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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見傳說
第三部 大風起兮之卷
作者:瞳
(注1:這是臨時的譯本,錯漏難免,諸君見諒)
(注2:「里見傳說」的英文版已於amazon.com出版,歡迎讀者購買原作支持作者,點擊此處可連結至作品)
第三部 大風起兮之卷
第一章 死亡天使
(里見瞳)
夏季無聲地溜走。
令人透不過氣的熱浪終於放鬆了魔掌,天穹亦抹上了一份半透明的清藍。
我自館山城回來已一個月了。勝男已完全康復。他左目永久失明,但除此之外,他又回復了以前的樣子。
他凡事親力親為:組織城防,與將領們商議,和最身份低微的足輕(步兵)交談,督促收集糧食及牲口草料,以備一旦遭到圍城時,湧入的農民有足夠的糧食過冬。
櫻木城的上上下下都擁戴他,他那左眼上的劍鍔更成了象徵他們信心所寄的新標誌。十兵衛和左近亦全心輔助。原先只有八百的駐軍,經招募後現時又擴充了五百人,並加以嚴格的訓練。
人們從山上伐下竹子製作箭桿,另外又動用了櫻木城稅庫中一部份藏金搜購了一百根鐵炮。這對阻嚇來犯的敵人有很大的作用。可是我們知道還遠遠不夠。
我們可守著城池十天或一個月,可是如沒有來自館山城的援軍,櫻木城是不能久守的。那哪裡會有援軍呢?勝男亦知他不能對父親或一竿有所奢望。
只有我才有辦法把櫻木城和勝男從毀滅中挽救出來。
在櫻木城上所有人都知戰爭已迫在眉睫,可是沒有人會公開討論這事,好像即是耳語亦會使不可想像的大禍成為事實。
每晚笙歌依舊,金錢與肉慾的交易比以前更興旺了。
暗地裡仍是有不安的。富商們間中作出了兩手準備;有些更藉購貨為名而從水路前赴京都避亂。這些都是識時務者,最後必存活下來。
不論櫻木城是安是危,不論插在城頭的旗幟是屬於里見家抑是北條家的,他們都會在局勢明朗後重返,生意照舊。
他們沒有武器,沒有嚴謹的行為規範,不需表現勇敢與氣概。可是我知道始終有一天我們家人將被迫走下時代的舞台,商人會成為這大地的幕後真正主人
現在他們其中一人就俯伏在我的面前。
阿格一家數代都從事藥業。如果世上有人能替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那人一定是阿格。我獲悉他欠了賭屋一大筆借款,為了我答應的金塊給他償還債務及把一家遷移至他老師居住的長崎,他沒有什麼東西不願意幹的。他的老師是一位來自葡萄牙的傳教士。
在他前面是一個打開了的漆盒,裡面是兩個瓶子。我望向瓶子盛載的血紅液體。
「阿格,就說給我聽聽。」我命令說。
「是,小姐。」他深深的鞠躬。然後,他以雙膝一步一步的移向漆盒,並把其中一個瓶子拿到手中。
一陣濃郁的香氣在整個房間裡瀰漫。
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那混和的香氣令我想起清新的梨子,草莓以及最醇美的清酒。不過它的吸引力卻是百倍於常見的清酒。
「小姐,」阿格的口彎成了笑,努力地推銷他的貨品。以他的商人的敏銳觸角,他應知道已成功吸引到一個顧客了。
「這是南蠻(西洋)最好檔次的酒,在這國家中只有極少數的人有機會品嚐過。小人相信沒有嗜酒的人可以抵抗它的誘惑。」
他把一小份注入高腳飲器中,把它提到唇邊。我看著他呷了一口,卻被殘留在他唇上的血紅嚇了一跳。我想像他馬上就要在痛苦中狂叫倒斃,這是什麼毒藥啊,只呷一口就令他血流如此?
可是他氣定神閒,在微笑中把仍載了半杯液體的高腳杯放下,並用米紙把嘴唇抹乾。
「小姐,請一試。」他再鞠躬。
我現在知他喝下那口酒是向我證明酒是沒有毒的。我用眼盯著他,把手慢慢移向酒杯。當杯接近我的鼻子時,那香氣比先前強烈十倍。
我呷了一口。那味道溫醇馥郁,我感到雙頰一熱。
他說得對,天下沒有嗜酒者能抗拒這誘惑。
我把杯放下。
「小姐覺得如何?」
他是明知故問。
「另外的那東西準備好了?」我故意不讓他得逞。
「當然咯。」他點頭,那笑容始終掛在臉上。
他從一布袋中取出了一紅一白兩份紙包。
「小姐,它們是來自長崎的東西。我花了整整一個月才找到它們,而且代價高昂…」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已到了這交易的關鍵時刻。
「少囉唆。你會得到你的回報。向我說清楚它們的作用就成了。」我已開始對他的刻意賣弄感到不耐煩了。
「是,小姐。」他鞠躬後把第一個紙包打開。裡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這是所需的第一服。」他故意沒有說「毒藥」二字。
「單就它而言,它不會有任何殺傷力。…可能喝了會令人稍為興奮一些,甚至情慾高漲…」他偷偷的瞄了我一眼,似是想試探出我要這些東西的用意。
我不理他。
他打開了第二包褐色的粉末。
「這一粉末亦只會令人有點睡意,可是…」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在解釋這用法之中可帶來他無限滿足:「如果一個人依次序先飲下了第一種粉末,再飲下第二包,那麼…就會立死無疑。」他的目光突然閃出如夜裡的貓子眼睛般的詭異光芒。我感到對此人極度的厭惡。
「我可不單單要毒藥。在城裡藥庫中毒藥還會少嗎?」
他的笑容又浮起。
「小姐,這小人明白。所以我才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選了這兩種藥。」
他指向第一包粉末。
「小姐,這藥性很慢但可延續較長的時間,甚至到第二天依然有效。所以,如果一個人在第一天服了這個,而到了第二天再服了這,結果亦一樣。最妙的是,沒有人會找出原因。這兩種藥本身無毒,而死相詳和。別人只會覺得他是在酣睡中過世了。」
「那這些的作用?」我指向載著紅色的液體酒瓶。
「啊,小姐大概也會同意這兩個瓶子是最佳的死亡天使吧。」他的笑容已是近於惡毒了。他對自己能想出這方法一定沾沾自喜。
「你又如何知道一定有效?」我冷冷的問。
「妳的僕人阿格是絕不敢貨不對辦的。我已試驗過了,而且亦為小姐準備了額外的份量,以便小姐可先找人來試試。」
我感到一陣噁心。我不想問他是用什麼來試這藥的。
「好吧,把它們留在這裡。如果證明有效,我會派人把你應得的送過去。」
「小姐,小人明白。」他的眼球在鞠躬時翻動。我知他想問什麼。
「阿格。」
「是。」
「世上有兩種人是不會問他們不應知的問題的。」
他全身抽緊。
「聰明的人,和死人。我相信你是屬於前者。」
「小姐高見。」他出去前再一次笑了。
我可以安排這個人永遠消失。可是狡猾如他,一定作了萬全之策以防我殺人滅口。那將會令我功虧一簣。而且,如他付清欠款後立刻舉家離開此地前赴長崎永不回來,我亦不會受到威脅。反而,讓人發現他是我的幫兇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我把那藥粉收好。
已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一定要抓緊進行。
邊界上已傳來北條軍隨時準備開拔的消息。
第二章 同室操戈
(春之局)
我坐在那裡呆著眼望向遠山外的夕陽。
它仍是熾熱的光芒宣告了館山城另一暖暖秋日的結束。
我亦是時日無多了,我知道已不容我再拖下去。我沒有睡,根本不能睡。焦慮與恐懼已在我臉上留痕。
有誰又知道外表精明的春之局內心正在土崩瓦解?
