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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之雙殺

(Prelude and Aftermath of a Surrender)

作者:

(「降之雙殺」的英文版已於amazon.com出版,歡迎讀者購買原作支持作者,點擊此處可連結至作品)

(一)

在那天晚上你和我做愛的時候我已從你的眼神中察覺出異樣。

那目光與其說是屬於一個沉溺於肉慾的人更接近一頭愛了傷的狼。

一向以來,你和我做愛前都會把標識著近衛師團山田健志中尉名牌的軍服整齊地折疊在一旁,我也習慣了和只穿著水手領口的白色內衣和兜襠褌的你親密。

雖然我不是正式的軍人,畢竟是陸軍大臣阿南惟幾大將的秘書,對你這出於對軍人制服的不苟且是理解的。

正因如此,每次與你幽會時我都盡可能預先把近似陸軍服裝的白襯衣和長褲換上夏日浴衣。

如果真的不可能,你也會待我把軍裝脫下後才把我摟進懷中。

可是今天,這兩常規也被你打破了。

我進入那小旅館二樓的房間時你已坐在榻榻米上,軍帽放在龕壁前,一向整齊扣籠領口上的紐扣也解開了。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跪坐在你的對面時正要向你致歉,你竟猛然把我推倒在榻榻米上,接著雙手抓著我的衣領用力一扯下我的襯衣前方就被你弄開了。

米白的緊身內衣下我的胸脯大幅起落,就是這時我發覺你眼神中那帶強烈征服慾與悲憤的狂焰的。

做愛在彼此不發一絲聲響中進行。

你的狂態與我的全面屈服竟有如預先已取得默契般完美地彼此配合;我感到我們像寒冬中在地底交配的腹蛇,在黑暗中糾纏,對峙,發洩,最後得到滿足後墮入無底的虛空。

做愛後,我們赤裸著身子躺在暗室中,你的右手仍盈握著我的一只乳房,我感到你手指的蠕動與我乳蒂的反應,我的身體渴望另一次的激情卻無法訴諸於言語,於是就只能讓你持續的褻玩下保持緘默。

良久,你才打破了死寂。

「純子,我們將面臨敗戰吧。」

我沒有回答。

身為陸軍大臣的秘書我是可以接近不少高度機密的文件的。

戰局對帝國不利早已是大部份人的共識,只有少數的死硬派仍公開宣稱皇軍必勝並對有對此持懷疑態度的人採取暴力恐嚇。

可是實際情況比一般人想像遠為嚴重:聯合艦隊早已潰不成軍,帝都在盟軍的空中攻擊下已幾成廢墟,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前兩天來自西國的消息:盟軍新型的武器在數分鐘內把一個城市完全摧毀,死亡人數是難以想像的以萬計。

當然,這是絕密,任何擅自透露的人都會遭到嚴厲的處分,聽說已有兩名在關東軍司令部工作的女軍屬人員因涉露了部份消息已馬上被斬殺。

你嘆了一口氣,坐了起來。

把一根菸點燃了。

我望向你的背影。

「這就是我沉迷的肉體啊。」我想。

一旦敗戰,你會如何決定自身的去路?出身武士家庭的你是絕不會接受失去尊嚴屈辱的。

敗戰意味著毀滅:最少是你人生的毀滅。

「純子會否和我一起進退?」

「……」

「不成嗎?」你笑了笑道。

「我是不會離棄健志的。」

「即使付出生命代價也如此?」

我渾身一震。

你究竟在想什麼?

在我的沉默中我感到一絲寒意。

我感到你已決定了作出最後的反撲。

「如果我說不會,健志君會殺了純子滅口嗎?」

你轉過身來望向我,說:「如果我說我會,純子會害怕嗎?」

我想了一會,搖搖頭,說:「如果健志不在了,純子也不會偷生下去。」

你點點頭。

過了很久,你再說:「也許情況不致於此。」

你把菸弄熄了,再把身體壓在我身上;當你的雙手沿我的胸脯游移上我的脖子時我已在被殺的覺悟。

可是你卻沒有把我殺掉。

在暗室中又再響起了如腹蛇交配中肌膚磨擦產生的微細聲響。

那是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的晚上。


(二)

八月十日,廣島被摧毀的相片已送到陸軍省,我看到後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把嘔吐拖延到阿南上將離開房間之後。

