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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髮

作者:

廣州 1930年代

(一)

我知道你不是來看演出的。

大概我們唱什麼你也沒法明白。

你也許花了些時間學習國語,可是這是廣州,我們的方言是如此不同。

你只是來看「我」演出。

這個晚上已是你第四次前來坐在一角了。

我一踏過虎度門就看到你了。

這不難,你是全場中唯一的「鬼佬」,而你亦比我的同胞高出一個頭來。

我知道我不應去注意你的。

戲行中的規矩,一踏出虎度門,我,唐寧,就不再存在。

存在的只有角色:我可能是皇后、妖女、女將、或被判了斬刑的婦人,但我絕不會再是自己。

我甚至連一眼也不應看你;可是,我確實看了。

你為什麼會到來?你是被我的美貌吸引嗎?

但上了妝,我和平日的我跟本判若兩人。你是否連這是什麼玩意也沒有弄清楚就成了我的忠實戲迷?

今天晚上,我演的是明珠公主,一名悲劇性的女將為了報殺夫之仇身懷六甲也披甲上陣,就在她要取得勝利時她腹中塊肉令她劇痛難忍終於敗陣下來,在悲傷中她自刎了。

最後的一段難度不少,我要把穿著「大靠」的全身重量集中在一隻足踝上作出三百六十度大轉身拔劍自刎,再筆直俐落的跌到台上。

那「大靠」當然是道具但仍是笨重的。

他們說「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我幸運地得母親的遺傳,三年前加入劇團便成臺柱,每次我演出定必賣個滿堂紅。

我把你置於腦後專注演出。一切順利而演出完結時羸得滿堂喝釆。

我回到後臺時,發現有一大束鮮花和一紙便箋,上面是有如孩童或外國人寫的中文字。下款是Ed,是給我夜宵的邀請。

「是誰送來的?」我問我的助手。

阿芳道:「是一個小伙子。他說是一個鬼佬叫他送進來的,還給了他小費。他仍在外面等妳呢。」

我看看那束花:倒不是最名貴的那類。如果是的話,它就馬上會被丟進我的廢紙筐中。每季演出我都收到那些一身銅臭的商家佬送來的無數名貴花束,旨在擺闊。

「對他說我答應。二十分鐘內我便出來。」

「妳說真的?」阿芳說話中似替我擔心。我當然知道她擔心什麼。

「就照我說的去告訴他。」我轉身過去,開始卸妝。


(二)

你在等我。

我猜對了,你長得真高,比我想像還要高一些。你身上棕色西服和斜紋領帶使你看來有如從學院出來的學生。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你那一雙榛子色澤閃耀著智慧光芒的眼睛。

