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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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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花滿樓主人


                (一)

芙蓉江沿的碼頭是用厚實的松木板釘起來的,往前鋪過去,一直伸到江中水深能泊船的地方。

從王國中原各府向南的水路到了樟埠頭就算到了頂。

不太高可也不算太低的萬樟嶺從西邊連過來,正擋在嶺南府的正北。

從這邊的樟埠頭到嶺那一側的嶺南府第一鎮紅石凹,整八十里山路。

攔在萬樟嶺山脊背上的樟樹關,從大周往前數上三個朝代立關算起,已經建了足有七百個年頭。

從王國都城方向來的,不管是行色匆忙的客商,遊學天下的書生,浪跡四方的行腳僧道;還是紮成了捆的棉布,綁成了擔的茶磚,釘進了大木桶中的桐油菜油,都得在樟埠頭沿著芙蓉江岸一字兒搭起的木碼頭上落船登岸。

行人,在樟埠街上兩邊排開的客棧裡開房歇腳,貨色,雇挑夫挑過樟樹關。

從安徽人在這建起了貨倉開始,福建人收購南北貨,山西人開出當鋪票號,湖南的江西的挑夫們立了幫派,更有不知道籍貫何處的嬌言俏語的姑娘們,當然是擠在試春園二樓樓上的酸棗枝窗戶裡面,鶯鶯燕燕地往樓下看。

青衣青裙的女人李素馨站在芙蓉江邊的沙上,往西邊看,她看到已經挨在了山背脊上的那一溜雜樹林尖梢邊的太陽,紅而且懶地斜照著;因為背了光差不多就成了暗紫色的萬樟嶺,幾乎遮掉了小半個天。

眼光順著山勢掃下來,山腳下的鎮子樟埠頭最靠外沿立著高高低低一層兩層到三層的木架子板房,中間樟埠街拐出來的口子上,娜蘭女奴們腳下的嘩嘩的鐵鏈聲和她們肩背上劈劈啪啪的鞭子聲總都是一起響起來的。

橫穿過樟埠頭鎮子的樟埠街,從南到北,磨得銅鏡子一樣滑的大青石條左鋪一條,右鋪一條,才一出了看不見門麵店鋪的鎮子口,就往芙蓉江邊轉過彎來。

光赤著胸膛和屁股,手腳都扣緊了長鐵鏈子的娜蘭女人在上面走成了一溜。

她們人有高矮,臉有俊醜,姿勢可只能是一種。

一人背上一個木頭背架,載上八十斤的貨色,彎腰,弓背,低著頭看清楚自己腳前的路,曲起點膝蓋來把整份重量順著向前的勢,自然地擺正在兩條腿中間,一腳緊跟著一腳。

習慣了就不用再去管鐵鏈子在胳膊下面晃蕩在腳後跟上拖著,八十里的山路早上起程,傍晚太陽下山前就能到地方歇下腿腳。

從嶺北的樟埠頭,到山南邊的紅石凹,所有過往南北百貨,兩邊的挑夫們都是用擔子擔的。

份量分墜在人前後兩頭,跟隨著小而且緊的步子,帶著韻地浪,好像是泉水淌下小山坡一樣的妥帖和順當。

只有樟樹關守備萬將軍營裡押著的娜蘭女奴們是用背簍背的,南邊的蠻族女人,習慣上就都是那樣。

有了那麼一會工夫之後,穿青的女人突然發現到她自己的眼睛朝下,正出了神地凝視著迎面而來的娜蘭背奴們肉瘦骨凸,青筋綻露的小腿。

她想,剛才自己肯定是被她們那種合仄壓韻的節奏迷住了。

從鐵鏈子吵鬧的叮叮噹噹裡面,青衣女人聽出了娜蘭背奴們的赤腳板啪啪地頓在石板上的肉聲。

她突然覺得有一點點衝動,覺得忍不住想褪出自己腳下蹬著的刺著白水仙的黑布鞋,光著站到沙裡去。

這麼想著,她蒼白的臉上有了點點玫瑰紅。

然後她就看到排第二的那個女人的膝蓋不合拍地向一邊翻了一翻,身形閃出在隊伍外。她在石板上滑了腳,崴了踝骨。

那個娜蘭女人頓住了,抬了抬頭,和青衣的素馨打了個照面。

素馨只覺得她的兩邊顴骨尖利得就像是兩把刀,她的眼睛,白濛濛的,沒有黑眼珠子,只是平平的覆著兩層眼瞼,不管怎麼看著總是覺得怪異□人。

只這一個頓,後面的紅纓槍白臘桿子是掄圓了掃到她胯骨上的,在一旁邊,看管著她們走道兒的都是萬將軍營裡的老兵,使槍能用尖,也能用柄。

素馨看到那個女人抱著她自己已經凸顯出孕形的,鋪鋪張張晃晃蕩蕩的大肚子,扭著腰躲,躲,躲,沒一下能躲開也沒一下敢躲開,只看著她曲折下關節凹凸的兩個膝頭,整條赤裸裸的長身子直往下面縮,她就差不多已經蹲下了地。

青衣女人看到她的兩隻赤腳一正一橫,上面枯瘦佝僂的腳指頭枝枝椏椏地往四下不同的方向痙攣著扒緊,八十斤在後面背架上放著,沒有一個女人夠膽倒下去。

「走。」

槍桿一收,兩條小腿上的一塊快鼓出的腱子肉鬆了一鬆,胸脯望上挺,又抬了下頭。

素馨看見了她的白眼瞼。亂七八糟的頭髮散著的攏著的,髮腳全咬在了她自己的嘴裡了。

五年前,征討娜蘭建立了功勳的萬將軍班師凱旋,皇上嘉獎賞賜之外,下旨調他鎮守嶺南第一關。

他隨軍帶下來三十六個娜蘭女俘虜,頭三年在營中伺候軍官士兵,後兩年,女人們老了,殘了,萬將軍分派卒長老黑挑上幾個兵,把剩下沒磨折死的二十三個女人赤條條地拉到了芙蓉江的河灘上。

和鎮裡的挑夫行當一樣,收錢,背貨,走上八十里山道來回兩天翻兩遍萬樟嶺。

「頭半年,這河灘上,熱鬧阿,真叫熱鬧。」老黑說,像是有點追憶起了舊日的好時光。

「想想吧,在河裡飄蕩著,走了兩個半月的船,一上岸,前面枷著一排光溜溜的大姑娘……」

江邊是安徽老胡家的貨倉,樟埠頭,芙蓉江邊上的第一家。卸下了背負的女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從裡面出來,走下河灘。

「樟埠頭這地方靠南,濕,熱,蠻子女人跟母牛似的,喜歡睡露天……她們在河灘上住了三年了。不過到晚上得用木枷枷起……妳!」他抬高了下巴指著方向,一下換了調門:「對,就是妳,黛婭阿藍,過來!」

還隔著十來步的路,老黑也不能算是怎麼的高聲,不過穿青的李素馨看到那個女人全身一機靈,就像是三伏天裡突然發現自己站進了冰窟窿。

她繃緊了肌肉就像是正等著鞭子往下落,一雙腿卻晃蕩著有點軟著想跪。

她一邊抬起頭來朝聲音這邊看:「啊、啊。」

就是剛才走在第二的那個,大肚子女人。

她的聲音低,啞,粘,像是一種貼著地面爬行的籐蔓,聽上去,跟她瘦削黝黑的身體倒是很般配。再有就是她只出聲,不說句子。

大肚子女人挺直了腰,側點臉聽著聲,慢慢地朝這邊走。

每一個上了腳鐐的人,走起路來都是一樣。兩條長腿彎起一點,往兩邊分開,腳趾頭少少拳著劃開沙子,往兩邊繞著不太大的圓圈圈。腳後頭的鐵鏈子,嘩嘩的拖長了出去。
「想想吧,這丫頭會打仗,她會用箭,她不光用箭射人的肚子,還射人的臉呢。」

老黑只有半張臉,另一半是花的,好像是給燒熱的火鏟子印過一道。這一半邊的眼睛擠在堆起來的肉疙瘩中間,巴掌上一個深坑,斜出來的肉拉歪了嘴角。

「她守著娜蘭的竹寨,萬大人帶著我們圍了三個月。最後那個晚上,外面給箭頭捆上火棉點著了射進城裡去,裡面也給箭頭捆上火棉點著了射下城牆來。」

西邊山頂的太陽已經看不見,整個天上還剩下一點點的藍,黝黑的女人身體乾,瘦,硬,就像是一棵枯了一半的樹,走近了才看見,她滿身子上疙疙瘩瘩,拉拉雜雜的傷也像是樹,像是樹的帶疤帶節的皮。

