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計數器由 2007.11.09 起統計

背景更換:

 

殺人之道

简体版

作者:燕壘生

李小刀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桌子也晃了幾晃,幾欲翻倒。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由苦笑。

以前,他的手纖長柔軟,幾個師父說他是幹這一行百年不遇的天才,可如今,他的手粗糙黝黑,和一個普通的木匠差不多。

他嘆了口氣,大聲道:「來了。」

想著,准又是補桶或是修桌子的。如果他們看到自己的桌子都是這樣子的,那這頓酒錢就不穩了。

打開門,他吃了一驚。

門口,是兩個荷槍的士兵。那槍是嶄新的漢陽造,以前只有新軍精銳才配備的。是什麼人會找他?

一個副官模樣的人坐在馬上,看到李小刀子的模樣,他皺皺眉,道:「是李小刀子麼?」

這名字很久沒人叫了,現在大家多半叫他李木匠。

李小刀子瞇起眼,道:「軍爺,我就是。有什麼事麼?」

這副官道:「我家大帥讓你去一趟。」

金大帥手下有二萬人馬。袁項城手下號稱八金剛四天王,金大帥是四天王裡的持國天。

金大帥的頂子是血盆裡撈上來的,現在民國了,他還是一方之霸。

他向來有儒將之稱,一手一筆虎名揚天下。

他躺在太師椅裡,慵懶地逗弄著手裡的一隻八哥,看著昨天新寫的那張一筆虎。

看也不看畏畏縮縮的李小刀子,道:「你就是李小刀子?」

李小刀子有點膽戰心驚地說:「回大帥,草民以前是有這個諢號。」

金大帥道:「前清京城四把刀,你可是頭一把,今天怎麼淪落成這樣子?」

李小刀子道:「回大帥,草民的刀和那三把不一樣,吳廚子是切菜刀,譚清軒是治印刀,鄧虎侯是魚鱗紫金刀,我這把刀,到今天是一點用也沒了。」

金大帥道:「也是。要是讓你再用起來,你還成麼?」

李小刀子道:「大帥的美意,草民只有心領了。只是草民這幾年靠做點小手藝混飯吃,恐怕是不成了。」

那副官喝道:「別給臉不要臉,大帥讓你做的事,你敢不應?」

金大帥揚揚手,道:「小劉子,不要嚇了他。你過來。」

李小刀子走上幾步。

金大帥道:「你看,我昨天寫的這個虎字好麼?」

這個草書的虎字寫得足有五尺見方。李小刀子並不懂書法,只是道:「大帥這個字,神完氣足,特別這最後一豎,寫得力撥千鈞,真個有猛虎下山之氣。」

金大帥笑了,道:「以前在老佛爺在世時,京城裡就說你們四把刀非尋常匠人,果然肚子裡也有點文墨。我現在有興,來人,備文房四寶。」

地上鋪了一張足有一丈見方的大紙,那筆也足有一把掃帚長短,只是筆中段有一根細繩子縛著。

劉副官用一塊足有兒臂粗細的松煙墨磨飽了墨,道:「大帥,備齊了。」

金大帥道:「酒來。用鬥。」

兩個馬弁抱著酒器進來,傾了一鬥,金大帥一飲而盡,抓起筆,兩個馬弁卻一手一根繩站在他兩邊。

金大帥蘸飽了墨,凝神而立,猛地一筆落到紙上,筆登時如游龍夭矯,眨眼寫好半個草體的「虎」字,筆不離紙,一勾,筆鋒已到紙上半正中。

金大帥道:「拉!」兩個馬弁猛地向後拉去,金大帥借勢向下一筆,寫出最後那一豎。

筆一離紙,劉副官登時接過,道:「大帥這個一筆虎,真個已入化境,足可掃蕩六合,睥睨天下!」

金大帥坐了下來,看看這字,笑道:「小劉子,你這馬屁精這回也長了點學問。不過,你卻不知我寫這虎字,乃是一洩我胸中殺氣。」

他淡淡一笑,手中的八哥卻「唧」一聲,頭軟了下來。

金大帥把八哥扔到地上,道:「李小刀子,想清楚了麼?」

李小刀子看著已被捏扁了頭的八哥,身子不由顫抖了一下,道:「大帥既然有令,草民哪敢不遵。一切聽大帥的意思。」

金大帥笑了,道:「好,這才痛快。我在當哨長時就聽說李小刀子的百鳥朝鳳是京師一絕,可惜一直無緣見識。你倒說說你的百鳥朝鳳有什麼和別的不同的。」

李小刀子道:「幹我這一行的,大多是出自兩家,一家是百獸朝麟,一家就是百鳥朝鳳。不過百獸門的人材凋零,所以一向有『九鳳一麟』之說。百鳥朝鳳,平常刀手最多十八變,號稱『金鵬變』,那已經算高手了。再高一點是七十二變,號稱『媧皇變』,已經很少見得到。我學的是『天罡地煞變』,有一百零八種手法,若是使出全套,合計三天。」