阿霞,我丈夫的寵妾,被五馬分屍時的慘叫聲在每一個晚上都令我心膽俱裂。
他病得厲害。我已完全抓不牢他的心,那曾幫助我賺到他枕邊人位置的媚藥亦失去了功效。
他身子日弱,性情的暴戾卻與日俱增。甚至比我更凶殘!死亡的陰影已投到他的身上。
不只一次他說到把我一起帶到那一世界。一直以來,我都是夢想著把他甩掉而通過我那愚蠢而只愛嗜詩詞的兒子掌握大權的。我一定要比他更快下手才成。
瞳自櫻木城送來的那兩瓶南蠻酒正是天賜良機。酒是為祝賀我家祭祀的男、女河神生辰而送來的。
一瓶刻上了男神的圖像。文雄就在昨天男神的祭日中讓試毒的武士嘗過後把它喝光了。當時我倒是希望酒中有毒,而瞳又不可能有辦法騙過試毒者而把老頭兒送上西天。
我當然失望了。現在只剩下那瓶刻有女河神圖案的了:這是我最後的希望。
今夜是女河神的祭日,今日的當值試毒官已試過了酒並宣佈它是無毒的。
我會手急眼快地在遞送這酒時落下毒藥。更妙的是一竿可以把殺人的嫌疑指向櫻木城。那時,族中就會聯合起來反對勝男。
藥已在我手。當我拐過角落時,我就會有機會…
第三章 乖兒子
(里見一竿)
她看到了我大吃一驚。當她正準備菜餚和瞳送來的南蠻酒時,我突然被父親召入內室進見。
他心情上佳;我妹妹送來的酒堪稱絕世佳釀。
在昨夜的祭典中,我分享了一杯,就難怪他這樣期待今天再試另外一瓶。
如果不是我們都喝得幾乎不省人事,可能昨晚他已急迫不及待的地把這瓶也下了肚,當然這瓶仍是今天飲用為宜。我絕對同意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呵,我的妻子正把佳釀拿來了。好極。」他看來好像返老還童。越近死亡,他就越返祖。他的疑心亦越來越大。
阿霞就是因為被他懷疑與人私通被他下令五馬分屍。
他猜對了。那情人就是我。
我在她被酷刑拷問時怕得要死,不過她至死隻字不吐。我當然不會想為她報仇。情人易來易去。我最怕的是他最終會發現事實的真相。我絕不想被五馬分屍!
所以,今夜,以赴宴為借口─我來了。我當然不會喝那酒。我藏於袖中的毒藥會不斷提醒我這點。
她把酒放在桌子上,她的眼神似在告訴我什麼。她發現了我的計劃?她會站在那一方?我看見她的手在打抖。老頭兒也看到了。
「春,妳因何如此害怕?」他雙眼收縮,大事不好!
「我……」她的臉蒼白如鬼魅。
我扮作意外,可是內心卻不由笑了一聲…很明顯地,她和我不約而同而且她比我更快一步。無論我是否有機會下藥,我是絕不會碰那酒的了!
「妳背叛我!」他發現了。一掌之下,母親連翻帶滾的倒到房間的一邊,她的額頭觸及桌子一角,整個人軟倒了在榻榻米上。她仍有呼吸。
「賤人!」老頭站了起來。跨過了桌子,一手執著他腰間短刀的把柄準備一刀把她的咽喉割斷。
我抓緊了這千載難求的機會,暗中一腳把他絆倒了。他咒罵著,還以為是一小意外。但我已騎到他身上,我那強而有力的手把他的口強行打開!
「父上,身體健康啊!」我把酒全灌下他的喉。
那毒很猛。不出一會,他的雙手已握著他自己的頸,他試圖呼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響。他嘗試抓我的衣領,我閃開了。在絕望中,他用手指挖入榻榻米,這時,他已七孔流血。
成功了!我連下毒的工作也省了!
我等待了一會才高聲大叫。
侍衛衝了入來,看到雙眼睜大的老頭大吃一驚;母親已開始恢復過來。
「拘捕她!他想毒殺我和父親!」我假扮震驚,再一次扮演呆子。
而事實上,我沒有說謊。
我可以慢慢才對付她。
當然她是母親,我不可能把她公開處決,族中會因而引起掀然大波的。但有其它的方法的。另一份毒藥,又或另外更戲劇性的方法…
我以震驚的表情離開房間。使人都覺得我因同時喪失父親又指控母親而心痛欲絕。當然,我心裡有數。
「里見家之主己歸天!」家老們宣佈。
「祝新的家主萬壽無疆!」我在無人汪意下帶著得意的笑容暗自發笑。
第四章 女兒心
(十兵衛)
她仰臥在榻榻米上,任由我以指尖沿著她那細小而堅挺的乳房慢慢勾勒出她的身體,同時享受著接觸到那如頂級瓷器般的柔膚。
自從那宿命似的一天,我已多次享用到她那醉人的胴體,而每次我都會發現令我迷情的新趣。
很多時候,這些短促而猛烈的熱情是以出城試馬為借口的。在濃密樹林的掩護下,她讓我滿足了我的獸慾,卻保留了她的疏離和冷漠。
整個交媾中她一聲不發。
她的身體是有反應的。有些時候我看到她緊咬下唇以制止情慾之音自她的唇間流溢。
我懷疑她是利用我作為她靈魂的笞鞭,我只是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做。我沒有問她,因為我知道她不會說出來。
夏季已逝,樹林已由盎然的翠綠蛻變成落葉丹楓。再過兩季她的倩影就將不可復見。
她會遠嫁至上杉之地,作為一個從末見面,性格如謎的丈夫的妻子。
失去貞潔倒不是大的問題。在此動亂的時代,女子貞操並不被視作一回事。任何武士都不會要求過門妻子是處子之身。照理她應早就把初夜送給了一個不知名的追求者了。
我對她的命途一籌莫展。即使我有良方,她亦只為以蔑視的目光嗤之以鼻。
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她懲罰自己的執刑者的成分多於一個戀人。這一種想法往往如利劍般剖入我靈魂的深處,從而驅使我對她赤裸的胴體作出粗暴的報復。
即使如此她沒有半句怨言。每次我們完事後,她就冷冰冰地臥在那裡,以空洞或嘲諷的眼神望向半空。
在我內心中,我感到她是決意沉淪墮進一個無底的深淵,而我亦跟她一起沉淪。
不!我只是有資格緊隨她沉淪,又或和她相隔無法踰越的距離並行地沉淪。
我曾多次把手移向刀柄,內心是拔刀把她了斷的衝動。當然事後我會切腹謝罪。她也感覺到這殺意,可是絲毫不躲避。
反而,她賭氣的走到我前方,那兒我一刀就可以把她斬過個正著。我發現我的手抖震著:這是我就算在多凶險的血戰中亦未曾發生過的事。跟著,我喪失了果斷和勇氣。
但今夜有所不同。她在夜半自行來到我的寢室中,我知她這樣做要冒極大的風險。
如果我們被發現,我們都會難逃一死:我會因背叛武士道而要立刻切腹,而她則會被命令在暗角處以刀刺喉自害。她的頭將被送至上杉家謝罪。
她今夜穿了深紫色的浴衣,上面有火紅的蜻蜓圖案,完全配合季節的轉移。她的秀髮整齊的扎到腦後。
她進了房間,把分隔庭院及寢室的滑門半拉上。門外的月亮妒忌地眺著她臉上精緻的五官,那連接浴衣襟口的優美脖子,那雙冠著粉紅色乳蒂、細小卻堅挺乳房微微隆起之處…
一言不發中,她自行解開了那明黃的腰帶,讓她的浴衣滑下她的圓渾肩膊。她在雪白褻衣下美艷無匹:一位在柔柔秋月之色下的憂傷女神。她讓我替她卸了白色的褻衣,任她的胸脯袒露在夜空下。
她原本已有的悲傷感在此夜更是強烈百倍。我把她纖小的嬌軀納入懷中。她同樣地沒有抗拒。
「抱我,十兵衛。」她望向禪味庭園中的沙與石,失神地喚著。
「小姐,因何…」
「抱我!」她的口氣這時更具命令意味了,我的查問使她的怒火開始燃燒。
我抱了她。
這一回,她首次主動地響應我的觸摸和愛撫,她的雙臂擁抱著我,唇印到我的嘴上。
當我把臂彎擁著這女人時,我可以感到她的身體在打顫。
我愛她卻無法瞭解這女子。我壓在她的身上,進入了她的身體,攻破了她最後的防線。
她先是咬著下唇,然後她開始放鬆並在喉間發出放浪的聲音。
我把手掩著她的口抑止她的聲浪以免驚動他人而暴露我們的事。可是她再不理這個。在窘態中,我拾起了她的明黃腰帶把它放在她的貝齒間才奏效了。
她緊緊把它咬著來消去她的呻吟,聲浪中再挺起酥胸讓我啜吻。當我正如此做時,我發現她哭了。她的淚不斷從她俏臉上爬下與我們的汗水及愛慾之液混到一起滲入榻榻米中。
完事時,我已筋疲力盡。她讓我把她拉至我的胸膛。我想她聽聽我的心跳聲,聽聽它在痛苦中的煎熬。
可是她根本心不在焉。在她凝視房間頂部時,眼眸中是一份空洞。她在想什麼?為何她今夜會如此反常?
