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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武士

(First Knight)

作者:

(「第一武士」的英文版已於amazon.com出版,歡迎讀者購買原作支持作者,點擊此處可連結至作品)

(一)

我緊隨著宮女走過那兩旁聳立似無止境巨柱的洛陽宮闕長廊。

時正炎夏,但我在前往禁苑的路上一直無法揮去發自脊上的寒意。

我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多年來身經百戰又擔任羽林軍都尉多年的我就經歷過數不盡的惡戰與血腥的處決場面。

但每次奉詔進宮見駕時我都不寒而慄。

如果這世上有任何人能令我產生畏懼的就一定是她:這自稱為「聖母神皇、聖神皇帝」中土有史以來第一位披上龍袍,登極稱帝的女人。

在她之前,無論如何權勢灸天,女人也只能止穿上皇后的鳳袍。

她登位時我只是十七歲。

但有關她的一切卻是人所盡知,在市井間的人們只要肯定附近沒有朝廷的密探就會交頭接耳。

她出身寒微,入宮為本朝文武聖皇帝的才人,侍奉帝主時受皇帝的賞識與寵幸,亦因她的過人才智受皇帝的猜疑而幾被誅殺,文武聖皇帝駕崩後武才人被下令在感業寺剃髮出家。

但這絕難不倒這美貌絕倫而雄才大略的女子,先帝即位第二年,她就奉詔進宮成了新皇帝的昭儀,不久更成為大唐的國母。

坊間傳言她不惜殺害親生女兒嫁禍前皇后以取得后位。

之後,由二聖臨朝到因皇帝頭風之疾而獨掌乾坤。

先帝駕崩時就有不少人懷疑是她下的毒手。

當然,她斷然否認,她立兒子李顯為帝,但不久就把他廢了並幽禁於房州。

最後她登上帝位,並以鐵腕把一切反對者斬盡殺絕。

為此,她不惜任由酷吏,嚴刑之慘無人道足以令聞者斷魂。

奉旨入宮是禍是福難料。

我不斷自我安慰:我既未犯律,亦從不參與任何反對她的謀逆,應該不會遭到不測。

但這許多年來,不少無辜者都身陷囹圄最後死在獄中。

對聖母神皇,神聖皇帝來說,是否謀叛不一定在於是否有真憑實據,只要稍被懷疑,就可以禍從天降。

而沒有人是絕不會被懷疑的。

但我亦知道令我心情起伏的並非限於惶恐。

她對反對者無情,卻是治國有方。

企圖擁護大唐李姓帝裔的宗室在高壓下在惶恐中度日。

她改國號為周,四夷賓服,國泰民安。

她疑心重,卻厚賞對她忠心不二的人,而且知人善任。

洞察人心,賞罰分明。

對這帝主,我只能懷忠敬之心。

當然,還有是發自內心的恐懼。

我們終於走長廊的盡頭了。

這已是歷朝皇宮中除皇帝與成了閹人的內監外一切男人擅入者死的禁地。

但大唐的國風有所差異。

唐室中血脈有胡人的血,比較前朝開放。

這也是當年她身為皇帝才人卻得到太子青睞的原因。

不!我一定要小心以防說漏了嘴。

一不留神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現在已不是什麼大唐而是大周了,即使王子公主們仍出於李姓而非聖母神皇的武姓。

我們到達了長廊北面盡頭轉入御花園。

這是另一個天地:綠草如茵,百花競妍。

我們踏過了用大石精巧築成的拱橋,橋下錦鯉無拘無束地暢游。

我想也許就只有牠們是不需要擔心君主心情的。

她背向小亭入口而立,我已看到她了,身上以金絲線繡上的龍袍象徵著她掌控乾坤的無上權威。

我連忙快步上前行了臣子之禮。


(二)

「臣,羽林中郎將許彬參見主上,願我皇萬歲,萬萬歲。」

我垂首注目於地,但同時感到她轉過身來。

「平身吧。」她語氣中沒有帶任何不滿。

我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

「卿家可抬頭。」

我遵了旨。

她較我上次面聖蒼老了不少我知道她已是七十有二高齡,但之前她一向都比她實際年歲看來年輕。

即使現在,從她的輪廓仍可看出當年她被選於君側時的美貌!