金大帥聽得有點興趣,道:「三天,那如何堅持下來?」

李小刀子道:「那要一枝上品老山參,文火燉至稀爛,分成兩份,頭一天灌一份,第二天灌一份,這樣才能把命吊到第三天。」

金大帥笑道:「他娘的,剮一個人,還要一枝老山參,真想得出。」

李小刀子道:「這只是在對付巨奸大寇時才如此,一般一天也可完成。其實也沒什麼不同,拖到三天,只是讓他多受點活罪而已。」

金大帥道:「那也不必拖三天了。現在不比前清,乃是法制社會,拖到三天,那些洋人又要叫我們蠻人了。他娘的,洋人打到我們國家來,還罵我們是蠻人,哪有這道理。這些亂黨,吃了洋人的奶,也不知自己幾兩重,這回讓人看看,做亂黨就是這個下場。」

李小刀子回到自己的破屋裡,從牆洞裡取出了一個油紙包著的包裹。

昏暗的油燈下,打開油紙,是一個用非常華麗的蘇繡包著的包裹。

小依。

他在心底叫了一聲,眼裡,流出了淚。

這塊蘇繡是小依坐月子時為打發時間繡的,那是他還是七品頂戴,雖然皇上在風雨飄搖的龍椅上多半坐不多久了,長住瀛台,可在京城裡他們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舒服。

那時他已經幾年沒動手了。最後一次差事是碎剮殺子一案的田氏,把這次差事當作他的收山之作,他也沒什麼不滿意。

十幾年紅差下來,他也已經存了一千塊鷹洋,夠回家置個宅院光宗耀祖。畢竟,小刀李家出紅差近三百年,有頂子的只有他一個。

雖然操持這種不上三百六十行的賤業,但他自幼就有一個妄想。

正如畫師用筆繪出一幅絕妙之作,他想用自己的小刀完成一件讓人永世不能忘的作品。

也因為這個妄想,他在十五歲接下這差事時,就訪遍了天下出紅差的刀手,終於以自己的聰明和毅力補足了「百鳥朝鳳」,也因為這一手,牢牢地坐在京師四把刀的頭一把。

他的刀一共十八把,平常人只會一種刀一種手法,只有他想到了一種刀用六種手法。

儘管他這把刀不如吳廚子的切菜刀那樣一向是達官貴人的座上客,也不是潭清軒的治印刀笑傲王侯,號稱「我不下刀,昆玉非寶」,甚至比不上鄧虎侯的魚鱗紫金刀,可以打遍京師無敵手,最後死在拳匪刀下裡還殺了近百個拳民。他的小刀只能定一個人的死,卻定不了一個人的生。

是吧,他想著。兵荒馬亂的年代,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錯了。那一次逃出京城的路上,流彈橫飛,他也就是在那一天,嚐到了家破人亡的味道。

