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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麗華最後的反思

(The last reflection of Zhang Lihua)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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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該死的。

即使在降罪令下達前,我已決定一死。只有我的死才能洗去我的罪。

不!我可能錯了。我的罪是洗不了的。

他們會把我釘在恥辱柱上,讓千秋萬世以我為鑑,說是另一婦人干政導致國破家亡的例子。

究竟我作了什麼,或沒幹什麼根本毫無關係。男人執掌史筆,口誅筆伐是他們拿手的事。對我來說,他們未動筆我已知道自己會背負後世的罵名了。


然後,判罪令來了。我,張麗華,南方陳朝的貴妃,將會在清晨被押刑青溪斬首示眾,棄屍中橋。

青溪,多麼的諷刺?青溪位於秦淮,而我正是在秦淮出身。

我想:如果我十歲時沒有被選入宮廷,而留在秦淮的煙花地,我今天也定會成為一代花魁。

我知道自己具傾國之容,他們甚至稱我為南朝第一美女。即使今日,秦淮河畔的酒館秦樓仍有歌人詠唱我的美貌與那七尺光可鑑人的長髮。

我有足以通曉琴棋詩畫,絲竹管絃歌舞的才智,區區花魁,易如牛掌。


我過目不忘,多年來替叔寶處理政事毋有遺策。也許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把我變成眾矢之的。

自古以來,婦人參政都不為人所接受。參政者理事之能越強,受排斥則越甚。大陳亡國之罪又怎會不落在我的肩上?


但罪只在我一人?六朝以來,哪一代有北伐中原之心?

從不!南朝偏安早已成例。紙醉金迷,醉生夢死,在中原群雄爭伐中但求旦夕之安。

一旦北方底定,揮師南征,南朝每每只得倉惶應戰。

百年前苻堅南下,晉軍僥倖敗之於淝水。南人額手以賀,跟著又回到風花雪月,與不斷篡弒的勾當中。

劉宋,兩蕭不過曇花一夢,來到了我們大陳,疆土狹小,軍旅羸弱。只有等待衰亡的份兒。

五十年來家國,不堪回首。北地楊氏虎視下我們但求此生平安,北師不發,誰又慮及後世?


隋軍卻來了。

古來征戰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可沒有如我大陳之土崩瓦解。

隋軍所至,我軍望風而逃。建康守軍更不戰而降。我的夫婿,大陳皇肯陳叔寶更荒唐到在北師入城時,要我和孔貴嬪與他一起躲入井中!

我寧願當時在那裡了結殘生。即使隋軍下石把我等壓成肉泥也勝於受當日之辱。

身為貴妃而被敵人自井中而出成為俘虜是千古大辱。

我非委過於人,我罪難卸。

身為貴妃而用人唯親,媚惑君王以謀國母之位,以我兒易儲,邀寵而讓叔寶為我與孔貴嬪耗盡國庫大建宮室,後庭花萎靡之音充塞;

甚至敵人兵臨城下,仍讓叔寶宣召負責防務蕭老將軍之妻入侍與我等三人共枕這樣荒唐的事,我難辭其咎。

我是應該死的。

宣判中,高熲說我如妲己,不可不誅。

雖身為元帥的晉王楊廣下令留我,高熲拒令而堅持「必斬麗華」。

晉王楊廣仍在百里之外。高熲是擔心我的美貌足以亂其性。

其實我當感謝高熲,以大陳貴妃入侍楊廣,我寧願身首異處。我非賢婦,卻仍懂以何為恥。

他們終於來了。

我的侍女替我卸下錦繡宮袍,換上服刑的素白單衣。然後,她們拔去了以明珠玳瑁製成的頭飾,讓我那光可鑑人的長髮垂下。

「娘娘是否有話交代?」負責押送我前往刑場的校尉對我仍待之以大陳貴妃之禮。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絲絲的愛慕。

我微微一笑,避開了他的目光。我當然想再見深兒一面,但此乃妄想,而我亦不希望深兒會永把並生母赴刑前一幕成蝕骨之痛。

深兒聰慧,如上天見憐,他應可保存至天壽。

「妾死後請葬妾於秦淮,妾本微賤,不應伴葬君主之側。」

那校尉先是一愕,然後慢慢點頭,道:「當告之高將軍。」

時辰已到。

一生已到盡頭,回首前塵如夢。始於秦淮風塵,終於大陳貴妃,與后冠只差一步,而今日更受刀斧之刑。

侍女皆泣。我反而要逐一安慰。她們隨我多年,忠心耿耿。而我待彼等亦不薄,教之以曲,習之以舞,企一日可為她們找個好歸宿。

在踏出囚禁所雞鳴寺一刻,侍女皆跪送。

我一笑而出,不再回頭。身後歌聲響起,是我自編的曲目。

寺門距青溪刑場不遠。不需車馬。

徐行間,驀然醒覺二百載南朝終於在我腳下踏完了最後一步。把我處以斬刑,成了走出黑暗長廊最後的祭儀。

既來之,則安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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