你開始用蹙腳的華語說你十分高興我接受你的邀請。

「這不必要吧。我可以說你們的語言。」我以英文說。

我應該嚇了你一跳,可是你很快就回復過來了。

「好極了。我們到哪裡夜宵?」

「你是說你仍不清楚要帶我到哪裡?」

你害躁了。我喜歡看你這樣子:只有簡單而心地善良的人才懂得怎樣去害躁。

「讓我帶你去一處特別的地方吧,」我提議:「放心,那裡食物美味而不昂貴。」

我已注意到你的衣服雖然體面卻不是高價品。你不會很富裕。

你在挽起我的手前又害躁了。

這是我第一次和客人步行去夜宵,而我一點也不介意。

我把你帶到小巷中賣粥的小店。我替兩人點了菜,不久,兩碗熱騰騰的碗子就放在我們面前。

「試試。」

你試了,不用說半句話我就知道你喜歡。

「這是什麼?」

「燒鴨粥,喜歡吃不?」

「非常喜歡。我發覺中國人真的很懂弄東西吃。」

我笑了,說:「我們也吃狗肉呢。」

你嚇了一跳:「真的?」

「不。我覺得很殘忍。」

你這才鬆弛下來。

吃完了你的粥,你問我:「妳怎會說這樣流利的英語?」

「我在香港教會學校唸過數年書。家父想我接受良好的教育,雖然我只是一個女兒。」

「哦,原來如此。但這樣來說,妳受了這教育上台獻藝就不常見吧?」

「不,」我嘆了口氣,「我要回來謀生計。」

你不解,蹙起了眉頭。你這樣的樣子很可愛。我也喜歡看。

「家父生意失敗。他病倒,不久就過世了。」

「對不起。那,那妳母親…」你說。

「她在我在十一,二歲時就先去了。」

「又對不起,我總是問了不該問的。」

「沒關係。我不會介意。」我向你笑笑讓你放鬆,然後補充說:「是家母教我唱戲的。我當時很喜歡聽她唱。」

「那功夫呢?我見到妳真行。」

我吃吃的笑。:「是啊,但那只是舞臺功架。真的打起來不成呢。不過也要苦練才能似模似樣。」

我們轉了話題,你就說有關你自己的。你是美國人 這很好,因為我們對百年以來的外國侵略者都沒多大好感。最少,美國人沒有強迫我們割地。

而庚子之亂時,八國聯軍進京,只有美國人用滿清政府的賠款給我們蓋了一所大學。正如我所料,你是新聞工作者;這解釋了你身上廉價衣著和為什麼只能購買一張後排的門票。

「為什麼你會來看我們的演出?」我好奇地問。

你笑了笑。

「說來像很傻。我第一次來是和一位說讓我見識見識的朋友一同前來的。我坐了十分鐘,覺得那音樂和古怪的唱法令我無法忍受,於是就要離座。然後,妳登台 我就馬上被迷倒了。」

「我不相信。」我說。

「不,不。不要誤會。那不是因為妳的臉蛋,雖然現在我覺得妳美極了。我是被妳動作的優美吸引的。妳好像每一步都是飄過去的,而雙手更有如蝴蝶在飛舞。」

我被你打動了。當其他人前來是為了一睹芳容作為朝思暮想的慾念替身,你一次又一次的到來竟是因為真的欣賞我的藝術。

你繼續:「另外那天晚上妳把長髮不停地轉動,簡直迷人極了,雖然我不瞭解那是代表什麼。」

「哦,你是說『水髮』。」

「什麼?」

「那是特定的功架代表戰敗,絕望和聽天由命。那天晚上 我的角色就要被斬首。」

「呀,對了。我覺得很…性感。」你又害躁了,好像用了禁忌的詞彙。

我笑了。「不用擔心,我是個大女孩了。我也覺得很…『性感』。也許有一天我會為你演出那個。」這次,輪到是我害躁了。

我們又轉了話題。你告訴我你的童年。而在不知不覺間,我也把童年發生的一切向你傾訴。

你有一種令人信任的特質使我毫無保留的對你坦誠而說了出來,我如釋重負。

當我們離開要打佯的小店時已近子夜。我讓你步行送我回去在不遠處的家。

「你住在這裡?」當我們在那座圍了高牆的大宅旁停下來時,你驚奇地問。

「是的。是我父親的。但它已破落了 你只是看到它美觀的外殼。」

「他們付藝術家的不多?」

我苦笑,說:「大約和他們付初入行的美國新聞工作者水平吧。」

我們都大笑出來。

「明晚我可以來看妳表演嗎?」

我靜了下來。,然後說:「我明晚的劇目你已看過了。不要浪費金錢去看同一東西。你在小店等我吧。我會盡快來的。」

「一言為定!」

我點點頭。我原本以為你會吻我的臉,但你只伸出手來。

我把它握了握,就走進了屋子。


(三)


我們在第二晚和隨後的一晚都見面。

我們的話題也由拘謹轉向無所不談。從這當中,我知道了歐洲方面的緊張形勢:你說一個戰敗的德國被一弱勢政府管治很容易會被極端的政客取代。

我們討論了共產俄國和它可能對中國的影響。

我們談到日本的狼子野心。

我們談藝術,不同的表演形式,我的演出和我如何演譯不同角色。

你談到你的理想:要成為出色的新聞工作者去好好改變歷史進程。

「那妳呢?」你問。

「我不知道。」我垂下眼簾回答。

「但為什麼?妳是如此優秀的藝術家。妳不想名聞天下嗎?」

我嘆了氣。「舞臺藝術工作者在這裡的演出生涯很短。而且,有多少前來的是真的欣賞我們演出?你到戲院看看:大聲交談笑罵,滿地瓜子。對他們來說,我們不是什麼藝術家而只是賣藝的人,他們性幻想的對象,又或是某一腰纏萬貫者的獵艷目標。」