而且是兩位不同的君主。

「卿家在朝中多少年了?」她問。

「陛下,七年了。」我回道。

我甚至可以記得是在那一天。

是她把我在鬼門關撿回來的。

當年,我被誣參與叛亂而被連同其他人遭酷刑迫供。

我是幸運的,其他人早已命喪法場。

「啊,歲月如梭啊!」

女皇今天似是心事重重她頓了一會,再問:「你應聽到過最近朝中議論朕一旦西歸,皇位繼承之事吧。」

我感到背上一涼這是隨時可把我投入大牢甚至身首異處的事。

女皇的武姓子弟旱就在覬覦大寶之心,不斷游說廢李姓而改立。

朝中擁李擁武者正在角力,危機一觸即發。

我絕不能以緘默逃避。

「臣,聽過。」我回了話,靜待驚雷。

「如此,你認為朕應聽取哪一方的進言?」

我渾身是汗。

我寧願以孤劍面對十倍甚至百倍之敵,而勝於被迫發言。

「為什麼不說?」

「陛下,此非臣應置喙之事。」

她歎了口氣。

「許彬,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直言不需迴避,朕恕你無罪。」

「陛下何以會問微臣?微臣今年只二十有五,而且官職低微,朝中不乏比微臣更有份量的良臣。」

她苦笑了一下。

「那些老奸巨滑?你真的認為他們會真的說實話?許彬,朕問你是因為朕相信你。你一向勇敢忠心。看看四周,你可見有甲兵?而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是舉國最出色的劍士?你如出手,朕絕難倖免。」

我連忙跪下。

「臣不敢。臣永遠忠於陛下。」

「起來吧,許彬。如果朕懷疑你有二心,就不會宣你到此,你的人頭亦不會仍在頸上正如朕說:朕相信你,朕亦要你直言,言無不盡。告訴朕:朕應立姪兒武三思為儲,抑是讓李姓的人在朕百年之後登上大寶?」

她的雙眼有如利刃令我無法招架或閃避。

無論如何我都要依心直說了。

「陛下如果希望百姓安享太平,梁王恐非合適人選。」話己出口,我生死已付孤汪一擲。

只要她一聲令下,我就馬上會瑯璫下獄。

她在沉默中望向我良久,然後輕歎一聲,道:「卿所言不差,朕亦是如是想,朕只是想從卿口中確實所想的是對的吧了。」

我在這時才敢倒呼一口氣。

「這也是朕宣你進宮原因。朕命你親自前赴房州把我那被軟禁的兒子一家接回來。大周就我一代就完了。將來,李顯會成天子。」

我嚇得呆若木雞。

「陛下為何選微臣?」我終於鼓起勇氣問。

「因為有人可能不喜歡這安排中會用盡一切手段使李顯在途上遇事而回不了洛陽。而我即使無情,也不想自己的親人,哪管是姓李抑是姓武的,再血濺五步。」

她把聲吭提高了,但內裡只感到她的無可奈何多於憤怒。

「而你是最優秀的劍士,一個朕可以相信的武將。不要令朕失望。去吧!」

我知到這次的面聖已結束。

她已下了旨,而這次的任務一定要非她完全信任的人執行不可。

我已成了她的首選武士。


(三)

我選了部下八名最精銳的手下同行。

如是高手,八名就足夠了。

人多,反而會更礙事。

我選的都是高手,是我訓練多年久經戰陣的而忠心耿耿的。

我亦知道他們不會全部安然回來

護送未來天子回洛陽的一段將是一步一驚心。

我們無風無險的抵達房州,直趨未來皇帝在過往十多年來被軟禁的破屋子。

李顯一聽到女皇派兵前來就被嚇得渾身發抖。

他滿以為自己死期已至:不是被處決就是被下旨自我了斷。

我大廢唇舌才說服他女皇沒有加害之心而是要把他恢復太子的地位。

他知道後亦沒有喜出望外。

我心明白對他來說,重為太子也只是如履薄冰。

在他母親的眼皮下過日子更會使他惶惶不可終日。

我馬上安排護送。

任何延誤將會引來更大的危險。

梁王武三思不會眼巴巴的看著他以為到口的肥肉被一名曾被廢黜的君主攫走的。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太子的女兒李裹兒。

她當時仍未滿十四!

