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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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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tx0297

第一篇 左桂姐姐



1946年,我十二歲,剛從小學畢業,用這「畢業」二字,說也慚愧,因我沒有經過系統的小學教育,只在學校裡待了四年,還是半工半讀。但知識水平並不比同齡人差,所以很容易地就考取了嶺南市立第一中學。

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自己也不知道幼兒的我是怎麼活過來的。

從我記事的那一刻起,就背著個破木箱子,替人擦皮鞋,兩個銅板擦一雙,一天也能落十幾個銅子,維持著幼小的生命。

晚上就和跟我一樣的流浪兒們在破廟裡棲身,日日夜夜生活著,也算是人世間的一條生靈。

我八歲那年,認識了在中山小學裡教書的梁老師。

一次,在給他擦皮鞋時,問我:「你想讀書嗎?」

讀書?那敢情好呀!

可是我一個身無分文擦皮鞋的小癟三,想上學豈不是白日做夢嗎?

他說:「沒關係,你可以在學校裡做工,抵償學費,靠自己的勞動來上學啊!」

就這樣,一下子改變了我的人生。

進了學校,說是當一名小雜工,其實只不過是早上起來打掃一下辦公室,給老師們打打水,跑個腿什麼的。剩下的時間就跟班聽課,做作業。

由於近水樓台先得月,有老師們的特殊照顧、輔導和教育,加之自我感覺學習機會的難得而奮發努力,所以只用了四年就把小學六年的功課學完了,學校還打破常規地發給了我一張畢業證書。

要說對我的成長最關心的,還是引我走入校門的梁老師。不但天天關注著我的學業進步,還時刻教我做人的道理。是我一生中授業、傳道、解惑的第一位恩師。

從他那裡我學到了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套用知識,聽到了許多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也根本不可能聽到的故事。

例如,岳飛的精忠報國、文天祥的浩然正氣、李自成的農民起義,還有那些不能外傳的、鮮為人知的事,例如,紅軍打土豪分田地、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八路軍敵後浴血奮戰抗擊日寇、革命烈士在敵人屠刀下不屈不撓英勇就義等等。

所有這一切對我智能的發展和思想的開化,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在學校裡和我最親的人,當數左老師了,因為她比我大了七、八歲,所以平日裡我叫她姐姐。

和我一樣早先也是個流浪的孤兒,也是梁老師把她引進學校唸書的。

可惜她沒有我幸運,小學畢業時已經十五歲了,再上中學似乎晚了些,就留在學校裡當了一名小職員。我見到她時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左老師名叫左桂,她告訴我:本來是叫左貴,梁老師說了:分明是個窮家孩子,卻要取個富貴的名字,於是就改成了桂花的桂,雖俗了點,卻也新增了不少鄉土清馨的氣息。

左桂姐姐個兒不高,但也不矮,只是身材胖了一點,顯得有些矮。

其實也不胖,只因她長著一副圓潤白皙肉乎乎的臉,陪襯著身體似乎也豐滿了許多。

其實臉上的肉也不太多,只是五官長得小巧玲瓏,就把面部的肌肉凸現了出來。

要說她的眼睛還真不小,只是臉上總帶著彌勒佛般的笑容,把兩隻鳳眼瞇縫成了一條線似的隱藏在眼皮底下。

不管我怎樣替她辯解,人們還是叫她「小胖子」。

她自己也很納悶地說:從小沒吃過一頓飽飯,卻連喝口涼水也長膘。

左桂姐姐真的長得很漂亮,但她就是這樣一種性格的人,把自己身上的優點盡量隱藏著,不顯山、不露水,一個看起來極其平凡的女人。

據說,這所小學是嶺南市一位很有名望的社會賢達出資興辦的。三十來個教工,多是未婚的或夫妻分居兩地的光棍,似乎都很忙碌,有的半夜不歸,有的幾日不回,而且來來往往、流動性很大,有的老師未到學期結束就走了,新的又補充進來。於是左桂姐姐就成了學校裡唯一的一個安分守己、深居簡出、長期駐守的年輕女性,自然而然就成了大家的管家和保姆。

於是乎替那些忙得不可開交的人縫補漿洗、跑腿購物、看護病號、打針吃藥等等都成了她份內的事。

就拿我來說,全身的穿著衣物都是左桂姐姐親手縫製的,兒童時的起居飲食也是左桂姐姐照料的,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我的親姐姐,給我孤苦伶仃的生命新增了一絲甜蜜的母愛。

我的中學是住宿制,可每逢節假日我都要回到小學校裡,和梁老師敘一敘別後之情,說一說我的學業進展,幫左桂姐姐做一點閒雜事情,享受一下「天倫」的親情。

因為中山小學就是我的家,他們就是我的親人。

記得一個週末的晚上,梁老師外出公幹,深夜未歸,左桂姐姐和我在學校的門房裡等待。

只見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焦急萬分地在屋裡徘徊,門外稍有動靜,即刻出外張望,無所收穫又一臉失望地搖首嘆息著回來。

我知道她是為梁老師的安危而擔心受怕,於是勸慰道:「姐姐放心,梁老師機智靈活、神通廣大,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

左桂姐姐不無憂慮地說道:「可是他們都是些不怕死的人,為了理想和事業寧死不屈的人啊!」

「梁老師是共產黨吧?」我接著問道。

「別多問了,到時候你會知道的。」

左桂姐姐突然一臉嚴肅地對我說道:「他們都是為窮人辦事的好人,我們倆都是窮苦的孩子,以後一定要幫助他們,哪怕丟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護他們,懂嗎?」

其實我已經是個十四歲的大孩子了,梁老師他們的所作所為我能一點兒都不知道嗎?

左桂姐姐的純真感情我能絲毫兒也不理解嗎?

時光如水般跨入了1949年,解放大軍吹響了向全國進軍的號角,蔣家王朝像摧枯拉朽般即將徹底滅亡,嶺南市的解放就在旦夕。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恐怖,警車呼嘯、特務橫行、捕人無數、殺人如麻,人們在一片驚慌、恐懼的氛圍中掙扎著、期待著。

這年的最後一次冬雪剛剛結束,天空即將放晴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裡溫習功課,有人跑來叫我:「小濤,校門口有人找!」

我趕緊走出來,遠遠望去,校門樓子前站著的正是梁老師,一陣喜悅湧上心頭。

因為近來時局動盪,梁老師的身影也是神出鬼沒、飄忽不定,連左桂姐姐也說不準他的行蹤。

我也有一個多月沒見到他的面了,今日見他平安健在、安然無恙,心中當然高興,急忙小跑著奔去。

梁老師瞧見了我,忽地轉身就走,隱入一條小巷之中。

我朝四周掃視了一番,見四下無人,便也尾隨著他而去,梁老師步履輕盈走得很快,我離他十幾丈遠,心照不宣地追蹤著,轉悠了幾個圈,出了西城門,避開了繁華的大路,朝曠野荒郊走去。

又在山溝裡轉了二個多小時,黃昏時分來到了黃土坡村,進了村口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正納悶不知如何是好時,只見那邊一位農婦向我招手道:「小濤,隨我來!」把我引入了一間農舍,果然梁老師正端坐其中。

待大家喝了碗涼水,喘息安定後,梁老師開言道:「小濤,我們在一起相處已有七年之久,你一定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了?」

見我點點頭,他又繼續說道:「以前你年紀小,我沒有把真實情況告訴你,現在到了非讓你瞭解真相不可的時候了。因為我們這個城市地處偏遠,地方勢力根深蒂固,國民黨的統治力量相對來說也就薄弱一些,我們就聯絡了地方的進步士紳辦了這所中山小學,實際上就是地下黨嶺南市委機關的所在地,所有的老師,不是共產黨員就是進步青年,還有一些在外地暴露了的同志,也到這裡隱藏下來。

本來是一個最為安全的避風港,可是由於近來大片國土陸續解放,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官僚地主的殘渣餘孽、軍警特務的狗崽猢猻等等,一齊都集中到了這裡,一時間弄得黑雲壓頂、空氣混濁、鬼魅橫行、恐怖凶險,我們的許多同志被捕了------可能是出了叛徒,暴露了我們的市委機關,所以昨天夜裡,大批軍警突然保圍了學校,進行搜捕!」

「那些老師們怎麼樣了?」我焦急地問道。

「我們事先從內線得到情報,所以老師們都轉移了。只是左桂老師因為要銷毀一些機密檔案,沒來得及離開,她被捕了!」

「什麼?左桂姐姐她------」

聽到這個噩耗,我情不自盡地哭出了聲,因為左桂姐姐是我最親的親人啊!

