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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聖女Beatrice Cenci的最後一夜

作者:

我可以感到他的存在。

不!不是任何聲音,呼吸或類似的東西。

我知他就站在那兒俯視著臥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試圖入睡的我。

倦極了的露卡妮亞(Lucrezia),我的繼母,就睡在離我不遠處。

等待命運最後對我們的判決是對我們崩得緊緊的神經嚴峻考驗。

我們的辯護律師,法利那西奧(Farinaceous),對繼母說我們獲得減刑的機會應是不錯的:由處決減為終身囚禁,又或強制在女修道院中渡過餘生。

我卻仍是忐忑不安。

一種預惑告訴我雖然他們有意思考慮減刑,最後終不會批准,而當黎明到來,我們就會最後一次被押出這冰冷的監房被帶到城裡。

我甚至彷彿聽到他們正為構建處刑台發出鋸木鑿釘的聲響。

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地下囚室牆壁的厚度足以隔絕一切外間的聲音。

但我真的聽到了。

我害怕嗎?少許吧。

仍在花季年華的我,我自然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們說我是十六,七歲。

我心知我不止這年紀。

但又有何分別?本來我應是一待放的蓓蕾。

現在我是沒有機會成為盛夏的奇葩了。

刀刃切下,一切化為永恆的黑暗……

真的是會這樣嗎?

如我是他們判定的殺父者,我會否在地獄永遠不滅之火焰中燃燒?

我這一刻也可想像那些火舌把我的肌膚吞噬,把它們化成灰燼,但在一天之後新的肌膚又重長出來再一次又一次的接受這慘酷的懲罰……直至永遠!想到這裡我不由渾身一震。

但我不會真的被嚇倒了。

如果讓我再選擇,我仍會再幹一次,不如此,我就只是成了法蘭西高(Francesco)對我所作的一切的沉默共犯者。

我們毫不猶疑的再幹一次。

我會以穩定的手像可憐的奧林比奧(Olympio)那樣把長釘打進他的耳朵。

上一次我沒有親手幹而是安排了他人動手而自己只在旁敦促面上有遲疑之色的那兩人下手。

對!如依他們的法律:我是有罪的。

但作為一個少女,我就應默默承受這屈辱嗎?即使貞操被自己親生父親剝奪也只能這樣忍受下去?

啊!那恥辱!我如何才可以把它從我身體上洗淨?發生那事之後我已淋浴不下千次吧,但他卑劣的汗水仍像厚厚的漆膠一樣緊黏在我的肌膚上。

是的,我恨他,也渴望見他這樣的禽獸死在眼前,但我是在再沒有其它逃避方法下才出此下策。

我向教皇的伸訴石沉大海。

「請讓我出嫁,又或把我鎖在女修道院吧。」

沒有回音,絕望,屈辱,恨,殺心!

他們一直說我是極聰慧的女子;聰慧,勇敢,而且美得不可方物。

我知道我容貌出眾。

鏡子不似人們,它從不說謊。

我知道我是勇敢的,就如我屢次受酷刑仍守口如瓶。

啊,我四肢在那該死的刑具上被強拉扯使我痛得死去活來。



他們正要以一具稱為Las Veglia的刑具向我迫供:把身上衣服剝掉,把我雙手反綁於背,把我的膝和大腿紮到一起再將我扯向房間的天花,同時間,另一麻繩將我的胸脯纏繞再扣到側牆的鐵鉤上。

我的身軀會頂著一三角型的尖椎,而每當他們把麻繩拉扯,我身上每一根骨頭的關節都會令我痛不欲生。

他們說沒有人可以受這刑而仍繼續口硬下去的。

就在我已準備好接受這慘無人道的對待時,繼母和兄弟們被帶了進來哀求我認了。

並告訴我:他們都已招供。

於是我最後招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為了我可憐的露卡妮亞和我的幼弟巴那度(Bernado)。

我簽了放在我面前的供辭。

一旦認了,反而平靜下來,如釋負重。

只有教皇才可作出最後的判決:慈悲減赦,抑是處決。

曾經是有希望的:我們律師以及一些高職教士的安慰,鼓勵說話。

他們認為我是因守護名節才做出這件事來,是因為Francesco,生我育我的父親的禽獸行為才引動我的殺機。

他不就曾公開說要把他所有七名子女都置諸死才後快嗎?