那是一張讓人看了一眼就沒法忘懷的臉。

假以時日,她必定會成為得不可方物的大美人。

太子妃也是個美人。

薄薄的面紗無法遮掩她那艷麗的臉。

但她的眼神卻令人不安:這是一雙但求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眼。

有妃如此,太子恐怕也寢食難安。

我們在黎明出發:太子夫婦和女兒坐於封閉的不同馬車中由我的部下環衛。

從一開始,我就感到被人跟蹤著。

最初兩天平安渡過。

到了第三天,當我們要渡過一淺溪時,影子們終於發動了攻擊。

梁王派出的也是高手:是從腥風血雨中磨煉出來的死士。

他們只道此行只許成功不避失敗。

觸怒武三思可以令他們生不如死。

他們有二十人,比我們的多出一倍有餘。

攻擊由一陣射向馬車的箭雨展開。

如果我不是早有預備用堅實的木板加強,太子一家早就會被射成刺蝟。

一擊不中,殺手就策馬衝了過來。

我拔出了佩劍,命令兩名部下保護馬車,然後帶領其他的人衝了上去。

兵刃相交,木盾被重重的鐵鎚打成碎片,人頭與殘肢在血幕中灑在河岸。

他們派來的不錯是高手,可是我的手下更強。

我們損失了兩人,他們卻被全殲。

突然,我聽到後方的尖叫聲我撥轉馬頭,看見另外四名殺手正衝向馬車。

我沒有因而恐慌:我留下的兩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們絕對可以嚴守直至我們趕回去。

但當乘載李裹兒的那輛馬車車門被打開,那未來美麗公主因驚恐而徒步奔逃時我大吃一驚。

更糟的是,其中一名殺手已脫離戰鬥全速奔向企圖逃跑的公主,那人的長刀高舉隨時都可能斬下那美麗的人頭!

我是如何也趕不及的。

我看見了她那雙充滿驚惶眼睛。

對方的劍斬下,間不容髮中我把手中劍擲出在對方未及斬下她人頭前直沒入殺手的胸膛。

那人慘叫一聲滾下了馬鞍。

她死裡逃生但危機未過。

另外一人衝上來了。

我已手無寸鐵,而其他人根本無法來得及把那人截下。

我毫不猶疑的一手攬向她的腰間把她抄上了鞍。

她也沒有掙扎。

追殺的人已很接近了。

我甚至感到他的刀尖已幾乎抵著我的背部。

我們正奔向一泥濘小徑,而且因要上坡而需減低馬的速度。

這將會讓他更有利。

我知道不可能把他拋離,於是刻意讓他走近。

就在他要用刀把我身體刺穿的一剎那,我突然把身體重心拋向一側。

他的刀在一根馬毛的距間下與我身體擦身而過。

我一手抓著他的手腕硬生生的把它折斷。

他慘叫一聲,我卻不給他有再發聲的機會,把從他手中墮下的刀接了過來反手一刀插入他的頸部。

戰鬥終於結束。

我們折了四人。

敵人全軍覆沒。

我讓小公主在馬鞍上坐正了然後快步走回她憂心如焚的父母處。

她卻沒有被剛剛生死一髮的危情嚇倒。

她擁有一雙又圓又大靈黠的眸子,我可以從她雙瞳中看到一團火。

「你救了我。」

她說:「你永遠都會是我的第一武士。」

我對她笑了笑,沒有把這放在心上。

她那時只是個小女孩。

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她話中的真實含意。


(四)

母子團圓比預期來得溫馨。

女皇陛下如果選擇仁厚的話,她可以既往不究的。

作為兒子的也發現了母親當年的憤恨已一掃而空。

他向母親表示效忠後就與妻子住進了女皇為他準備的居所。

雖然規模算不得上粉堆玉砌,總比在房州的簡陋屋子好多了。

梁王當然憤怒可是他束手無策。

他對姑母的恐懼不亞於任何人。

我卻知道因這事而多了一個危險的敵人。

將來某一天他都可能找我算算舊帳。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公主。

女皇陛下一見到她就喜歡得不得了。

她是如此的美麗聰慧。

於是她就把她留在宮中。

女皇的女兒太平公主和女皇身伴的秘書上官婉兒也很喜歡她。

傳言中上官婉兒可不止於女皇的秘書這樣簡單。

由於女皇的寵信,上官權勢有如半個宰相。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都是大美人,即使兩人這時已年劇三十,卻天生質不減當年。

上官婉兒更是文釆飛揚,機敏過人!