「是啊!我心裡也很難過。」

梁老師的眼中也流下了淚水,但他還是強壓著悲痛繼續說道:「我們接到內線送來的情報,即刻組織老師們疏散轉移,待所有人都離開後,為了保護黨的機密,也為了保護那位幫助我們辦學的地方士紳,留下了幾個人,把一些重要的檔案和犯禁的書籍集中起來銷毀,此時左桂老師主動站出來承擔了這個工作。

她說:『我是個女的,目標不大,又沒有擔當任何職務,也沒有負責什麼具體工作,外面的事情瞭解得很少,黨的機密知道的也不多,縱然被捕,對黨的事業損失也不大,請黨給我一次接受考驗的機會!』就這樣,她留了下來。真是壯志凌雲,浩氣凜然啊!」

「好了,現在還不是哭泣和悲傷的時候。」

大家嘆息了片刻之後,梁老師又繼續說道:「今天晚上你在這裡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回到學校,繼續上你的學。注意在各種學潮和政治活動中盡量不要出頭露面,好好保護自己,不要暴露。因為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沒有完成,目前市裡的地下組織破壞得很嚴重,這個工作只有交給你來完成了。以後自會有人找你聯繫,將一件重要的情報送到這裡,這裡是地下黨和『山那邊』聯繫的交通站。」

市人皆知,「山那邊」就是嶺南邊區縱隊即嶺南地區游擊隊的代稱。

說著梁老師又把那個引我進來的農婦介紹給我:「她叫王二嫂,是我們的交通員,你必須把情報親自交到她手裡,明白嗎?這就是我今天冒著極大的風險把你帶到這裡來的原因。」

我仔細聽著,不住地點頭。梁老師又說道:「這個情報可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為了它我們已經犧牲了許多同志,為了它現在還有許多同志正在敵人心臟裡前赴後繼地戰鬥著,而且還可能犧牲更多的同志。目前你是市裡唯一的知道這個交通站和認識王二嫂的人,因此為了完成好這次重要的工作,你必須保護好自己,千萬不能出錯!」

王二嫂做好了晚飯,大家吃著,梁老師憂心忡忡、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小濤,想辦法打聽一下你左桂姐姐的下落。有機會去看看她,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接著他又反悔了,說道:「算了,隨她去罷。你還是少出頭露面為好,終究完成我交給你的工作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啊!」

「梁老師,你放心吧!我會見機而行的。」

我雖然年歲不大,但生活的磨練使我懂得不少的人情世故,為了減輕梁老師的煩惱和痛苦,我極力地安慰著他。

吃過晚飯,梁老師又向王二嫂交待了一些事情,已是夜深人靜,梁老師起身要走,緊緊地擁抱著我:「我要走了,多加保重!」

「梁老師,你到哪裡去?」我十分關心著他的安全,不安地問道。

「到『山那邊』去,山那邊有好地方!」

「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

「黑暗即將過去,當黎明的曙光再現時,我們就會見面的。再見!」梁老師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次日天明,我告別王二嫂回城。

在出門的當兒,她叫住了我,若有所思地說:「小濤,我還有一句話告訴你,下次你來這兒時,假若------萬一------我是說假若------我出了事或者我不在這兒,你就把情報直接送到下一站,如來縣竹園鄉,找白大小姐,她在那兒很有名,一問便知。記住了!」

「王二嫂,妳放心,我記住了。妳這裡這麼隱秘,沒人知道,不會出事的。」為了減輕她的顧慮,我一個勁地安慰她道。

我和王二嫂灑淚而別,回到學校後,細細地梳理了一下思路,覺得當前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打聽左桂姐姐的下落,可從哪裡做起呢?

卻毫無頭緒。

思來想去,絞盡腦汁,忽然靈光一現,想到了那位出資興辦中山小學的地方士紳,既然是個進步人士,一定會同情革命的,何況左桂姐姐還是他學校的老師,能見死不救嗎?

主意一定,就開始探索他的蹤跡。

可巧打探得他的侄女也在這所中學上學,她就是高二班的張玉珮,這真是近水樓台呀!

張玉珮,在學校裡可是赫赫有名啊!人長得漂亮,是我們學校的校花,且多才多藝,思想進步,在歷次學潮中她都是文藝演出隊的積極份子,由於大著我兩屆,平日交往不深,卻也有過接觸。請她牽線是最好不過了。

我很快找到張玉珮,對她說:我的一個堂姐,在她叔的學校裡教書,最近莫須有地被國民黨逮捕了,能否請她叔幫忙,一是打聽一下關在什麼地方?二是能否見她一面?三是有否救援出獄的可能?

因為近來當局捕人無數,弄得人心惶惶,深受百姓的怨恨,像張玉珮這樣的小布爾喬亞,聽了我的話,肯定會憤憤不平地幫我拔闖的。

果然不出所料,張玉珮滿口答應,願意效勞。

二日後,有了回音。

張玉珮邀我到一個無人處,對我說道:她叔本就為軍警當局無端搜查他的學校而怒火中燒,現在又聽得還逮捕了學校的老師,更是義憤填膺,立即向當局提出抗議,要求放人。

幾經交鋒,當局解釋道,本不打算逮捕左桂小姐的,但因傳言她乃共黨匪首梁某的未婚妻子,為了尋找梁某的藏匿之處或逼迫其主動前來自首,不得不把她拘押在監,假若左桂小姐能與當局合作,必當立即釋放並委以重任,然目前雖屬無辜,也得囚禁,但親友探監,則可網開一面,煩請親友對她多加開導和規勸,以便重獲新生云云。

張玉珮一邊說一邊破口大罵當局無道,明知無辜、卻仍監禁,真是苛政暴虐。

這個結果我早已預料,梁老師過去就給我講過許多革命先烈的故事,國民黨對共產黨人的各種卑劣伎倆罄竹難書,嚴刑拷打、欺騙誘降,這一套把戲我聽得多了,決不會上當。

其實我並不奢望左桂姐姐會得以釋放,能爭取到一次探視的機會,已經是莫大的欣慰了。

經過張玉珮叔叔的周旋,終於在三天後的一個早上,我被帶到市監獄裡的一間小屋中,這屋子四面無窗,靠著屋頂上的一隻大燈泡將四壁照耀得刺眼的光亮,屋裡空空蕩蕩,除了一張小方桌,兩邊各放著一把椅子外,一無所有。

我在一邊坐下,等了五、六分鐘,屋門開啟,左桂姐姐拖著一副鐐銬蹣跚著走了進來。

我注視著她,仍然是那一幅白淨的圓臉,卻比原先消瘦了許多,依舊是從前的那一身洗得退了色的陰丹司林布的學生裝,最愛潔淨的她,衣服上也粘玷了幾處污漬。

在我對面坐下,看見了我,一雙細長的鳳眼中立即浸飽了淚水,很快又用帶著銬子的手擦了去,說道:「小濤,你怎麼來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以後別再來了!」

「左桂姐姐,妳受苦了,他們打妳了嗎?痛嗎?這幫該死的傢伙!」話未說完,我已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別哭,別哭。」

左桂姐姐用她那一雙纖細的手幫我擦去了臉上的淚珠,用一種倔強的口吻教訓著我,說道:「男兒的眼淚似黃金,絕不能輕彈,不要讓那些國民黨反動派把咱們瞧扁了。我們窮人從小挨打受罵、忍饑挨餓經歷得還少嗎?這點苦難算不了什麼!」

待我倆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後,左桂姐姐首先想到的是梁老師的安危,問我道:「老闆好嗎?」

「老闆」是我們私下對梁老師的戲稱,用在這裡確是個極好的暗語。

「到『山那邊』去了。」我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

左桂姐姐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股輕蔑、鄙視的神態說道:「他們費盡心機,就是要逼我說出老闆的下落,做他們的春秋美夢去罷!別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告訴這幫雜種們。好了,現在不怕了,他們知道了也拿他沒轍了啊!嘻嘻。」

「姐姐,妳好好保重自己,我正在托那位出資辦學的地方士紳出面,保妳出獄,我想很快就會成功的。」我安慰著她。

「小濤,謝謝你的好意。但這是不可能的,別再費心做這種無謂的事了。國民黨對共產黨人就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何況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和老闆的關係,決不會放過我的。等到他們覺得我已經沒有用處了的時候,就會殺了我的!」

其實這個結果我也是有所預感的,只是當著左桂姐姐的面,沒有勇氣說出來。

只聽她又接著說道:「小濤,姐姐今後不能再照顧你了,你也長大了,學會自己獨立生活吧。好好學習,聽老闆的話,長大了成為革命的後來人!」

「姐姐,妳還有什麼話,快跟我說,時間不多了。」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務必轉告老闆,我們內部出了叛徒,背叛了革命,出賣了同志!」

「誰?」

我趕忙問道,因為這是梁老師也急切想知道的事。

「施玉瑩!」

左桂姐姐斬釘截鐵般狠狠地說出了叛徒的名字。

「施老師?」

我大吃了一驚,萬萬沒有想到,出賣組織、出賣同志的叛徒竟是小學校裡教我們唱歌、跳舞的那個最活潑、最漂亮、大家最喜愛的施老師!

