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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鄭侍郎女兒的最後兩天
(The Last Two days of a vice-minister’s daughter in the Ming Dynastry)
作者:瞳
(「明朝鄭侍郎女兒的最後兩天」的英文版已於amazon.com出版,歡迎讀者購買原作支持作者,點擊此處可連結至作品)
(一)
我把手中書函細讀時,?然而下的淚水把水墨字跡都弄模糊了。
信是張家寫來的,內容是要把今秋娶我過門的婚約退了。
不,我不是因為被退婚感到羞辱而悲傷,也不是因為我再無緣與未婚夫共偕連李而傷感。
我連他一面之緣也未有:婚約是由雙方男性家長決定。
我與他唯一的交往就只有經媒人傳遞彼此的詩詞。
我知道我寫的詩不壞。
他回信時就讚不絕口。
在這個力主「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世代中已很難得。
他的詩卻只屬平庸:用字生硬而陳腔滿紙。
當然如果他以此考取功名也許會受到從來對有個人見解文章投以不信任目光的主考賞識。
不過,我沒有置喙,沉默是金這說理我是明白的。
我的悲傷源自我深知他們悔婚的原因。
他們害怕了:怕受牽連。
數天前,楊漣大人參了逆閹魏忠賢一本,而爹爹亦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魏忠賢聖寵正隆。
誰也清楚這一本會帶來什麼後果。
在此之前,已有不少朝臣和家眷因更小的事而慘遭屠戮。
正如他們說:魏忠賢是沒有坐在寶座上的皇帝。
張家如果這時和我們成為姻親,只會招來傾巢之禍。
我不怪他們。
如果要他們因錯認了這一門婚事而引致滅頂之災我也於心不忍。
我本來就不著緊這門親事。
母親已大去三年,一切都由爹爹作主之下我才答允下嫁的。
我垂淚是因為知道這對我鄭家是大禍臨頭。
抄家滅族已迫在眉睫,甚至連婢僕亦難逃一死。
我們倒不是婢僕成行。
爹爹身為正三品吏部侍郎,為官也算清廉。
這在他同儕中已是鳳毛鱗角。
也不能全怪其他的人。
朝廷官俸微薄,即使是中央大員,單靠俸祿也會捉襟見肘,而他們每逢時節也少不了對上級的孝敬。
即使從不貪贓枉法的爹爹也不得不接受他下屬的孝敬,否則我們一家實在活不下去。
憑這些孝敬,我們才能用得一老僕,一名負責燒飯的婦人與一婢女服侍爹爹與蓮,他的小妾。
蓮是母親大去後才入門的,爹爹因與母親鶼鰈情深,在母親去世後也沒有另娶妻作填房,而只納了這一孤女作妾。
除了這二婢一僕外,就只有我的近身侍婢小燕。
一旦魏忠賢動手,覆巢之下絕無完卵:爹爹,蓮,我和三名婢僕都會難逃毒手。
(二)
我不是貪生怕死。
要我獨自留在世上,我寧願殉身。
爹爹大義凜然我是明白的,雖然有時我亦覺得他做得過份了。
曾有一友人勸他不要輕舉妄動。
他卻說:「既讀聖賢書,當遵聖賢訓,行聖賢路。」
「但如此一來,恐怕足下有殺身之禍。」那友人警告道。
「如此正合我所願。」爹爹瀟灑回道。
我知道他所願何事:以不畏權貴,敢以身殉道而名留青史!