她亦以擁有不少秘密情人而聲名狼藉。

女皇陛下對我賞賜有加!

可是,日子一久,我就被淡忘了。

我再見裹兒是四年後的事。


(五)

我早知裹兒會成為美人。

我錯了。

她是美得令人目眩。

人們都說她是本朝自高皇帝開國以來最美的女人。

我是在被再宣入宮時才發現這個的。

這次,被委派的任務比先前的輕鬆得多。

我是要指導安樂公主亦即是李裹兒,策騎之術。

她當然懂騎術,卻想有高手讓她的馬上功夫精益求精。

「那你想哪個教你?」寵愛孫女的女皇問。

「許彬,我的第一武士。」她馬上回答。

她能記起我的名字令我大感惑外。

畢竟事過經年,她的天地也不可同日而語。

之前,她是隨時可能被女皇下旨誅殺的囚徒,今天她卻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

不但寵愛,而且是寵壞了的孩子。

也許孩子不是適當的詞彙她也近芳齡十八,亭亭玉立。

當她在皇宮中行走時,所有人都為之失色無論是貴冑或武官,都唯她命是從。

那曾贏弱的身體已綻放,身上的綾羅把她誘人的曲線勾劃出來令人看得目定口呆。

她也從不因此而嗔怒,彷彿這是她與生俱來應得的而且無此不歡,得到時卻又往往棄如蔽履。

早有人向我提出忠告。

可是我仍為她的美麗而迷亂。

就是身不由己的。

她就如自天竺進貢的那一種花卉一樣:可以救命,也可以殺人於無形。

裹兒的問題在於:沒有人能有定力可在泥足深陷前抽身而退。

我已近三十了!

這是未足以見色不惑而又不肯聽從別人忠告的年齡。

當然,我不敢有非份之想:我只一介武夫。

但當我第一次看見這盛放的牡丹花時,我已知劫數難逃。

更要命的是:她竟採取主動,起先是略帶羞怯的,直至我無法自拔,又或直至我們都無法自拔。

她最初的學課都有近身侍女小雲追隨左右,但過了不久她就肆無忌憚把小雲差使開好讓我們策馬入林。

我已感到將會發生什麼卻自欺人的說服自已說一切都只是我的空想。

「哪有可能?」我想。

她是銀河中最閃耀的星辰而我只是一名地位卑微的軍人。

羽林都尉一職在眾多拜伏於她裙下的貴冑間只能是一個笑柄。

「許彬,替我從小溪掬點水來,」她說。

我當然遵命。

當我回來時她已全裸的站在那裡。

我們對望著,耳畔蟬鳴不絕,把我們的自制力都拋到九宵雲外了。

水,早已被忘掉。

我知道這不是愛情。

她不懂如何愛人。

對她來說,這只是一次征服,一種消遣,一次多年來藏於心中的遐想的實現,甚至是用來報卻救命之恩的。

我們都試圖放下這些想法。

我們在歡笑聲中說傻話。

「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你會叫他什麼名字?」她有一次問。

「是男的?抑是女的?」

「就當是女兒吧。」

我想了一會:「婉紫。」

「婉紫?」她重複了我提議的名字。

「我曾有小妹妹叫阿紫。在她七歲時就夭折了。我仍想念她。」

貞操在大唐或大周都不是什麼大事情。

他們有胡人的血統。

父與子可以分享同一個女人的胴體。

沒有人會以為像裹兒這樣的美女會在大婚之夜仍是一個處子。

當然,如果我們事發,我小命難保。

對於她,大不了竟一被女皇斥罵一場罷了。

我們相擁,交頸。

然後她把我身上衣物都脫下了之後我們就交纏在一起。

對我來說,這有極樂。


(六)。

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幽會。

小雲給我們掩飾好讓我們可在林中又或宮中的秘室中翻雲覆雨。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並不是唯一情人。