被皮鞭子抽,刀子剜,掀翻起來,又長結實了的肉,就像是牛犁過的田,沒種上秧苗又朝天曬了半乾。

她的那副腿腳已經細得跟垂柳樹條似的,不用多看,一對乳房倒是又寬又大可就是軟,薄,晃蕩,耷拉著朝下像兩只拔光了毛的死動物。

左邊那個下面一道傷是新的,紅的濕的看著有一指頭寬,不知道多深,只看見肉皮筋脈一溜耷拉在外面掛著。

在兩步之外先彎腰,手臂自然地交叉起來,正好扶住了沉甸甸的肚子。

她的手指卻是細細長長,指頭尖得看著都扎人眼睛,好像是,這個上下已經不成人形的女人,只是存下了這麼一點點嫵媚。

可就這麼一點也不齊整了:她伸張開了的兩隻手上,應該有拇指的那一側平平地削下去,各各只剩著四個手指頭。

瘦高的娜蘭女人黛婭阿藍抿著薄薄的嘴唇往這一男一女的腳跟前跪下了地。

已經是黃的褐色的頭髮向中間聚攏過來,真的是長也真的是亂,差不多遮沒了她的臉,髮絲一直散到光裸的大腿上。

穿青的女人看到髮稍停留在那裡輕輕的那麼搖來擺去,她害怕,抖呢,女人想。

黛婭阿藍赤條條的肩背上濕淋淋的,汗。「啊……啊巴。」她說。

「抬頭,抬頭,抬起頭來。」老黑的好的那半嘴角彎曲起來,往一邊撐開他的黑臉盤,他的舌頭舔著嘴唇,像是早上一進樹叢裡就揀著個撞暈的兔子。

老黑閒著的右手已經揮起在半空中了還沒人注意到,翻過來,甩下去,嗖的一下一陣風。連站在一邊的素馨都覺得了涼。

老黑那麼多年兵不是白當的,當然是有力氣,他的手分開五指像是把小鐵鏟子似的拍在底下那個女人的臉上。

女人嗷了一聲側了半個身子,往下矮了半截。

長頭髮一下子甩起來飛散了一個圈。沒舉手捂腮,女人悶了一會兒抬起臉來,眼圈是黑的,半邊臉頰是腫的,像是往嘴裡塞進去了個李子,紅的汁水淌出來,掛在嘴角。

「現在她真用不著弓箭了,現在她只挨揍。」

老黑誰也不看,一直就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彎一點點腰,大手從下面朝上掐起女人的下巴,輕輕一擰嘴就開了。

血沫淋漓的嘴唇後面上下不見牙,裡面,也沒見有舌頭。

手腕再往上提,女人就像是一頭被拉長了脖頸的褪毛鴨子,給從地下直接拽起來,抻直了身子。

「我常揍她。一有高興的事就揍她。當然,要有不高興的事了更得揍她。」

「你知道的。」

鐵鏈叮噹地響,娜蘭女人的蒙著的眼瞼朝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輪流著找人的臉,有點像是一頭忘了家在哪一邊的小母狗。

「分開腿。」老黑不廢話。

女人的光腳掌蹭著地面一點一點地往兩邊挪,不用再等人說,一邊就打開了交錯著擋在身前的手。

兩雙眼睛看著這個瘦弱的女人,這時候展開的胯還是夠寬、夠闊,怎麼也是上了三十的女人了,那塊地方本來該是滿滿的,軟軟的,該用個蜜桃來形容。

可是在她身子上,毛髮長得淅淅瀝瀝,疏空的地方是受過的傷,露出來的疤結發紅發亮,光光滑滑的像是砂皮打磨過的赤褐色的棗木疙瘩。

看著她的那兩爿門戶,乾,癟,皺,打著折子,有點像是零零星星長了野草的旱了的紅土壩子。

老黑的上身雖經常光裸著,可一直穿著一雙雕花的黃牛皮靴,後面帶鐵釘。

沒見他的身體怎樣大動作,只是他的左腳背往上飛快地揮起來,在女人光裸的大腿中間閃了一閃……

黛婭阿藍就在站著的兩人眼睛底下弓起了身子,她沉悶地「哦」了一聲,先像是在原地蹦高,兩腳離地朝上跳,然後就雙手緊捂著私處蹲到地下去,她緊閉上了眼睛,又尖又窄、顴骨高眼窩深的臉盤仰向上天,轉向東邊,又轉向西邊,上面似乎是只剩下一張絕望的大嘴巴,張開著,可等了半天,就是沒聲音……

似乎是,疼全給壓在她的舌頭殘根底下了,擠不出來了,吱吱啞啞的。

半天又一甩頭,她搖晃著向身體一側歪斜過去,用那一側的膝蓋頂在地下,她靠這個當支撐晃著自己的肩膀,扭自己的屁股,擰著腰,就好像她是在把自己當作一條毛巾一樣地搓揉著,好像這樣可以把充盈在自己身體裡的疼痛像水一樣絞出去似的。

她這麼掙扎了點個煙的功夫。

只這一腳,就讓她像是被汗水洗了一個臉,又洗了一個身子。

又長又亂的頭髮從赤胸到裸背,前前後後地粘了一身。

「哦……哦……」她嘶聲說,終於從嘴裡換過了氣。

她蜷縮著趴在地下抬起臉來,沒有瞳仁的一張臉,也沒有了精神氣,空洞洞的嚇人。

老黑的皮靴頂在了她的尖削的下頜上。

「起來,站直,我的女勇士。」他笑:「呵呵。呵呵呵。」

時間像是是沒完沒了的長。只是有單調的鐵器的聲音。

這一次重新面對男人站直了的女人下意識地把雙手擋在了自己的身體下。

「手,他娘的手,拿開!」

這一腳更重,女人先是往上,再是往斜後方摔了出去。

「哎呦……呦……」女人沙啞的嗓子哀哀地叫,這一回她毫無抵抗,完全躺平在了沙地下,仰面朝天。

她把自己兩條細瘦的長腿扭絞成一個奇怪的結,一起往肚子上收回來,一雙赤腳板高舉在空中,亂七八糟地劃過來,又劃過去,就像是在水裡游。

鐵鏈子跟著她們,一起在半空裡左右地晃蕩。

「哎……呦……哎……呦……」女人扭曲著臉猛勁地直往後面仰,在沙子裡一挺一挺地,蹭著自己的後腦勺。

好一陣子,她才嗚嗚著哭出了聲。

老黑走上兩步,往下看著她流了一臉的眼淚,照樣是一句話。

「起來。給我,站直。」

「哦……哦……,阿巴……唔唔……,阿……阿婭……哎……呦……」她斷斷續續地答應。

下面疼,哪裡還夠力氣支持起來身子,女人沉默著在地下滾呀滾著,滾到臉朝下了用手撐著地,先拱起脊背來,變成了跪,再抬高屁股,變成了蹲。

收回手去重新捂緊了肚子。

大家默不做聲地聽著她粗重地喘。

「阿巴……哦……阿巴……」一邊搖晃著挺直腿,把自己的上身抬起來,抬起來。她的臉就像是一張踩皺了的錫箔,蒼白歪斜著,不成正形。

「阿巴……阿巴……唔唔,唔……唔……」她茫然地喃喃著說。

李素馨向下看到她挨過了兩腳的身體,鼓出來一團肉塊,像發起了的面似的擠開女人的兩條腿,紅著腫著,濕漉漉的沾著泥和沙。

雖然是快足月了的大肚子向外挺起來擋在上面,可是被全身曬成了棕色的皮膚一襯,嫩得紅得仍是像個熟了的果子一樣分外刺眼。

擠歪到了一邊的肉縫縫含著向外淌著的血,一絲一絲的往左往右分開流在她的大腿靠裡的那一邊。

她一直抖抖得厲害,既是疼又是怕。

她準是根本沒有勁收攏回去兩條腿了,至少是,老黑不用再叫她把兩腿分開。

老黑一聲沒吭,直接一腳,力氣也許是沒上兩回大了,可撞在肉上的聲音,悶悶的總那麼讓人心裡發緊。

女人就在原地直接癱了下去,她像一個肉團一樣在青衫黑鞋的李素馨的腳邊翻滾過來翻滾過去,嗚嗚的響聲憋在胸脯裡面悶著,怎麼也逃不出來,再要喊她起來,她哪裡還說得出話。

赤裸裸的鎖了一身鐵鏈子的女奴隸黛婭阿藍開合著嘴唇,一臉的沙土一臉的淚,就像是一條往石頭地上摔打了兩回的大青魚,撲騰著,抖著,活動著嘴。

她還真的試著爬,試了一回兩回,膝蓋裡的骨頭關節在皮膚底下滑上滑下的,大腿小腿上的肌肉一陣陣地抽,可是每一回到了最後,總是突然放棄了似的,又鬆弛地癱軟下了地。

「我用我那把鬼頭刀打賭,要是在春天的時候,要是她肚裡還沒那麼塊肉,她還能站起來兩回。我知道。我試過,我經常試。」

「不過得有鞭子幫忙,屁股上挨上幾下爬得才快。今天……算啦。」

老黑上前一小步光靠右腿放穩重心,抬起左腳來往下跺,這一下皮靴的跟落在娜蘭女人左邊的胸脯上,釘子扎進去撲哧一下子,女人嗷的一聲,甩頭,老黑順勢抽回腳踢上她的肋骨,踢得她在底下又打一個滾。

再跟上去,左腳踏住了下面那支細細的腳腕,骯髒的光腳板半側著,朝天仰著,從足跟到腳掌彎進去一個深深的弓子,瘦得像是一根柴,才看到她的五個腳趾頭原來已經不齊全了,中間的缺了一個。