「對,就是她!」

左桂姐姐又補充道:「先前我也沒有想到會是她,直到前天他們讓她來勸降我時,我才恍然大悟!」

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和左桂姐姐懷著無限的悲傷,唸唸不捨地就要分別,臨別之時,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道:「告訴老闆,我沒有辜負他的教育和培養,告訴他,我永遠愛他!」

左桂姐姐毅然轉過身昂首走了出去,從她雙肩不斷抽搐著的背影,看得出她是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的傷感。

雖然我仍在盡力通過張玉珮的叔叔為解救左桂姐姐而周旋,熱情的玉珮學姐也在為我四處奔走呼號,通過她的記者朋友在媒體上寫文章向當局呼籲,還利用她的號召力組織了幾十個大中學生到市政府去靜坐請願,甚至企圖僱傭黑社會的殺手去劫獄。但我心裡十分清楚這都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唯一可能的希望,只有解放大軍趕快打過來,解放了我們這座城市,左桂姐姐才有獲得自由的一天。

等啊!盼啊!可憐的左桂姐姐還是沒有盼到這一天。

就在嶺南市解放前的幾個月,1949年5月的一天,大街小巷都貼出了張張驚人刺目的佈告,大標題用拳頭大的黑體字赫然寫著:「槍斃共匪首腦梁某之妻左桂告市民書」,那左桂兩字上還分別畫了個紅圈圈。

這就奇了,左桂姐姐什麼時候變成了梁老師的妻子了!

而且上面還羅織了許多十惡不赦的罪名,把她形容成了一個淫蕩的惡婦、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我為國民黨反動派顛倒是非、肆意誣蔑、栽贓陷害的醜惡臉嘴和狼子野心感到無比的憤怒,卻又為佈告上寫的:「於某月某日遊街示眾後,押赴刑場,執行槍決!」而感到奇怪和不解?

因為近來政府當局雖捕人無數、殺人不少,但為了愚弄百姓、欺騙人民,對於共產黨政治犯卻多是秘密處決,一般都是在監獄裡頭偷偷地無聲無息地殺害了,或是用悶罐子車拉到小紅山上去槍斃或活埋。

除了那些江洋大盜、重刑事犯之外,從未有這樣大張旗鼓地遊街示眾、公開的處決。他們用這種方式來對付左桂姐姐,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有什麼陰謀詭計?

同時我也為她擔心受怕,因為我們這裡地處偏遠,不似沿海和內地城市那樣文明開化,還留有許多封建部族式的落後刑法,對於公開處刑的囚犯都是十分殘酷的,特別是女囚,還要受到許多凌辱,真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得了呢?

事已至此,我們再也無能為力了。這件事從一開始,那位胸懷正義、滿腔熱情、樂於助人、處事幹練的張玉珮學姐就把它當做自己份內的事來做,可能是看我年紀小,於是她就大包大攬,動員了幾個思想進步的同學,處理起左桂姐姐的後事來,我到成了個跟屁蟲,跟在她屁股後面瞎跑。

還虧得有了她,否則,這諸多繁雜的後事,讓我一個人來處理是絕對做不來的。

行刑這日,整個城市早早就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幾乎所有閒暇得空的人們都紛紛來到監獄門口或大街兩旁,等待著死囚的出現。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處決罪犯本就是一樁極有觀賞價值的節目,何況今天槍斃的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呢!

加上近來各種媒體,小報、刊物、廣播的宣傳報導,早已把左桂描繪成了一個迷惑人的狐狸精、美女蛇、妖魔女了,當然也有不少正義的申訴和辯解。

所以今日的行刑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廣大的觀眾,站在不同的立場,抱有各異的目的,懷著個人的興趣,來到這裡。

對共產黨恨之入骨,欲將其斬盡殺絕而後快的人有之,他們懷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心情,前來詛咒和慶賀這個女共黨的滅亡;

革命的同道者和同情者有之,他們帶著一腔仇恨和萬般無奈,來這裡紀念和送別這位英勇的戰友;疑惑者、觀望者、中立者有之,他們用審視、批判、懷疑和分析的目光,企圖從今日的事件中判斷出共產黨的好壞優劣;

流氓的戲謔者、無聊的玩樂者也有之,他們的目標很單純,管她好人壞人,只要是女人,能給人們帶來快感,必定要來摻和。

張玉珮學姐領著我也早早等在監獄門口,作為弟弟我要陪伴著左桂姐姐走完人生最後的一段路程。

大約早上九時左右,監獄的鐵門大開,一隊荷槍實彈的軍警操著正步走了出來。

後面跟著幾個號手,出得門來,就將號嘴含在口中,號筒朝天,吹響了一曲淒厲、肅殺的追魂號角。

那高亢、嘶啞的音調,立即震撼了所有人的心靈,把觀眾的情緒帶入了一派恐怖和慘烈的氛圍之中。

幾分鐘後,在眾多軍警的護衛下,駛出一輛馬車,車上用木板高架起了一座平台,左桂姐姐被兩個軍警挾持著站在平台上。

上身仍舊穿著那件洗得退了色的藍布褂子,可是前襟卻是敞開著的,雙手縛在身後,胸前兩股十字交叉的麻繩從腋下穿過,把兩片衣襟向後撩起,袒露出胸懷的潔白肌膚,雙肩及臂膀都被繩索向後勒住,使一對乳房突出地高高挺起。

左桂姐姐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當然乳房並不豐滿和肥大,但青春的妙齡造就了她胸部的尖挺,仍是十分撩人的。

如果說上半身還能給人們一種女性身體特有的藝術美感的話,那麼下半身就只能給人們帶來醜陋的形態和噁心的感受。

因為她沒有穿褲子,露著個光屁股,兩條大腿還叫左右兩個押解的軍警用腳撥開,張得大大的,把女人身上最隱秘的器官完全徹底、毫無保留地呈現光天化日之下。

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在一片黝黑的陰毛叢中,還有兩根粗細不同的木棍,分別插在她的肛門和生殖器中。

左桂姐姐的臉上透露出一種既憤怒又羞臊的紅暈,平日裡掛在臉上的彌勒佛般的笑容絲毫都不見了,經常瞇縫著的一雙鳳眼今天卻是睜得大大的。
胸脯不停地起伏,嘴角不住地蠕動,身體不時的掙扎,牽動著背後插著的亡命招子也在不斷地晃動。

可想而知,她的內心是極度的不平靜,對國民黨軍警特務的憤怒,對舊社會欺壓勞苦人民的仇恨,對即將到來的美好生活的嚮往,對同志和親人的掛念,所有的這一切我都看出來了,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之中。

那年,我十五歲,也是個情竇初開的翩翩少年了,對女人的身體結構不會沒有幻想和衝動,但左桂姐姐是我的親人,在她的裸體面前我卻不敢有絲毫的妄想和邪念。

記得小時候我和她也曾在一間屋內住過,有時還睡在一張床上,可是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她的肉體,今天還是第一次,所以忍不住也多看了幾眼。
回憶當年別人叫她:「小胖子」我還替她打抱不平,那時更多的還是感情上的維護,今天我算是找到了證據。

你看,左桂姐姐的身體長得多勻稱啊,一點也不胖,而且還有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呢!