女皇除上官婉兒外有她的面首。

即使已如此高齡,她對男性的渴求仍如此旺盛。

她甚至公開宣召張姓兄弟入宮侍寢。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也不例外。

兩人床笫上就不乏武姓的男人。

女皇當然不會被蒙在鼓裡。

但只要不威脅到她的皇位,她就視如不見。

也許她認為李武二姓如此親密可有助消除他們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

她是對的。

但她低估了兩姓對張氏兄弟的共同敵意。

張氏兄弟亦不懷好心,密謀作反。

但這是日後的事了。

裹兒在滿十八週歲時突然和我斷絕了關係。

我心如刀割但這早已預料。

這事也不可能長此以往下去。

她是公主,有一天一定要在眾多追求者當中出嫁給地位相當的人。

她卻選擇了一個姓武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武姓子弟都是熱中權力的庸才。

他們之間絕對沒有一個配得上宮中這美麗的牡丹的。

安樂公主大婚的奢華令所有人咋舌。

雖然她父親仍受制於女皇,但裹兒的大婚卻得到女皇的寵眷。

李武一家親當然亦是她樂見的。

六個月後,她產下麟兒。

傳言中是她婚前就與丈夫偷嘗禁果,又或這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血脈。

「誰是孩子的父親?」這問題一直盤繞我腦中。

之後,我被派遣往帝國西北遠。

事實上也沒有什麼戰事。

四夷賓服下,只見進貢的駝隊送珍貴的葡萄到洛陽。

邊塞無戰事,遠戊的生活卻是枯燥苦悶。

我只有勤於習劍打發時光。

現在,我已再找不到對手。

但沒有戰事,更好的劍術也無用武之地。

於是我常策馬邊疆,看看冰川大漠的宏壯。

飲的是馬奶釀的酒。

不時我也想到裹兒,只是感到今生已無再見之日。

間中我也耳聞不少自朝中傳來有關她的閒言閒語,也有些是關於女皇年事已高,而且百病纏身的事。

我能夢見裹兒的面容,她的身體,她如火的熱情,以及她和我顛龍倒鳳時的放蕩。

我仍記得當年救了她,她坐在我馬鞍上把我稱為她的「第一武士」。

不過,這一切都是明日黃花了。

最少,我當時是如此想。

然後,京城來的傳令兵帶來女皇駕崩的消息。

在一年前的宮庭政變中,張氏兄弟人頭落地。

女皇被迫退位,移駕別宮。

她死後就葬於丈夫的陵墓裡。

李裹兒的父親,李顯,又成了皇帝。

局勢萬變。

新的皇后,亦即是當年我從眼神中察覺異樣的女人企圖成為第二個女皇。

可是她不是武曌,既無其才具而空有野心。

她對女兒也影響極壞。

沒有祖母的監視,李裹兒放蕩不羈。

當丈夫因叛亂中被殺,她就嫁了他的從兄弟又一個姓武的。

她窮奢極侈令國庫為之一空。

其中她的一襲雲裳就是取百鳥的羽毛織成好使從不同方向望去會幻化出不同的艷色。

她父皇沒有她辦法。

她是他心頭肉:當年就是因為他在苦難中只能以破布裹著初生的女兒才替她起了「裹兒」這名字的。

李顯絕不是重皇帝的材料。

聽到有關我曾心愛的女人如此令人心碎。

而實際上我仍深愛她。

當我接到回調新都長安時,我是帶著沉重的心情上任的。

我到達長安時已是滿城風雨:皇后欲效法婆婆君臨天下!

