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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卡門

(Finding Carmen)

作者:

(一)詛咒

我沒有忘記卡門。

我沒有忘記那合乎完美比例的臉孔。

我沒有忘記她那雙明亮,慧黠得令人著迷的眼睛,她那朗笑,她幽憂的日子,她為了定下的目標就不惜一切去完成的剛毅。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我們的靈慾交流:她的胴體,她的放浪,她在歡愉中的叫床……

我也不會忘記在電視的畫面上看到報導她在涉渡一條不見經傳的河流時墮入伏擊陷阱而被射殺的那一刻。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當時我在紐約,正為有關非洲大陸的另一場戰爭仍採訪準備。

我呆住了,雖然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這遲早會發生。

我記得她曾對我說她夢見自己在熱帶雨林中為她熱愛的人和她的理想犧牲。

那時我們已相戀六個多月;最少是斷斷續續的戀人關係吧。

我知道她也會為了掩飾她真正的身份和執行秘密任務和其他人上床。

這些人包括政府高層,軍方將領,銀行家以及大學教授。

我是她認為唯一可以坦誠相對的人;多年來我在專欄中為各地受壓迫者發出聲音給了我良好的名聲。

現在倒想過來,她當時選中我的其中一個原因也可能是為了有朝一日她不在人世時,我可以為她寫下一些東西吧。

不!我也許應該重組一下我用過的辭彙。

她選擇我是因為她應是預知她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殺。

這可能是因為她敏銳的直覺,又或基於那時事件發展的方向而推斷出來。

無論真相是什麼,在現在已無關宏旨了。

總而言之,是她希望藉我的筆尖讓世人知道曾經有Carmen Cortes這個人存在。

在電視螢幕中朝我回望過來的少女與其說是革命份子,不若說更像中學女生又或鄰家女孩。

當然,她早已不是十來歲的女生了。

但你絕不會把她和手持AK-47的人連上關係。

她長得漂亮可是又不致天香國色得令人太過引人注目。

從當時她已在政經圈子上活動超過五年而那些軍政要員與屬中產階級的知識份子毫不察覺她真正身份來看,她的偽裝工作確是無懈可擊。

她最後走錯了哪一步?為什麼她會致命地把她的小隊帶入屠殺陷阱?

在那一天,她那小隊的十二個中有八個當場喪命。

其他的被俘虜了。

當場找到七具佈滿子彈孔的屍體;她的不在其中。

以為她奇蹟地逃過劫數的希望因一具女屍於兩天後被發現而粉碎。

那屍體的面部血肉模糊。

「這一帶的河流中有兇猛的食人比拉魚(piranha)的。」主持記者發佈會的上尉平淡地說。

我不接受這個。

除非我親眼看到她的屍體,我拒絕相信如此善良的女子下場會如此悽慘。

雖然我不是古拉都軍政府太歡迎的人物,我仍是有人脈可以讓我進入這個國家而不怕被阻撓的。

我打了數個電話。

不出數小時,一台軍方直升機就把我送到負責伏擊行動的羅拔圖。

聖地牙哥少校前面。

以他的軍階來說,他四十來歲已不算年輕了。

他同時非常傲慢,而且胖得像頭豬。

「波特曼先生,你和Carmen Cortes是什麼關係?」

「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你想暗示什麼?」我盡力壓下我的怒火。

「我想你是知道我要說什麼的。Carmen Cortes人盡可夫,如果我遇上了她的前度情人一點也不出奇。」

「少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Carmen Cortes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而我對她十分尊敬。」

他乾笑,道:「你覺得一個叛亂份子值得你尊敬?」

「對,比一些胖得不似人形的可敬得多。」

我看到他臉上烏雲密佈起來。

「波得曼先生,你知道如果你不是與高層有特別關係的話,你會有什麼遭遇嗎?」

「如果我沒有這種關係,我當然會謹慎一點。少校,你又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撥了個電話說今天我得到的合作態度不甚令人滿意,有什麼會發生?」

他盯著我。

在那一剎那,他肯定在計算如果我無緣無故的人間蒸發會帶來什麼後果。

很明顯地,他最後覺得划不來。

「好吧,你想知道什麼?」他仍是有點無禮,可是他已明白還是和我協調一下然後把我打發掉比較好。

「我想知道她埋在哪裡?」

「為什麼?你想為她寫篇專稿?」

「可能是一本書吧,內容包括一個非常合作的少校。」

他作了一深呼吸。

然後他開始陳述:「我們收到消息,說有一股武裝叛亂份子在這一帶活動,而暴露了身份的Carmen Cortes也和他們在一起。

於是我們調動了三營特種部隊的兵力把這一帶封鎖了再設下埋伏。他們肯定也發現了,並且試圖突圍。戰鬥打得很慘烈。雙方都有死傷。我的人向我報告Carmen Cortes逃脫了。」