你震驚了,說:「真是太可悲了。」

「從來就是如此。我們在台上的比妓女好不了多少 有財有勢的對我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在台下他們可能說我們是名伶,其實在他們心中我們只是低賤的戲子。」

我們對望著。

「嫁給我,唐寧。我會使妳幸福的。」

我望著你。你接近天真的善良使我感動。我知這是不可能的。你只是入行不久的初哥,前途無限。娶了一個粵劇戲子會毀你一生。而且…

「Ed,送我回去。」我說。

「對不起,我是否說錯了什麼?」

「不,我只是怕。我不值得的。Ed,你不知道…」

你用你的唇制止了我說下去。這是我極大錯誤。我卻沒有制止你,也沒逃。我知道原因:我和你一樣想要。

你沒有帶我回我的家。

我們去了你在老區的小公寓。進了屋子,我就扯下你的領帶,然後是外套。

你的手指笨拙地去試圖解開我絲質長衫上的玳瑁扣子但只成功解決一顆。

我動手幫忙,很快長衫就落到地上。我們在熱吻中剝了其他的衣物:你的襯衣,褲子,我的內衣,胸罩。

屋外雷電交加中,我們做愛了。我知道你以前有過女人,而我也非處女。但我亦知道從這晚開始,我就是你的女人。

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做愛。當我們互擁入睡後,我夢到一穿白衣的女子在舞臺上「水髮」了。我知道它代表什麼:絕望和聽天由命。



(四)

他兩晚後回來了。

很明顯地,他最新的軍事行動得到成功。

我慶幸我告訴你不要到戲院來。你會馬上知道這坐在最前排排被武裝保鑣環護的男人和我的特殊關係。

他比任何人的掌聲更響亮,叫好聲亦然,笑得像這戲院就是他的。

如果你來了,你會查出閻將軍是蔣介石的得意門生之一,而蔣是灼手可熱的強人。

我這晚演的是白蛇傳的白素貞,蛇妖愛上了凡人,付出了沉重代價。

我的情緒很差勁,演得不好。但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重要。他們鼓掌如儀。只要將軍在鼓掌,誰敢哼半句?

我不能去小店。閻不會准許的。他已訂下了附近的飯店的一桌子。對他來說,只要他在內,就沒有人敢踏進一步。

我被迫陪酒,被迫笑臉迎人,被迫扮作開心,當他把手在桌下放在我大腿上時被迫不得表現任何不滿。

當他在我耳畔說要和我交歡時,我壓下怒火,用「今晚不方便」這藉口拒絕了他。

最少,他沒有強來。軍人對與月經來時的女人上床極度迷信會帶來厄運。

於是他讓我走了,自己揀了另一個女人陪他。

當我趕到小店時,你已坐在那裡。我道歉了,並告知你實情。

「那是說,妳是他的姨太太?」

「不,最少仍不算得上。我被迫出售父親的大宅替父親還債時他替我把它贖回了 代價是:我要陪他睡。這發生了數次,我以為他一旦玩膩了就會放我走。可能我錯了。」

「我們遠走高飛吧!」

「去哪裡?你以為可以輕易逃出他的魔掌?」

「我是美國人,他不敢對我怎樣。」

我笑了。「可能吧。但他不會放過我。而且,你的美國人身份也不是金剛罩。在中國,要一個人死於意外是易如反掌。」

「我…」

我阻止你說下去。

「帶我回你的公寓。再一次和我做愛。」我央求他。


我們回到你的公寓。

這次我們慢慢的做。我讓你坐在床上。

然後,我脫了銀白色長衫,只穿著雪白內衫。

在淡月下,我為你演出。沒有鑼鼓配樂,我也沒有引吭高歌。我只以手和足為你而舞,像蝴蝶一樣。

然後,我跪下,雙手反扣,為你「水髮」。

通常我要戴上假髮頭套的。這裡沒有頭套,但我的頭髮也足夠長了。

我使它迴旋飛舞,在迷濛月色中如車輪地轉動。我注入了所有的激情:悲傷、絕望、以及所有的愛念。

我希望你終生對此不忘。

我終於伏倒在地上,雙肩抖顫,前額緊貼地階,我的烏黑長髮如扇子般開展在前。

我聽到你走近,再感到你點觸我的肩部。你扶起了我,吻去我的淚痕。然後,我們做愛。


(五)