太可怕了!更壞的消息接續傳了過來:長崎沒了。

紅色俄國也對帝國宣戰。

陸軍本部的氣氛緊崩崩的。

御前會議因高級將領對接受盟軍休戰條件無法取得一致意見而陷於僵局。

同一時間,少壯派軍人蠢蠢欲動。

十日上午在陸軍省的會議中,青年軍官們要求阿南惟幾辭職,從而逼迫內閣總辭職,以達到阻止無條件投降的目的。

我親眼看見阿南大臣說:「有不服者,請先斬阿南!」

少壯派的狂焰暫時被壓下去了。

可是我知道他們不會就此收手。

他們不會,你也不會。

12日下午阿南從御前會議回到官邸,以軍事課長荒尾興功大佐為首的六名少壯派軍人已等候著他。

「這是什麼!?」阿南看到放在他桌子上的文件時怒吼。

「是等待你簽署的「兵力動員計劃」!」目露兇光的中健二少佐迫向陸軍大臣道,他的左手已按在配槍的槍袋和武士刀刀柄上。

我趁他們沒月察覺時溜出了房間然後發足狂奔。

「人來啊!」在把自己與他們之間有了充足的距離時我發出了呼救聲。

你帶領著一小隊士兵趕了過來及時阻止了一觸即發的危機。

我肯定如果不是你的到來以及立場沒有一面倒向少壯派才使阿南倖免於難。

後來的事證實這一刻是關鍵的:阿南當時如不同意就可能被殺,就如同後來近衛師團長森赳中將被殺害一樣。

「山田君,怎麼了?」竹下正彥厲聲道。

「絕對不可以加害阿南大人!」你先望向我,再以堅定的眼光盯著目露兇光的軍官們。

劍拔弩張的場面終於因其他守衛部隊接近的軍靴聲而緩了下來。

少壯派離開前瞪了我一眼。

我當然知道他們的含意。

我不在乎。

可是你的眼神卻把我打入地獄:那是幽怨的,甚至帶恨毒的眼神。

我明白你的心:你是說如果我不插手,事情就會不一樣,而他恨我,更恨自己沒有在當時斷然加入戰友的行列。

是因為我嗎?當時如果你的立場轉移,阿南會畢命,我也會被當場斬殺吧。

你是因為不願意親眼見到我死在武士刀下才放棄了你的立場?

我垂下頭,迴避了你的目光。


(三)

八月十四夜,由陸軍省和近衛師團少數少壯派參謀人員為中心發起了歷中上的宮城事件,目的是為了阻止天皇放送玉音向盟軍宣告投降。

他們為此殺害了近衛師團長森赳,並偽造其命令調遣近衛步兵第二聯隊,一度佔據了皇居。

為了防止終戰詔書播出,政變軍人還向千代田區內幸町的廣播會館派出了部隊,並切斷了宮內省的電話線,解除了皇宮警察的武裝。

他們佔領了所有宮門,禁止所有政變相關人員以外的出入。

當竹下到達陸軍大臣官邸時,阿南事實上已準備好切腹自殺。

他將事先寫好的辭世句與遺書交予竹下。

其辭世句為:「深受君恩身,無言可遺世。」署名「陸軍大將惟幾」。

遺書則為「以一死以謝大罪」,署名「陸軍大臣阿南惟幾」。

有人認為此處所謂「大罪」,既可能指無能以致戰敗之罪,也可能指縱容政變未加阻攔之罪。

他最終在凌晨5時許日出後切腹自殺。

十五日零晨,因為東部軍的拒絕加入叛軍,政變被敉平。

中健二在被芳賀等人趕出皇宮後,來到了稍早已由政變軍隊佔領的廣播局,以武力威脅廣播員,要求由自己向全國進行廣播,反對接受波茨坦宣言。

廣播員則一再以技術原因為借口加以回絕。

無奈之下,中和椎崎二郎兩人分別騎馬和摩托車,沿皇宮四周散發號召繼續抵抗的傳單。

最終兩人在被逮捕前,於皇宮前二重橋和下門之間的草坪上各自切腹並開槍自殺。

同日,古賀秀正在近衛師團司令部的森赳棺前切腹並開槍自殺。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12時,日本放送協會播放整點報時後,播報員和田信賢在日本放送協會的放送室播放玉音盤。