一千個問題插進我的思維,可是我知她不會給我任何埋藏在她小小心臟深處的答案。
我透過那半掩的滑門的隙縫看到冷冷的圓月。這時我才意會到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這是仲秋月圓之夜,是女河神的祭日…
第五章 一擲乾坤
(弓隊大將 左近)
雷鳴的太鼓把秋天清晨的寧靜敲碎了。
我從睡榻飛身而起。我知道那鼓聲的意義。這是召集高級將領緊急會議的訊號。如果事情不是特別嚴重,是輕易不會動用到這種方法的。
我連忙披上了鎧甲,抓起橫置於刀架上的武士刀直赴大殿。
與我一夜風流的少女仍在酣夢中;她是我昨天射藝比賽裡贏回來的可人獎品。
可是,現在情況有變,我作為弓隊的大將,就必須分出輕重,不可以沉迷於夜間的肉慾中。
當我到達時,大部份的高級將領已就座。我依位階坐於十兵衛之旁。再環視一周。
勝男少主在帥席上雙眉深鎖。事情一定很不好。小姐坐在少主稍右的地方,看上去心神恍忽似的。她的雙眸正往下望而陷入沉思。
究竟是什麼事啊?難說是北條軍已越過邊界?不太像。我的探子前天才向我報告說前哨仍沒有絲毫調兵遣將的跡象。即使他們真的動手,少主亦不會心煩如此。我們早已身經百戰,這些事不會掛在心上。一定別有內情。
不一會,所有人都到齊了。會場是一片嚴肅。
勝男少主的銳利眼神向各人一掃,氣氛更拉得繃緊的。每個人都明白這是非常時期,不敢疏慢。
他終於開口了。
「從館山城方面來的情報顯示,」他以罕有的嚴厲口吻向我們說話:「我的父親,里見家的主人,已於昨夜去世。」
沒有驚訝。全場只是鴉雀無聲,各人都十分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還有,」他繼續說:「他的死不尋常,是被毒殺的。」
「什麼!?」所有人都哄動了。這比想像中更壞。
勝男少主舉起一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一竿已自立為家主,他同時指控櫻木城,說我毒殺了父親。!」
所有將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會笨得在這時毒殺主帥?北條軍蠢蠢欲動,如此做是自斷援兵之路。而且要毒殺主師談何容易?他每天都有不同的值班試毒官先替他嘗過一切飲食的。
「一竿宣佈:我叫妹妹瞳安排送去館山城的兩瓶酒是毒殺父親的凶器!」
「不可能!」所有人都否定。我把注意力移向小姐那裡。當勝男少主說是他叫小姐安排送酒時,瞳小姐似是一愕,可是很快就回復了呆滯的神情。
「她太冷靜了!」我為內心起的醜惡疑團而混身一震。
我同時亦感到如果我這時提出質疑可能會一發不可收拾。這特別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情形下提出的話。這時我們不是鐵板一塊,就自有滅亡。
「作為你們的主帥,我要求你們憑良知決定去留。」他的眼神如利刀的掠過:「任何人相信我是弒父者的,可以自由離開加入一竿的一夥。我絕不阻攔。」
沒有人動。
「至於那些選擇追隨我的,我永不會忘記。現在我們作出抉擇,讓神明體鑒!」
「馬上起兵討逆!向館山城進發!」將領們都站了起來。
我見到十兵衛亦在有點猶豫後站了起來。看來他的內心是不無掙扎的。我亦站了起來。不論真相如何,我是跟定少主的了。兇手身份對我而言無關重要。最少,目前是如此。
會議結束。
到了中午,大軍已準備就緒。
十兵衛麾下一千二百長槍兵加上了我的二百弓手馬上離城前赴館山城。
一竿少爺的兵可能更多,可是,我們的快速行動會達至奇襲的效果。而且,我們可以在他未能隱定陣腳前把他打(勢)垮。
櫻木城就只靠留守的瞳小姐七十名女武者妁以及一些新招募毫無作戰經驗的雜兵了。這是情非得已的。我們需要每一個兵。我們只希望北條千萬不要選擇在這一刻向櫻木城發動總攻。
第六章 智者為王
(里見一竿)
我們含枚疾走。山月散發著妖異的光芒,更有利於我軍的前行。
山路可真崎嶇不平,不過這是我們唯一可避過勝男正前赴館山城的部隊而繞道至櫻木城的快捷方式。
想到他們到達館山城而發現空無一人、糧倉與武庫都在燃燒時的驚訝表情就令人發笑。
他們把我當作什麼?呆子?我又怎會在那兒坐以待斃?
沒錯,我的兵比他多。可是兵多兵少只是騙人的數字。勝男那傢伙在更眾寡懸殊的情形下亦能取勝。除了歸我管的重騎兵不受他節制之外,他的兵集中了里見家的精銳。
何況,我麾下有些人的忠誠度亦不一定靠得住。我知那些家老正等候勝男的兵到達時準備倒戈相向。於是,我殺了一些人。可是其它人都走光了。
他們肯定已加入這個叛賊的行列。沒關係!我從來沒打算以里見家之兵對付勝男,變數太多,而我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多年來,我裝傻扮蠢。現在他們可要見識我的厲害了。我要他吃吃不完兜著走!
戰爭就有如我嗜好下的圍棋一樣,黑白棋子就有如戰場上的纏鬥。致勝關鍵在智不在力。有勇無謀,所成有限。要成真正的高手,就一要熟讀兵書,能運籌帷幄,出奇制勝。
沒錯,勝男肯定會棋差一著。在這點上,我信心十足。他又如何會想到我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會向他迎頭痛擊,反而在他大軍出發後繞道直指虎之門?
現在,世上已沒有任何的力量足以阻止我奪取櫻木城了。當他發現上當而急急回軍時,我會以強陣殲敵。
我的兩名使者已飛馬北行。勝男的「征討」軍到時就會被上杉和我的聯軍夾擊。那時,我才會讓這自我出生以來就是我眼中釘的傢伙嘗盡苦頭。如果得到他的項上人頭,就真是大樂事。
除此之外,另一件樂事亦正等著我。我的探子回報櫻木城只有瞳及少數部隊留守。
呵呵,我多希望得到那朵里見家的山吹花啊。她究竟是否真正是屬於里見家血脈不無疑問。又有誰知她的母親有沒有背夫偷漢?即使她真是我的同父異母妹妹又怎樣?我會主宰里見家一切,我說的才算數。我會決定她的命運。
這個「邪」念一定是令我喜形於色了。要不然,在我身旁的這個傢伙為何會傻兮兮的對我呆望?他是否正在試圖明白他的主人在想什麼?不用急,遲點他就會知道。
勝男亦會在他進入館山城時撿到小便宜的。在我把那專制母親鎖起來的囚室中,他會發現一生中最令他討厭的女人的悲慘下場:頸項被一根羽箭貫穿。
我本來是想用毒殺的,可是最後改變了主意。瞄準一箭就了結這麻煩。那聞名遐邇的春之局在醒悟到是誰射出那一箭時把眼瞪得大大的;可憐的女人,人們都會認為是勝男攻城時下的毒手吧。
故此,勝男背上了弒父之罪外,再加上了弒母污名。他是否承認她的地位無關宏旨。她是主君的妻子,就是這樣簡單。諸侯中不會有人會協助弒父母逆子的;這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如果我可以找到不見影蹤多時的三條,我甚至可要他向天皇請得討賊令。我知他和「綠」行動失敗,阿綠慘死槍尖之下;可是那小丑卻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唉,有些事是無法挽回的。又或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夜色已在消褪。光芒萬丈的朝日已燃亮東方的天空。櫻木城的天守閣已在目。
壯哉!
