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些我從未在他眼中發現的東西:恐慌。

不,那不是對帝國力量正走下坡而對我們安全有所焦慮的驚恐。

直至目前為止,世上仍沒有國家膽敢挑戰蒙古大汗,而我們的守衛亦足以應付海賊的襲擊。

他是對自己的心感到惶恐不安。

我和他都知道阻隔我們內心慾望的只有薄薄的藩籬。

對他而言,那是對一位大汗的忠誠,對不個付託重任的朋友的信義。

對我,是帝國的名譽與要獻給未來夫婿的貞操。

而哪怕只一聲輕嘆,一個互視的眼神就可以把這枷鎖摧毀。

我們同時都把視線移開,一夕無語。


(四)

我們到了奧曼。

它比我想像還可怕。

烈日下的城堡牆身發白得令人透不過氣。

司禮塔上傳來奇怪的領禱聲音,上了面紗的婦女們捲著怪舌尖叫。

這就是我在未來歲月的國家亦是我的宮殿,我的囚室。

我要花費我所有的力量才不致崩潰。

我的未婚夫婿皮膚黑如焦碳。

但這仍不是我最大的噩夢。

我知道他將離開,而且一去不復返。

他會回到他出生的威尼斯。

「不要回望,求求你。」我在駱駝隊離開城堡時在他耳畔說。

我把父汗的信物,一塊刻有聖旨的鐵牌放在他手中。

這將是他最有力的護身符。

「再見了,殿下。願上天保祐你。」

「再見了,馬可。代我擁抱威尼斯。把這個留念吧。當你看到它,就想想我。」我把一串鑲有寶石的象牙項鍊交給他。

他遵守了諾言。

他並沒有回頭。


(五)

我成了這國家的王后,或者可以說:我是被奸成後。

對,初夜無異於強暴,而往後的晚上亦一樣。

對他來說,我只是他這小國與蒙古帝國的一種象徵式連繫。

與我聯婚,他得到的是聲譽,以及凌駕其他人的權力。

他有其他的妻子,而我從來不會因你別宿而妒忌。

我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一個死嬰。

我沒有哭。

我對她的夭折是衷心的喜悅:她不用在這世界受苦下去了。

父汗歸天的消息在兩年後傳到我耳。

使者把他的死亡時間準確的告訴我。

其實我一早就知道。

在那一天我突然心肌紋痛,我就知道在這世界愛我的其中一人已不在人世。

另一人呢?他身在何方?

丈夫在我父汗死後再不受敬畏了。

他冷落了我而我亦甘心被冷落。

我只是恐懼來日太過漫長。

但我是過慮了

丈夫的貪婪與暴政終於迫便各部族反叛。

戰鼓之聲一日比一日迫近。

「我不會讓你們任何一人後我而死!」他威脅說。

一頭被困的野獸可以是最殘暴的……

那一天終於到來。

沙漠的風從外間傳來人馬沓雜的叫囂,鼓聲,嘶馬,金鐵交鳴…

後宮的大門被撞開了。

女人們看見劊子手的大刀時發出尖叫。

她們明白這是代表什麼。

她們央求活命。

劊子手卻把她們拖向天井中的木椿。

「不要吵!」我大聲喝道。

所有人靜下來,被那一份冷靜與威嚴震懾了。

「你們不能在生關死劫前自重一點嗎?我就讓你們看看吧!」

我平靜地通過小門走到了天井。

我丈夫築起的小運河流水涓涓。

孔雀發出高吭的鳴聲,牠像是警告我們這些侵入牠領域的不速之客。

我沒有理會牠,逕自走向木椿。

我果斷地解下面紗,劊子手帶羞愧之色都把面側過去了。

「幹你們要幹的事吧。還有其他的人在待著呢。」我說。

他們幫我跪下,依當地習俗把我身上的衣物卸下然後把我的脖子放在被陽光曬得暖和的木椿上。

「真主仁慈!」

我閉上眼睛,努力想像威尼斯的運河究竟是怎樣的風景…


(後記)

馬可孛羅回到了威尼斯。

他再沒有到大都。

那時,絲路已不太平。

他也從沒有收到沁格木妮的死訊。

在他的遊記中他亦只用了很少的篇幅說及他曾護送一名蒙古公主到她夫婿的國家這事。

他後來娶了一名商人的女兒,當娜塔。

冒度爾,為妻,並生了三個女兒。

他死於1324年。

在他的遺物中有一條鑲有些寶石的象牙項鍊,在其一旁有一些不知是什麼語文的小字刻在上面。

他的遺孀把這項鍊賣掉了。

二百多年後,在葡萄牙有一個人看到這項鍊並因此受到啟發。

他名叫哥倫布。

由於他向來對東方的事物有澴厚興趣,他最後找到一個懂得這些文字的教士替他翻譯過來。

上面刻的是:我們之間的愛,地久天長。

(完)

第三部 敏敏特穆爾(趙敏) 草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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