正當我在得意之時,身旁的玉珮學姐早已是氣惱和羞臊得滿面通紅,像她這樣嬌媚艷麗的大小姐,不禁也破口大罵了一句髒話:「他媽的,真把我們女人不當玩意兒!」

左桂姐姐以這種暴露、醜陋、性感、刺激的形態出現在大庭廣眾面前,立即引起了四周觀眾的極大凡響。

有興高采烈、歡呼雀躍的;

有滿腔憤恨、漫罵詛咒的;

有哀聲嘆息、暗自流淚的;

有嘻皮笑臉、取笑逗樂的。

各種各樣、應有盡有。

此時,忽然又聽得遊街隊伍中傳出一個既粗野又輕佻的聲音:「父老鄉親們,大家都來看呀!這就是共產黨的下場,今後誰要是再跟著共產黨跑,她就是榜樣。」

隔了幾秒鐘,又換了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叫道:「大家快來看吶!一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光著屁股遊街,多寒磣啊!多不要臉啊!」

隔了一會兒這個聲音又叫道:「我說那些共黨哥兒們,你們都滾到哪兒去了?留下個小娘們也不管了,你看她現在多可憐呀,快來救救她吧!」

一會兒又接著說道:「喂!那個姓梁的匪首,你怎麼躲在狗洞裡不敢出來了,再不出來,我們可就要把你的這個小娘們共產共妻了喲!哈------哈!」

說話間還真的有人跳上了馬車,把那插在陰道裡的木棍來回抽插了十幾下。

我偷眼望去,只見左桂姐姐堅挺著身軀、漲紅著臉孔、緊咬著牙關、圓瞪著雙睛,一副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形象。

看得出來,她的內心充滿著恥辱、痛苦、仇恨和憤怒。

直到此時,我方才明白了軍警當局的狼子野心,原來是想利用這次公開的行刑,大張旗鼓的遊街示眾,對女囚的百般凌辱來引誘地下黨和梁老師的出現。

果然不出所料,那邊一個白淨的青年,實在看不下去了,憑著一腔正義感,脫口說了一句:「對付一個柔弱的女人,肆意凌辱,實是有傷風化!」
話聲未畢,人群中突地冒出幾個便衣,當即把這人銬走了,周圍又引起了一陣喧鬧。

原來還有幾個蠢蠢欲動,意欲發表幾句感慨的青年,也嚇得不敢出聲了。

雖則如此,卻也掩飾不了許多人臉上憤怒的表情和仇恨的目光。

我們這座城市,雖地處偏遠,卻也有著頗為深厚的地域文化底蘊,也培育了不少名流學士。

我看見在那觀刑的群眾中,就有一些西裝革履、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的士紳,和幾個長袍馬褂、手拄文明拐棍的學究,雖在軍警特務的淫威下,不敢高聲喧嘩,卻也躲在一角,搖頭晃腦、借景生情地議論著:「唉!五千年的古國文明,千百年的孔孟之道,如今全被剝得赤條條的,只剩下個光屁股了!」

更有一個白鬍子老頭,竟然背轉身去,用手蒙著眼睛咕噥道:「淫穢無比,斯文掃地矣!非禮莫為,非禮勿視啊!」

我們這個城市,鄰近緬甸和泰國,受其影響,信仰佛教的人頗多,特別是老年婦女。

我瞅著那邊有幾個老太婆,正在雙手合十,口中不斷地念叨:

「阿彌佗佛,罪過呀!罪過,一個好端端的漂亮女子,作了什麼孽,出乖露醜的,弄得這般光景!」

「為人莫做虧心事,到頭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呀!」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看這小女子也太可憐了,就行行好,超度了她吧。」

這一路上鬧騰得最歡的就數那些流氓、無賴、散兵、遊民了,他們這些人對什麼政治權利、天下大事一竅不通,但對女人的挑逗和玩弄卻有著熱衷的喜好。

眼前的這一女子,且是個徹底暴露著肉體的年輕漂亮女人,豈能無動於衷?

頃刻之間,群醜跳梁、群魔亂舞,口中胡說八道,四肢手舞足蹈,軀身橫行走道,就在刑車周圍表演開來。

這樣的胡鬧,自然影響了遊街的行程,比起那些白面書生的冷嘲熱諷應該惡劣得多。

可是軍警特務們卻不予干涉,非但不聞不問,還跟著捧場起哄。

鬧到極限時,居然有人進言:像這般年輕美貌的女人,立即殺了,豈不可惜,別浪費了,不如先放下來讓大伙玩玩,過夠了癮,再殺不遲!

還有人要求:槍斃之後,應允奸屍!

當然在這自詡為文明進步的國度裡,這些要求是不會公開付諸實作品的,卻也引起了陣陣淫穢的喧笑。

這趟街游得慢慢吞吞,左彎右轉,大街小巷都走到了。

除去捉了幾個不安分的青年之外,一無所獲。

四個小時過去了,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這才出了北門,向小紅山上的刑場開去。

小紅山因山上泥土是紅色的而得名,是我們這裡傳統的殺人場所。

古代歷朝的江洋大盜、英傑女烈,近代史上的革命志士,在這塊方圓幾百平方公尺的土地上,走完人生歷程最後時刻的人物,少說也有千兒八百個,人們都說這片土地就是用人的鮮血染紅的。

刑車抵達刑場,尾隨而來的群眾,由於時間的漫漫,路途的遙遙,只剩下不到五百人的樣子,且多是些無所事事的來看熱鬧的游手好閒者,當然肯定也有不少為送別烈士而來的同道者。

經過長時間的遊街、凌辱,早已是筋疲力盡、汗流浹背的左桂姐姐,被從刑車上拖下來後,就兩腿發軟,站立不穩。

軍警們將她壓按著跪俯於地,她本不願意在敵人的壓制下屈膝跪倒,但終因體力的不濟,抵禦不住軍警的凶殘而屈辱地跪下,卻又十分地不甘心,於是就順勢將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

可能是大家都累了,也就不再去管她,任其坐在那兒。

按照我們這裡的習慣,這一段短短的十幾分鐘時間,是提供給家屬和死囚最後訣別的機會,一般的民俗,是要給死囚燒一柱斷魂香,餵一口倒頭飯的。

我們雖然不迷信,但玉珮學姐還是領著我,和看守的軍警說明了情況,得到應允後,來到左桂姐姐跟前。

看見了我的到來,她那一雙原本露著仇恨的目光陡地柔和了起來,眼角上出現了幾朵淚花。

看到我身邊還有另外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時,不禁又顯現出一股驚奇和喜悅的光芒,像是在說:「你這小鬼頭,小小年紀就談情說愛了,還找了個時髦的丫頭!」為避免誤會,我趕緊作了介紹,並加以說明。

「玉珮姑娘,謝謝妳,為我的事奔走操勞。謝謝妳,照顧我的弟弟。」左桂姐姐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客氣地說道。

「左桂姐姐,對不起,沒能把妳救出來!」張玉珮也十分抱歉地說道。

「你們盡力了,國民黨對共產黨人是從來也不會發慈悲的!」

張玉珮從挎包裡拿出一盒綠豆糕。

哦!怪不得她昨天問我:「左桂姐姐最喜歡吃什麼東西?」

由於左桂姐姐的雙手縛在了身後,脖子上套著繩索,腦後還插著一根堅硬的亡命招子,活動起來十分不便。

玉珮學姐就把那綠豆糕掰成小塊,一塊一塊地餵到她嘴裡。

女孩子就是心細,怕她噎著,還準備了一瓶白開水,吃一口糕,餵一口水。

此情此景,觸目驚心,我也是心酸至極,熱淚盈眶。

「左桂姐姐,妳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該說的上次在監獄裡都對你說了。你記住了嗎?」

「放心吧,我都記住了,一定照妳說的辦!」

我明白她的意思,為了使她放心,我堅定地承諾著。

玉珮學姐手腕上的手錶指向下午二點的時候,又一陣短促高亢的追魂喇叭響起。

幾個持槍荷彈的軍警,口中高叫道:「閃開!滾開!行刑時間到,家屬人等退避一旁!」

衝了過來,張玉珮急忙拉起我躲向一邊。

只見兩個大塊頭的劊子手,一人抄起左桂姐姐的一條胳膊,拽起來向山坡前拖去,按照左桂姐姐的脾氣秉性,她一定是要大義凜然地用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自己走過去的,可惜那兩個劊子手也太強壯了,沒有給她任何機會。

縱使如此,左桂姐姐仍然掙扎著高聲朗誦出兩句文天祥的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可能是劊子手們害怕她還會說出什麼煽動人心的話來,於是快速地把她拖到土坡前,使勁一摔,跌跪在地,左桂姐姐還想站起來,可是後面跟進的一個劊子手,已經舉起了手槍,迅雷不及掩耳地朝她的後背開了一槍!