戰鼓與法螺齊鳴,群山回應。呀,他們的哨兵倒是沒有失職,已飛奔示警了。
這又有何用?此等之示警聲在今天的我來說是最悅耳不過的了。這應說是對我這即將為王的智者的一種歡迎吧。
第七章 阿鼻地獄
(里見瞳)
「櫻木城在燃燒了!櫻木城在燃燒了!」狼狽奔走的僧侶的恐懼呼喊聲在晨空中蕩漾。
在我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原本是天守閣的那處冒起直衝雲霄的煙柱。在決定棄守櫻木城而立陣於天王寺的一刻,我們已知這已成定局。
城是守不住的。儘管它牆高壕闊,以七十名女兵是不可能擊退上千的精銳敵軍。天王寺的陣地邊沿較小,仍可供我們負隅一戰。
我們並沒有可取勝又或可以倖免的幻想。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死期已至。但如果我要戰死沙場,我寧願在這母親一族埋骨之地與純一同生共死。
在我麾下每一個人都知最後的宿命。她們之中有些人甚至沒有披上戰甲而只穿上適用於自盡場合的雪白單衣。我們會力戰而死,如陣地被攻破,我們即會本著武士之精神自行了斷。
他們很快就會攻過來的了。
我的腦海中浮起純一的身影。他會怎樣呢?我肯定一竿對他不會客氣,會把他像一隻驚惶的小鼠般玩弄,讓牠盲目地找尋根本不存在的活路。
不!我不會任由他陷入此悲慘的處境。到時,我知我會怎樣做。
「阿雪,」我把我的副手叫過來。她只比我長一歲。讓這樣年輕和美麗的少女匆匆的走過人生是多麼殘酷的事啊。
「是,小姐。」
「阿雪,對不起啊。」我執著她的手說。我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抖顫,同時熱淚盈眶。
「小姐,謝謝妳。」她已無法抑止飲泣。一切盡在不言中。今天,她和其它所有人都不再是我的部下。她們全是我的好姊妹。
「替我把銀月牽過來。」
她點頭。不久,就手牽我坐騎的韁繩把馬拉至我跟前。
我走向這跟隨我試馬春郊,又或出生入死的朋友,我溫柔地撫牠的頸項,把我的臉貼向牠。牠懂性地嘶了一聲,大約知道是到了告別的時刻了。
「銀月,謝謝你陪伴我。現在,走吧。」我向牠指示逃生方向,那山後的泥濘路應沒有敵兵。牠卻紋風不動。
「走啊,銀月,前往館山城向他們示警!」我哀求道。
他仍不肯服從我的命令。
「走啊,銀月,求求你。」我以全身之力拍在牠身上。牠再一聲嘶鳴後發足奔向樹林。在小崗之端時,牠回頭凝望。
「走啊,銀月,為了我!」我合掌默禱。
他再嘶叫了一次,然後馬首朝南,一溜煙的奔離我的視線。
KAN JI ZAI BUSATSU
KYOJIN BAN NIYA BA RU MITSU TA JI
SHOKENGO U KA KUN
十來個僧侶開始在大殿以梵音誦讀經文。
「呆子!」我想。他們真的相信這可以救他們?又或者是他們已知大限難逃,而希望得到最後的解脫?
KUIRU KEI KE NASHI
KEI KE NAKIGA YUE NI
KU FU ARUKODONASHIITSUKIINO…
誦經之聲與迫近的陣鼓聲混到一起…
他們終於來了。
「緊守陣地!」我下令。
阿雪向我行禮後與我一起奔向外牆。
前哨戰已展開,箭雨嗖嗖的劃破長空。少女中箭陣亡之聲此起彼落。我把一枚羽箭扣上弓弦,把弓扯得滿滿的。
「昆沙門天神,引導我的箭!」我向戰神祈求,然後引弓一發。
敵騎應弦下馬!
我取出另一鷹矢再射…一次又一次的把箭射出…
在我們陣前敵軍屍如山積。
可是,我們亦傷亡慘重。女兵們已死傷過半。不須多久,剩下的人將不足夠拒敵於陣外。
「阿雪,下令退向內苑。」
「是,小姐。」
後撤快而不亂。我們邊退邊射,可是在後退中又損失了五名姊妹。
「火矢!」阿雪話聲甫落,一根點著的羽箭已擊中我身後的一棵大樹樹幹,登時整棵樹化成烈焰。
樹一棵一棵的燃著了,濃煙令視野變壞至再不能有效的射擊。
大殿中傳來淒厲的慘叫。我轉頭看去,剛來得及看到已著火的大殿頂部塌下。火網中傳來更多的哀號。只有一個僧人蹣跚的逃了出來,他的僧袍已燒著,他的人就如酩酊者在狂舞。
「阿鼻地獄啊,阿鼻地獄啊!」他充滿恐懼的叫喊把這地方真的變成了地獄一般。烘烘的火自上下四方八面把生靈吞噬,這火永恆不滅,直至無窮的地獄之火…
我把淚水強忍。是我,是我才有此浩劫。我才是應在這無窮無盡的烈焰被燃燒的人!我,弒父者!我把兵災引至櫻木城,現在又把這應是佛門淨地的天王寺變成人間地獄!
我再望向戰場。防線上因不斷有少女犧牲現出的缺口已無法接攏。屍體橫七直豎八的,仍燃點著的火箭把女子釘死在牆垣或樹幹上。空氣中滿是濃煙和人肉在燃燒的味道。
阿鼻地獄!
「小姐!是時候了。」阿雪的臉上已被泥濘、煙熏和血污所佈滿。她和我的箭囊都已是空的。
「自盡嗎?」
「是…小姐,讓雪為小姐介錯吧。」
我輕撫她的臉,卻搖搖頭。不,尚不可以。我仍有工作未完成呢。
「去吧,阿雪,我的好姊妹。」
她呆望了我一會,然後作了最後的鞠躬致敬,接著衝向矮牆。
她身手敏捷,以一附近的巨石為彈板,一躍即上了牆頭。兩名手持砍刀的敵人從濃煙中現身,阿雪不兩下子就把他們斬於牆頭上。可是敵人前仆後繼。阿雪一一把敵人解決了,但她左臂上亦著了一刀。
「小姐,跑啊,小姐!」她轉身向我叫道。
我卻在此時驚見一敵騎連人帶馬從穿過濃煙飛越矮牆。
阿雪回身,可是已太遲。
她的身形一頓,鮮血自她被切開的胸口噴出。那騎者沒有等待她身軀飛墮牆下 便逕自再去搜尋另外的目標了。阿雪的刀首先脫手,然後她身體才徐徐轉了過來,另一騎者策馬過牆補上一刀,阿雪拖著馬尾的頭飛離她的身軀,兩者幾乎同時點地!
我轉身向茶室飛奔。
那裡是另一個世界。參天的翠竹和松樹把焚燒和殺戮和這天地分隔開了。流水依然濕潤著溪中的圓石。純一坐在這裡彷彿他是超然物外的,與這一切的腥風血雨完全無關。從他高吭笛子中又升起一首動人心弦的新曲。
我一拐一跌的向我這個令我又愛又恨的弟弟走去。自從母親離世後,只有他才可以給我心靈的慰藉。是他教我吹笛的,只可惜我沒有他的天份,始終學不好。
是他打開我的心窗讓我認識到宇宙的奇妙,繁花的繽紛,夏夜的星空…雖然這一切一切他都是沒辦法親自領略的。亦是他教了我去恨。是他把我們放上這不歸路。
即使如此,我仍深愛著他…
「純一…」
他把笛從他的唇邊移開,轉身對著我,臉上是一絲的笑意。
「櫻木城在燃燒嗎?」他的語調是出奇的平靜。
「是。」我垂下頭,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北條的旗己插在它的塔端?」
我震驚地望著他。
當然了!
他知道了里見文雄的死訊!他可以估計到勝男和一竿將無可避免地兄弟鬩牆,他得悉櫻木城被攻下,可是在混亂中沒有人有餘閒告訴一個盲者是一竿而非北條軍把虎之門的大閘攻破的!