當我編入皇后引以為重的精銳飛騎營時,營中氣氛已變得詭異。

韋后以為向官兵大灑金錢就可以收買人心。

她大錯特錯了我看見敕使一轉身,士兵們就往賞賜的金帛吐口沫。

長安已成了被搗的馬蜂窩。

已沒有人記起我曾是公主的馬術導師了,我已步入中年,雖然眾人都對我的劍術造詣欽服,我與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但終是有人記得的。

在一個悶熱的晚上,我的營帳中來了一個人:小雲。

「她叫我把這個帶給她的第一武士。」她把一錦囊放入我手中。

我把它打開,裡面黃色的紙張上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婉紫。

「這是什麼意思?」我感到困惑。

小雲把我拉到一旁。

「殿下誕下麟兒時,本來是一對龍鳳胎。她收買了御醫,只把男的交給了丈夫而命我把女兒交到附近的尼姑庵收養。希望有一天可以通知你。」

「什麼?你是說我有一個女兒?」

她點頭。

「我要見她。」

「不!不可以。殿下吩咐:你必須把女兒帶至安全地方。」

「你說什麼安全地方?她有危險?」

她的臉變得蒼白。

「我不能說。這些晚上天空都火紅的。還有墜星。一定有事發生。」

「別說傻話。你可否告訴我那尼姑庵在哪?」

「我可以帶你去。但今天晚上不成。我要回去了。有機會我會再來。」

她閃出了營帳遁入黑夜之中。


(七)

命運從來都是善變的婊子。

我們連半個月的時間也沒有。

在一個夏日的晚上,雷鳴的陣鼓被敲響了。

「皇上已駕崩!」

他們說他是被毒殺的,而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兒。

「不可能!」我大聲道。

「她可能是寵壞的女兒,她可能人盡可,她可能熱中權力,財富,卻絕不會弒父!她不可能作出這個!」

同袍們都為我這舉動驚呆了。

「你是在為那妖女辯護嗎?」另一名統領說

「我只是說出事實。你如果認為我是逆謊的,我們就劍下見真章!」我狠狠盯著他。

他滿臉通紅,但他退縮了。

他知道一旦拔劍,將會有什麼的後果。

事情發展得如迅雷不及掩耳。

新君登位,是大行皇帝的一個兒子人們都說太后韋氏只是以此爭取糾集兵力的時間。

氣氛越來越緊張。

四方人馬都蓄勢待發。

京城瀰漫著死亡的氣味。


(八)

熱浪令人幾近窒息。

一場大風雨將至,整個天空被可怕的閃電照亮。

好像天地正預告將有大事發生。

營中已全軍戒備,所有官兵都全副武裝待命。

沒有人解釋原因,因為可能的原因太多了,誰也說不清。

在沉默中我們等待著。

接著,它發生了。

快馬把騎者帶進軍營。

他大叫著:「起來!拿起武器。李隆基殿下與太平公主起兵討賊。皇宮已被圍。殺叛賊,斬妖女!」

這馬上引起騷動。

「是什麼意思?」

「是另一次政變嗎?」

「我們應站到哪一方去?」

「你瘋了嗎?我們要為大義而戰。那對母女不是毒殺了皇上再把一個傀儡捧上寶座了嗎?」

「誰說得準?皇上駕崩,誰得到的好處最大?那決不是皇后!她失了靠山只會形勢不利!」

「女人干政已受夠了!先是聖母神皇,現在又……」

「你膽敢對聖母神皇不敬!她治國有方,天下太平。你看看現在出了什麼亂子?」
爭論無休無止。

即使高級將領也無法取得共識。

誰也知道不能就手旁觀,可是如果投靠錯了隊,就會大禍臨頭叛逆之罪非同小可。

搞不好大伙兒都會被砍頭。

坐觀一會先看清楚形勢可能是明智的。

但我已等不下去了。

她已向我發出了秘密的信件。

如果她不是身陷險境就絕不會這樣做。

差不多可以斷定她是看到自己的末路了。

她的母親真的毒殺了皇帝嗎?

她是幫兇?

她是心甘情願的嗎?

我溜出了充滿猛烈爭論的軍營走向馬,我多年的戰友已在那兒等著我了。

於是我把鞍裝上了,靜靜地策馬離營。

轅門的士兵看到是我也沒有攔阻。

甫出軍營,我就轉向皇宮的方向。

即使離那兒還有一段距離,我已可看到火柱把半邊天燻黑了。

而士兵格鬥與死亡前發出的哀號也隱約可聞。

禁軍的取向是關鍵。

如果他們不倒戈而在宮門死守,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兵就難以持久,皇后在外圍的援兵一到,他們就會四散。

但如果禁軍不穩……

我剛要全速奔向火光處,卻看見一快騎直闖軍營:是一個女人!