老黑的靴子左右著擰,女人準是疼吧,瑟瑟的只見她在下面哆嗦。

老黑再抬腿,一起一落,只聽到脆生生的,喀嚓一下子。

都呆了一呆,一時間沒了聲音。

然後是女人抓人心尖尖的叫,長長的,彎彎繞著,總是不停,總是不見停。

女人縮成了一個球,打著滾去摟自己的腳腕子,她早已疼得沒了方向,直是往老黑兩腿間拱,老黑一邊笑著一邊退,再往她的光屁股上加上一下子,讓她在沙灘上掉了個方向。

「娜蘭奴黛婭阿藍抗拒約束,自殘身體,逃避勞役,皇上聖明!早有旨意,凡娜蘭奴隸傷,病,不堪役使者,剮!」

老黑回過臉,看了看緊閉著嘴一聲不出的,青衣的女人李素馨,再看看身後芙蓉河沿一溜停過去的,大大小小,有篷的帶帆的船。

「蝦殼子,還有小順,去河邊喊幾聲,就說今晚有事做了,幹一回女人,能領三個銅板。」



                (二)



一根大樹幹,從中間正正地鋸成兩邊,一左一右分開著扔在河灘上。

朝上的一面,一道一道鑿出來半圓的槽子。

赤身裸足的娜蘭女人們先在前面的沙地上跪整齊了,再前前後後著挪動身體,把身後放平了的小腿憑感覺往那些槽裡頭填,一覺得放對了位置,就停下不再動彈。

老黑手下的四個兄弟兩人一邊抬起一丈多長的另一半木頭,「一,二,三!」往下面一合。

兩頭看一看,都枷嚴實了,拖起來木頭上早釘好了的鐵鏈條,左中右各有一道,嘩嘩的繞上,卡卡地上上鎖,把個大木枷結結實實並成了一體。

中間夾緊了的十二個女人,膝蓋在沙子裡跪著,腳腕在木頭中間枷著,一晚上不能再挪窩。

一整條大木頭,後面,露出來翹在空中的一排光腳丫,前邊,是十二爿女人的光屁股。

雖然是初夏,在這個背靠著山林的小鎮子邊上,涼氣好像是一條只見影子不見身形的蛇,從霧濛濛的芙蓉江面上慢慢著爬上來。

月亮大了。女人們光裸的肩膀,滑溜的背脊,藍藍的泛著光。

再往前邊,河灘的沙子地下,仰著面對著天的黛婭阿藍的臉,在該是眼睛的地方,白濛濛的一對合著的眼瞼,從底下往上,空洞地盯著她自己的同伴們。

青衫的素馨突然打了個寒戰——她覺著她像是也有眼神,像是還有一對隱在臉孔下面什麼地方的眼睛,正用個什麼特別的辦法往外看。

黛婭阿藍的肩膀擱在一條橫放著的長板凳上,頭臉其實是倒著掛下來的,手臂拉長了捆緊在凳腿下面的橫檔,髖卻已經懸在了比人膝蓋再高一點不到人腰的空中,兩條腿往兩邊大分著張開再往高處斜吊上去,中間站著的赤條條的男人,手在下面環著往上提起她的屁股,自己已經深在了女人的身體裡面,豎眉斜眼的往前直撞。

在男人的肩膀後面,黛婭阿藍血跡斑斑的一雙赤腳,定定地釘在了凌空裡的兩個點上。

那裡一直豎著兩根相隔二尺五的木頭樁子,一人多高,下面一頭在沙土裡埋得深,立得穩穩當當。

跟人腋相齊的,女人的光腳背拗起來連著腕子的拐角處,小手指頭粗的鐵釘直扎下去,牢靠的吃進後面的木柱子裡,把一對腳掌硬是壓平了緊貼著木頭面,就像是,黛婭阿藍人橫了過來,一腳踩著一支獨木橋。腕上的鏈子沒解在下面,蕩出一個半圓。

兩根柱子通體顏色深黑,像是上過了油漆,能反映出月亮的光。

「就是這兩柱子了。」老黑說,「下來的時候二十三個女人,看看現在,少了的哪兒去了?都是釘在這上頭零割了。皇上要這麼著的,誰敢不聽?」

「點火,點火!點兩個火把!」

中間的男人往前一弓,一聲低吼,女人就在板凳那頭嗷地一聲,腳上的釘子眼裡往外湧出一股血水來。

男人往後一緩,女人就在那一頭嘔地喘一口氣,雙腿低下一低,腿肚子上筋肉軟軟的一鬆,釘子眼裡又往外湧一股血。

「啊、啊、啊、啊……!」

男人的手越來越用上了勁,從兩邊掐進了女人的腰,現在只是看他往前挺起不再見退了,屁股上大塊的肌肉一顛一顛的只管往前拱,女人腳腕骨頭旁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像是要炸開,腿繃得像是生鐵鑄澆出來的那麼緊,那麼硬,最上面的小腳趾頭卻奇怪地一翹一翹著……

嗷嗷的哀號全變了吱哇的怪叫:「阿巴阿姆啊,哎呀呀呀……」

「嗚」的一聲出氣,男人腿軟了,膝蓋下彎,上身也伏下去了,在女人挺起老高的大肚子上磨著蹭著,一張嘴,軟軟的咬住了女人的胸脯肉。

「媽媽的,起開啊!」周圍的漢子們盯著等呢。

幹女人,還再掙錢的機會能有多少?

駛船的,水上漂,在乎過什麼?

本來就不穿上衣,現在,更是連褲頭都扯開扔在船舵邊上了。

一個一個的胯下面,都挺得半天高,還沒輪到有肉包裹,只能自己先用手捋著。

前面這個起開了。

舉高了松明火,照照,腫起來的大塊還是腫,撐起來的肉皮底下像是包不住的一泡水,晃蕩著,有波浪的樣子,更亮了,也更紅。

覺得的是,用指甲劃一劃就能掐出汁來。

不同的是原來擠扁了的縫縫,不知道幾出幾進被撐開了大敞著,像是過過了火的老城門洞,沒草,沒樹,肉扇扇往兩邊掛著,深處黑得看不到底。

轉過頭去問旁邊提著兩大串銅板,管付帳的兄弟:「幾個了?」

「十九了。」

「二十八吧。滿二十八了叫我,送她走。」

下一個輪到的漢子已經貓腰鑽進了兩條大腿中間,一手在下面端著自己的東西,頂住了女人的肉,滑上來滑下去的找地方。




                (三)



出樟埠頭鎮,沿芙蓉江,向北五里地的山緩坡上,一道方二十丈的木圍牆,選的都是五十年生的樟樹,一抱粗細。

方城的牆裡按東北,西南,西北,東南四方,每一角上各搭了一座原木的大屋,裡面長通鋪,分住著金木水火四個營的兵丁。

場子中間,二丈五尺高的旗桿下是以土為名的將軍的中軍。

馬廄在後頭,靠後牆,對外號稱飼有百匹駿馬。

馬廄旁邊還釘起來的又一道木頭柵欄,透風,露天。從娜蘭帶回來的三十六個女俘虜,到那時候,已經在裡頭住滿了兩回春夏秋冬。

分出了一個小隊的軍士駐紮在前邊山頂的樟樹關上,放哨,看門,護衛過往商賈震懾零散盜賊。

還剩著半邊臉的,帶隊的卒長老黑,是萬將軍家鄉裡帶出來的子弟兵。

萬家軍把主力擺在山下,以城為據,憑江水做進退。

前出可以封閉橫鎖南北的關口,若是中原方向有事,登船順水三天兩夜就能進擊到東南地方。

娜蘭之戰以後,大周就一直是太平。

萬將軍的人馬守著這道不會有人來攻打的關,漸漸的喪盡了銳氣。

不打仗,萬將軍知道他的兵就跟盜賊沒有兩樣,他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他也不知道,他該拿他自己怎麼辦。

大周的軍紀,駐防的將士不能帶家眷隨營,可是要有納妾呢,最靠近的嶺南府都在三百里外,誰又會來問上一聲?

從第二年初,萬將軍就不在城外的兵營大院住了。

他在樟埠街南,安徽老胡家青磚大門的隔壁蓋了座小樓,圍下了一個院子,向試春院的陶媽媽買下了新到的姑娘李素馨。

傳說素馨是京官的獨女,因為謀反罪名家中男丁發配女眷發賣。

沒有人能說准她為什麼最終落到了樟埠頭的試春園,只是都很肯定的說,她是還沒開苞的妹妹,真的沒有見過客人。

隔三差五的萬將軍還去營裡看看。

從中軍繞到後場,他就是想看看他的馬。

馬房門開著,可是他沒進去。

他先聽到了裡頭在鬧騰。男人們嘻嘻哈哈的,夾著女人的哭。從門外往裡看,裡頭十多個他的兵,脫得精赤條條的一絲不掛,被圍在圈子中間的那個瘦高的女人,好像是叫個黛婭阿藍?