他倒了杯酒。這裡金大帥給他的,這酒當真是好,不下於當初的黃封御酒。

他喝了口,看著燭光,眼前,依稀看到血肉模糊的小依。

他心裡一疼。

竹心。竹心那年才兩歲,實足不過十一個月,剛開口叫媽媽。

庚子年,老佛爺也逃出了京城,洋人的槍子到處飛,誰都不知道下一刻是怎麼樣。

已經十五年了。十六了吧,今年是丙辰年了。竹心如果還活著,今年該是十七歲。

十七歲。他有點想笑。當竹心出生時,他想像過她出嫁時的場景。

真是蠢啊,居然會相信世道是平坦而公正的。他拿起了一把刀,在磨刀石上倒了點酒,開始磨了起來。

小小的刀子在磨刀石上明亮起來,漸漸如一尾提出水面的魚。

他拿著磨好的刀,湊到燭上。在燭光下,刀口幻起奇異的光。

他用手指試了試刀口。鋒利的刀鋒讓他的心也一寒,手一動,指腹被劃了條小口,血登時滲出來。

醉了吧。

他想。

出紅差的三字訣「狠、穩、准」,他恐怕連一個字也做不到了。真不該喝那麼多。

一把把刀在磨刀石上開始發亮。這十八把刀,每一把都像女人的唇,渴欲飲血。那點指上的血,權當祭刀吧。他想。

李小刀子穿著一身全新的青布衣服,很有點精神。

他看了看那匆忙中搭起來的高台,陽光有點刺眼。

一個人被綁在上面。他的心不由一緊,那是個女人。

一個年輕的女子。

金大帥坐在椅上,道:「李小刀子,準備好了麼?」

李小刀子打了個千,道:「回大帥,好了。可是,大帥,那是個女子……」

金大帥看了看圍在高台四周的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殺人如果沒人看,充其量不過像殺一隻雞。殺人殺人,殺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身體,更要殺的是眾人的氣焰。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兵法他看得甚多,從《武經七書》直到曾胡兵法,他一向如數家珍,這道理,只是不足向外人道也。

他懶懶地伸了伸腰,帽子上的黃纓也抖了抖:「你難道不出女人的差麼?我可記得你最後一趟出差是田氏那一案。」

李小刀子看著金大帥那滿是笑意的眼睛,心中打了個突。他忙不迭地道:「是,是。」

金大帥道:「那好吧,你下手時不要太快了,也不要玩花活,頭一刀可不要切在她脊背上。」

李小刀子道:「那只怕她搪不到午時三刻。」

金大帥道:「這些你不必多管。」

凌遲之時,刀手手上有不少花活。

以前有大員犯案,家中送上銀兩,那刀手頭一刀便割斷脊髓,如此一來犯人便感覺不到疼痛,剮上三天,看上去淒慘,活罪受得卻不多。
不然,每下一刀,犯人都會疼得昏過去。

金大帥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這手花活的事,李小刀子看著那個被綁在高台上的女子,心頭微微一疼。

殺人如草不聞聲。他想起了小時讀過的這句明人沈明臣的《凱歌》。人像是草,殺了一茬還有一茬,不要多想了。

在內心深處,李小刀子發現自己也並不是如何不願意出這趟差。

儘管他想讓自己相信自己是為金大帥所迫,他有點驚愕地發現,自己實際上在渴望著這一次紅差。

不僅僅是幾這許多年未動手,有點技癢,而在於他更渴望著留下一件完美的作品。

所謂的「術」與「道」。

李小刀子記得第一次出紅差是大盜龍七。

那一次,他的小刀在龍七肌肉纍纍的身上遊走,如以無厚入有間,登時贏得了「京師第一小刀」之名。

可這第一小刀,也有點玩笑似的,那是指劊子手的小刀和太監的淨身刀,充其量只是在地痞賭咒時掛上一句:「我若食言,定犯在李小刀子手上。」

這實際上讓他覺得恥辱。也就是從這時,他決心把「百鳥朝鳳」補齊。

如果以「術」與「道」來說,那時自己最多只能算初步進入了「術」。

當他後來凌遲幾個皮糙肉厚的土匪和皮肉鬆鬆垮垮的失勢高官時,他甚至感到厭惡。

面對那些毫無美感可言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和一個屠夫在宰殺一頭死豬沒什麼不同,最多只能是在「術」的層次上進了一步。