她闖門直入。

最初我以為是裹兒,但女人的尖叫在夜空中響起:是韋后!

我勒緊韁繩。

營中一陣歡呼。

有一個手持長矛的人走上了瞭望塔,矛的頂端是一顆拖著長髮的女頭顱。

「愚蠢的女人!」我罵道。

她以為逃進飛騎營就可以安全。

她曾以金帛收買人心。

就是不明白一旦逃離皇宮,就意味著她已失敗。

沒有兵會選擇追隨失敗者的。

「裹兒!」我突然醒覺她身處險境。

我一定要在他們之前找到她。

她也試圖逃跑嗎?

不!她不會像母親那樣愚蠢。

在留在皇宮也不一定保證她和丈夫是安全的。

我雙腿一夾,把坐騎弄至飛奔。

當我到達皇宮時,大門己敞開。

禁軍加入了起事的一方。

我跳下了馬,拔劍在手,衝了進去。

在這之前,守軍是曾抵抗過的。

四週都是戰死者的屍體,還有太監和宮女的……

主要的宮殿都已被濃煙遮蓋,要覓路已不容易。

這也許是好事。

叛軍要找她也一樣會遭遇困難。

對我來說,這卻是比較容易的事。

我曾進出洛陽皇宮多次,這兒格局亦沒有太大差別。

我還記得那兒的一柱一石,我曾在一處受命於一老婦人去把她的兒子和孫女從遙遠的房州護送到洛陽。

老婦人已逝去,那兒子也死了。

那孫女在何方?

「你是我的第一武士!」她曾帶童真說。

那時事情比現在簡單得多。

我戰鬥,殺人,把她救出來,再把他們送往安全地方。

但這就是我給她的安全嗎?

我轉了角落,遇上了一批手中刀劍都沾了血的人。

他們像喝醉了的般,放聲狂笑,並乘機搶掠,在附近是數名衣衫不整曾被玷辱過的宮女屍體。

我暴喝一聲,衝了過去那些人還未弄清是什麼一回事前我已把他們的咽喉割開。

更多的嘈雜聲。

其中一把帶權威的聲音。

「她一定躲起來。我們要把她找出來殺了她。她知得太多了。」

我知他是誰:李隆基!他是要把安樂公主殺掉。

可是他為什麼說她知得太多了?

知道了什麼?