在槍彈的衝擊下,左桂姐姐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在地,從她兩腳不住地蹬踏和雙肩不斷地抽動看來,她是極力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那些劊子手們眼看著一槍並未將死囚擊斃,於是照著她的身子踢了一腳,把她仰面朝天地翻轉過來,又舉槍朝著胸脯開了一槍,左桂姐姐的身體突地向上彈跳了一下,四肢陡然徹底放鬆,靜靜地躺著不動了。

軍警們又圍著她的遺體折騰了一會兒,這才一聲號令,撤下山去,走了。

軍警們撤走了,觀刑的群眾也就沒有了顧忌,呼嘯著奔向前去,觀賞被擊斃的死囚是怎樣的一個慘狀。

此時最緊張的莫過於張玉珮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指揮著她邀約來的男同學,把左桂姐姐的遺體保護了起來,因為她怕那些流氓無賴褻瀆了烈士的遺體。

自從那罪惡的槍聲響起之後,我的腦子裡就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跟在玉珮學姐身後瞎忙活著。

大家把左桂姐姐的綁繩解開,抽出插在下體的木棍,用擔架抬到山下的一個農家,將遺體上的血跡和污漬洗淨,換了一身新衣服,又買來一口棺材,準備裝棺入殮。

此時玉珮學姐喚了我一聲:「小濤,快來!再最後看一眼你的左桂姐姐,以後想見也見不到了!」

我緩緩地走向左桂姐姐的遺體,揭開覆蓋在她身上的白布罩單,只見我最親的親人安詳的躺著,潔白圓潤的臉上又恢復了原先慣有的彌勒佛似的笑容,把那一雙明亮的鳳眼瞇細成了一道縫隙,隱藏在眼皮子底下。

真的,左桂姐姐真的很漂亮!

感謝玉珮學姐出面、出錢、出力,為左桂姐姐在小紅山後面壘了一座小墳。

解放後,就在這附近修建了一座烈士陵園,梁老師把她的墳塋遷移了進來,遷墳那日,原來中山小學的老師們和許多朋友都來了,當然我和張玉珮也來了,大家隆重地祭奠了一番。左桂姐姐就長眠在那裡。



第二篇 王二嫂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暑假到了。以往每逢假期,我都是回到小學校去,和梁老師、左桂姐姐一起過幾天溫馨的家庭生活。可是如今,梁老師走了,左桂姐姐死了,剩下了我一個孤家寡人。

學校裡的同學,有的回了家,有的跟著鬧學潮起哄去了。

當年,我們那兒正因為有著幾個像張玉珮那樣的既有正義感又熱心腸的人,因而學潮鬧得沸沸揚揚。

我因遵循梁老師的囑咐,為了保護自己,盡量不去參與政治活動,因而這個暑假就只有一個人默默地享受孤獨和寂寞的生活了。

一日午後,我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搖著一把破芭蕉扇,迷迷糊糊地睡著。

忽聽門外有人喊道:「小濤,門口有人找!」

我詫異地忖道:「在這個城市我已是再無任何親人了,還有誰會來找我呢?」

於是懶洋洋地踱了出來。向大門口望去,只見一個身著黃毛料軍裝、戴著大沿帽的國民黨軍官,站在那兒朝我招手。

我大吃了一驚:「啊!怎麼會有軍人找我?難道說我的身份暴露了?來逮捕我了?」

我猶疑了一下:「跑吧!還來得及。------不行,我的工作還沒完成,就一走了之,將來怎麼向梁老師交代?------好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豁出去我就會他一會,看看到底是個什麼人?」

我就學著先前左桂姐姐的模樣,挺直胸脯,向他走去。

不料那軍官卻轉過身去,一溜煙似地溜進了小巷,我趕緊跟上,那人選擇的道路竟和那次梁老師走過的一摸一樣,我開始有了幾分徹悟,更不能放棄,就一直尾隨了下去。

曲溜拐彎,也不知道了哪裡?

最後走到一條巷子的盡頭,路沒有了,那人也不見了。

我正在琢磨之際,忽然從後面伸出了一隻手,一把揪住我的後脖領,像提了小雞一般將我拖進了一所大宅門裡。

定睛一看,是我曾似相識的一座中式四合院,想起來了,正是出資興辦中山小學的那位地方士紳家,我曾因解救左桂姐姐的事來過這裡。

我心裡全明白了,望著那位還拽住我脖領的軍官,驚喜地叫道:「孫老師!」

這位穿著毛料子制服的軍官,正是原來在小學校裡教我們體育的孫老師。

人長得魁梧健壯,據說原先當過拳擊運動員,有把子力氣。

當年有些不聽話的、調皮搗蛋的學生,都是由他出面管教,把他們調教得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服服貼貼,學生們都怕他,繼而恨他,背後稱他「孫老豺」。

後來聽說他投靠了國民黨,當官去了。

未見其面已有三、四年的時間,不想今日在這裡見到了他。

「哈,哈!臭小子長出息了,人也長高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孫老師見我認出了他,哈哈大笑著,摟著我的肩膀,邊說邊把我擁進了正房的堂屋。

進了屋,剛坐下,進來一位苗條秀美的姑娘給我們每人沏上一碗茶水,我抬頭向她道了一聲:「謝謝!」

語聲未畢,我倆的眼光一碰,恰似霹靂之中電光雷閃,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姑娘竟然就是我的學姐張玉珮。

「啊!是妳,玉珮學姐,妳怎麼會在這兒?」我詫異地問道。

「這是我叔的家,我是這兒的主人,為什麼不能在這兒?」

她調皮地回答道。仔細一琢磨,我的問話確實有點欠思量。

「哈,哈。」

孫老師一陣大笑後幽默地說道:「我不把她叫來,你能相信我嗎?你們過去不是都叫我孫老豺,把我當成一個為了陞官發財而投靠國民黨的壞蛋嗎?」

現在我才發覺,孫老師不僅是勇猛,而且還是個十分有風趣的人。

「妳怎麼會認識孫老師的?」我又不解地向張玉珮發問。

「我要是不認識孫老師,怎麼會不顧安危,替你出面,去救助你的左桂姐姐呢?」

玉珮學姐也極為有趣地說道。

至此我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孫老師在幕後安排的呀!目的是為了保護我的不被暴露,真是用心良苦啊!

「好了,你們談吧。我到外面給你們放風去。」張玉珮斟完了茶,說著就走了出去。

「她是我們黨的一個外圍組織的成員。」

孫老師解釋道:「今天你要去做的事,只能有你我兩人知道,多一個人知道就可能多造成一分危險,所以還是不讓她聽到的好。」

待一切寒暄問候的言語說完之後,孫老師拿出一個小拇指粗細、一個厘米長短的,用石蠟密封好的東西,說:「具體的工作梁老師早已和你交代過,就是這個情報,趕快把它送出去!」

孫老師佈置工作時話語很簡捷,卻十分堅定。

當把那蠟丸交到我的手裡後,他到變得婆婆媽媽地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這個情報可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一定要妥善隱藏好,你回去後把它縫在衣服的夾縫裡,這樣遇到搜身時就不易被發現。一路上要小心謹慎,決不可丟失,更不能落到敵人手裡。」

「孫老師,你放心吧,我就是犧牲了生命,也決不會讓它落到敵人手裡!」我向他宣誓式地保證。

「胡說,你不能死,你死了,讓誰來完成工作?你必須活著把情報安全送到。記住!不論遇到什麼困難、經歷多大痛苦,都要忍耐、都要堅持。」
待了一會兒,孫老師還有點不放心,又繼續關照道:「目前時局非常混亂,解放大軍已經進入了我省境內,國民黨已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了。可是垂死時的掙扎最為瘋狂,各處要道都設有關卡,崗哨林立,對行人嚴加盤查,農村各地的保安團也很猖獗,捕人殺人,胡作非為。估計你這一路上肯定會碰到一些比如打罵、搜身等難以容忍的侮辱,也會看到一些令人耿耿於懷和憤憤不平的事情,切記不可意氣用事,楞充英雄,出頭露面,替人打抱不平,你的工作只有一個,就是平安的把情報送到。」