「等一等。你怎麼知道那是Carmen Cortes?」

「這沒有難度。首先,她年輕貌美。其次,她每次戰鬥都帶上了紅色的領巾,聽道她是在古巴時那大鬍子送給她的。而她當天亦戴上了。」

我幾乎接不上氣。

我知道關於那領巾的事。

「然後?」

「我們收窄了包圍圈。即使他們不再試圖渡河,他們也無法遁逃。每一條小路都被封得死死的。

而我們人數對比是一百比十二。事情就如報導一樣,他們掉入了死亡圈套。我的人選擇的設伏地點也恰到好處,一共架上了三台重機槍。他們插翅難逃。」

「他們是如何死的?」我盡力不顯現我的悲傷。

「伏擊的少尉告訴我Carmen Cortes走在最前面。他用望遠鏡可清楚看到她。她穿著一件有藍色條子的白襯衣,頸上圍了那領巾。

她把頭髮攏成馬尾到腦後去了雙手高舉步槍涉水而行。在她背後是的八個男的和三個女的單列前進。

我們等待他們半渡才開火。Carmen Cortes胸部中了三槍,可是她在倒下前仍向我們掃射了一輪。我們損失了四個人,其中兩個是被那母狗射倒的。」

他發現了我憤怒的目光,改口道:「我是想說:你的那個朋友。」

「繼續說。」

「我們把他們一網打盡,殺了八個,活捉了三個。」

「你是說有三名俘虜?」

「曾經是。有兩個已槍斃了,他們試圖逃走。」

「另一個呢?」

他稍停頓,再說:「一個女的。」

我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兩個男的為了省事就地處決。

最後一個女的可供他們尋些樂子就暫且留下來。

「我要見見她。」

「我認為那不恰當……」

「少校,你認為我應否撥個電話?」我們四目對望。

他竭力不發怒。

「波特曼先生,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在這三不管的地方,有時即使有些人有高層的關照也會發生意外的。」

「我當然明白。可是我想力加度將軍未必會接受這個。」

這次輪到他吞口涎了。

力加度是這國家的情報組織的頭子,他絕不是好惹的人。

「何況。」我決定威嚇他之餘也讓他嚐嚐甜頭。

「我聽說你幾次晉陞機會都被別人超越了。如果我向當局美言一兩句……」

他的臉馬上緩和過來。

「好吧,我相信你亦會知分寸。儘量簡短吧。那女的在一個小時後也要被槍斃了。波特曼先生,這是軍事法庭的命令。即使你的將軍朋友也無法取消。」

他召喚了一名上士進來,著他護送我去那臨時囚房中見那直到我會面結束前仍可以生存的女子。

我走了進囚室。

她很年輕,而且長得亮麗。

這樣年輕就要面對死亡會是什麼感覺呢?

當卡門被子彈洞穿她那優美的胴體時她又會如何想?

如果她沒有馬上死去,當她的身體被水流帶走時,在她腦海中會是什麼?

我一想到那屍體後來的狀況就拒絕再假設她當時仍是有生命的……

那犯人看到我進入時縮到一旁。

我盡力使她感到安全。

「不要恐慌。我不會傷害你。」我以西班牙語對她說。

她打量了我一會,最後決定我是值得她信任的人。

她平靜下來了。

「我們可以談談嗎?」

她點點頭,然後望向我背後的上士。

「你在外面等我。」

「但先生……」

「如果你不想惹上大麻煩,你最好依照我的話去做。」

那個人出了去,在門外等候著。

「告訴我你的名字。」

「Gabrielle。」

「很好聽的名字呢。你多大了?」

「十九。」

這個年紀就要死,太年輕了,

她從我的沉默已猜到她的命運。

「先生,他們是否會槍斃我?」

我本來想給她一個善意的謊話的,可是我說不出口。

她微笑了一下。

「不要介意。我不怕死。」

「告訴我那天,和前數天,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有關Carmen的事。」

「她很偉大,很勇敢。我們可以跟她赴湯蹈火也不會後悔。」

「我知道。把細節告訴我。」

以下就是Gabrielle說出來有關Carmen的事:


「我是和卡門在同一個村子長大的。

 我們都很窮,所有人都很窮。

 富人擁有所有的土地,我們辛勞終日也僅得一飽。

 Carmen的家庭沒有我們那樣窮,他們的子女都可以上學。

 Carmen是當中最聰明的一個,她唸書一直都拿到獎學金。

 有些人說那不單是因為她的成績好那樣簡單。

 Carmen長得這樣美麗。

 先生,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這可能是事實,也可能只是謠言,我不知道。

 也沒有什麼關係。

 即使她在社會中越爬越高,她也沒有背棄我們。

 每年她都會回到村子一,兩次去探她的父母和弟妹。

 但是後來,有一大段日子她沒有回來。

 我們不知道原因。

 現在我們明白了:她是去了古巴接受訓練成為革命份子。

 因為她越向高走就越發現剝削和不公義。

 數年後,她回來了,比以前更明艷動人。

 但她內心已起了變化。

 她教導我們如何去爭取本來屬於我們的權益。

 這一切都是在極秘密的情形下進行的,因為如果地主知道了,她就會有麻煩。

 漸漸,越來越多的農民被她說服了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她的父母也同情我們的處境沒有阻止她。

 只是不讓其他子女也參加反抗活動。

 兩個月前,Carmen突然回來參加了我們的秘密訓練。

 她好像提心吊膽的……不,不是貪生怕死的那種,她永遠不會因這個而畏縮,而是她覺得在被人盯上了。

 有一個晚上,當我和她獨處時,她告於我她有一件東西一定不可以落入政府手中。

 而她一定要把它轉交值得她信任的人手裡。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政府要勞師動眾去圍捕我們了:他們想要那東西。