直到碎剮田氏。

當他除下田氏的罪裙,露出女人特有的細膩的皮膚時,他依稀看到了一點「道」的影子。

他的刀也只有刺在田氏身上時,才感到一點不同以往的流暢。

從殺人中求道,這多少讓人覺得好笑。

但老莊之道亦云,道在矢溺。每一門手藝,都有道可求,若只是在「術」中打轉,永遠都是一股匠氣。

也許,作為一個劊子手,這是最後一次。今後再也不會施展這份手藝了,他在磨刀時就希望那亂黨不要太老。

刀子在老年人皮肉上,極感滯澀。如果刀子有靈,它們也希望飽飲年輕人芬芳的血液吧。

也只有在年輕人身上,他的小刀才會有靈性,幾乎不須他的思想,自由自在地游動。

人們圍得水洩不通。

「好久沒見過魚鱗剮了,現在的紅差不過是一顆槍子,實在不好看。」

有人這麼說著。何況,這一趟是一個年輕女子被凌遲,那可好看得緊。

有人也在嘆息:「那麼年輕的閨女,長得還挺好看……」

馬上有人說:「亂黨該殺。」

金大帥雖然貪了一點,狠了一點,可也有這一趟好看紅差給大家看,當真體察下情,愛民如子。

「聽說今回出差的本是御前七品頂戴的刀手,肯定好看。」

「好看!」

聽著一耳朵的「好看」,李小刀子緩緩地向高台上走去。

心空萬里。

出紅差時,必須做到這四個字。

人之臨死,特別是知道自己要受盡活罪而死,臉上什麼表情都有。

橫的有咬牙切齒的,軟的有屎尿齊流的,而一個刀手必須對這些視若不見。

李小刀子記得在碎剮龍七時,他的手指按在龍七堅硬如石的身上,想到的只是找出他肌肉間的縫隙,刀子不能亂了路數。

而在剮前御史大夫那一趟,刀子刺入那個本來肥胖,現在鬆散的皮肉,他甚至想到的是在切割一塊白蠟。

儘管他的手沒有亂,刀也沒有亂,然而他的心卻一直如一團亂麻。

在碎剮田氏時,即使他依稀見到了「道」的影子,然而他知道,在他除下田氏的罪裙,露出她的身體時,隨著那時心頭的一動,他已為田氏冶艷的肉體所引誘,無論如何也不能達到「心空萬里」的境界。

殺人,也是一門藝術。

當刀子刺入潔白的肉體,而鮮紅的血液從刀口中湧出時,是一種極其美艷的形象。

正因為它的殘忍,所以帶給李小刀子一種快意。

躺滿了屍體的沙場,失去了首級的將軍,那自然是一種美。彷彿氣勢宏大的雕塑,這種美是震撼人心的。

而用刀子細細的碎剮一個美麗的女體,那更是一種像做一些精緻華麗的小器皿一樣的美。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了。

在這個少女身上,讓生命也附在刀上,燃燒一次吧。李小刀子想著。

上了高台。二十七級。

最後一級時,他一個趔趄,幾乎摔下來。

太像了!

在台下時,往上看,那女子的面容並不清晰。

而當他在台上,幾乎面對面時,他差一點覺得看到了小依。

當然不是小依。小依在庚子年就已經死了,甚至不知是誰殺的。

拳匪,洋人,都有可能。

龍七聽說曾是拳匪中的一個什麼師兄,而那一年的洋人在京城裡,也是天王老子,誰也沒他們大。

他還記得他用手掩上小依死後尚不閉上的眼睛時,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絲憐憫。

是竹心麼?

他搖搖頭。

自然不會那麼巧。這又不是《十錯認春燈謎》,什麼事都巧而又巧。

他想起小依生竹心那年,自己因為只吃俸祿不幹事,清閒得很,就拿了本阮圓海的《春燈謎》讀給她聽。

天下相貌相同的人多了。夫子之與陽貨,那是《論語》上也有的。他狠狠地搖搖頭,想把紛亂的思緒理順。

還沒有動手,心就亂了。他對自己有點不滿意。握握手裡的布包,那些小刀透過布匹,彷彿散發出勇氣來。

走到那女子跟前,李小刀子不由得又一陣迷惘。

太像了。

儘管從相貌上來看並不是非常像,可她與小依有一種神似,同樣淒楚而婉孌的眼神。

李小刀子定了定神,伸手到她肩上,解開了她的衣服。

當他拉開她的衣服,露出她的肩頭時,台下爆雷也似一聲喝采。

然而,這一聲喝采卻像一柄鎯頭敲在李小刀子頭上。

在她潔白如玉的肩頭,有兩個小小的硃砂字。

竹心。

本來在竹心出生時,他就要給竹心肩頭刺字,小依一定不肯,後來還是他請譚清軒給滿月後的竹心肩頭刺上了字。

並不是預見到日後會有骨肉分離的一天,只是那時他說不出的技癢,想另走一條路,日後做一個刺青師。

一方面覺得日後劊子手這碗飯准吃不下去了,另一方面也是覺得自己永遠達不到「道」的層次,對自己這門手藝產生了絕望。

譚清軒刺的這兩個字是雲篆。

本來每個字只有綠豆大小,如今卻有豌豆般大了。

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那更像兩粒硃砂痣。

可是他曾細細琢磨過譚清軒的運刀手法,對這兩個字是熟而又熟了,肯定不會錯。

眼前的,就是丟失了十幾年的竹心麼?