娜蘭竹寨三個月的浴血圍城,她就是那個守在城裡面的對頭。

她當然也是什麼都沒穿了,凡是被帶回大周的娜蘭女人,不論身份貴賤,是官是民,按旨就是得一生一世光著——皇帝就是那麼個意思。

黛婭阿藍四肢著地趴在地下往前爬,一個兵倒過來提著紅纓槍,一握粗細的槍桿抽著她的屁股。淺褐色的屁股蛋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鼓起來鮮紅的肉稜子。

夏天裡,白天,大太陽烤著的時候,叫個娜蘭女人出來,說一聲:「跑,跑圈!」她就得光著,一直在場子裡轉,一直曬到滿臉滿胸脯都大紅得像熟蝦米一樣,不叫停,她還是不敢停。

冬天,晚上,剛下過雪了,說:「出去,跪外面去。」她就得乖乖的拖帶著一身鐵鏈跪到雪堆裡去。

至於趴下學馬跑,學狗叫,這些都是普通功課了。

「娜蘭的小婊子,今天大伙寵妳放妳自己挑一挑,喜歡要哪一匹公的嫖?」

爬著的黛婭阿藍抬起頭來,擋在眼前的是一騸馬的肩膀,骨架子瘦嶙嶙的,可是輕巧,有點點像是長了兩對長腿的飛鳥。青色的馬鬃披下來,油光水滑的錦緞一樣。

她輕輕說:「就這。」

粗野的笑。順手一桿子打在女人腰上:「好,爬進去,爬它底下去舔它!」

兩年下來,這也不是才十次八次的事。娜蘭女人膝行向前,稍抬身子,臉就拱進了小馬的胯下。

女人左手在上,環著往下捋它的器具,托起來正好就在自己的嘴巴邊。

黛婭阿藍的舌頭束著探出唇來,尖尖的,一閃一閃,飛快地點著它頂上的那條小溝。

空出來的另外一隻手,卻悄悄向下,伸張開指頭,撫住了自己肚臍以下三寸外的三角地。不先弄濕點怕是它到時侯進不去。

它有多粗啊,比女人張圓了嘴巴還粗吧?

女人半開著唇摩挲著它的頂頭,用臉頰,蹭著它粗的毛的桿子。

它有動物的氣味,動物的尿水,動物的汗,跟人一樣,也是鹹的。對這些,女人早都知道了,早就都熟悉。

公馬不愛幹女人,公馬只愛幹母馬,那是它的天性。可是天性也能改。

去年冬天大雪的時候,黛婭阿藍在馬廄裡爬了整兩個月,兩個月沒準她站直身子走過一步路。

只有一句話:「讓馬操。」

她光著屁股,在它們的肚子底下爬過來,又爬過去,摸它們,舔它們。被生氣的公馬一踢一個滾。

可是兵們不管馬的事,兵們只管揍她。

她一被踢出來了就挨揍,一直揍到她抽搭著再爬回去。

她慢慢的知道了,時間一長,馬認識她了,讓她摸著,讓她舔著,馬們還是喜歡的。

她跪在那兒,用整張臉跟它們整天膩在一起,玩,玩很久,呲著牙齒磨它,伸出舌頭圍著它走圈圈,最後再加上自己一雙手,攏起來卡緊了它的根子……

小馬就一挺一挺的,兩條後腿支楞起來了,一邊嘶叫著,一邊噴得她一嘴一臉。

可是她還是挨打,挨紅纓槍的桿子捅屁股眼。

當兵的還要看馬們幹她的屄。

她拖出來乾草捆,先在馬肚子底下擱好,慢慢的給馬揉著,搓著,等它挺直了,就停下,讓它急,急得它在上面跺著小碎步子團團打轉。

她在底下笑,笑到馬伸下腦袋來,朝她看,看半天。她再拱進去,舔舔,咬咬,吮一吮。再回來靠在草垛子上笑。那時候她看到馬抖著腰,往下矬了。

她自己,再往草垛上仰著點,腳趾頭再幫一幫,踮起來,把自己的髖往高處送。手在下面找著了它,握住,幫著它蹭啊蹭啊的,順著大腿朝裡一面悠悠的筋肉蹭上來了,她全身仰平在了沙沙響著的棕黃色的乾草堆裡,兩腳離地,凌空了的大腿合起來夾住了它。女人覺得下面半個身子空落落的,整個背脊刺刺的癢。

一個圓溜溜的頭,一個軟綿綿的窩,都有點鹹著了,前邊,有水順著她的肚子倒著浸潤出來,後面,水滿出了屁股的溝子流下了地。肉片片牽扯著筋連繫著膜的,結著嫩芽苞苞的,用粗拉拉的毛髮遮掩著的,她的那個器物,像是一碗裡浸散開了的血燕窩,一片一片的滑。它那個,人拳頭一樣大小的頭,往口子裡咕湧進去的那第一下子,黛婭阿藍滿心裡想要哭出來,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

將軍轉身走了,在大營門口停了一停吩咐跟著的親兵小順子:「明天早上,找兩人把那個女的送到鎮子裡,送我那去。」

「把我的三匹馬,也牽到那邊拴著吧。」

這就有了一年。一年裡,素馨住在小樓裡生下了一個男娃娃,黛婭阿藍每天睡在院子後面的牆角邊,只管著照看將軍的馬。

一條長鐵鏈子盤在地下繞著圈,一頭繫著黛婭阿藍的頸子,另一頭,用一把銅鎖鎖在拴馬的樁子腳上,一年裡沒有解開過。

可是一年裡她也沒怎麼挨打,也沒有什麼人不管白天黑夜的,再爬上她的肚子。

將軍常來看馬,可是不看她。馬們,在棚裡和將軍嘀嘀咕咕的,撒著嬌,她在棚子外邊,鍘短青草給馬備料。

這時候總是很安靜。

一男一女的這兩個人,三年前不共戴天的仇敵,現在挨著同一道磚牆的邊。

黛婭阿藍低頭看自己下面平直的小肚子,網著一道一道有橫有豎層疊起來的,泛紅的舊傷,自己兩條細長的光腿上,儘是磕磕絆絆的骨頭節子,外面掛出來一條一條牽連著的青筋。

娜蘭來的女人提一口氣按在鍘刀把上用力往下壓,雖然是冷天,汗珠還是一顆一顆的從額頭甩下來,沒有約束的乳房往身子兩邊直是晃蕩。

刀刃壓到底了,抬手背抹一把汗,手肘往下落的時候,突然停在了半空。她覺得掖下拱進來一頭濕漉漉的大鼻子,小馬從棚子裡出來了,正低著脖子蹭她的腰。

她扭過頭去,眼睛掃的卻是裡面那個男人,只用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他也正在看著她。回過身來,她往鍘刀的木頭架子上趴下去,她兩手握結實了架上的木頭橫檔,弓步低頭分開腿,把光屁股衝著後面的那些公的活物,撅起來,擺到高低正好。

它們現在已經不用再哄著寵著,不用再花力氣搓揉半天了,它們現在自己就能找準地方。兩條馬前蹄跨上來踏在她臉底下的泥裡,熱烘烘的馬肚子一鼓一鼓的,壓上了她的光背脊。她扭著腰往後找,光裸的皮膚在暖和蓬鬆的馬毛叢裡頭磨蹭,她一門心思在找那條硬硬的物件,好把自己的門戶給它送上去。

三年女奴的日子過下來,她已經不怎麼能抬高眼睛看人了,馬的胸脯壓在她的後脖頸上,就算想抬臉也是抬不起來。她差不多沒有聽到腳步聲,可是突然一下子就知道了,住在樓上面的那個女人,正站在她的頭頂前邊。

樓裡的女人好像從來就沒有進來過後頭的馬棚,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她一直就像是根本沒看見身邊還有她這個人。

她默默的,繼續低垂著頭。透過瀑布一樣直掛下地的黑頭髮縫裡,她往前只是看見了三尺地方外面站著的那雙繡著銀合歡的藕荷色布鞋,綢的褲腳微微地拂著。

半天,半天,沒見她們動上一動。

然後小馬就狠狠地撞進了她的身子,撞得她整個後半邊漲起來燒了起來,像是要往四面八方炸成碎肉碎骨頭片片,上天的上天,下地的下地。



                (四)



這一年,大週二百三十六年的秋天尾巴,嶺南府沿海各地接連報急,說有扶桑島國的海匪駕著兩桅的快船,殺人,燒屋子,搶劫財物。

化外的番地人心狠,手辣,船也快,三天的工夫就能毀掉兩座相隔二百里的城池。萬將軍受命領軍出樟樹關,防衛嶺南府,樟埠頭的軍營裡只留了二三十個兵卒看家。

半夜裡,赤條條的娜蘭女人躺在什麼也沒鋪的光土地下,迷迷糊糊地翻了一個身,拖動了拴著脖頸的長鐵鏈子,嘩啦啦的響。

一天比一天冷了,明早像是要下霜,可活兒還是不能拉下,她揉著眼睛爬起身來,給剩下的唯一一匹小青馬添上夜草。

黑花和大虎隨軍走了,那是兩匹西域的馬,高,大,跑得快,合適在海邊的平地上使喚。

小青是涼族土司涼沙岱送的高原馬,腿細,短,身子不比毛驢高多少,可是結實,爬起山路來一竄一竄的,就像一頭山羊。

小青準是有點孤單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個半大的孩子,睫毛那麼長,閃一下閃一下的看著女人的臉,隔著馬槽,它把整個腦袋拱過來擠進了女人的一對乳房當中。