對他來說,這是他人生中的高點,是他多年渴望的復仇成果!櫻木城的陷落是里見家崩敗的開始吧!隨著而來的是館山城不保,里見家的滅亡。
「純一…」我對他突然充滿憐憫。他一生聰明,可是最後被他的聰明所誤。
「姊上,勝男的頭是不是已掛在城牆上?」他不能視物的雙眼好像綻放著狂喜的異采。
「對。」在我近乎冷漠的回答中,我把匕首刺入他的心臟!他的笑容僵著了。
血慢慢的自他的唇間溢出。沒有時間給他驚恐,甚至驚愕。可能他一早已預料到了。
我輕輕地把他放平。
這是最期了。我雙手合十念了最後一次的禱文。在這時,我聽到一絲聲響,我急轉身之下看到了正桀笑的一竿…
第八章 背後黑手
(里見一竿)
「真可愛啊!」在她轉身過來時我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
她的雪白衣裳沾滿了血跡,秀髮凌亂,不過這一切只令她更動人心魄。
對,這山吹花正是我多年我暗慕的對象。今天,我終可一親芳澤了!她已孤立無援;她的少女衛隊已全數戰死,甚至她的盲眼弟弟亦陳屍跟前。她手中的匕首仍滴著血,不問而知,純一是她幹掉的。
且慢!我不能操之過急。我亦知這野玫瑰是帶刺的。匕首已刺出了一次,她會毫不猶豫的再刺第二次的。她是剛烈不怕死的那種人。
不,我不會讓死神從我的手裡把她搶走,她是我的!
我徐徐的走近她。她後退:一步,又一步,那匕首抵著她的咽喉。雙眸正以仇視的目光投向我。很明顯,在她的眼中我是如何的卑鄙。好極!我喜歡會反抗的女子。
「瞳。」我再向前迫一步。
「不要過來!」她尖叫著。在她優美的頸上浮現了一絲血線。
「瞳,慢著,慢著…妳應知我是不會傷害妳的。」我盡力堆起了友善的笑容。
她冷笑一聲。不,聰明的她不會如此輕易上當。我一定要另出奇招。
「嗯,我的好妹妹,妳現在究竟想做什麼?」我止了腳步,乾脆坐在一塊大石上。
「我…我要自盡。走開!」
「自盡?」我要把語調保持平和,甚至漠不關心。「但是,瞳,為了什麼啊?妳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敵人。一個妹妹見到哥哥為何要說生說死的?」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是里見家中的毒蛇!」
我大笑,轉身背向她,希望她會以為機不可失而衝前,那時我就可以奪下她的匕首。可是,她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
「我?毒蛇?可能是吧,瞳,可能是的…但看看,是誰在此骨肉相殘的?」我把目光投向純一陳屍那一處。
她直覺地向右站開一步更遠離屍體。
「而且…」我頓了一頓以讓我把笑容弄回臉上:「這毒蛇現在已是一家之主了。妳應已知道我們的父親歸天了吧。」
「知道…」她的聲線突然虛怯起來。
「妳又知否是誰讓他一命嗚呼的?」
她望著我,臉上一片蒼白。
「瞳,何需如此驚惶啊?對,妳猜對了,是我做的。而且要全靠妳送來的那兩瓶佳釀。正因如此,我才有機會下手。我把妳的酒倒了出來,換上我的。那老頭做夢也想不到他心愛的女兒會成他的催命符吧。」
我對自己所作感到無比的驕傲,即是事情不完全如我所說,最後的結果也是一樣。我沾沾自喜,一時間竟沒有注意到她臉上表情已變化;原先她聽到父親之死訊時是驚恐,可是她這一刻卻有如遭五雷轟頂!
「是你?不!」她的刀尖稍離她的咽喉數分,可是那已足夠了。在我引開她的注意力的同時,我的部下已無聲無色的從她後方接近,這時突然發難把她握匕首的雙腕抓過正著。
她仍想反抗,可是一強而有力的手劈在她的後頸上,她立時軟倒在地。
呵呵,現在,我終於可擁有她了
第九章 女人的致命武器
(里見曈)
我感到天旋地轉,好像被吸進了一個無底黑洞中。
我記起了被人在頸後重重一擊,我軟倒地上,然後是一片漆黑。
「我是否已死了?」
奇怪的是,當這問題在我腦中閃過時,我是完全沒有一丁點兒感到哀傷的,我已不再在乎。
「就由一竿殺了我吧,又或者他要佔有我…」我認命了。
我罪有應得,不,是死有餘辜。
我曾因純一的一廂情願而替他感到他可憐,那我又如何?當一竿說出真相時我的世界崩潰了。
我被利用了。
我的計劃,我的生命不過是其它人陰謀的工具。可是,這是否說我是無辜呢?
不!我可能是一個不知情的共犯,可是肯定亦是一個處心積慮的主謀。如果他們沒有利用我,我已經弒父!
畜牲!
我父是畜牲!
我亦是!
不論我如何拒絕承認,里見及塚田兩家混在一起的血仍是在我的身體內流動。
他把我抱起再向高處走。到了長梯之頂部後,一道滑門被拉開了。
我被放在榻榻米上,隨之而來的是寬衣解帶之聲。衣物接著被丟到房內的一隅。我試圖張開眼睛可是(這)我太乏力了。於是,我等待已是不可逆轉的事發生。
我的腰帶被弄鬆了,有人抓著它一扯,我在席上打了數個骨碌後褻衣只能乏力地依附我的身體。一隻手從我的衣襟伸了進來盈握著我的胸脯。
我用盡一切的力量去掙扎。可是全都徒勞。我微弱的力量只贏回帶嘲弄的笑聲。我雖然神志模糊,也知那是誰。除了他絕不會有別個。
熱淚自眼眶溢出流下我的臉。好吧!我再不在乎了。他把我的內衣自我的肩膊卸下,不多久,我已是全身赤裸地躺在他的眼前。他的手在我的曲線,大、小腿上游弋著。然後,他拉開了我的雙腿。
他騎到我身上及進入我身體時我沒有尖叫。雙腿間的疼痛和靈魂上的傷口彼此競爭要使我更萬劫不復。靈魂上的那傢伙贏了。他的動作越來越急速,在我胸上的手不停的搓揉著,一陣低等的怪聲自他的喉間發出。
我把腰部翹起好讓我的乳房更高聳;我的乳蒂應是在眼前蕩漾著,激勵著他繼續努力吧。他開始再深入。我發出了第一口的呻吟,把我柔弱的雙臂摟著他的腰。
你笑了,是征服者的笑聲,一個最終把我的身和心拿到手的征服者。
我讓他陶醉在他自己的勝利中。然後,我反攻了。
「啊…啊…勝男…」
你僵著了。
在他眼中我立時彷彿變成了來自地獄的惡魔。他從我身體上急退,把我推到草蓆上。我張開了眼睛,剛趕得及看到他以雙手掩著他那話兒的狼狽。他的臉在憤怒及驚恐中扭曲著…
我狂笑起來,多美妙的勝利!
他拔出了他的刀。
好極了!