 後來,我們被包圍。

 Carmen左臂受了傷。

 我怎樣知道?是我替她裹傷口的。

 不是致命卻令她很痛楚。

 敵人一步一步迫近,我們無法穿過包圍網,只好退回村子。

 是她帶領我們回去的,雖然我們知道不可以逗留太久。

 如果政府知道了,村子中所有人都逃不了。

 Carmen回到家裡,可能是向家人道別吧。

 一個小時左右,她就離開了親人帶我們回到叢林。

 那天晚上我們在恐懼中渡過。

 她一直緘默。

 我們都知大難臨頭。

 但她安慰我們說:我們不會白白犧牲。

 我們就跟隨她。

 我們想涉渡聖路加河。

 Carmen堅持走在最前,我被放在最後的位置。

 當我們渡過一半時,他們就開火。

 Carmen向我們發出了警告,把槍從頭頂降下來還擊。

 然後她就被射中胸部了。

 我想她即時已死去。

 緊隨她的Maria也同時被殺了。

 其他人想逃回對岸可是大部份都被射倒。

 我和兩個同志被抓了。

 他們把那兩人槍斃。

 現在他們大概要把我也殺了。」

她開始飲泣。

我真的希望懂得如何安慰她。

但我知我無力阻止即將要發生的事。

過了一會,她平靜下來。

我問她:「如你所說,Carmen沒有把那東西弄出來了。」

她望向我,目光中有點驚異。

「不,可能她已把它弄走了。我們離開村子時問她那東西是否已放在她的家裡。她笑笑對我說:不。它就在這兒。即使他們殺了我,也不會得到它。」我不明白。

「但回想起來,Carmen那天怪怪的。她好像滿不在乎地迫自己去尋死一樣。」

當我們聽到士兵步操過來時皮靴發出的聲響時,我們都知道要來的終於來了。

「先生,不要忘了我。」她又在飲泣了。

「我不會的。你是個很勇敢的女子。願天主保祐你。我會令人們不會忘記你和Carmen。」

她點點頭。

然後士兵就走了進來,其中兩人在她左右抓著她的上臂把她拖出去了。

我走到門口那處送她。

她被迫走到一矮牆前孤伶伶的站在那兒。

他們甚至沒有蒙上她的雙眼。

她看來如此無助。

一個軍官把她身上的迷彩服脫了下來。

於是她就穿著那白色的T-恤,她的上圍在單薄布料下呼之欲出。

「行刑隊,瞄準!」

五根槍瞄向她的方向。

「革命萬歲!」她作出了最後的不屈呼喊。

「開火!」

那衝力把她的身體拋向矮牆。

睜大著眼的她滑坐到泥濘的地上。

她那T恤已被子彈撕裂成碎布。

她的其中一隻乳房暴露了出來。

從她胸脯最少四個傷口噴出鮮血。

兩個士兵抓著她的足踝把她拖向一匆匆忙忙中掘出來的淺坑。

我不是虔誠的教徒,但我仍為她作了禱告。

我回到少校那兒。

「完事了?」

「對,但我想看看埋了Carmen的坑。」

「什麼?」

「我想看看她的屍體,確定是她本人。」

「我想沒有必……」

「你就交給我去決定是否有必要就是了。」

他很想拒絕,但最後改了主意。

為了昇遷,他當然不會吝嗇讓我看看一具屍體。

他們帶我到一處荒地。

兩名士兵開始掘開泥土。

這沒用多久。

那只是個淺坑。

那屍體嚴重腐爛。

在這樣的溫度與潮濕中,這不足為奇。

對,我認得那臉,我是說,殘餘下來的那部份。

我沒有被那惡臭嚇倒,把屍體翻了過來,然後傷心地垂下頭。

那些士兵在旁嘲笑,說我是個多情呆子。

也許我是吧。

「是她,對嗎?」少校問。

「沒錯,是她。」

「好極了。把它再埋起來吧。」

我沒有異議。

那只是一具屍骸。

而Carmen Cortes這名字早已成為了為貧苦大眾犧牲烈士的象徵。

我向少校致謝,保證會向他的上司作出推薦。

在這之後,他友善得多了。

我要求一匹軍馬,說我想四處逛逛好找些寫作的資料。

他同意了,給了我一張地圖,另外一柄軍用手槍以防萬一。

我離開了那地方,小心沒有被跟蹤,然後向那村子進發。

到了那兒,我就問Cortes一家人的屋子在哪裡。

不難找。

是全村中最好的房子。

我叩了門。

不一會,門打開了。

一個年輕人出了來。

他以懷疑的目光打量我。

但當我告訴他我的名字後,他的眼睛就馬上亮起來。

「請跟隨我來。」他說。

我隨他走向一所離他家門不遠處殘破的農舍。

地窖的暗門被拉開了。

我們沿黑暗的長梯走下去。

即使他未把照明射向那一角,我已知誰在那兒。

Carmen Cortes就坐在一角,她的左臂無力地垂到一旁。

一顆子彈穿過了它。

在那屍骸上這兒沒有傷口。

「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啊,Carmen。」

我把她摟緊。

她的身體是如此瘦弱。

她以前是生氣勃勃的。

我知道她不會活太久了。

「那帶人馬渡河的女子是誰?」

「我姐姐Isabel。她願意為我死,好去騙他們。」

「為了?」

「為了這個。」她把一張紙交給我。

「這是滲入了我們組織的人的名單。我都用心記下來了。再沒有更安全的地方。我原本是要前往古巴去親身對他們說。現在不可能了。我昨晚把它寫下來。你可以幫我嗎?」

我當然不會拒絕。

「我送你去醫院……你一定要得到治療。」

她搖搖頭。

「你應比我更清楚這是行不通的。如果他們發現真的卡門仍在生,他們會毫不猶疑把所有人都殺掉,包括我在內。」

我正要說服她但我也知道她是對的。

「幫我。」她說。

「怎樣?」她的目光落在我腰間的手槍上。

我閉上了眼,不讓她看到我的淚水。

「不要難過。這是我選擇的。你留在我身邊直至最後一刻就成了。」

「Carmen,我怎可以?我們是……」

「我們不單是戀人。你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一個。我不想孤獨地走。」

我把槍交給她。

「把我葬在無名墓中。Carmen Cortes早已英勇地死去了。就讓它這樣被傳開去吧。現在,退後少許。」

我轉身,走到那破落房間的另一邊,再轉身面向她。

她乏力地一笑,把9mm的槍口向著自己塞進口中。

砰的一聲,她的腦漿噴灑到牆上。

她的身體一軟就向側倒下。

她的弟弟和我合力把她埋在農舍後的一個無名墓中。

那是三年前的事。

卡門死後,事情發展迅速。

我把名單交到夏灣那,叛徒身份曝光後遭到清洗。

革命力量迅速壯大。

最後軍政府被掃進歷史的垃圾箱。

他們把那副被認為是Carmen Cortes的遺骨掘出來,舉行了國葬。

我沒把實情說出來。

雖然那不是真的Carmen Cortes,她也絕對是一個女英雄,值得受尊敬。

我沒有回到村子。

太痛苦了。

我知道她的遺骸仍在那裡。

她的靈魂卻早已自由飛翔。

也許有一天我會把真相說出,到時一切已沒有關係。

現在,新的國家需要一位這樣的英雄作為維繫人心的圖騰。

當我昨天乘坐飛機時,我身旁坐了一位年約二十多歲的女乘客她看見我一行一行的字寫弄出來很好奇。

「你在寫什麼?」

「一個故事。」

「啊,你是個作家!故事說什麼的?」

「一個女人;一個勇敢,美麗而神秘的女人。」

「你的戀人?」她猜。

「也可以這樣說吧。但我仍未完全瞭解她。也許有一天,我會的。」

「她叫什麼名字?」

「Carmen。」

對,我會去尋找真的她---Carmen。

而且我不介意用餘生去做這件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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