「孫老師,你放心,我才是個半大小子,他們不會注意我的。一定能矇混過關的。我小時候給人擦皮鞋,經常挨打受罵,還要忍氣吞聲地給人賠不是,這種戲我演得像著呢。」

孫老師千叮嚀、萬囑咐地又給我講了許多,我也把左桂姐姐發現的「叛徒就是施玉瑩」的秘密轉告給孫老師。

才帶著留念和期待的心情握手告別,先後離去。

就在出門的當兒,玉珮學姐悄悄地在我手心裡塞上一塊袁大頭,並說道:「拿著,興許在路上用得著!」

當年官方發行的貨幣是金元券,但因通貨膨脹每每貶值得連當擦屁股紙都嫌硬,人們常用它來摺扇子、編草帽玩耍,買東西根本就沒人要。於是人們自發地把幾十年前的貨幣如銀圓、銅錢、鎳幣等搬上了市場流通的舞台。

這袁大頭乃是上面刻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圓,一塊袁大頭其實用價值約為現今一百元左右。所以玉珮學姐給我的這一塊大樣,對我這窮小子來說確實不少了。

回到學校,做了些諸如乾糧、飲水等旅行、遠足的準備,睡了一個悶頭覺,養精蓄銳,迎接明天的戰鬥。

次日,雞鳴早起,反正是假期,用不著請假,出了校門,揚長而去。來到大街之上,才發覺這一時期城市的變化真大,街道兩旁和十字路口,都新增了許多工事和碉堡,不時還有巡邏的軍警在各處游動,雖然市場上依舊熱鬧,但明顯可以看到人們心目中蘊藏著一種緊張、恐慌、無奈和聽天由命的情緒。

走到西門,只見城門洞口也用沙袋和鐵絲網堵著,只留下一個三尺寬的小缺口,雖然還能自由通行,然而對形跡可疑的人也要盤問上幾句,看來真是到了一場戰爭即將爆發的前夜了。

出了城,我即沿襲著上次梁老師帶我走過的足跡,向黃土坡村的王二嫂家奔去。

我邊走邊尋思著,上一次梁老師是個被通緝的罪犯,所以他避開了大道,專揀那曠野荒郊的村外小路行走。

如今我乃是個自由之身,仍在這樣的羊腸小道中崎嶇拐彎的前進,一則延誤了時間,二則更是引人懷疑,於是我就大著膽子,直奔上了官道。

這條官道,就是抗戰時期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一直通向鄰國緬甸。而經過嶺南市的這一段,正是十幾公里一馬平川寬闊的柏油馬路。

這一路上車水馬龍,卻多是兵車火器,四周也是佈滿了明碉暗堡,一派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樣子。

我的雙腳踏在被夏日的驕陽曬得發燙了的柏油路面上,輕快地向前邁進著,心裡充滿著異樣的憧憬和臆想,好像我就是一名神通廣大、武藝高強的英雄俠士,耀武揚威地奔馳在敵人的千軍萬馬之中,是何等的興奮,多麼的歡暢。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完全沒有考慮到後面即將出現的艱難險阻和慘烈變故。

十里平川不到二個小時就順利地走完了,公路拐了個90度的大彎進入了山地。

在密林覆蓋下的山谷中,蜿蜒曲摺地上下起伏著,樹林遮住了陽光,天空似乎陰暗了起來,人煙也稀少了許多。

出了山谷,遠遠望去,出現了西峪關的輪廓,這西峪關乃是從西邊進入嶺南市必經的關隘,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只見關前聚集了許多汽車和馬匹,還有幾百號人物,有身著黃軍裝的兵士,也有穿著雜牌制服的保安團丁,還有許多想要過關的老百姓,熙熙攘攘、嘈嘈雜雜、吵吵鬧鬧、哭哭啼啼。

哦!看明白了,那是在對過關的車輛和行人進行盤問和搜查呢!我的心陡地收緊了起來。

當我把注意力集中到西峪關前的人群中時,忽然發現關前的一排樹木上,懸吊著幾個人,正在隨風飄蕩著呢。

出於好奇,更是想要瞭解真相,我急匆匆地跑到了關前,加入到喧嚷的人群中。

這下看清楚了,那幾個人都是用繩索套著脖子吊在樹杈上的,和我在畫報上看到的西方絞刑架上的死囚一般模樣。

數一數,共有七個,有的死不瞑目、眼球突出,有的鳴冤叫屈、張口吐舌,一幅猙獰恐怖的景象。

還有兩個被剝光了衣服,赤條條暴露著肌膚的,仔細分辨,才看出這兩個身材嬌小,頭髮披撒,原來是女子!

其中一個還被開了膛,肚腸內臟拖在了身子外面,隱隱傳來一股腥臭的氣味。

另一個乳房和及陰部都被割去了,露出了幾個大血窟窿,要不是那披肩的長髮,真分不清是男還是女。看得我不禁打了一個噁心,差點嘔吐了出來。

此時,聽得有人問道:「這些吊死鬼都是些什麼人?」

有人回答道:「聽說都是過關時查出的土匪,還有共產黨!」

我正欲繼續聽下去,忽聞那邊傳來一陣驚慌的哭泣和憤怒的爭吵聲,我隨著人眾又擁向那邊。

原來是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回娘家,路過西峪關接受檢查,因那小媳婦長得水靈,守關的兵士動了邪念,想要調戲她,讓她脫了衣服進行搜身。

小媳婦哭哭啼啼羞臊著不肯就範,士兵們遂來了個霸王硬上弓,嬉笑著動手動腳地猥褻於她,一旁激惱了她的小丈夫,為保護自己的妻子,怒不可竭地和他們爭吵,以至扭打起來。

我瞅那女的,鴨蛋臉兒長頭髮,柳眉杏眼小嘴巴,玲瓏秀美似桃花,的確是一幅漂亮的村姑模樣。

再看那男的,英俊健壯,身高力大,一邊護衛著他的妻子,一邊與士兵們爭鬥,圍攻的三、五個兵士也近不了他身。

周圍的群眾雖也有怒氣,卻不敢出頭相助。

雙方僵持不下,這時從村裡走出一個小軍官,看到這個場面,隨即厲聲高叫道:「我等奉蔣委員長之命在此設崗檢查,誰人膽敢不從,當按共匪、赤黨處之!」

我心中暗自發笑,好個小小的軍官也敢拉大旗、坐虎皮,居然抬出蔣委員長的招牌,真是滑稽之至。

我還當他只不過隨便說說,嚇唬嚇唬人而已,不料一場意外的慘案真的發生了。

小軍官發現他的話沒有起作用,那漢子依然糾纏不休,不由得怒火中燒,拔出了手槍,高聲吼道:「奉上司命令,一但查出可疑之人,立即逮捕,如若拒捕反抗,就地槍決!」

話聲一畢,就朝那漢子開了一槍。

圍觀的人們發出一聲驚叫,混亂的場面立即安靜下來。

再看那漢子,身體搖晃了幾下,兩眼迸發出仇恨的光芒,直直地瞪著那小軍官,半晌才重重地向後倒下。

他的小媳婦驚得呆傻了,忽然「哇」地一聲哭叫,撲在丈夫身上,痛哭流涕。

沒有想到這個小軍官殺了男的還不解氣,竟又用槍管指向那邊吊著死人的樹木命令道:「將這女匪吊上去,就地處決!」

兩個士兵上前,一人拽起一條胳膊,連向丈夫做最後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拉了開去,雖然她也做著頑強的掙扎和反抗,終因力道有限,抵禦不住兵士的兇猛,還是乖乖地被拖到了樹林那邊。

周圍的群眾也呼啦一下子擁了過去,看看到底是怎樣處置這個可憐的女人。

兵士們將小媳婦拖到一棵大樹下站立,當即剝去了全身衣服,露出一身赤條條的裸體,此時的她已被驚嚇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忘記了羞恥,忘記了哀求,只是木訥地站在那兒,任由兵士們擺弄。

這個女人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年紀,發育得並不十分完美,乳房尖尖的不太大,下體的陰毛也很稀疏,也沒有城裡大小姐那種嬌生慣養的白嫩肌膚。