我閉上眼睛,等待利刃砍進我身體的感覺。
他沒有砍下。
他只用雙手扼著我的頸。我絕不能讓他看到我對將要窒息的恐懼。
我打開了眼直視他的瞳仁。
「有種就把我殺掉。」我的眼睛對他挑戰。
你的手指收緊,呼吸困難中我開始掙扎了。
然後,他放鬆了手。
「不,好妹妹 我不會讓妳這樣容易死去的。」他不懷好意的說:「妳會親眼看到我戰勝妳日思夜想的勝男!是啊!妳會親眼看到我,一竿。會像猛鷹把一隻小麻雀撕成碎片一樣把他的部隊毀滅。我會斬下他的頭,挖了他的心,再替他割下他的生殖器。也許,到了那時,我會成全妳也說不定。」
「就憑你?」我輕蔑的望向他。:「勝男只用一隻手就可把你殺得大敗。」
「是嗎?」他的自信使我有點不自然了。
「好妹妹,讓妳開開眼界!」
他抓著我的長髮,把我拖到陽台上。那裡,我可以看到前赴櫻木城與天王寺的唯一大路。
「妳看到那邊的密林嗎,我的瞳?在那裡,那是妳的勝男的死所。他現在大概正心焦如焚的兼程回來救他心愛的妹妹脫離困境吧。他蒙然不知的是二千名上杉家的神射手已在那林中埋伏…」
我混身打顫。一竿選那地方是經深思熟慮的。埋伏點剛在一轉折彎位,前來的人很難發現那陷阱,而一旦發動,二千弓手的集中的殺傷力是驚人的。
我會眼睜地看著勝男和他的部下被屠殺嗎?可是,我又能做什麼?距離足以令我可看到整個過程,可是,如果要向勝男發出警告又太遠了。
「我會殺了你,一竿。」我發誓。
他無動於衷。
「親愛的妹妹,我肯定妳會的。不過現在,我要先失陪了。我要準備迎接我有生以來最偉大的勝利。」
他把屬他的衣物提起,走出房間。他的兩名手下在房外守衛著。我慌忙把委棄地上的白色內衣遮著我的裸體。
「好好的守著她。如她逃了,你兩人就死。她自盡了,你兩人亦要死!我回來時才會好好享用她。」
兩名守衛受命後神經兮兮的站著。
「好了,美人兒。等我啊。」跟著,他就走了。
我呆了良久。
「我又怎忍心看到勝男和他的部下被無情的宰殺呢?不!我一定要做一些事幫他,任何事…」
我穿回衣服,然後在房的每個角落搜索可供我逃走的東西,甚至任何武器。
完全沒有。
我記起這房間了,它是我和純一在幼年時經常來玩的地方。一想到純一,我的心如刀割,加上現時的悲傷和無助,我全身籠罩於絕望中。
就在那一刻,我在一道榻榻米及板牆之間的罅隙間找到了一件堅硬而冰涼的東西…
第十章 決戰前夕(一)
(里見勝男)
從山崗之上,我們可以藉夕陽的餘暉看到櫻木城的輪廓。那巍峨的天守閣已變成一堆仍冒著煙的瓦礫。
我太大意了!滿以為主動出擊可以先發制人。
我亦太低估一竿。他這一著確是漂亮,把我們都蒙騙了。我發誓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我把注意力轉向隱藏於翠綠林木後的天王寺。斷斷續續的情報顯示一竿的兵馬曾在那兒和瞳的部隊猛烈交戰。
她會否已在作戰中陣亡?我的心沉了下來。
失掉了櫻木城不算什麼,可是如我失去了瞳…
我仍可以記得和她互相親愛的日子,那時,我們只是兄妹,而非一個家族中勾心鬥角的派別成員。
這些年來,我都忽略了她,以為她只是仰慕兄長,而沒有發覺她同是需要我的關心和注意。
現在可能太遲了。
我知我永遠都不會有像她敢於表達自己感情的勇氣。我們身體中流動同樣的血液使我只能循規蹈矩,只能以長兄之愛待她而不越雷池半步。可是,我心知肚明內心中的情感是如何強烈。如果…
我的思潮勾起了對阿靜的憶念。自從那一夜她就芳蹤渺然。我知她是為了我而冒生命危險的,我永遠都欠她這份情。我只望她現時一切平安,並找到她的幸福。
十兵衛正沉默地坐在營帳的旁邊,輕撫著銀月的背部,就好像他撫摸的是他愛人的肌膚一樣。我們是在途中發現銀月的,當時已心知不妙。
我們知道瞳是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把仍未上鞍的銀月放了出來的。十兵衛請求馬上發動總攻,他這樣按不下性子和他一向的冷靜完全兩個樣子。一定有些事使他無法釋懷。我決定不追問下去。
可是,一竿的計劃又如何?他是攻下了櫻木城,可是長期來說,這應對他沒有什麼好處。相反地,他現在離開了他權力的老巢,北有北條,南有我的征討軍,這是令人費解的。而我已學會不把一竿看成一個胸無城府的呆子。
他在想什麼?
夕陽已差不多完全消失。在對面的山上可以看到不少篝火。藉著微弱的暮色,我可以辨認出熟悉的地形。我亦想過一竿可能設伏。而我亦清楚那裡適宜設伏。
可是一竿的騎兵隊在曠闊的戰場和我軍對迭比在這丘陵地對陣應對他更有利。他為何要放棄這優勢?而且,即使我們真的進入他的陷阱,十兵衛麾下的長槍精兵都一定可以獲勝。
我們明天就會知道答案了。明早第一線晨光初現時,我將率領我的部下走下這山坡再仰攻虎之門。好運的話,我們可抓著一竿的部隊並把他們擊潰。好運的話我們甚至可發現瞳安全無恙,只是這可能性恐怕是微乎其微。
我閉上眼睛,力圖把這雜亂無章的思緒整理。我決定不再作無益的鑽牛角尖。天意會安排一切。
在寂靜中,全軍正等待黎明…
第十一章 決戰前夕(二)
(十兵衛)
我的心有如千斤鉛墜。
我把手放在銀月之背,試圖感到牠主人的存在。她如何了?是什麼使她把心愛的坐騎放逐群山之中?
我不能接受她已戰死、永遠消失的假設。
我知她不愛我。這不重要。就算她更恨我一千倍,我仍甘心為她死。
對,曾有一段時期我是迷戀她的肉體。可是現在我再不會理會她的容貌長得如何。
我愛她的勇敢,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哀,她的喜悅…她的身影曾是我唯一的生趣,除了我對少主和部下的職責外,她就是我的一切。
為何我沒長出能飛越這山谷的雙翼?
「十兵衛,我們等到黎明。」這是少主的命令。
黎明太遲了。即使是一髮之間的等待也太久了。我心內之火正使我五臟如焚,令我的心化成灰燼。
我祈求黎明加快它的步伐早點來臨…
第十二章 決戰前夕(三)
(里見一竿)
即使靠近篝火,夜仍寒氣迫人。
我呷了一口溫酒,望向山谷的對面。
勝男比我想像還要強。他沒有急不及待的衝下山坡在黃昏與我軍交戰。否則,我也不必在此忍受這種鬼天氣。
不過,這一切都會是值得的。不管要什麼代價,我都絕不會錯過這出會令我的宿敵死在我眼前的好戲。
我當然不會親自上陣。
板東,我的副手,會穿上我的鎧甲,戴上面罩帶領我的部隊衝鋒。其實又有什麼關係?身為主帥煞有介事的走到前方舞槍弄劍是早已是過時及無聊的玩意。
於是,我在這裡架設了我的營帳以便看他如何墮入我布下的天羅地網。二千弓箭手已就位。看來完全沒有露出馬腳。這將會是一場屠殺。勝男的部隊人數可能得到館山城逃兵的加入而壯大而達至四千多人。可是,這樣的緊擁擠到連轉身都困難的灣角肯定只能成箭靶子。
如有需要,我會親手斬下他的人頭的。當然,如果他在陣中一命嗚呼就更妙。
還有一段時間才是黎明,我不自覺的打了個欠哈哈欠。我已開始幻想戰勝後擁著瞳美好胴體的快活了。只要她的勝男被剷除,遲早她都會對我千依百順。
明天對我而言將是一個光芒萬丈的好日子!
第十三章 決戰
(里見瞳)
黎明終於降臨。
我焦慮地望向山谷的另一方。
他們都到了,一列列的槍尖在晨光中閃亮著。
我可從那獨特的牛角戰盔辨認出十兵衛,他正站於第一線之前,急不及待地要帶頭衝向敵陣。看到他,我內心實時感到無限內疚。我一直在利用他,磨折他。可是,他卻對我一往情深。我知道欠他太多了。
左近的弓隊排在第二列。他們的人數比我預計的更多,應是在館山城吸納了不少新手足吧。他們都機警地左右哨望以防有任何不可預計的突變。
以勝男身經百戰的經驗,應會把埋伏的因素考慮清楚吧。可是他沒有把上杉的二千精銳弓手計算在內,這將會是一致命的失誤。
一聲法螺號中,勝男的大纛在崗頂豎起。我看到他了,他正騎著我心愛的銀月以銳利的目光掃過整個戰場。他會發現埋伏嗎?
一竿坐在他的帳前,由兩名侍女服侍著,背後是他最精銳的衛隊。其餘的人都列陣在埋伏點之前。他們只是餌兵,好引誘勝男的人進入弓手的射程。
我祈求勝男會作出正確的決定。可是,當他舉起手下令全線挺進時,我的心幾乎停頓了。
十兵衛和他的槍隊正向死亡接近!隨後的是左近的弓隊。他們很快就要進入射程了!