身為女兒,我不敢妄評他把一家人性命孤注一擲是否明智。
我是他手中獨生的明珠,和他生死與共外再無他路。
天地之大亦難有我們容身之所;沒有人會有膽量收留我們。
何況,我自幼纏紮的一雙三寸金蓮也不讓我跑到哪裡。
我對纏足之習深痛絕恨。
當年我就因為劇痛而哭了三天三夜,最後先母對我說如不纏足,將來絕不會嫁得好婆家。
因為沒有上等門第會接受一個大足的媳婦才勉強忍受下去。
當我看到扭曲變形的雙足時,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多怨恨我不生為男子。
男子不用纏足,可交友傲遊,考取功名,又或建功立業……
但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一具女子的屍骸是否纏足已無關宏旨。
我哭了是因為我深愛爹爹,無論他的行為如何令家族面臨巨禍也一樣。
我也愛蓮,從沒有因她侍寢爹爹於床笫之間而對她不滿。
畢竟她令年邁的爹爹得到慰藉。
蓮已有三月身孕。
現在我更為她感到可悲。
她或成無依寡婦,又或與腹中塊肉同歸幽冥
「婉兒可有怪爹爹?」爹爹問道。
我搖頭,說:「女兒願與爹爹同禍福。」
爹爹點頭,對我給的答案滿意了。
但我從他眼中看到那一抹哀傷。
他把手放在我頭頂,理順我的黑髮。
「婉兒至孝,又長得如此出落,如果你生於他家,定必有不少王孫貴冑願作裙下之臣。今日連累女兒一同罹禍,為父……」
我雙膝跪下。
「爹爹養育之恩,女兒萬死不能報。女兒亦以爹爹為傲。」
他把我扶起。
我們二人都暗暗飲泣。
「爹爹,我們要卮遣散婢僕。否則,他們也會墮入囹圄。」我故意不提有被殺的可能,以免他更傷感。
「我兒說得對。馬上去辦。」他點頭。
「為父仍要參他最後一本。」
我不禁黯然。
即使這時,爹爹仍妄想皇上會納諫罷免逆閹甚至將其處決。
爹爹從不明白皇上對他的忠心不屑一顧。
何況奏章會被逆黨截下?
我沒有苦勸。
這是他支撐信念的唯一力量,我又何忍把它摧毀?
我召集了老僕,婦人和兩婢女,告之即將發生的大變。
燒飯婦人與蓮的小婢聽了後嚇得魂飛魄散,急不及待的走了。
老僕起先拒絕離去,後來我們勸說他要為鄉間的小孫女著想他才帶淚告別。
可是小燕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拋下我們。
「奴婢願追隨小姐!」小燕道。
「小姐不要趕奴婢走,天下已再沒有地方供奴婢安身。」
我把她擁入懷中。
從那一刻開始,我們不再是主僕,而是親如姊妹。
(三)
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在傍晚時份終於來了。
聽說不時有人聽到錦衣衛夜半敲門之聲而馬上膽裂而亡。
爹爹首先被帶走。
蓮大聲地哭。
我和小燕跪送爹爹,都知道這一別將難再見。
然後我們三人被帶到刑部大牢,等候及落。
甫一抵步,錦衣衛就把我們交予一中年掌獄婦人。
婦人命我等卸去外裳換上赭色囚衣,替我們上了銬鐐。
沉重的銬鐐令我們舉步唯艱地走向囚房。
但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當錦衣衛走了後,先前窮凶極惡的掌獄婦人卻畢恭畢敬。
「小姐見諒,早前老身無法不如此。」
我對她前倨後恭大惑不解。
「小姐不記得老身了?多年前老身帶著一身重病經過小姐家門。如非老爺收容,又聘醫診治,老身早已一命嗚呼。老身當時亦深受令堂和小姐照顧之恩。今日正是老身報恩之時。」
我倒抽了一口氣。
「但如此一來,恐連累媽媽……」
「小姐大可放心。老身當然不能助小姐脫禍。但在這大牢之內,老身說一,沒有人敢說二的。而且,也不會太久……」
婦人沒有把話說完,我亦心知肚明。
像我們這種欽犯很快就會被押上刑場吧……
我們沒有進入那些臭氣薰天的囚室。
婦人帶領我們三人進入了牢中的神廟。
獄中竟有這種神廟真令我們大開眼界。
「這是獄神廟,」婦人解說道。
只見一幢房子中有一簡單祭台供奉著三尊神像。
坐在中央的是一有長白鬍鬚身穿蟒袍的古代人物。
「原來是蕭何!」我馬上認出來了。
想不到漢初三英的蕭何竟成了獄神。
其他二尊石像卻是青面獠牙十分嚇人。
「小姐快快叩拜一下。」婦人催促道。
我輕嘆一聲,跪拜了數下。
這些獄神是管治這裡一切,也負責辨別犯人是否罪有應得的吧。
我只是懷疑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是無辜受刑的。
他們豈會視而不見?
又或獄神亦有如人間官場,有錢使得鬼推磨?
而有權者更可一手遮天?
但這已非我能置喙之時。
我們進了內室時已心力交猝。
小燕先服侍好有身孕的蓮。
我則坐於一角,想想我們的將會命運如何。
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
按大明律法,我們可被處決,又`或沒官為奴,又或賣入青樓。
我們都年青,應賣得好價錢。
蓮的處境可能比較好一點。
即使被判成死罪,依律只能有誕下嬰孩再斷奶後才會把嬰孩母親處決。
但魏忠賢是否容許依律行事又有誰知道?