但就農村姑娘來說,這一副黑裡透紅的臉龐、清秀絕倫的五官、苗條纖柔的體態、光滑平整的皮膚,也算得是個十足的美人了。

有人找來一根破草繩,將小媳婦的雙手縛在身後,再從樹杈上甩過一條繩索,一頭挽了個圈套,套在了她的脖項上,另一頭叫人拽著,稍一使勁,小媳婦的頭就上仰著,脖子也抻長了,整個身子開始上升,卻待雙腳即將離開地面時,又停住了。

許多士兵紛紛跑向前來,輪換著有人摸她的肌膚、有人捏她的乳房、有人捅她的陰道、有人掐她的陰蒂,那名小軍官也跑過來,抱著她的腦袋親吻了幾口。

周圍的不少觀眾也配合著笑鬧起哄。

那小媳婦的身體似乎比先前敏感了許多,不住地扭動、躲避、呻吟和哀求。

這種淫穢的場面延續了半個小時,施虐的人們才散了開去。

有人抽動了絞索,小媳婦的整個身體離開了地面,升上了半空。

由於雙腳失去了支撐,求生的慾望使它們不斷地蹬踏著,試圖探尋著能找到一個踏足的依託,只可惜是水中撈月,枉費了心機。

幾分鐘後,因為呼吸的不暢,俊俏的面孔由蒼白而紫紅,口中呻吟著吐出了白沫,流下了口涎,下體的陰門中也滲出了一股股的淫液。

又待了片刻,只見她杏眼圓睜,兩個眼球凸了出來,櫻口大張,伸出了一截鮮紅的舌頭。

不到十分鐘,尿道裡的小便失禁,噴出來一股涓涓尿液,腦袋歪向一側,沒有了動靜。

彈指間,兩條年輕俊俏的生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報銷了。

由於這一番恐怖的震懾,人們老實多了,都低著頭不言不語地排著長隊,接受著進出關口的檢查。

那些本來十分害羞的姑娘和少婦,再也不敢拒絕兵士們的脫衣搜身,只得忍氣吞聲,露出羞臊的面容,任憑值勤的兵士在他們身上摸來揉去。

那些在家裡耀武揚威的大老爺們,此時也變得低聲下氣,點頭哈腰地陪著不是。

大家只有一個心願,就是不要惹是生非,趕快度過這凶險的鬼門關,才是正理。

我站在人群中,仔細觀察和分析著過關的每一個人物,思考著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安全地矇混過關。

我見那搜身的士兵,搜查得十分細心,衣服的邊角線縫正是他們檢查的重點。

我的情報有小拇指那麼粗細,像這樣的搜法,肯定是逃不過去的。

於是當機立斷,此關不能過!必須回頭走上次梁老師帶我走過的小路,主意一定,就在亂哄哄的人群掩護下,潛入樹林,隱身而去。

我們這兒地處雲貴高原,本應是一個高寒地帶,但因印度洋暖流的影響,氣候反倒十分溫濕,特別是夏天的日照頗長,藍天白日、萬里無雲,正是旅行遠足的好時期。

可是此時孟加拉灣的潮濕氣流也經常光顧,晴朗的天空,突然一陣暴風驟雨,轉瞬間又風和日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變化之快,無與倫比,卻給行路之人帶來了諸多後遺的苦惱。

今天也是這樣,上午還是一片赤日炎炎、陽光燦爛的天氣,不料中午時分就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我正在山林之中奔走,也找不到避雨的處所,腦子裡忽然出現了聞一多教授在群眾集會上的那句名言:「這是天洗兵!」

於是精神振奮、毫無畏懼地繼續前進。

這場雨下了不到二十分鐘,老天又換了一副晴朗的面孔,可是我卻已被淋成了個落湯雞,全身上下都濕透了。

反正曠野荒郊也沒有人跡,就把衣服褲子都脫了下來,拿在手中,一路甩乾一路前行。

沒想到雨後的山間小道,已變得泥濘濕滑,夏日又是草木生長茂盛之時,滿山遍野,荊棘叢生,蘚苔覆地。

此山雖不甚高大,坡卻非常陡峭,稍不留意,一個滑鏟,人就溜出去三、五米遠,皮膚擦著地面,刮出了條條傷痕。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攀著樹枝、拽著草根,一步步上升,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

看看天色,太陽已經偏西,估摸著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再瞧瞧自己,更是遍體泥污、處處創疤、飢餓乾渴、筋疲力盡。

站在山嶺之巔,放眼望去,周圍景物,盡收眼底,微風徐來,也感到陣陣心曠神怡的痛快。

心想休息片刻,吃點東西喝口水,調養一下精力再行不遲。

伸手一摸,才發覺我那昨天準備好的盛放乾糧飲水的挎包,在上山的艱苦旅途中,不知何時遺失在何處了?

頓時心中一驚!

趕緊抓過衣服,朝那邊角的線縫摸去,謝天謝地,那個裝著情報的蠟丸還安然無恙,連玉珮學姐給我的一塊大洋也沒有丟失。

我舒了一口氣,有了它,下山後遇到店舖小販,不就可以買到吃喝了嗎?

大小伙子餓個半天一日的沒什麼了不起!

於是穿好衣服,準備下山,下山的路走的是南坡,平日裡日照就長,雨後又暴曬了幾個小時,地皮也乾透了。

所以連滑帶滾兼出溜,用不了一個鐘頭就順利地下到了山底。

下得山來,又回到了原來的那條官道上。

我花了六、七個小時,繞了一個大彎,爬了一座高山,其實要是正常過關的話,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有什麼辦法呢?

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為了躲過那些黃狗子、黑狗子的搜查,不得不這樣做啊!

好歹是平安過了關,耗費點體力也算不了什麼。

看看天色已近黃昏,農田裡幹活的農人也都收工回家,公路上的人煙也稠密起來,朦朧中已能見到黃土坡村模糊的影子。

咳!大功即將告成,我心中一陣高興,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忽然間看見路旁一座破廟的斷牆殘垣前,聚集了許多人,正在那裡昂首眺望,不知又有什麼新鮮事?

一股好奇的童心促使我也走近前去看了看,這一看嚇了我一大跳,原來牆上掛著幾個砍下來的人頭,一個個面目猙獰、血肉模糊。

牆上還貼著一張佈告,雖經雨水的沖刷,已破爛不堪,字跡不清,但意思還是能看明白的,大意是:這些都是近日來從四周各鄉中搜查出來的共黨赤匪,依律處決後,懸首示眾,以儆傚尤,云云!看

得我心中「咯蹬」了一下,想來這黃土坡村是附近最大的村寨,理當是搜查的重點,那麼裡面會不會有王二嫂呢?------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但又必定要求個驗證。

於是走近一步,藉著黑夜來臨前昏暗的天光,將一個個頭顱仔細地分辨著,雖然已經不似人形,面目全非,卻也能大體看出個生前的相貌特徵。

一共六顆人頭,其中有兩個女的,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王二嫂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絕對不會是她,我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不過既然黃土坡已被搜查,王二嫂的處境也就不妙,情況不明,我也不敢貿然進村,弄不好來個羊入虎口,魚入羅網,豈不糟糕透頂。還是先在破廟裡暫歇一宿,明日白天,進村去試探一下,再做道理。

舊社會的破廟,常是流浪漢、要飯的或趕不上宿頭的路人,臨時的棲身之地。

今晚,破廟裡也有三十來個人留宿,男女老少都有,有的倚坐在牆壁邊,有的橫臥在走廊裡,有的倦曲在香案前,也有像我一樣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貪圖夏日夜晚的涼快,就把天當房、地當床,在天井裡仰面一躺席地而臥。

勞累了一天,放倒就著,很快進入了夢鄉,一覺睡到了大天光。

只聽得廟裡廟外,一陣陣喧嘩和吼叫之聲不絕於耳:「起來,起來!走,走!都到打穀場去,去看處決共產黨要犯嘍!」

我在睡意尚未徹底清醒過來的迷糊之中,忽然後背被人踹了一腳,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只見十數個端槍的兵士,正在哄趕著廟裡的人群,我想跑卻也來不及了,只得脅裹在人群中跟著一路前行。