我清楚我應做什麼。
我把笛子拿了出來。
對,這是多年前純一用來教我弄的笛子。我當時既沒有耐性又缺天份便半途而廢。之後,它就被丟在那房間的隙縫中被所有人遺忘。
今天,它將起別的作用。
笛音如泣如訴,隨著山風向下飄過去。在即將展開廝殺的戰場上,笛音是完全的不協調。前進的部隊停下了腳步,聽著,試圖瞭解當中的意義。
聽著,聽著,士兵們的被吸引著了,有些人甚至把他們所持長槍放鬆了下來。
突然之間,他們明白了提示!
那調子是一首古老的民謠,名字叫做「翠綠的樹林」!
我看見一竿暴跳而起,望向我所在的方向。他應該是後悔昨天沒有把我殺掉了。
十兵衛立刻發出隊形重整的命令。槍隊在中央向左右分開,空出的位置由左近的弓手取代。燃點起的火矢有如仲夏上千的紅頭蜻蜓。敵人的弓手知道陰謀已被識穿,馬上發難開始射擊。
左近的手下有些人中箭了,可是大部份的箭都落在部隊的前方。現在輪到左近弓隊反擊的時候了。他們高居臨下,而且風向較有利。
千副弓弦響過之後是一張投向樹林的火幕。乾燥的樹木化成了一棵棵的火柱。
上杉二千弓手被擠在如此狹窄的空間中根本沒有餘地奔逃。驚惶失措的敵人狼奔豕突也無法脫困,少數能逃出樹林的倖存者立刻被左近的弓隊消滅。
敵軍馬隊面對這突變嚇得發呆完全不懂如何應對。當他們終於回復過來時,勝男已催策著銀月並率領鐵騎作出迂迴攻入敵方側翼。敵陣之左翼如被海潮巨浪沖擊的幼沙般崩解了。
在火海與勝男騎兵左右夾攻中,敵人被迫湧向中央 在那裡,十兵衛的槍兵已嚴陣以待。
決戰結束,屠殺開始!
我望向一竿原本站立的地方。他已不知去向。
我知他正前往何方…
第十四章 新敵
(十兵衛)
我們勝了。
北條軍幾乎全軍覆沒。很多在逃命時遭到我軍的追殺。一竿的重騎兵抵抗了一陣子。但他們亦很快就發覺根本無法扭轉敗局。
由於四面被圍,重騎兵不能展開隊形發揮他們的優勢。人馬互擠之下,不少人從馬鞍上掉了下來被踏成肉醬。勝男少主一刀砍倒了身穿一竿鎧甲的主帥。當我們把他的面罩取下時,正如所料發現是板東冒充的。
一竿逃得無影無縱。
我們的士兵已開始在死傷者身上剝奪戰利品。我卻無心於此。一旦大局已定,我立即向少主請淮前赴天王寺。
「乘銀月去吧。」他下了馬把韁繩交給我:「盡力救她。」
他停頓了一剎那,再說:「無論如何,不要讓她太痛苦。」
我的脊骨一陣冰寒。我明白他是指什麼。直到這一刻,我和他都不願面對這隱痛。
「少主…」
他把手揚揚,制止我說下去。
我一咬下唇,飛身上鞍。
「唏。」的一聲,我雙腿一挾,銀月直奔天王寺方向。
我走不了多遠,迎面來了三名騎兵,背上都是插了交矢紋番旗的:是偵察營的探子。
「十兵衛大人,」為首的人滿臉焦慮。
「什麼事?」我把銀月的韁勒著問。
「北方發現有部隊向櫻木城快速移動。從塵頭大小看來,人數不少。」
「北條軍!」我立刻想到了。
這是禍不單行。即使我們已取得會戰的勝利,經強行軍及作戰後我軍已人疲馬乏,不經休整,難以再戰。
「馬上向少主報告。」我下令:「傳我的命令,叫北澤代我暫時指揮長槍隊並立刻佈陣,我另有任務。」
三人敬禮後向戰場方向尋找主帥的蹤影。
我暗罵一聲,朝銀月腹部一踢,向天王寺加速飛奔。
事情壞透了,時間卻已不多。
我一定要在北條軍到達前找到她。
第十五章 了斷
(里見瞳)
我早知他會來。
我出賣了他。他一生的夢想隨著他部隊及傭兵的毀滅而煙消雲散。
不殺我洩忿,他那會罷休?
「我要宰了那婊子!」我已聽到他在大門外的咆哮聲了。
他的步伐很急,因為時間無多。
他必需在勝男的兵到達前把我幹掉,使他有足夠時間逃命。
「你們兩個笨蛋!」他的咒罵聲剛響起,就傳來守衛的慘叫聲。顯然己遭他毒手。就是他們的大意,使我有機可乘把北條軍的埋伏點通知了勝男。他們已付出了代價,健碩的身軀砰然兩聲倒到地上。
板門被粗暴地扯開。他手上的大刀滴著血,臉上殺氣騰騰。
「我應該把妳斬殺再餵吃老鼠的!」他切齒道。
「對啊,你應該如此做的。」我極力保持鎮靜,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心跳得比平時快上三倍。
我不怕死。死是解決。可是我不會讓他得到殺我的滿足。
他向前踏前一步,我後退一步。
他再向前。我再退。
可是房間很小,已退無可退了。我的背已抵著放了一些經卷的書櫃。
「瞳,妳毀了我!我不會放過妳的。」
他把刀高高舉起,瞄準我的脖子。
「一竿,你真的要殺我?」
「對!沒有人可以幫妳的了。不要指望妳的勝男可以趕得及。他到達時,妳已是一具無頭的屍體!」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這樣小心是懷疑我暗藏利器。
我沒有。
「既然如此,動手吧!」我已沒有退路了。
「瞳,死吧!」
他撲前。就在他的刀刃正要砍入我的頸一剎,我作出了完全出於他想像之外的動作。我跪下了!他的刀以毫釐之差在我頭頂掠過。
他以為我要搶他腰間的武器,下意識右腳退了半步防止我奪刀,同時把大刀的方向改為直砍,準備把我垂直切成兩半!
但他錯了。我無意奪刀。在跪姿中,我拗腰向後再從佛經中抓著一件東西往上一戮!它直貫他毫無遮掩的咽喉!
他的眼睜得大大的。慢慢地,他試圖把下顎拉近自己一點,然後才看到了弄尖了的半截斷笛插在他的頸裡去!
「妳……」他知大限難逃,仍想把刀砍下來。
「一竿,地獄見!」我把手腕一轉,他頸上洞口登時擴大了一倍,鮮血灑滿了我一臉。
他一頭的倒在榻榻米上。
我踏過他的屍體衝下梯階。
他的部下都全逃命去了。蓮花池畔空無一人。在茶屋入口處,純一的屍體仍仰臥著,看不見東西的雙眼望向虛空。
我最後一丁點兒的力都已叛離我了。我打顫的雙腿再不聽使喚;於是我跪到地上。面對池水,我看到應該是屬於我的倒影。一竿的血染滿了我的臉和衣裳。
我把那管斷笛落到地上,看著我雙手的血污。我究竟變了什麼?