對我而言,與其墮到煙花之地,我寧願一死。
我知道憑姿色或可最終成花中之魁,但爹爹會因此而心碎。
不!即使他們讓我一條生路,我亦會主動求死。
如果他們決定處決,亦有數種可能。
最嚴厲的是淩遲,但這只會用於謀叛及弒父母的不赦大罪。
更常例的是砍頭再梟首示眾。
這臨刑前會被禠衣至半裸,也是極端羞辱的。
我如被剝至半裸會無地自容吧。
另一重是絞殺。
女犯受此刑最少可保留胸抹。
我記得今天是穿上了米白色繡有小蝶花紋的胸抹的。
胸抹難以遮掩我全部酥胸,這一樣會令我羞愧難當吧。
當我想到被絞時臉色轉為紅紫,因呼吸困難時舌頭外突就不敢再想下去。
受刑後他們也會把我梟首示眾,而屍身亦會全裸示人。
但最少到時我已無知無覺了。
我望向在房間對面的小燕。
她也許會同遭和同樣的厄運吧。
不過她不是爹爹親屬,也許只會受絞而不會問斬。
爹爹就很難避開這一刀了。
想及此,我的淚水又傾注而下。
「爹爹!爹爹!女兒想你……」
哭了一會後,疲倦把我送入睡鄉。
(四)
我在半夜被婦人弄醒。
在我前面放了一載有雞肉和酒的木盆子。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樣快嗎?」
婦人點頭。
「小姐,剛才已發下文書。明日午時正法。」。
「那,父親……?」
她點頭。
「令尊已成仁。」說罷她低下頭來
我緊咬下唇制止我的飲泣。
接著跪下三叩首。
「爹爹,請在黃泉路上稍候不孝女兒。」然後我轉向婦人問:「我等如何處決?」
「小姐與婢女絞殺。」
「哪,我繼母……?」我焦慮問。
「她會在嬰孩斷奶後如受刑。所以現時應可保全。小姐放心。老身一定會替你照顧少夫人。」
我向她叩謝,她匆匆把我拉起。
「小姐,可以讓老身替你準備嗎?」她問。
我點頭。
她讓我出浴,如廁,把的那把烏黑髮梳順再盤於頂上,如此,我的脖子就可以輕易被那繩勒上了,這也可減少我痛苦。
她苦苦勸我進食以免淪為餓鬼。
我只吃了數口就著她把食物傳給仍未知自己命運的小燕。
當她知悉後她沒有呼天搶地,而只是平靜地和我繼母告別再走到我的身旁。
「小姐,奴婢能同小姐一起上路,是奴婢的福份。」她說。
我把她擁入懷中,二人就樣等待我們人生中最後的一個黎明。
(五)
他們一早就來了。
在離開之前,我和繼母辭行。
她有點不知所措。
她從來就沒有想到我會向她行母女之禮。
「你既是爹爹的枕邊人,就是我的母親,」我說。
「請保重身體,替鄭家生下一個好娃娃。」
她嚎哭起來。
我再一次欠身行禮就和小燕走出房間。
在離大牢前,我們還要拜辭獄神。
「向獄神禱告許願往生吧,小姐,」婦人在我耳邊低聲道。
我跪下許願:「一願能在地下侍奉雙親。二願如再轉世為女兒身,得無需纏足。」
然後,他們就把我們押出了大牢。
(六)
他們命令我們卸下了外裳後攀上有木柵的囚車。
我身上只有米白色胸抹而小燕的是紅色的。
行列沿大街小巷前行。
兩旁擠滿觀看的人。
有人指手劃腳對我們的容貌和身段評頭品足。
但更多的人在飲泣。
他們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走上這不歸路。
有更多的囚車加入。
鄭家非唯一的受刑者。
嚎哭之聲越來越大了,有些來自旁觀者,有些來自犯人本身。
最後到了處刑的市場。
六十根半身高度的柱子早已豎立。
我們每個人被帶至指定的柱子前。
我身為主犯之一的女兒,被安排在前列。
小燕則會以婢女身份在我後方受刑。
我跪下了,讓他們把我的雙腕繞柱子綁緊。
然後,我們等。
時值盛夏,太陽毒甚。
我感到全身被汗水濕透令我的胸抹黏到肌膚上。
我儘力使胸脯的起落幅度減低。
圍觀的人多得很。
有些只是靜靜看著。
另一些帶了香燭準備我們受刑後拜祭。
有數名出言嘲笑的,但他們很快就被其他人怒目所震懾匆匆逃離。
當烈日當中時,監刑的官員上前宣讀處刑。