他不就曾對他的後妻迫害,強迫她親眼目睹生父姦女的倫常慘劇嗎?

如作為天主派遣於世俗牧理萬民的教皇仍不能明白這一切是出於自保,這世上何處還可有公義?

兄長Giacamo想把一切罪名推到我的身上。

我沒有怨恨他。

他有妻子和兩個仍待哺的兒子。

絕望的牲口也會因想逃過刀頭之厄而把至親代牠推向屠刀。

我只覺得他很可憐。

我即使被判有罪也不會令他逍遙法外。

他是知道他確實是曾參與計劃的。

而他與露卡妮亞和我不同,他不是受害者。

他被判有罪並會被處刑已是不可能逃避的事實。

只有他這樣傻:以為供出了我他就可以平安大吉。

最令我心碎的是Bernardo。

如果我是蓓蕾,他就只是小羔羊。

他根本不明白他參予了什麼事。

而我多愛他啊!想到他要步上刑台就令我在數不盡的夜晚難以入眠。

天主啊!如果禰仍在慈悲,就讓他死裡逃生吧。

如此,我將再皈依禰的腳下。

我慢慢張開了眼睛,讓它們適應從門罅透進來的微弱光線。

我沒有弄錯。

他,就在那兒。

「你是誰?」我問。

我的聲音中沒有抖震,或任何困擾。

在我內心,我已知道他是誰。

我提出的不是一個問題,只是一個請他證實的要求。

「我是你預期我會來的那個。」他說。

我點點頭。

他終於來了。

也即是說:我們的命運已決定。

「我以為…他們會赦減我們的…他們是這樣說。」我把聲音壓得很低,以免弄醒了仍沉睡的Lucrezia。

「幾乎是這樣。但庇護(當時的教皇)改變了主意。」他以「庇護」這名字直呼教會最高的領袖。

如果不是在這環境下,肯定會令我莞爾。

「他改變了主意?」我的聲音提高了。

「他是個老人。他害怕了。」

「害怕?」

「害怕其他的子女會倣傚作出弒父犯上行為。」

我呆著了。

死亡的陰影令我背上寒了起來。

「那,你又為什麼要來?」

「來陪伴妳,給妳力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會下地獄嗎?」

「妳以為呢?妳認為你應該下地獄嗎?」

「他們是這樣對我說的。如果我不懺悔,我就會下地獄。」

「但妳招供了。」

「但沒有懺悔。」

「對啊,妳沒有。」他嘆了口氣

「於是?」

「妳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我竟然可以擠出一個苦笑。

「妳害怕嗎?」他問。

我點頭。

撒謊是沒有用的。

面對死亡,哪個會真的不害怕?現在他來了,即是說死後會無知無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上主的慈悲,又或是永恆的火焰。

我會面對是哪一種?

「他們來了,勇敢些。」他說。

「為什麼你要到來?」我再問一次。

「因為我想這樣做。這是最小我可以被容許做的事。」他的聲音中有一絲哀傷。

如果他是可以墮入情網的話,我想他已愛上我了。

我可以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了:下了旋梯,通過暗黑的長廊。

哀求上天寬怒罪人誦經聲由戴上黑頭套的僧侶唱出。

在他們最前方是一巨大的木十字架。

他們是負責引領受刑人前往處決之地。

Lucrezia已醒來了。

她一臉驚恐。

但我知道她是看不到他的。

她移步向門卻在門被外面的人拉開的一刻尖叫了出來。

我在聆聽宣判時力圖不打震:Lucrezia與我會先被置於囚車上在羅馬通衢窄巷遊街示眾,再押至聖安琪奧堡前公開斬首。

Giacamo受的處刑最殘酷:以重槌碎頭,身軀分割成四份再倒掛在鉤子上。

我唯一的安慰是Bernardo由死刑減為陪刑,在旁親眼看著母親與兄長,姐姐受死。

然後,他會被送上屬於教會的船上終身充當搖櫓手。

我們家族的財產亦全部被教廷沒收。

「我的天!我這樣年輕就要這樣死去,被埋在地下成為蛆蟲的食物嗎?」我在聽罷判決後低聲說。

領頭的人以為我這話是向他說的。

「妳罪有應得。弒父!他雙手染血,不要說妳是無辜的!」說這時,他聲色俱厲。

我想反唇相譏,但在我仍未想好要逆說什麼時,我竟下意識地闖口而出:「依你們的所謂公義,我當然是犯了弒父之罪。但依更高的公義,我會被判是無辜的。這公義不是你能明白,更不是可以操控。」