這樣的故事,應該只會出現在戲裡,現實中,不該有的吧。他不由用手指撫摸了一下那兩個紅字。

仿似火燒。

金大帥看了看劉副官,道:「李小刀子怎麼啦,是不是被女色迷上了?」

劉副官低頭湊到金大帥跟前,道:「要不要我去催一催?」

金大帥道:「好吧,你讓台下的兄弟給他提個醒。」

劉副官點點頭,走到台下,對守在階前的一個弁兵說了幾句話。

那個兵上了台,走到李小刀子背後,喝道:「李小刀子,快點動手!」

李小刀子呆呆地說:「什……什麼?」

那弁兵道:「大帥讓你快動手!」

李小刀子忽然用手抱住了臉,道:「不行,我動不了。」

那弁兵看了看金大帥,金大帥揚了揚眉,做了個「刺」的手勢。

這弁兵點點頭,上了刺刀,一下頂住李小刀子的後背,道:「他媽的,你想不干麼?」

刀尖刺入李小刀子後背。有幾滴血流出來,滲透了他的青布衣服。

看客們都不知所以,四周鴉雀無聲。那種奇異的刺痛傳到他腦中,彷彿一道電光照亮了他腦中每一個角落。

做夢一樣,他嚅嚅地說:「好,好。」

他除下了竹心的衣服。這時,四周響起了一個震天彩。

李小刀子如同中邪,從打開的包袱裡取出了一把小刀,走上前去。

金雞三點頭。頭一刀刺在肩頭,細細地劃下來。

當第一刀刺下時,在雪白的皮膚上,一片艷紅漾開來。

在李小刀子眼前,竹心並不存在,看客也不存在,金大帥、弁兵都不存在,眼前只有一個女子年輕美麗、光潤潔白的裸體。

他的臉上浮出了如癡如醉的微笑。

一切都不存在,只有刀子在這女子身上游動,像雕琢一件極為精緻的玉器,他的刀彷彿雨後水面的小魚躍起,泛起層層波紋,又轉瞬間沒入水面。

從肩頭一刀刀割下去。

喜鵲登枝。畫眉踏架。平沙落雁。燕燕于飛。每一刀都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刀尖劃出的像一根根蠶絲。

李小刀子的眼前只有那些玉白和鮮紅,他癡迷於這種幻麗冶艷的色彩,他的心中也只有一片空明。

刀子到了腰部。

肩頭和胸部已經像一堆碎紙片,血液不時流出來,使得零零碎碎的皮肉像一些打濕了的花瓣,沾在一起。

李小刀子像步入了魔道,他的刀已似乎不為自己控制,而是由冥冥中另一種神秘的力量所決定。

他的臉上帶著微笑,手指如撥琵琶,刀子有時就像粘在他的指上一樣。他微笑著,把刀刺入了她的腿部。

當刀刺入,像犁地一樣,皮膚下的肌肉翻捲起來。

那些沾著血的肌體帶著桃紅色的珠光,簡直不像人類所有。

如果不是在台上,這條線條優美,肌膚瑩潔的腿一定能迷倒不少花花公子。

現在,就像紙花,再美也只能在爐火中燃起一次。

這是道麼?

李小刀子想著。

他的全身心都投入到那一種殺人的快感中。

每一刀都完美得無懈可擊。劃開皮膚,割裂肌肉,撥開脂肪,切斷腸子。

以至於沾在身上的血也像帶有蘭花的芬芳。

所謂的「道」,就是這樣的吧。

他想著,切下了最後一刀。

百鳥朝鳳,最後一刀是丹鳳朝陽。

好聽的名字,其實是從犯人體內掏出心臟。

但這一刀要快,要准,百鳥門的絕活就是要讓犯人活著看到自己的心臟被取出在外。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著,彷彿這是個節日,值得他們如此慶祝。

李小刀子手裡托著那顆還在跳動著的心臟,像噩夢驚回,他看到了已成為可怖的一堆的竹心。

她的身上,已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都成了一條條地掛著,胸口甚至可以看到肋骨。

整個人只有一張臉完好無損。

但是,在這樣一副可怕的骨架上,有著那麼一張美麗的臉,更讓人覺得詭異得透不過氣來。

李小刀子看見竹心的眼裡流出了淚。

他張開嘴,退後了幾步,又看看手裡的心臟,突然,他大叫起來,轉身拚命逃去。

在足有一丈多高的高台上,他的身體像一把木工的摺尺一樣打開,然後平平地摔在地上。

這就是「道」嗎?

在血泊裡,他用暫時還能思想的腦子想著。

回總目錄

回書櫃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