我想衝上去質問。

但他周圍的人太多了。

我無法全都殺掉。

於是,我向一側廊衝過去。

有另一組人,帶頭的是一個女人。

我認出她:是上官婉兒。

她應是四十開外了卻仍是那麼漂亮。

從聖母神皇的秘書最後成為先帝李顯的昭容並與韋氏成為一黨。

但這時她似是投向太平公主的一方。

這兩個女人都忘了曾一度如何疼惜裹兒了嗎?我暴喝中發起攻擊。

她的侍衛在我劍下如葦草般倒下。

她很勇敢,即使無路可逃,仍神色自若。

「我不想殺你。」我說。

「我只要知道一件事,誰是弒君者?」

「是韋后……」

「不要跟我說謊!皇帝死了,她不會有好處!她仍未及佈署好!」

她的臉蒼白起來。

「你想活,抑是在此一命嗚呼?」我帶恐嚇道。

她垂下頭:「是他。他一早就計劃好了,再把罪名加到她們頭上。」

我當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也知道「她們」是誰。

「你們這些叛賊!」我舉起劍。

她望向我,然後閉目中引頸受戮。

「走吧!念在以往相知,我不殺你。滾!」

她逃去了。

我繼續搜索,我的劍刃上不斷飲了新的血。

然後我踢到了男人的屍體。

我把它弄翻,是她第二任的丈夫。

他就從附近的宮殿逃出。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那幢寢宮,把門推開。

她站在那兒,面向我,身上是一襲艷紅絲質繡有飛鳳圖案的宮袍

我們像石柱般對站著相視。

一顆淚珠自她美麗的臉上滑下。

「你來了,我的第一武士。你終於來了。」她說。

我抓著她的手腕。

「沒有時間了。來!我帶妳走!」

她把手抽了回去,搖頭。

她拒絕離開。

「你瘋了嗎?他們會殺妳!」

「由他們吧。我不管了。他們殺了我的父皇,現在母后也跑了,丟下我。我為什麼要活?」

我不忍告訴她韋后的人頭已插在矛尖上。

「妳不應死!」

「我不應死嗎?」她狂笑。

「我是婊子,我是自願成為婊子的。他們背後說我,認為我罪有應得,是我把大唐弄成這樣子。

沒有人問過我究竟想要的是什麼!為什麼我會生於這些毒蛇之家?父子相害,兄弟相殘,丈夫與妻子,表兄妹也……在這裡沒有錯或對權力是一切。

掌有權力的就決定誰生誰死。我們是了無生路。他們,不,他,不得到我這妖女的人頭是不會罷休的。他就是要做皇帝。」

「跟我走!」我試圖強行拉她。

「不!你救不了我!你是知道的!他們人太多了。我們一走出去,他們就可以把我們斬成碎片!走吧!不要理我了!」

「那麼,我們就死在一起吧!」

她再搖頭。

「我不想你死,第一武士。你死了,於我們何益?還有我們的女兒……」

我感到我的胃抽緊。

我知道她是對的。

即使是最厲害的劍手也無法在千軍萬馬中把一個已失去生存意志的公主救出去。

「我可以為妳做什麼?」我低聲問。

「把我們的女兒帶離這被詛咒的地方。」她告訴了我收養了我們女兒那庵堂的名字

我點頭。

「還有,告訴我:我仍是美麗的。」

「妳是的。在我心中永遠也是。」

她苦笑了一下,轉物向妝臺前的銅鏡。

我步行到她後方,在銅鏡中看到她的倒影:美麗令人眩目的大唐第一美人。

她以一鑲了玳瑁與其他寶石的梳子把秀髮理順了。

「不要讓我被他們生擒了,我的武士。」

我聞之心碎。

「我不會的。」我向她保證。

她微微一笑,這次,少了哀傷,而添上了安詳。

她再望向鏡子。

我知道這美麗是如何令人著迷,包括對臉的主人。

我讓她的眼睛停留在鏡子倒影一剎那,然後,那臉就消失了,她的頭從圓渾的肩部掉到地上,半閉星眸望向寢室頂部。

我把她的首級撿起,抹去了血污。

這將是給外面那些野獸們美麗的戰利品。

我不介意。

這只是一顆頭顱,真的她已不在裡面。

我拉開了門。

已有四十多名叛軍在外。

我把人頭高高舉起。

他們歡呼了。

他們以為我是替天行道。

我把她首級拋了出去,馬上引起你爭我奪。

「為了我們的女兒。」我靜靜地說。

然後在其他人沒有發覺下離開。


(九)

我找了尼姑庵。

小雲已在那裡,還有那個一眼就可以認出是我女兒的孩子。

小雲和我都沒說話。

彼此幽傷的眼神已說明一切。

她在為故主黯然。

我們在推推撞撞中離開已陷入瘋狂的長安。

途中,我們經過了被殺皇后曾出資興建的寺院。

母與女的人頭就插在竹竿上梟首示眾。

我把手蓋著婉紫和小雲的眼把她們帶出城門。


(後記)

我們朝西北邊走。

只離開大唐,我就可以在漠北的部族間找到容身之所。

這些部族以前和我是敵人,之後就是生死與共的朋友。

他們是好人,心地純真,敢恨亦敢恕,舊帳可以杯酒釋懷,友情卻天長地久。

我們再不會回中土了。

有時,我會想婉紫是否會長得如她母親般美得令人目眩。

但這已不成問題。

她不再是公主,不是被人你爭我奪的對像,而只是我的女兒。

小雲和我們一起。

我們都寂寞,於是就成了一對。

我們都知在我心中我不會像對她故主一樣愛得如此深刻,但這也不是問題。

她滿足而且我們都愛婉紫。

我們離開長安後不久又有兵變了。

太平公主謀叛。

她失敗了,於是香消玉殞。

而上官婉兒早就在上次兵變中被李隆基處斬滅口。

李隆基最後登上了帝位,他勵精圖治,帶來開元年間的太平盛世!然後他愛上了他兒子的女人,把她冊為貴妃,最後大唐遭到了浩劫而中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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