黛婭阿藍有點心軟,腕上的鐵環磕碰著,兩手抬起來摟了它的脖子。毛茸茸的貼在自己的胸脯肉上,膻,可是暖和。

正是在那個時辰,正是在那天半夜,小樓另外那一邊的樟埠街上,突然間,一連串火藥爆炸的光焰直衝上了黑的天。

先是有喊聲,男人粗野的喊叫,奔跑,馬蹄,孩子在大哭,還有狗叫。

黛婭阿藍聽到大門上撞了三聲就嘩的倒了,房子裡的樓梯上腳步在咚咚的響,她聽到李素馨尖細的聲音在喊救命,娃娃在哭……

轉過屋角衝進了後院的另外四個扶桑人突然停頓住步子,他們看到火光底下,一個週身上下寸縷不著,手腳上墜著粗鐵鏈子的年輕女人,摟著一匹小馬的脖頸,兩雙眼睛一齊默默地盯著他們的臉。

敵進我退,扶桑人繞開嶺南,避開了萬家大軍的鋒芒,沿海北上直到福建才登的岸。

扶桑人夠膽,夠狠,搶足了馬匹,三天中三個百里奔襲內陸深處的,直是到了山邊的樟埠頭。

留守軍營的那麼幾個兵士根本沒有敢弄出什麼動靜,躲在木圍牆裡一聲不吭,扶桑人對他們也沒有興趣,扶桑人只要能帶上走的東西,和女人。

這一夜裡,樟埠頭城中,四面火光衝天。

「妳,娜蘭女人?奴隸?」扶桑人問:「馬,萬的馬?大好的馬。」他說著中原話,可是怪模怪樣的調子。

「拉起馬,出來,出大門那邊來。」

手指在小青的背上的毛裡面順下去,馬在發抖,她輕輕的拍拍,開口說:「鐵鏈,拴著。」

那人的大手摸上了女人的頸子,拉起垂落下地去,盤來繞去的長鐵鏈。

「這個?是這個,東西?」刀光閃了一閃,「噹」的一聲,「可以?走。」

轉過樓角繞到前頭,對面陳記油坊穿起的火苗,已經高過了院子旁邊的樟樹稍。

隔壁胡家外面,箱子小櫃,開著蓋的,掉了門的,扔了一地。布匹絲綢散開堆成了堆。

自己的這一邊,迎著街的大門大敞,外面街沿下圍著一大群黑影,在他們的腳底下,趴著一個雪白的女人身子,肩膀塌在地下側過臉貼著青石板,膝蓋曲起來在肚子底下蜷著腿,光溜溜的屁股翹得上了天。黛婭阿藍看著她下面那雙細巧的腳,腳跟溜圓的就像是兩顆珠子,讓人心疼。她想,她還真沒看見過她光著的腳呢。

「老萬的,女人?」

「大好!白!」

一個男人貼到那個白身子後面,也跪下,扒開腿……

女人掙起來朝前爬著躲……

立刻被前面的抬腳跺在了肩膀上:「動?回去!」男人換手到前面插進了女人的胸脯底下,握滿了兩把白的肉,捏著,晃著,往後拽,再拽……

一下子趕著另一下子,噗噗的響,一會兒工夫,後面那個心滿意足地呻喚出了聲音;前面那個,慘白慘白身子的李素馨,哀哀地喘出一口長氣。

下一個上來,滿把握住她削的膀子,往邊上一掀,給她翻了個臉朝上。

女人腿腳大開的躺著,紋絲不動,已經不用人管按她的手腳了。再一個下去,趴到了她的身上邊。

最鬧的時候過了,這才有人回過臉來,看到了黛婭阿藍。

「這個女人?來看看……這個女人也長得好,長得,也是好。」一個扶桑人湊了上來,穿著上衣,下面光溜溜的,粗腿。

「妳,過來,也來。」

往旁邊推一推小青馬,拖起腳下的鏈子,娜蘭女人向街上走,胸還特別挺得高,黑黝黝的眼睛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大家都扭過了臉來,有點傻的樣子朝著她看。

殺人就像砍瓜,眼睛也不會多眨一下的扶桑人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他們準是覺著一個看馬的女奴隸應該趴下去哭才對。

一直走到上了街面,低頭看看腳邊,下面一個身體,背脊朝上,腰窄肩寬,背上扭起來豎的筋條橫的肉塊塊,吭哧吭哧的正下著死力氣;下面,白白的豆苗一樣的女人,細窄的一束,給搓揉得顛來倒去的,一副腿腳伸開去,又收起來,收起來夾住了男人的胯,又伸開去,那個怯生生的,特別沒了主意的模樣,就像是一對還沒斷奶的白羊羔羔。

看著,看著,黛婭阿藍的兩隻手疊起來,收在了自己的小肚子底下,再朝上面,緊上一緊,自己覺得手腕上的鐵器的涼爽,貼緊了唇口子滲進深處去。

黛婭阿藍一低頭,曲膝在女主人身邊跪得端端正正。喊她過來的那個扶桑男人就站在她跟前,他那個東西挺了半天,一直沒有軟回去,正在她的臉前晃。

很久,不知道多久,她閉上眼睛,歡娛地呻吟出了聲。鹹的粘在嘴裡,上下都是,她用力抿出口水來,和著往下嚥。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

「看,妳的女奴隸會做,比妳好,好很多!」另一邊說:「看著她,看她的舌頭怎麼做!」

她沒有去管他們。又一個男人等在了她的嘴前邊,她的舌頭伸出去,伸的那麼遠,那麼的轉,她想到蛇,想到蛇信子分出的叉。那是個胖男人,圓嘟嘟的一大團,給她刺激得朝上一跳一跳的蹦高,讓人想起小時候在池塘邊追著玩的青蛙來。

「噢……頭髮……我的頭髮……」李素馨哭腔的叫痛,咚的一聲什麼東西撞下了地。

她也沒有去管她。用不著偏臉去看,用不著眼睛,她就已經嗅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肉的熟香。她自己的赤裸在夜裡的全身的肉,都在張開來感覺到另一個赤裸裸的女人的,鹹的,腥的,醉的氣味,她想到,她的女主人就在邊上緊挨著自己,跟自己一樣赤裸著,跪坐著,濕的粘的滑漉漉的聲音就在她身邊,她知道那是旁邊的那個女人的嘴。

她把一門心思只放在自己舌頭上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用一隻手撕扯著她的頭髮,一拽緊了就直著用力氣一點也不肯拐彎,急著要給自己套上套,套到底,他的肉在她的牙齒中間漲得滿滿的,噎得她覺得眼睛都合不上,他還嫌不夠,還嫌不夠。

黛婭阿藍抱著自己的胸脯往下坐,臉頰擠進男人的雙腿中間去,抬眼從下面往上看,一蓬黑的卷的毛,堵在她的唇鼻耳目四周,一直長上他的肚子上去。

他的另一隻手垂在身側,鬆鬆的提溜著一把雕著櫻花的弓。黛婭阿藍從腳跟上抬高起來,頭頂齊了那個男人的肚子,往前拱一拱,再拱,轉成從上往下吸,一直到她覺著男人的那塊肉已經卡進了自己的嗓子根裡頭。

她的手,繞上了男人的身後,手指摸索著夠到了他埋在肥肉底下的,硬邦邦的尾巴骨頭,她感覺到他屁股上大塊大塊的肉正在開始往裡面收,一直收緊到像是打起了結。

臉朝下了的黛婭阿藍眼睛看著地,地下,正在她嘴裡一梗一梗的那個男人的一對大腳,厚厚實實的扒在青石頭上,粗短的大腳趾頭一聳一聳的,倒是特別顯力氣。腳邊上,團著一條皺起來的黑布褲子,上邊擱著本來繫在這人腰上的皮箭袋,箭的尾巴整齊的排開在口袋沿上,一簇一簇的,野雁尾巴上的毛。

「萬的女人,殺掉?」有人說。

「殺掉?帶上走,回船去……」

「釘到門上去,等他回來看到……哈哈哈……」

「那個,小的。殺掉。」這個聲音像是個主事的,不笑,冷:「屋的裡邊去弄他出來,砍給萬的女人看。」

突然沒了什麼聲音,有人正從後面樓裡的梯子上下來,好像誰都在等。

安靜下了,響起來的一聲奶娃娃的哭叫,才特別的扎人:「媽……媽……媽……」,跟著就是李素馨拖的長長的哀叫:「不……別!……別呀!……」

黛婭阿藍上下的牙齒往一起合,切進軟的肉皮裡面去了。她同時把頭向右邊甩,那麼大個的男人斜著掠過了她的眼睛前面。

娜蘭女人手往上抬,他拎著的弓就已經落在了她的右手裡,她自己的身體,跟著向右轉過小半個圓,左手掃過身前的地面,繫箭袋的皮繩就繞上了她的腕子,右膝從地下抬起來,五個腳趾頭一齊用勁壓實,腿穩穩的紮好了弓步,跟跪在原地沒動的左膝拉成了直角。

右臂平直,左肘後掠,從手腕,到肩胛,隱在肉下的每一根大筋一下子凸出起來繃成了直線,跟弦上的箭尖一齊,指向了路後的大門。

弓和弦,像是圓了的滿月,滿抱在她赤裸裸的胸脯前邊,殺氣,催得這個女人兩隻乳房像要炸開似的圓、滑、飽、滿,乳突勃勃的立起來,直指正前。

九尺外,雁翎箭直入人身,尾巴上的羽毛,像黑色的花一樣散開在他前胸。

剛從屋裡出來的這個扶桑人後退一步,先是靠在了門柱上,接著腿軟,順著跌坐下了地。一手的刀磕在石頭沿上,一聲脆響,另一手裡的娃娃哇的一聲,落在他腿邊,往外打了兩個滾。