朕深世界大勢帝國現狀鑑、非常措置以時局收拾欲、茲忠良爾臣民告。

朕帝國政府、米英支蘇四國對、其共同宣言受諾旨通告。

……

抑圖帝國臣民康寧,抑偕萬邦共榮之樂,皇祖皇宗之遺範也,朕拳拳所措。

曩,所以宣戰米英二國,亦實庶幾出自帝國自存與東亞安定;如排他國主權、侵他國領土,固非朕志。

然交戰已閱四歲,朕陸海將兵之勇戰,朕百僚有司之勵精,朕一億眾庶之奉公,各各拘盡最善;戰局必無好轉,世界大勢亦未利我。

加之敵新使用殘虐爆彈,頻殺傷殘害無辜,慘害之所及,真至未測。

而尚繼續交戰,終招來我民族之滅亡,延及人類文明之亦破卻;如斯,朕何以保億兆赤子、謝皇祖皇宗之神靈?是朕之帝國政府所以應共同宣言之至也。

朕與帝國共對終始協力東亞解放之諸盟邦,得表遺憾之意。

以致想及帝國臣民死於戰陣、殉於職域、斃於非命者、及其遺族,五內為之而裂。

且負戰傷、蒙災禍、失家業者之厚生所至,朕乃所深軫念。

惟今後帝國所受苦難,固非尋常;爾臣民之衷情,朕善知之。

然時運之所趨,朕堪所難堪、忍所難忍,欲以為萬世開太平。

朕茲得護持國體,信倚爾忠良臣民之赤誠,常與爾臣民共在。

若夫情之所激而濫滋事端,或如同胞互為排擠、亂時局、誤大道、失信義於世界,朕最戒之。

宜舉國一家,子孫相傳,確信神州不滅,念及任重道遠,傾總力建設將來,誓篤道義、鞏志操,發揚國體精華,以期不後於世界之進運。

爾臣民其克體朕意哉!」



同日晚上,你對我說決定切腹。

「健志君沒有做錯啊。廣島和長崎太可怕了。而且,是天皇陛下的決定……」

「我知道!」你打斷了我的話。

「即使如此,我也要切腹謝罪。」

「為了義理?」

你點頭。

雖然沒有參與政變,卻因沒有與原本有共同信念的同袍一起進退而負上內疚。

切腹謝罪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了。

在「忠」和「義」之間,沒有折衝的選擇。

我明白。

我的先祖也是出身武士世家……

那麼,在「愛」與「生」之間有選擇嗎?

「健志,讓我也殉死吧。」

你望看我。

「為什麼?」

「健志是因為我才在最關鍵時候動搖吧。如果健志是因為義理而切腹,純子也應為引致健志有虧於義理而自殺謝罪。」

「妳認為做錯了?」

我搖頭。

「對國家來說,我們沒有錯。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可是,我們仍是背叛,這背叛只有我們的血才能清洗吧。」

「妳不一定要如此。」你說。

我點頭。

「可是,我選擇如此。我不能在沒有健志的世界繼續存在下去。」


(四)

我們選擇了在鐮倉的報國寺結束生命。

一年前,我們曾來過一次。

在漫步那參天竹子間時,我們沉默了。

「這是個很好的死所。」你突然說。

我沒有問你原因,只點點頭。

大概我們那時已有在此了結殘生的覺悟。

今天,在堆疊這些五輪塔之間的竹林,卻是比當日更陰沉。

鐮倉,是日本第一個幕府建立的地方。

自源賴朝起兵,平源爭霸以源氏勝利結束,鐮倉成了源氏及其後的北條氏建幕之地。

卻沒有獲得太平。

元弘之亂中的殉難者就葬在這裡。

今天,也是我和健志自戕之所。

雖然日本已宣告戰敗,健志仍穿上了整齊的軍服。

在盟軍受降前,沒有人會阻止。

這也是我們選擇在那發生之前殉死的原因。

我和你都屬於那即將逝去的日本。

未來,就由新一代人去開創吧。

我選擇了米色的和服,裡面是白無垢。

在進入清幽的竹林前,我們遇上了一名僧人。

他朝我們望了一眼,雙手合什就離開了。

也許他已洞悉了我們前來的原因。

終於到了那半倒塌的茶室。

「就在這兒吧。」你說。

我點頭。

我們相對跪下。

你把軍帽放在一旁,解開了胸前的紐扣,敞開了你那結實的胸膛。

我微笑一下,把腰帶解弄鬆了。

米色和服從肩上滑下。

白無垢在從竹葉間透進來的日光令人目眩。

在你保持不動之姿中,我把白無垢的小帶子也解下了,白無垢的前幅鬆開了,你瞳孔的變化告訴我你已看到我的乳溝。

我不期然害羞起來。

「純子,不要割喉。」

我先是一怔,然後理解地點頭。

你是不希望我馬上死去,而是和你步伐一致的以最痛苦的過程迎接死的來臨。

「那,我先行一步了。」我說。

我得袖子中掬出了短刃再把衣領拉開,就在這姿勢中稍為停頓了下來。

「健志,我美嗎?」

你點頭,目光一直保留在我已敞露在你視線下的乳房上。

我把短刀從赤色刀鞘中拔出。

這是家傳的國造名刃,今天我的胸脯將成為它新的刀鞘。

「健志,我們會在那邊再見嗎?」我問。

你笑了笑,搖頭。

我有點失望了。

死亡就是永別嗎?這真是遺憾呢。

但過了一會,我已回復過來了。

也許這才是最好的,沒有不必要的殘念。

「那麼,永別了,健志。」

我抓緊刀柄,把雙臂向前伸直,瞄準心房後就奮力插下!

「啊!」

冰冷刀刃戮入我的胸,一陣劇痛襲向全身,血,除了把胸口染紅後接著沿血管向腦上湧,我感到暈厥,卻又是一陣興奮……

我做到了!我沒有玷污武家女子的名譽……

這時,健志你也俐落地切腹了……

真勇敢啊,沒有介錯人的幫助下切腹可能要很久才會死去的……

我也沒有力量把刀再狠狠的插入心臟,只能向前俯伏。

紮到腦後長長的馬尾被甩到臉上再被飛濺的血水黏成膠膠的……

「健志……」我微弱地呼喚你的名字。

你從喉部發出「哦……哦……」的聲音。

源自我們的血池已把我們之間的距離連結起來。

要死了!我們都要死了。

在持續劇痛中,我突然有完全釋放的感覺……也許不再見……但這生曾愛你啊……我不後悔……不……後……悔……

我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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