「主犯已伏法授首。」此言一出,周遭是一片哀號。
那人卻繼續:「在此刑場的婦孺亦將伏誅。前列九人先絞後梟以儆效尤,凡敢逆魏公公的,都會有如此下場。至於其餘的全部絞殺,魏公公大發慈悲,給你們一個全屍。」
我仰望在我們前方的九根高竿之端。
我的人頭很快就會被懸掛在上面示眾了。
而爹爹的早已在另一刑場上示眾吧。
「行刑!」監刑官下令。
只有八名劊子手,而每處決一人就需要兩名劊子手執行。
他們從右方開如,而我是跪在前列正中位置,因此要等待他們先把右方處決了再解決我。
在我右方的四名婦人對被處決反應不一:其中一人大聲求饒,一人啜泣,其餘兩人則神色坦然受死。
我聽到法繩被鐵桿扭得緊緊的聲音。
再聽到受刑者在喉骨爆裂前發出的暗啞聲音……
我呼吸轉快,胸脯上下起落得厲害。
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我只十九歲,美麗如春天的杏花。
我沒有品嚐過愛情的滋味,沒有試過與男子燕好。
我知我才華足以藉我的詩詞傳世,如我不死,我可以成為賢妻良母。
我知道我永不會知道安享天年是怎樣的。
我不會風光大葬,我僅會在一萬人塚中而眠,因為沒有人敢冒險替我們收屍。
「行行好,給我一個痛快吧。」我暗禱道。
等待令人如坐針氈,比受刑更痛苦。
最後他們終於來了。
兩名半裸的劊子手把粗繩繞上我的脖子。
「小姐,小姐……」我聽到小燕的悲鳴。
我多希望回應,即使只發出一聲半響也好。
但他們已開始把繩收緊。
我感到肺部空氣被抽出。
我努力去吸另一口氣但當我張開口唇時,沒有氣能進入。
有的只是我舌頭向外突出。
我感到我的臉發起熱來:應該漲得發紅,甚至發紫吧。
「娘!娘!」我在腦中狂嚷。
那痛和缺氣的感覺令人無法忍受……
然後我聽到喉部發出的「喔,喔……」聲響……
「太好了!來吧!來吧!讓我歸去……」
(後記)
劊子手把鐵桿子絞動了數次,鄭婉兒才停止了掙扎。
當她的頭垂至胸脯上時,他們放鬆了手,而她的身體不自主的抽動了數下才軟了下來。
劊子手們粗暴的扯下她的胸抹把她的雙乳暴露眾目之下。
割頭會在前列九人都伏法後才進行。
這九顆人頭將呈送監都官檢實後扯上長竿示眾。
小燕也被絞殺了她的胸抹亦被扳下,但她總算得一個全屍。
當所有人包拾五十三名婦人與七個小孩都死去後,劊子手就割斷了把他們綁在刑柱上的繩子讓半裸的屍體倒在地上。
它們將暴屍三日。
這期間如果有餓犬前來咬食屍體也不會有人阻止。
奇怪的是,三天來都沒有一只犬隻出現。
士兵們大惑不解。
他們不知道百姓都已偷偷的把附近的野狗全數捕宰以免牠們扯噬屍體。
婉兒的命運更坎坷。
她是受刑人中長得最美的一個,身段更是玲瓏有致。
即使頭顱已被梟示,她的身軀仍令人垂涎。
三名劊子手合力把它拖至一暗角,剝去了僅餘的衣物再進行輪奸。
在滿足獸欲再把它拖回去與其他的屍體一起葬到萬人塚去。
塚上亦沒有任何標示。
蓮卻死裡逢生。
她產下麟兒後不久,皇上駕崩。
新主不再寵信魏忠賢。
他下令把這曾隻手遮天的太監處以極刑,再大赦天下。
蓮回到丈夫的家鄉。
這時,丈夫已被平反,人們不再需要害怕了。
她就被族人以賢者遺孀之禮供養直至十五年後病逝。
她是幸運的。
處決魏忠賢的皇帝嘗試勵精圖治。
但他個性多疑,擅殺大將而自毀長城。
祟禎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皇帝走上煤山向紫禁城自縊以謝國人。
滿州人乘勢揮兵進關把大明江山據為己有,建立了國祚近三百年的清朝。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中國最後一個皇朝壽終正寢,這大地進入共和國時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