一邊上,剛還在黛婭阿藍嘴裡的那個男人,夾緊了腿,號叫著在地下翻著跟鬥,黛婭阿藍的眼睛前邊,素馨四肢著地,不管不顧的掙扎往前,她往前伸出手臂去,伸得那麼長,到底把娃娃夠到了手。

小青從她們身側噠噠的衝了過來,第二支箭嗖地才離弦,黛婭阿藍已經挺直了全身,她就像是踮立在了自己的左腳尖尖上,另一條小腿朝後輕俏的勾起來,嬌氣的,好像是在玩跳竹竿。

腳趾頭中間夾住了腳鐐的鐵環,朝空中一甩……長鏈子正好繞出一個半圓,落上了小青的背,跟著甩飛起來的是女人緊蹦的赤足,細細長長的光裸的腿,落下來,一左一右,正好緊夾了馬的肚子。

順著上躍的勢頭,黛婭阿藍的上身往馬的另一邊倒,一轉眼她幾乎已經倒掛在小青的另外那一面,弓已經換在了左手,騰出來的右臂擦著地面穿進了素馨的腰底下,手腕上拖下的鐵鏈子打在石頭路上,激起一溜火光。

馬在跑,娜蘭女人的腰,閃得像雨裡的蜻蜓,輾轉飄搖,素馨閉著眼,只管摟緊了懷裡的小娃娃,她覺得自己騰空而起,跌坐下來的地方,已經是在小青的背脊上,黛婭阿藍的熱氣騰騰的胸脯前面。

素馨像是在做夢,只覺得另一個女人胸脯上肉滾滾的兩團,還有上面擰著的兩個扭扭的結頭,從後往前,緊緊地頂在她自己光裸著的薄脆的肩胛骨頭上。

箭鏃的,菱形的面,劃出光來朝著四面八方飛散出去;箭鏃的,菱形的面,劃出光來,從四面八方朝著眼前飛聚過來。

弦在娜蘭女人的手中,錚錚地抖,溜溜的飛出去的,往路前,往身後,箭箭沒有落空。

錫蘭地方的鐵木,雕出來的暗黑的弓,重得像鐵,堅韌的弦就像是大樹身上纏了一百年的籐。

娜蘭女人分辨著尖嘯的風,她揮弓,點開每一道破空而至的箭,一個晶瑩的響,亮起一小點光。

馬在跑,三面的大火在燒,正前的南面是黑洞一樣的街口。

出了那裡,就是轉著彎盤上山的路。城南邊的萬樟嶺,四十里山路的山脊樑上,就是建了七百年的樟樹關。

小青輕嘶一聲,抬前蹄,突然朝上一仰。黛婭阿藍橫擋出去的弓掃了一個空,黛婭阿藍的人正向後側,她收縮起全身肌肉,感覺著一支箭桿緊貼皮膚橫掠過肋下,插進了她的懷抱裡。

素馨在她的懷抱裡尖利地喊了一個長聲。

上山路了,鋪的是大的石頭階,小青躍上了它。

天亮了。

看了山下一夜的滿城大火,守關的老黑站在磚門樓上,焦躁得不能坐,也不能站。

按他的性子是要帶著手下這十幾個弟兄打下山去,可是這道大門是奉了軍令守的,他不能把它丟了。有什麼動靜讓他起了個機靈,他突然覺得,正該要有件什麼事。

輕輕薄薄漫過的晨霧後面,兩邊參天的老樟樹沉寂無聲。

老黑看到寬一丈餘走五步上一個石台階的王家的驛道上,一個赤著上下身子,手腳拖帶著鐵鏈的女人,濕粼粼油光光的一身棕色,牽著一匹矮小的青馬。

噠噠的馬蹄聲,清晰的踩出一個點,一個點,叮叮噹噹的鐵鏈子聲,磨著石板一片嘈雜。

馬背上,斜坐著另外一個女人,細白的裸體一樣是一絲未掛,一支箭,穿通了她的小臂,紮在她懷中緊摟著的嬰兒的胸口。





                (五)



他順著一級一級的樓梯,走下地窖底下去。

最早在軍營裡挖這個地洞是存火藥用的,有時候,也關逮回來的逃兵。現在,下面空著大半,沒有什麼東西遮擋了,要是有點聲音東碰西撞的,嗡嗡的要響上半天。

現在下面嗡嗡響著的是鞭子聲,不急,慢吞吞的。過上一陣子,嗖的一聲,是鞭子梢揮起來了,然後啪的一下子,抽在人的身子上。

這個女人在這底下已經站了二十天。她的兩條長腿往兩邊斜分開,腳腕上,合攏著一扇敦實的厚木頭,木頭的大枷長四尺二寬一尺五,份量全都架在她瘦嶙嶙的高腳背上。地下,染了一大片紅的濕的泥。

她的兩支手腕是被穿透了才釘在一起的,用的是稱半邊豬肉的鐵鉤子,鉤子的彎繞的大,一鉤子能串上兩條小臂的骨頭縫。打上結,繫上船纜,往地窖的頂棚上直拉上去,女人就舉手,叉腿,繃直了站在那裡等著鞭子。

他的大軍是在樟埠頭燒焦以後的第二十天回來的。那麼些天,老黑每天讓弟兄下來,帶著鞭子,抽。

開始三天,一班兩個人,輪換著動手,幾乎把女人活活抽掉了一層皮。

從第四天上才開始緩下來了,也許,還不該放她就那麼死了吧?

二十天前,天剛亮,扶桑人就撤到了芙蓉江邊,登船解纜揚長而去。回到城裡的老黑不管不顧的追出去八十里,別說根本追不上,真要追上了那麼幾個人大概也就是去送死。

老黑直想殺人,可扶桑人也沒給他留下個把傷兵殘將可以殺。

其實把黛婭阿藍枷在地窖裡狠揍更是沒有道理。可是老黑就是覺得氣,不知道氣該往哪裡出去。

到現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拿這個女人怎麼辦。親眼見過了那一個晚上的事,聽百姓們神神叨叨的一宣揚,現在他的兵都已經不敢靠近這個女人的身了。

雖然是哪個娜蘭奴隸若要反抗一定會被凌遲滿門,夷平九族,可是那都是後事。誰知她什麼時候一時激憤,發作起來,自己的脖子不是已經先折成了兩截?

他回臉招呼:「你們,做吧。」

一個老黑帶著三個親兵跟在他身後。

他們上前去,解開了繩頭慢慢往下放,再是強的女人,站滿了二十天也像爛熟的瓜菜一樣,繩子鬆下五寸,人就軟低去半尺。

一直到全身子平躺下了地,軟綿綿的半閉著眼睛,嘴裡婉婉轉轉的哼哼。

提起豬肉鉤子來,連帶著女人一雙結滿了黑血痂的手,擱平在地板上。拉一拉她的手指頭,一根根拉直了分開兩邊,一邊四個,一邊一個。光砍掉最大的那個就行,讓她再也不能夠握持東西。

斧頭重,不用舉多高,抬起來喀嚓一下,切蘿蔔似的,生脆。

一直合眼不吭氣的女人全身一震,擰起了眉頭,嗚的一聲。又翻過她另一隻手來,也把她攤平了,都看到一根一根細長的手指頭在輕輕的哆嗦,可是她並沒有擰著勁要掙脫的意思,也硬是沒有睜開來眼睛。

看準了,再一下子,這回分開去的大拇指頭跳了個高,掉到暗影裡去了。

「上面。」一隻大手插進女人散漫四溢了一地的長長頭髮,繞起來,握緊了往地下按結實。

「閉上眼,別動!」另一隻手掌捂在女人的眼睛上,向下拂下去,壓住。

幾支松明火把聚在一起,照得女人的臉白生生的泛光。

動手的男人右手捏緊刀柄,薄薄的刀刃像一片竹葉似的,迎上風說不定能飄。

葉子一樣的刃貼緊了眼窩下面的骨頭坎,斜著插進去……

輕輕的一聲悶響,一股子清亮的粘稠的水從裡面湧出來,濺了女人的半邊臉。

抽出來,刃上繞著血絲。甩一甩手上沾的粘漿,按住另外那邊,也是一插,一抽。

這一回黛婭阿藍掙扎著扭了兩下臉,女人頸子下的筋掙得一跳一跳的,只是拗不過三個男人的力氣。

一口長氣吐出來,女人擰了個之字形的身子軟回下了地。

還剩下最後一件事。那麼長時間過來,其實,大家心裡也覺得有點堵著,有點彆扭,手上也不是那麼的有準頭了。

老黑左右看了看,自己動手提起那把斧子來,那麼重的器具他只用一隻手轉上一轉就掉過了頭,鐵的一邊在上,木頭把子豎起來向下當成木杵一樣,他直舂下去,穿破了女人的薄嘴唇。