在囚室中突然一片死寂。

然後,我步向仍在震抖的Lucrezia,把她緊緊擁抱。

「吻主耶穌的足去求上主的慈悲吧!」那戴上黑帽子的人不屑地說。

我們兩人都跪下,逐一吻了十字架上基督像的足部。

數天前我們已立遺囑以防萬一。

現在只餘下一件事了。

「我不想穿著貴婦人的衣物受刑。給我母親帶來合適的衣物。我也穿同樣的。」

他們照辦了。

我和繼母在獨處中互相協助下換上了如同修女在修道院穿的內衣。

「可以了嗎?」我轉過頭問。

Lucrezia望向我以為我瘋掉了。

她是看不到囚室中有另外的人存在。

也沒有關係了。

他點點頭。

我向他微笑。

「我們準備好了。」我向門外的人說。

我們被押出囚室,置於一木車上走向生命的終點。

這時我才發現很多人都走出了家門;成千上萬的。

我不解地轉身。

「他們想向妳道別。」他說。

「為一個弒父者?」我困惑地問。

「不,為了羅馬城的聖女。」

「但我不是處女。」

「在他們的心中,妳是。妳是他們的聖女,而且永遠會以聖女身份存在傳說裡。」

我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四周。

沒有一貫觀看處刑的歡呼。

只有悲傷,憤怒和對這世界不公義的無聲抗議。

在他們的手中是準備當的首級被置於胸前時拋到我屍架上形形色色的鮮花。

我曾說希望被葬於Montorio區的聖殤教堂等待末日審判的來臨。

在那兒,我希望可以安眠至世界終結之日讓大能天主的法律再定奪我的一切。

囚車輾轉經過羅馬的用碎石堆砌成的街巷。

我在車首傲然而立,目向前方。

不遠了。

也不會太久了。

我望向兄長和幼弟乘的另一輛囚車。

Giacamo一臉愧色。

他是在後悔曾想把我承擔一切的事嗎?我的兄長,我原諒你了。

我為他比我將要受的更殘酷處刑而替他難過。

但我無力改變這個。

我把目光轉向Bernardo。

在他眼中是驚恐之色。

我知道他們沒有向他說明他只是陪刑。

他不知道今天不是他的死期。

我們車子之間距離太遠了,我想向他解釋也無能為力。

何況旁邊的士兵不會容許我這樣做的。

於是,我只能向他微笑。

Bernardo看到我了。

他也向我微笑。

天主!謝謝禰。

謝謝禰免我弟弟一死。

請禰令他堅強起來面對他將要看到的殘酷。

我已看到處刑台了:離地不是太高的。

旁邊有一梯子讓我們步行上去。

在那兒有一木椿,形狀醜陋的刀以及等待我們人頭的籃子。

Lucrezia看到這一切就開始嚎哭並幾乎昏倒了過去。

但我把她扶穩了。

「在刑刀切下時,你會一直望著我嗎?」我在沉默中問。

到了這一刻,我們之間已不需言之於口來交流了。

「我會的。」在他眼中是一片幽傷。

天使也會流淚嗎?他會為我而哭嗎?