我把血手撐地以支持搖搖欲墜的身軀。在陰森的鴉鳴中,我開始哭泣。
第十六章 介錯人
(十兵衛)
我在天王寺後的墳地找到了她。
她臉上和雙手上的血已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在途中,我搜索過了茶室,發現了一竿和純一的屍體。
我徐徐地走向她,心卻是一步一痛。
她一動不動,她在震驚與自責中迷失了
我在她身旁跪下。
「小姐。」我輕聲喚著。
她轉過來望向我。
即使是一臉血污,她仍是如此的美。
我把身上衣服的一角撕下,替她抹去了血跡。她完全順從,好像一個純真無邪的小孩一般。
「十兵衛。」她終於回復了神志。
「小姐。」
「我殺了他們…我…」她再望向雙手。血早已清掉,可是我知道在她的眼中,那血跡永遠烙在那雙手上。
「我知道,小姐。可是,除此之外,妳是別無他法…」
「不,十兵衛。我可以的。我可以…我應該可以的…」她在啜泣。我把她擁入懷中。這時,啜泣已變成號啕大哭。
我讓她全哭了出來。
過了一會,她終於停止了。
「小姐,我們要離開這裡。北條軍正趕來,我們守不住櫻木城和天王寺的。」
她呆了一會才明白我說什麼,接著她搖頭。
「不,十兵衛,我不會離開的。這是我母親一族埋骨之地。只有在這裡我才可以安息。」
「不!」我抓緊她的肩膊:「小姐,求妳聽我說一次………我們會打回來的。我們一定會,我保證會為妳再攻下這地方…」
「謝謝你,十兵衛。我知你對我很好,而我卻對你不好。不過這次,我決定了。如果我現在回去又如何可面對勝男?看看我這雙手。它們是殺人工具。
不…我知你會怎樣說,不要說我是被迫的。在動手時,我完全清楚我在幹什麼。我只有付出應得的代價才可以讓我的靈魂安息。這是『義理』:我們武家的精神。」
「小姐,求求妳…」我知她性子烈,一經決定的事是不會改的。可是我不會放棄:「主公一定可以想到解決辦法保護妳的…他已是里見家的家主…」
「不!我知他已是家主。正因如此,他更要無私地執法。如果他讓一個弒父、弒兄、殺弟的兇手逍遙法外,他還能領導里見家嗎?我知他會不惜一切救我,可是,如此他便自陷絕境。上杉,北條及其它諸侯都有了出師之名,里見家就會滅亡了。不,沒有其它的方法…十兵衛…你要幫我。」
「可是,小姐。…」
「不要叫我小姐了。只此一次,把我當作瞳,你的戀人。而你就是我的十兵衛。勇敢做你應做的。世上只有你我可以完全信賴…我可完全願意…做我的介錯人!」
我的心有如被整個富士山的重量壓著。我怎忍心?
「十兵衛,抱我。最後一次抱我。以戀人的身份,讓我也愛你…」
「瞳。」我把她緊緊摟著。
我們擁抱。我只願天地凝固,時間終止。
良久,她把身體拉開了。
「十兵衛,我是女人,可是亦是一個武士。讓我以武士的身份終結。答應我。」
我緊咬下唇,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謝謝你,十兵衛。」她把我的頭埋到她的胸前。我把那花香般的氣味永遠收於心底。
「十兵衛 是時候了。」
我試圖阻撓,可是亦知一切也是徒勞。
她站起來,要求我替她找些乾淨的衣服。我回到茶屋,找到了一襲屬於純一的雪白衣裳。我亦把純一的屍體背回墓地。
「謝謝你,十兵衛。」她已是一身潔淨的白衣了,秀髮亦重新梳理好扎到腦後成一小馬尾,把她那美麗的頸部露了出來。
「瞳。」是訣別的時候了。
「十兵衛。」她伸出雙手接過我遞予她的短刀:「把我和亡母葬在一起。」
我答應了她。
她向我鞠躬,跪下,然後用一塊從白衣撕下來的條子把她的膝和大腿縛在一起。這是防止她身體倒下去。
「十兵衛,當我插第二刀,幫我…讓我的頭完全離開我的身。」
她是不想留下「氣皮」,以免身體不好看。
我糾集了一切力量,站了起來,拔出了大刀。我感到有如萬箭穿心,把刀刃在她的眼前緩緩落下,讓她最後一次可從刀刃上看到自己的臉。
她看了,然後點點頭,示意我把刀高高舉起。
「我準備好了。」她說。
她以俐利落的手法把上衣褪到腰間,露出她羊脂般的胸和腹部。我竭力把情緒穩著。此刻的她比任何時間更美麗。
「十兵衛,謝謝你,一切一切…」她一面說著,另一面把厚厚的米紙包著刀刃,只露出了刃端。然後,她閉上了星眸,狠狠地把刀插入了左腹!
「啊……」那痛苦比她原先想像來得更猛烈。在摧心裂肺的劇痛中,她的眸子再張開了。她的手卻沒有停下來,繼續把刀刃拖向右方。
在她的腹上呈現一條血線…刀已到了右方了,她卻沒有把它拔出,反而再把它向左再移動。她是想完全遵照武士切腹的儀式去完成這事。刀移至肚臍的下方就停止了。
「瞳!」我希望為她解除痛苦。
「十兵衛…等…」她在喘氣。再過一會,她的腸子就會溢出。她做到了,完成了一個武家女子的人生。
「對不起,十兵衛!」她雙手把短刀拔出,再把它插進她的胸口!
「抱歉!」我一刀斬入她的右頸,我心愛的瞳的頭就離開她的頸部。鮮紅的血從她斷頸噴出,把週遭的草都染紅了。
我在空中把刀一振去掉了血污,再收刀入鞘。
我行前撿起了她的首級。她的頭被血染污了,我以深情把它抹淨。她的星眸和口仍張著,可是臉上表情沒有任何驚恐。她是一個真正的武者。
我把她和純一的身體埋到她母親墓穴的左右。
當我走出寺門,勝男少主已在他的馬上等候著。
「完結了嗎?」他的目光投向我手持的木桶。我探手桶中抓著頭髮把她的首級提起。即使我萬般不願,少主必須向家族交代。她的頭會在館山城示眾兩天。然後我會保管它,直至我們重返櫻木城再把它葬到她的墓穴裡。
勝男少主望了一眼,垂下頭。他突然看來衰老多了。這是我初次明白到他是如何孤獨,而以後的人生路亦會如此。
我們已沒有什麼可以再做了。北條軍很快就會到達,我們一定要保留實力,他日捲土重來。
我跨上了銀月的鞍,把載有牠前主人首級的木桶交給了一個雜兵。
「主公,請下令撤兵至館山城。」
他點頭答允了。
我擔任後衛,最後一個離開。
在山崗上,我把銀月勒著,回望那靜靜的寺院,它竟是如此安憩,我知她會安息的。
我的雙眼模糊。
我對我自己說:大約是有風吧…
尾聲
(十兵衛)
我在大石旁坐下來,脫下了頭上多日來免我日曬雨淋之苦的草笠。
八年了,除了墓碑上積聚的青苔外,這裡一些兒也沒有變。
我用手拔去了她墓前的雜草,不久,刻有里見及塚田兩家家紋的石碑就重見天日。她是唯一在墓碑上同時有兩家的家紋的,而且會是最後的一個。
我們丟了櫻木城三個月後又重新攻佔櫻木城。我把她的頭骨埋到她的墓中使她不再身首異處。
之後兩年,櫻木城五次易手。當我們最後掌握它的控制權時,終於和北條家立了和議。不過,一切已不重要。一個強大的將軍幕府已建立,里見家亦不得不低頭,向新的主人效忠。
勝男一年後就死了。他在一個清晨試馬時摔斷了頸。由於他沒有後裔,里見家就絕代了。家臣們一是投入了德川家,一是就如我一樣選擇成為浪人。
我四處雲遊,拒絕了不知多少藩侯要聘請我作武術教練之職。這些年來,我的槍法已是名滿天下,被人公認為了一代宗師。不過我再不用刀劍或任何其它類似的武器了。隨身的只有一根竹杖。沒有多少人會愚蠢到挑戰三百多場決鬥而保持不敗紀錄的槍手的。
昨夜,我在這寺院留宿。天王寺已當年雄風不再,不過倒有一小茅舍,住著一個老僧。他為人不錯,打算在這兒度他的餘生。
我打算把已年邁的銀月留下給他,並給他一些銀兩以供老僧安享天年以換取他答應照顧銀月直到牠百年歸老,之後就由他把牠葬在她的墓旁。我想她一定會很高興。
我會很快就前往北方的雪國。兩三年後也許再回來。可是,又有誰知曉呢?人生變幻無常,而這個我已學會以安詳的心接受。我只知的是無論我身在何方,我的心中都有一位公主相伴。於此,足矣。
我坐了一會,感受長眠於此者享受的寧靜。所有的殺戮和仇恨已被時間沖洗得無影無蹤。只有心底之愛永存。
是時候離開了,我站起來,為我一生中的最愛合掌祈福。
這時,一陣風把地上的碎葉吹起。我抬頭一望,呆了。
在一隱蔽的陡岥上一大片的山吹花倒懸下來。它們都在風中頜首,好像向一老朋友問好。我伸手把迴旋飄下的其中一朵挾在指間。在感動中,我早已涕淚縱橫。
然後我把花穩妥地收藏懷中,拾起竹杖,再開始我新的旅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