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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池驛遺恨

(A Poem on the wall left by a Princess)

作者:

(「虛池驛遺恨」的英文版已於amazon.com出版,歡迎讀者購買原作支持作者,點擊此處可連結至作品)

整個行列都是喜慶的紅色。

我是新娘子,而且是公主身份;最少名義上是如此。

我應該愉快的。

從當今聖上的外甥女,我被昇格為帝國公主:宜芳公主。

而迎娶我的也是一個國王。

身為女子,夫復何求?

想到這些,我只能獨自嘆息。

風,已停了下來,護送官請求我批准在虛池驛稍作歇息,我點頭同意了。

護送官對我仍算盡了禮數,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儘早把我和八十名陪嫁侍女送到我未來夫婿那兒就趕回他在長安妻子的懷抱中。

奚族之境,即使是來自大唐的使節也豈是宜久留之地?

我已是第三位遠嫁奚族的和親公主了。

前兩人都是我的表親。

也許我應說是:她們都曾是我的表親。

她們都已死了,而且死因不明。

大唐以「公主」和親早已成國策,藉此以羈糜異族。

可是遠嫁的我們心知肚明:我們只是人質,而人質的性命比鵝毛還輕。

這也是皇帝從不會把親生女兒當作和親公主遠嫁的原因之一吧。

他只會在宗室間找一個年齡合適的女子為大唐效勞。

我的母親倒是貨真價實的公主。

她是「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的女兒。

父親傳被妻子與最年幼的女兒,安樂公主,毒死。

安樂公主李裹兒也是公認大唐的第一美女。

她在宮廷兵變中被殺了,人頭和母親的一起在長安的一間寺院梟首示眾。

他們說我的容貌和我的嬸嬸安樂公主有點相似,美得令人目眩卻又令人不安。

這也是我入選的原因吧。

皇上送別他的「女兒」時笑容滿臉。

母親哭了,但只敢在湘簾後偷偷飲泣。

她知道我們母女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我在有生之年可返回帝京長安的機會微乎其微。

虛池驛絕對稱得上簡陋:四壁空牆,一間簡單的房間以備休憩,再加上養了數匹作為傳遞訊息用的官馬。

最少,馬都是好馬。

帝國四方都設置了這類的驛站以便第一時間把消息,特別是軍情報入長安。

從房間的窗子,我可以向西南方向望去:千里之外就是長安。

這是暮春三月。

冬雪剛消溶而柳枝方抽出新芽。

再過一個月,長安將會變得如許美麗。

詩人會為它的美而歌詠。

從帝國不同角落的學子會雲集應試。

這是他們晉身官場的唯一途徑。

北裡的流鶯會穿紅著紫務求吸引腰纏萬貫的來往恩客。

這些人有些是自遠地而來使節,行商與僧侶,他們來大唐的目的就是向求取帝國興盛的秘密取經回國。

我可以想像穿插於通衢鬧市的人目光為五色所迷:雄偉的宮殿,莊嚴的古剎,充塞來自各地商品的市集。

年輕的人為來自絲路上穿上流行的誘人舞衣的碧目舞姬而不斷回首,腰間斜掛鑲有寶石劍鞘的遊俠錦衣怒馬懷著抱打不平又或投軍報國的豪氣。

夏季甫至,帝都牡丹盛放令所有人都陷入瘋狂。

精緻的官邸花園將是連場夜宴,而我亦會應邀列席。

應會……

我緊咬下唇努力竭止飲泣之聲。

堂堂公主在侍女之前哭起來太不像樣了。

但我卻無法阻止滾下的淚珠與心中的絞痛。

曾幾何時我亦懷著嫁得如意貴冑郎君的夢。

他會為我吟詠新寫成的詩,而我亦會唱和。

我們甚至可喬裝老百姓而在長安街頭躑躅,中秋之夜帝都不會強行宵禁。

我們也可像新科進士般在乘舟暢遊曲江,又或者在我們的府邸作為主人邀來滿園貴客:那兒有明月,有佳釀,以及有皇上御賜的奇珍佳饌。

我們可以……

他們說我現在比那些更風光:身為公主,又下嫁國王為後!他們說這些時掩不住那彈冠相慶的神情。

我既已奉詔和番,他們的女兒就平安大吉,直至下一次皇上再需要另一人質。

四壁空空,卻似對我發出嘲笑。

我要了筆墨,在牆上寫下心語:

出嫁辭鄉國,由來此別悲,聖恩愁遠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顏盡,邊隅粉黛殘,妾心何所斷,他日望長安。

「殿下,我們要起程了。」

是護送官。

我微笑中點頭。

對他來說,每一步都是走向回程的邁進。

我登上了馬車,放下垂簾;我不想他們看到我的淚水。

我們到達了奚國國境。

這兒比我的噩夢更可怕。

所謂國邦,不過是一群半開化,凶狠好殺的蠻夷之地。

大婚無異於強暴。

我洞房之夜,丈夫就以沾上我處子之血向族人展示。

接著就是狂呼,狼吞虎嚥的豪宴與公開的野合。

護送官告辭時難掩他如釋重負的心情,他,終於可以回去了。

「殿下保重,他日在長安再叩候金安。」他說。

我只能苦笑。

他又何嘗相信自己是言出於心?

我三月出嫁。

這段婚姻卻注定夭壽。

九月,奚王反唐。

我所帶來的八十名侍女全數像畜牲般被屠殺。

我,作為奚王的后,得到較好的優待:我的血將用來祭旗以保祐他們旗開得勝!

我的冷靜令他們大感意外。

他們原本以為我們被嚇得花容失色中尖叫的。

他們又豈知道我內心早已枯死。

我是悲傷的,因為再見不到我心愛的長安。

但我卻因終於受難到頭而自我慶幸。

他們褫了我的後袍,而改穿一幅由白色牛皮縫成的袍子。

在這之下我身無寸縷。

當我走上祭壇時,連這牛皮也會被剝奪。

他們會用皇上因我外嫁而御賜的金盃去承載我的血。

牛角號與蛇皮鼓聲中,我一步一步走向祭壇上戴上猙獰面具的薩滿,在他手中是一閃爍著綠光的祭刀。

我吸了一口氣步上祭台他們挪走了牛皮袍子。

我全裸的站在那兒。

「跪下!」薩滿高聲吶喊。

「長安在何方?」我問。

他以祭刀指給我看。

我朝他所指出的方向下跪,引頸待戮……


後記:

以宗室女為「和親公主」由來已久。

看來是取得太平最低廉的代價。

雖然有些公主比宜芳幸運,但和親之策絕非萬全。

外族往往得寸進尺。

一旦不能遂其所願就兵刀相向。

戰爭一爆發,身為人質者下場是悲慘的。

可是沒有人會理會,因為她們絕不是真的「公主」。

她們只是帝國的犧牲品。

宜芳公主的這首詩被收入了「唐詩」之中。

唐詩留下的逾四萬首之多,屬於她的只有用淚與血寫成的這一首。

皇帝派了一個胡人將領前去撫剿並用下奚族之叛很快就被平定。

……

這胡人鎮守邊關十年。

風平浪靜。

在公元755年,即宜安公主被殺後十年,這胡人將領起兵反唐。

他的名字叫安祿山。

大唐國運一落千丈,全盛的光輝永不復現。

詩人李山甫說得好:

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朝陽帝豈聞。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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