我們到了他們把Lucrezia拉了下來。

她轉向我,眼中是滿是恐怖。

「不要怕,媽媽。我們很快就會再在一起。」我安慰她。

她半信半疑中被他們拖了上去。

我看著她跌跌撞撞的到了離木椿仍有一段路時雙膝發軟就倒下去了。

他們把她拖到椿上。

她一動不動,是嚇暈了。

刀切下。

她的頭就落到地上滾動了一下子。

血把刑台都染紅了。

我望向那刀刃上令人反胃的血跡。

不久之後,就是我的血了。

他們來抓我了。

我卻不需要他們摻扶,自行下了囚車後我走向那梯子。

「Beatrice!Beatrice!」

我聽到他們在呼喊我的名字:溫柔地,憐憫地…另外一些人已因感到我的無辜,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悲憤得無法開口發聲。

我把便鞋留在梯子下方,獨自步上梯階。

然後,我走向了木椿。

劊子手正抹淨了刀上的血。

我轉身看到Bernardo被命令坐到一旁去看這一切。

他仍在抖顫,但從他的眼神中我已知道他已清楚他明白他今天只會與死神擦肩而過。

我再望向仍在車上望向我的他;他閃目的雪白巨翼已展開。

我知道在廣場中只有我能看到他的存在。

他正望向我,給我力量。

我向他微微一笑。

「謝謝你。」我低聲說。

之後我跪下,在胸前劃上十字聖號,把我的脖子置於木椿上,同時安排我長長的金髮向前不讓它阻礙劊子手落刀。

這一小段時間有些混亂。

當中,我的一生就在腦海中飛馳也過:早亡的生母在我仍在童年時給我的吻,與長姊入修道院寄居,長姐幸運地出嫁而免於一劫。

那些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我夢想成為一高貴的女子,被騎士和公子們追求,有自己的家庭,終有一天我會有我疼愛的女兒,給她我沒有機會享受的溫暖。

我試圖把那些不快的記憶驅走:被玷辱的事,父親的無情,我把他置諸死地的一切…但這是不可能的。

它們亦是我的一部份。

我想到Olympio,他如何愛我,為了我殺人,以及被殺。

可憐的Olympio!我太對不起你了。

我竟牽連到你。

你為愛我而殺人,最少,你是以為是為了愛我而幹的。

對我而言,我是太冷酷和計算了。

對,在這點,我是罪有應得的。

我已為報償他而向他獻身,今天我要為餘下的罪孽付出血的代價。

我拚命再一次呼吸,清楚這是我生命中最後的一口氣了。

我也想到他,站在木車上張開了巨翼的死亡天使。

謝謝你。

謝謝你。

我聽到刑刀被扯起然後我的後頸那一記劇痛。

我感到那籃子衝向我的臉,不!是相反,是我的臉衝向它。

我看到我仍在跪姿中抖擺的身軀,血從斷頸湧出。

這就是死亡嗎?但為何我仍可以感覺這一切?我感到我的頭被人提起示眾。

但四週一片死寂。

劊子手在慌亂中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然後另一人從他手中取了首級,把它抹淨就放在已被人從斬台上抬下來停放一側的屍身胸前。

但我為什麼仍能看?我沒有眼睛也可以看到啊!我竟然連自已的頭也看到了…

這時Giamoco被帶上刑台。

他長篇大論最後陳辭說弟弟是無辜的。

我的兄長啊!就單為你這最後的無私與仁慈心,我已完全原諒你了。

我真的不想看到Giacomo的慘死。

重重的木槌敲下把頭顱打碎太殘忍了!

他應該是明白我所想。

一瞬間,我感到拔地沖天而起。

所有事物都變得如此渺小。

我聽到他巨翼拍擊之聲。

「我們要去哪裡?」我,或者應說是我的靈魂,問。

「你會知道的,Beatrice,你很快盲會知道。」他回答,臉上是燦爛的笑容。

(完)


Beatrice Cenci在1599年9月11日在羅馬城被處以斬首之刑。

同日她的繼母及兄長亦被處死。

弟弟成了奴隸,(一年後獲釋)。

當時羅馬市民多為這少女所受的不公感到憤怒。

但教廷因害怕年輕一輩以此為風,同時亦覬覦Cenci家庭財產而拒絕減刑。

行刑後,羅馬發生了暴動。

封建的教廷最終因奢華腐化生活終為人們所鄙視,最後享有的無上權力被世俗政權取締。

今天在羅馬,每年九月十一日在Beatrice埋葬的San Pietro教堂都有為她舉行的彌撒。

另外,有傳說每年在她被處決的前夜,有些人會看一個少女捧著頭顱立於她當日處斬的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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