當我抵達我家時,已近天明。

我推開門走進去,發現屋中不止我一個人。

閻在那裡,手中是一杯熱茶。

在桌上是他的左輪手槍,上了膛的。

「妳去了哪裡?」你平靜的問。

我渾身打震,不是我怕死而是我毫不懷疑他會對你做什麼。

「我不用告於你。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決定不屈服。

「真的?那妳是他的人了?」

那一掌拍來得如此快我連看也沒有看到。我跌到地上,臉上熱刺刺的。

「這就是妳回報我的方法嗎?我在妳身上花了這許多錢!這屋子!還每晚替妳把戲院都填滿了觀眾使你成名!」

「我會還給你!」我倔強地說。

他狂笑。「用什麼?錢?我的錢多得花不完!妳這婊子!」

他走過來,用腳踢我的腰部,我在劇痛中弓了身子。

「那你想我怎樣做?做你的姨太太?」

他再狂笑。「在今晚之前,這會令我心花怒放。但妳以為我會和一個跟老外睡過的女人同床?」

我發覺我的唇在抖,他的眼中充滿了恨意。

「那,你可以殺了我。」我說

「對,我可以。但我會在妳眼前先殺他。」

他的手伸下來抓著我的頭髮把我拉起來。我尖嚷但沒有作用。

他把我拖向大門。我知道外面一定是有輛車子把我帶到你的公寓。到時,他就會做他威脅要做的。

我沒辦法阻止他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他只是忘了一件事,在花園中放著一些賞月用的圓凳子。

天仍太黑了,他沒注意到。他的腳碰到其中之一,於是他滑倒了,他的左輪手槍跌到地上

我飛撲了上去,在他能把它搶回前,我開了兩槍。


(六)

在行刑前的一天,你被批准在美國領使陪同下前來看我。

我被帶到庭院,腳上是鐵鐐。

「對不起,對…」你已淚水盈眶。

我為你微笑。你有一顆純潔的心,這就是我愛你的原因。我知道有一天你終會成為極出色的新聞工作者。

『我沒有後悔。你使我不枉此生。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的快樂。』我向你說完然後深深鞠躬。

我本來想擁抱你和吻你的。可是守衛在旁虎視耽耽,我知這是不可能的。

「就讓我們在此道別吧。答應我,明天不要前往刑場。那會不安全。回到你的國家,但不要忘掉我。」我低聲對他說。以後我再鞠躬,走回我的囚室。


翌晨,我好好裝扮自己,只吃了少許食物使我不會成為餓鬼,去了便所以防我在刑場失禁,然後梳好頭髮。

這頭髮好啊:烏黑,長及腰際,而且有光澤。而我曾用它為我此生唯一愛的人演出「水髮」。

當他們來提我時,他們發現我在微笑。


(後記)

他們把她帶到城外一處荒涼的空地。

行刑隊由五人組成。

她穿上了白色的內衫,就是戲子們在戰甲或皇后鳳袍戲服底下穿著的那種。

她雙腕被反縛,被命令背向行刑隊而跪。當軍官把黑布替她矇上眼睛時她拒絕了。他也沒有堅持。

她聽到軍官命令士兵們瞄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低聲說出他的名字。

「開槍!」

她的身體向前仆倒,在她那白色內衫後方出現了四個彈孔。

子彈貫穿了她的身體從胸部射出。有一槍射歪了。沒有人知道是射不準抑是那士兵故意射偏了。

她在軍官拔出手槍向她左額射最後一發子彈時仍是活著的。


他回到美國,經過一年的悲悼後終於回復正常生活重拾他的新聞工作生涯。

後來他是第一批進入經解放的Auschwitz集中營的美國記者之一。

他一生從沒有間斷為社會公義發聲。


他也學懂了如何欣賞粵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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