一下緊跟著一下,地下那女人再也合不攏嘴,她的嘴變成了像是搗藥的碗,滿口裡都是粗礪的碎裂聲。

斧子把提起來,一嘴的鮮血,上下牙床光禿禿的只剩下了粉紅色的肉。

女人使勁的喘,喘不上氣來,她哽咽著直往後挺脖子,咳嗽著把血往下面咽。

沒了手指,沒了眼睛,再是真的不能用箭了吧?這女人咬過那東西的,那就連牙也不能再給她留著了。

「別讓她們留在營裡了。」他說,「全弄到河邊去,給浙江人背東西去。」

「老黑,你管管這事。」

以後,李素馨還是住在老胡家大院子隔壁的那座樓裡,不過他再也不去了。

他就一直住在大營裡邊。

以後,聽說是李素馨有時去芙蓉河邊看看。半邊臉的老黑在那裡看管著娜蘭的女背奴。

「瞎了眼的母畜生也一樣能幹活,」他說,他用鐵鏈子繫在她們的腰上,把她們拴成一串,「跟上,往前走就是。」

老黑的脾氣也越來越焦躁,他要想割下誰的舌頭,打斷誰的腿,不會有人去攔他。

白天,赤身帶鐐的娜蘭女人們背上糧油絲茶,石頭一樣沉實的大塊土鹽,在山嶺兩邊來回的走,晚上,枷住小腿跪在河灘下任憑過往的船工們鬧騰。

黛婭阿藍一天一天枯瘦下去,瘦到兩邊的肋骨一坎一坎的,就像她們上山的石頭路,可是肚子卻慢慢的見著挺了出來。

怪的是這麼五年下來,在她還是頭一回。只不過駐防的軍營不同京城,軍營裡的規矩可是從來不讓娜蘭女奴生出娃娃來的。

營裡就那麼些個人,誰都認識誰,誰知道是誰弄正好了?不能出來個萬一。





                (六)





要從人身上活生生的割下肉來,可以用鐵鉗,也可以用鉤。

切開來的肉是滑溜的,泡著血水裡,人手拿不住,再說,也不能總是就光用赤手在血肉裡摸來摸去的吧。

用鉤子能把它掀翻起來拉緊,刀口才能有咬住勁的地方。當然了,更是要有一把刀。

老黑揀了塊鵝卵石磨這把刀。

他不是要把它磨鋒利了,他是要把它弄出缺口來,把鋼刃弄出來毛糙的翻邊。

扔了石頭抬起頭來,那一邊,兩條女人支稜稜的光腿中間,一個男人掐著她站在沙子堆上,還在鼓著往女人身體裡頭猛使力氣,這一邊,女人的頭仰到板凳底下去,朝上亮出來的是一條長脖頸,和一副尖削的下巴。

老黑的手伸下去摸,摸到一隻糾纏了頭髮亂絲的耳朵,捏緊了,提上來,提到自己的眼睛底下。

女人的頭側向一邊,「嗯嗯」著,一下子沒弄明白正在發生的是件什麼事。

「試試刀。」他沒說完,刀子已經貼著耳朵根子鋸了進去,鈍,鋸得直晃。

女人自己也在晃,先是短短的啊了一下,受驚多過喊疼,一半了,又啊了一聲,帶著長長的尾音……這回是疼了。

「蝦殼,抓住她的頭。」手上再緊兩下,第三下捉住人耳朵的這隻手一鬆,分開兩邊去了。

扔開那片軟骨瓣子。蝦殼把女人的臉轉朝上,這一回,他鈍鈍的劃在她的臉上。

刀子鈍,可是力氣重,一片女人的臉頰象活了起來似的,自己拱著起來了,帶著鋸齒一樣毛糙的邊角往上邊翻。

頭一眼看上去裡面是空的,底下有一個裸出來的嗓子的眼,在紅紅的肉腔子中間一撐一撐的,吹起來一個氣泡……

沒有幾個人敢盯著不眨眼的,眨過了再睜開看,女人半邊臉上已經填滿了流著的紅色,割開了掛下來的一扇巴掌,就像是剝空起來的橘子皮。嘴裡面傳出來的,滿滿的是咕嘟的水聲,偶而夾進一個尖的哨子音。女人的眼皮子一翻一翻的像是硬要往上睜開……

老黑轉過來,不再看她的臉。

「小順,小順子!」

有點發木了的小順子打了個激靈。

「她的奶子,給我提起來!」

娜蘭女人的瘦泠泠的胸脯仰朝著天,本來已經空口袋子一樣的乳房,一隻歪到了身子外邊去,另一隻垮在纍纍凸起的胸骨上面,攤著,扁著,就像一隻大烙餅。

小順子扶起來耷拉下去的那一隻,捏緊奶頭,提,覺得手中冰涼沒有熱氣。

刀尖緊抵在這具癟的皮囊面子上,已經深凹進去一個大坑了,都還沒有見到血,刀口再轉向下,來回的喇著……

軟軟的皮面順著下來逆著上去,給帶動著來回的翻騰,像是包餃子前正使勁□著的熟麵團。

猛一下子,貼著刀邊突然冒出來三個紅血珠,整把拉出來,下面原來已經呲開了一條裂口,口子內面,透明的汁水裡淹著的淨肉,白的,突然一下子開始泛紅。

小順子的手在哆嗦,他只想扔開這個東西。

老黑另一隻手裡的,鐵鉤的尖斜著扎進了切口底下。

女人整個身子突然往一邊猛甩,拉歪了下面墊著的長板凳…

蝦殼飛快抬腿踩住了一頭,用勁,把它往沙裡壓結實了。

鉤子用上了勁往外,連皮帶肉的撕出一個空來,動作稍慢了慢,咕嘟出來的血就流的看不清楚了。

再撕,撕得空擋更大,刃橫著削過去,一刀變成兩段。

黛婭阿藍落回去的乳房的一邊,留下了一個三角形的大缺口。

鉤子夠上了破口的邊,再是撕起來,刀子,再抹。

一頭釘在了木樁,一頭捆在木頭凳子上的,懸在空中的女人身體,狠狠的,扭曲著自己,靠她懸空起來的腰,靠她自己被釘透了的,已經拉來扯去散了形狀的兩隻光腳,狠狠地用著力氣。

向一邊不成,反回來,又向另一邊,永遠也躲避不開扎進來的鐵尖尖。

她的嘴裡噗噗著響,割穿了的顎下面頜上面都浸著血,喊叫聲全都變成了血沫子往外面噴……

她往回猛抽自己的手和腿,瘋了似的,往腰底下的空地裡打著墜,可是她也永遠落不到地下去。

鉤子照樣提起來她的肉,提起一塊,就切下去一塊。

帶著皮的片片,給鈍刀子鋸的,邊緣上不清不楚的青色的紫色的筋絡脈管,牽絆著剛剛分離開的身體。

帶著肉的卷,朝裡一面粘著大塊的肉柱,細絲絲的小肉條條,白生生的掉在地上了,還在一縮一縮著動彈。

一圈人全都向後退。

「錢,還有錢。再上,接著上,別讓她的屄空下了……照樣,還給錢!」

正扎在黛婭阿藍兩腿裡面的這個男人,眼前一片血光。女人身體在外面扭,裡頭裹著他也在扭,拐著彎繞圈圈的扭,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因為外面的鋸著肉的刀子,還是因為裡面捅著的,他的自己。咬起牙來,鼓起精神再衝進去一回,兩回,滑出來了,軟了。他的腿也軟了,往後坐到沙裡,眼睛發直。

半天,抬起臉來,他看到一個銅板打在另一銅板上,掉在他的,光腳趾頭前邊。穿青的女人站著,低著臉,眼睛落在他有高有低的光胸脯上,半天不動。

突然俏俏的笑了,「再加兩個,還行不?」

胸脯上的破口已經那麼大了,鉤子尖尖的掏進去,出來是空的,再掏進去,出來還是空的。

進去,打橫,到底,拎起來一溜滴滴答答粘著漿水的小泡泡。長長的往外拖……跟出來一蓬扭來扭去的細長管子。

重新從沙子堆裡爬起來的這個男人,一手攥緊了揀起來的兩個銅錢,另一隻手,狠勁的攥自己下面的東西,攥緊了它,閉上了眼,再是朝著前面胡亂的捅,腰緊貼上去了……

「哦!」他胡亂地喊著叫著,急得跺腳:「有了!有了!有……」

上半身朝後歪得老遠,躲開女人的破爛胸脯。嘴裡的,臉上的血像是褪下去了?是瀝乾淨了,還是都流到,自己疼得抽起來的胸脯那邊去了?

「哦……哦……」她模模糊糊的試著,好像是找回來了自己的聲音。

要有聲音,就得有氣,她把自己的肺撐大起來試,只覺得腔子裡外四下都是斷頭裂口,互相牽扯著痛,撕來撕去著痛……

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變小,變薄,縮到疼痛找不著的地方?把肋骨,一直貼到自己的後脊樑上去,是不是就沒有那麼多的零碎去餵著刀子慢慢的割了?

一聲直直的嚎叫,竄了出來,聽上去分不出是個女人,還是個豬狗畜牲。半天,半天,終於嗚嗚地轉了調,變成了高一下子低一下子的,飄忽的哭腔。

胸脯平了。胸脯兩邊只剩下了掛下肋骨去的參差不齊的皮瓣皮條,中間平攤開的兩盤雜碎底下,隱隱的露出一道一道白骨頭的圓弧,夾在白骨頭中間的,撕裂開來的肉的斷茬,紅的,嫩的,一路割下來的時候,淌乾淨了血水。

肩膀頂頭的這一塊三角肉是橫著長的,一頭巴在肩膀一邊,往兩邊翻開來,往兩邊割下去,露出來肩胛骨頭立在中央。

手臂臂骨的外邊,繞著的肉是豎條,連著皮帶著血的鉤上,掀起來,一掀是一個長溜,再掀起來,又是一長溜。

肋下的,瘦,肉絲一根一根的,得耐著性子從骨頭縫裡往外面剔。

肚子那麼大的鼓著了,就只能平著削片片,削下去一整個面子,掛出來的,是一個黃的白的大圓口袋,光靠著一層軟膜勉勉強強地兜著吊著,悠悠的兩邊搖晃。

半透著光能看進去一層,能看進去一層底下紫顏色的血脈盤來繞去的,像是有只蜘蛛躲在裡面悄悄結下的網。

慢慢的,黃的汁水從這個沒皮沒肉,紅紅白白的大肚子四邊滲透出來,一縷一縷的繞著腰轉到了屁股尖底下,聚起來了再往沙土下掛。

「沒人還能幹了?誰還幹,說過了,加工錢!」

緊閉著嘴沒人敢出聲音,大家又往外頭退出一圈去。

解開來兩隻臂膀,兩根纏繞碎肉串串的慘白骨頭,從後面往上托她的脊樑,人往前翻,拉起女人的冰涼的一雙手,一直夠到她自己釘在柱子上的腳腕旁邊,找繩子,亂著纏上。半身子血肉的這個女人,左手挨在左腳右手挨在右腳,團起了身子懸在了兩根木樁當中。

哪裡還有力氣抬頭,頭從兩臂之間後仰出去,一捧長頭髮直垂下地,一根一根浸著血。

沉甸甸的另一邊,就是她那個有凸有凹,沒有皮也沒有肉的肚子,鬆鬆垮垮的蕩在正中間。

這是為了要能夠得著背脊。從後脖頸開刀,順著脊椎走,往兩邊鉤起來,往兩邊翻開去,刀刃的方向卻是上上下下。

一直到,蹲下去割禿了屁股,直到從裂開了大口子的大腿根裡,捅出來一對大骨頭結子。

松明閃了一下,突然滅了。可是女人偶然間抽搐一下兩下的腿腳,和周圍男人們咬著牙齒的油汗的臉還是清清楚楚的看得見。原來天色已經那麼的亮了。

天上的雲顯出來了一層一層的顏色,西邊重,東邊輕薄,紅得各不相同。

江對面小土堤下長著的水綠色的竹叢林裡邊,突然枝葉搖曳,撲簌簌地飛起來兩隻白鷺鷥。

給安徽胡家看貨倉的老汪走出了大門,他看著河灘下面這十幾個人,有的站有的坐有的枷著跪著,還有一個給吊在了半空中。

老汪慢吞吞的往河灘下邊走,他要散步,每天早晨雷打不動。雷打不動的還有跟在他後面的一頭青騾,不記得是胡家哪一年裡為了修碼頭運木料買的了,反正現在也是老的張嘴看不見牙。它一直跟著老汪作伴,養在江邊上的倉庫裡。

老汪佝僂著腰身低著頭,腳底下卻是不磕不絆,也不在上面東張西望。

老汪頭從胡家在這個鎮上開建貨倉的時候起就跟上胡家掌櫃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十幾不到二十的青年崽。

這道江,和這一面灘,他已經看了四十年了。

小順子提來了兩桶江水。順著山邊流的活水,在夏天裡也是清澈涼爽。

老黑在裡面洗乾淨刀子,洗乾淨了鐵鉤。再提起來,一桶澆在女人的臉上,一桶算給她沖了身子。

他們聽著已經昏昏沉沉的女人輕輕的哼出響聲。

扔在地下的繩子盤來繞去的亂了,老黑理出一個頭來,纏到鐵鉤的把手上,抽緊了,打一個結,再打一個結。

「老汪頭,等你呢。借用下,你的那頭老兄弟。」

「呵呵,用,用就是。」老汪一邊答應著,沒停住腳:「一大早上看到紅的雲,後半天要下雨了吧。」

「後半天要下雨了吧。」

兩根立樁中間,老黑自己的腿腳前頭,倒掛在空中離地二尺的,就是這個女人身體下邊的那扇門戶了,正中間,就是敞得那麼大開的一道裂縫口子。可是還不夠大。他要拆了這整座圍了圍牆的院子,不管裡頭有什麼東西,都不給主人留下。

不用先動刀割出地方了,鉤子直著進,橫著擰,女人的腰,微弱地退縮。

鉤尖尖在肉唇面子上抓著撓著,一頭鑽了進去,刀子的側邊汩汩地緊貼著大腿縫,鋸,鋸,鋸……

一整個晚上浸潤飽了男人的精,女人的血,剜開的肉裡面流淌出來的湯水,重新變回柔媚嬌俏,溫軟嫩潤的,這兩片片唇,婉轉開合著跟身體分離出去,吮向晨光的空虛中。

老黑鼓起最後剩下的氣,眼睛已經不再往下看。他扔開一隻手裡的鐵鉤,順著女人骨肉分離的大腿摸下去,摸下去就找到了他要的洞口,刀尖跟著魚一樣滑溜進去。

一開始,綿的粘的裹在裡面使不上勁,掙著掙著,從女人身體最裡面的什麼地方,好像有點什麼東西被尖利的痛扎醒過來了,好像是有深長的肉的波浪在女人的腔子裡面拍打著……

一直就堵在他眼睛底下的女人半透著光的肚子似乎在漲潮,在向著上面湧起來,他好像聽到那兩條掛在他前面,剔光了肌肉裸露在外的膝蓋關節縫裡咯咯吱吱的在打滑。

肚子深處的濕的粘的浪頭往女人的胸骨下面流過去,堵梗了她的長長的還算是齊整的頸子。

整後半個晚上一直沉默著忍受的,碎成了一堆破爛的黛婭阿藍,幽幽轉轉的,歎息了一聲。

他手下的刀子一輕,突了出去。女人身體最底下的,連接前後兩處泉眼的溝渠正在他的刀刃前邊分裂開去。

他感得到刀尖在女人的腹腔深處遊蕩,擦著骨盆的下緣滑,滑到了一根圓滾滾的管子上。

他繞著它,撕扯開了一條筋,又撕開一股肉,快了,就快了,老黑咬著牙想。

突然的,整個下面全都漏了空,全都在互相擠著往下面掉。

女人的肚子好像是正在流淌出去,盤著的繞著的,黏膜包裹著的團團塊塊,一離開身體就膨脹開來,半掛半落的,帶著血漿帶著稠汁堆積在女人被割成了兩半的屁股裡面和外面。

噴出來的,鐵腥的氣味激得人睜不開眼。

老黑閉著眼睛在亂摸,他揀起鉤子在裡面扎來扎去,扎進了一個什麼東西,趕快往後跳。

小順子牽著老汪頭的騾子站在那裡等,心不在焉地只是朝天上看。

他接過來連著鐵鉤的繩頭三下兩下繞上老青騾子的尾巴,一巴掌,拍在那頭牲口的屁股上:「走吧,走!走!走!」

老的牲口,一付聽天由命的眼神,朝他看了半天。

「走啊,走啊!」順子跺著腳跳著嚇唬它。

「該回家了,該回家去了。」素馨對自己說,可是她怎麼也抬不起腿來。

「在這地方花了一整個晚上了,太久了。該離開這些人了,該離開這個地方了!」她對自己說。

可是她覺得像被魘著了似的,使了半天的勁,就是挪不動自己的兩條腿。而且也轉不開眼睛。

她就是著了魔一般地,定定地看著。看到那個女人剖開成了兩邊的屁股中間夾著的,本來鼓鼓囊囊塞擠成一堆的東西活動了起來。

被老青騾子拽直了的繩子,先是,從裡頭牽出來一個帶把的鐵鉤,再跟著,一股吃著鉤的肉管子從底下左著右著,扭過來甩過去的探出頭來……

突然,繃直了,滋滋地往外抽出來一大截。

青騾子朝前走。這一根凌空懸了起來的,血跡斑斑的女人的肚腸,跟著它的步子繃直起來往外面抽。

一步抽出來一段,再一步,再抽出來一段。

素馨著了魔似的盯著那個還掛在原處的大肚子,飄飄的空蕩起來,好像是抽散了一個蝴蝶結頭,剛才還勉強繫在裡面什麼地方的,那一個團團圓圓,紅紅彤彤的,肉宮裹著的胎,慢慢地朝外翻了一個身子,晃悠著掛了下來,噗的一聲落了地。

那個女人胸口以下剩下來的骨頭架子和上面粘連著的千絲萬縷好像都在往裡頭收縮回去,好像在試著找一找,還有點什麼東西剩下在自己那個空腔子裡頭。

老青騾子老了,走出兩步路去,等上一等。

拖在他尾巴後面的整個長串朝下墜成了半圓,粘粘連連的往一邊甩過去,蕩回來,又朝另一邊,扭了一個轉。

那頭牲口慢慢的,再邁了兩步出去,往沙土裡蹲下,半閉上眼睛不走了。

「還是得上去,得把它給轟起來。」小順子想,「騾子這東西,總是那麼的彆扭。」

它是頭騾子。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些什麼,誰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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