中途從那些士兵的言談話語中才瞭解到,原來今天要在黃土坡村的打穀場上處決一名共產黨的要犯,當局要把老百姓們都趕到刑場去觀刑,以資警示和告誡。

我欲進村,這正是個絕好的機會,也可借此瞭解一下今天的這位烈士是何許人也?今後可以給他傳名。

於是就和大家一起來到了黃土坡村的打穀場。

黃土坡是個有千餘農戶的大村莊,打穀場位於村子的中心,是個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廣場,除了作為收穫時打場曬穀之用外,還是平時每月逢五的日子,周圍幾十公里內的一個大農貿集市,也是逢年過節人們舉行耍龍舞獅等民俗慶典活動的場所,今天卻變成了刑場。

此時場內已聚集了幾千民眾,看來不但本村的居民傾巢而出,連附近若干村莊及路過的行人也被強行押來湊熱鬧了。

為了避免群眾鬧事,動用了幾百個持槍的士兵,橫插在人群之中,將廣場上的人們分隔成了幾個豆腐塊,塊與塊之間留有幾尺寬的小道,幾個連排長之流的小官,背著手在中間漫步游弋,指揮著他的部下。

奇怪的是,這一次刑場的施刑,沒有了一般刑場殺人具有的那種熱鬧和喧囂的氣氛,反顯得十分的沉靜和寂寥。

老爺爺們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老婆婆們人人淚眼婆娑、低聲抽泣,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滿面怒容卻又無可奈何,姑娘媳婦們早已痛哭流涕得像個淚人兒一般。

這一幅痛苦和淒涼的場景,使我意識到今日的死囚定是個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或鄰居。

我的心也緊張起來,因為黃土坡村也居住著我的親人呀!

「可惜啊可惜!她可是個好人吶。心地好,又熱情。在我們村裡她做過的好事遠去了。」我身旁的一位老爺爺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好人是好人,只是命太苦呀!去年她的爺們到山那邊去做生意,楞說他通共通匪,給槍斃了。今年又輪到她,可憐呀可憐!都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孩子,怎麼會是壞人呢?」另一個老婆婆應答著說道。

「老天爺就是不長眼,好人不長命,壞蛋活千年。我看這個世道也真該變變了!」旁邊又一個漢子憤憤不平地說道。

「好人是好人,但不該給共產黨辦事啊!通共就是通匪,犯了殺頭的罪呀!」

「共產黨怎麼了?我看共產黨就比國民黨好!」又一個青年不服氣地說道。

「噓!小聲點,叫當兵的聽見,你們都不想要吃飯的傢伙了!」

人們議論的聲音壓低了下去,可我的心裡總是忐忑著安靜不下來,我急於想知道他們說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於是大著膽子問那老爺爺道:「老大爺,你說的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

「她娘家姓什麼?她的閨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這裡大家都叫她王二嫂!」老人回答道。

「王二嫂!」

我心裡陡地緊張了起來,卻又帶著僥倖的心理想道:王姓是我國的大姓,農村裡有姓沒名叫王二嫂的人多去了,這個王二嫂難道就是我要找的那個王二嫂嗎?

於是又天真地問道:「老大爺,你們村有幾個王二嫂呀?」

「這我就說不準了。」

老人奇怪地望了望我,繼續說道:「我們村姓王的少說也有百十來戶,行二的小子娶的媳婦都叫王二嫂,總有個十七、八個吧。」

老人的話雖然給我僥倖的心理增加了幾分機率,但是王二嫂雖多,可是給共產黨送情報的王二嫂卻只有一個呀!

我的心仍然在「砰、砰」地跳著。

那位老爺爺看到我不自然的表情,也許是猜出點門道了,就在我耳旁用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其實前幾天逮人的時候,她已經跑了。不知為何前天夜裡又回來了,說是最近有個遠房侄子要來找她,怕找不到,惹出事來,被國民黨抓了去,所以才回來等他,可巧昨天又碰上了抓人的。唉,就這麼回事。可那小子要是來了,趕快走人,千萬別家去,黑狗子們正在家蹲窩逮這小子呢!」

老爺爺說完,衝我笑了笑,就頭也不回地走到另一邊去了。

終於等到死囚出場了,只見一隊人馬魚貫進入廣場,開路的是兩個身著黑油綢對襟褂子,狗腿子模樣的人,每人拿著一面銅鑼,一人敲一下,喊一句號子,作出一副油嘴滑舌、譁眾取寵的姿態,內容儘是胡編亂造沒什麼文采,卻也合轍壓韻:

「各位鄉親,站好莫擠。」

「各位老總,維持秩序。」

「今日行刑,演出好戲。」

「共黨赤匪,令人可氣。」

「造反暴動,共產共妻。」

「今日被擒,砍頭槍斃。」

「五花大綁,赤身露體。」

「遊街示眾,不騎木驢。」

「脖套狗鍊,棍捅騷逼。」

「凡我鄉民,務須警惕。」

「莫結亂黨,安分守己。」

後面緊跟著十幾個荷槍實彈的保安團丁,監押著死囚緩緩而來。

當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這個死囚的身上,只見她赤身露體被五花大綁著,雙手縛在身後,背上插著一支尖尖的斬標,脖子上還戴著一副狗鍊,讓人在前面拖著,迫使她的身體只能低頭前傾、躬身撅臀,正好讓後面的人用一根鐵掀把子塞在陰門裡頂著,就這樣前拖後頂,蹣跚著前行。

最後壓陣的是兩個膀大腰圓、袒胸露臂,手執明晃晃大砍刀,凶神惡煞般的劊子手。

這一隊行刑的隊伍,在人群間隙的小道中緩慢地來回遊走,這就是他們說的「遊街示眾」吧!

因為先前我也只見過王二嫂一面,還是在昏暗的菜油燈下和迷濛的黎明前,看得並不十分真切,印象中是個端莊秀麗的少婦,圓盤臉型,柳眉大眼,高挺的鼻梁,憨厚的嘴唇,胸部和臀部十分豐滿,待人接物、舉手投足、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給人以真誠、熱情、親切、關心的氣質和風度。

因此這一段時間裡,我一直在記憶中搜尋著當時王二嫂的形象,用她來和眼前的這個死囚相比較,竭力分辨出她是不是我要找的親人王二嫂。

可惜的是她始終被壓制著,低頭俯首,不能看到正面的容顏。

見到的只是全身上下佈滿了條條紫紅色滲血的鞭痕,還有幾處被刀子割開的創口,翻捲著露出凝成血痂的肌肉,和幾塊被烙鐵燒烤後留下的焦碳似的傷疤。看來已是受過了極度殘忍的酷刑拷打。

從那垂在身體下方隨著前進的步伐不斷搖晃著的兩隻大乳房,和高高撅起在後面不停顫抖著的兩半拉肥屁股看來,到是具有王二嫂的那種豐胸肥臀的特徵,可我還是不敢確認。

這種淫穢的遊街舉動,自然也在群眾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出現了些許嘲諷、漫罵和輕浮的笑聲,但隨即就被另一種哀怨、嘆息和悲傷的哭泣聲所淹沒,且愈演愈烈,最後竟發展到全場哭聲一片,甚至還夾雜著幾聲悲痛的號啕、善意的祈禱和憤怒的指責。

一時間兵士們也緊張了起來,如臨大敵一般,端起了槍,瞄準著群眾。

大概是當官的也怕把事情鬧大,不好收拾,趕緊命令停止遊街,把死囚押上了廣場一側,農村裡用來唱大戲的土戲台上。

去掉了狗鍊,抽出了掀把。此時死囚才算得到了一點放鬆,站直了身子。

我站立的位置離土戲台不過兩丈距離,台上諸人的行動及身段表情都看得一目了然。

當那死囚面朝觀眾站直了身子的剎那,我看清楚了,臉上雖也是傷痕纍纍,嘴角鼻孔都流著鮮血,但那圓臉大眼、鯁直的氣度和溫良的柔情,都和我追尋的記憶一模一樣,沒錯!她就是我要找的王二嫂。

我的心陡然收緊了起來,不由自主忘情地驚叫了一聲:「王二嫂!」「嫂」音尚未發完就意識到,我的失態將可能導致暴露自己而釀成不可饒恕的錯誤,幸好在一片哭泣和呼喚聲中,我的喊叫並不出眾,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到是王二嫂本人似乎有所察覺,一束嚴厲又期待的目光尋聲朝我射來,一直都在非人的凌辱下痛苦地煎熬著的她,忽然昂起了頭,流出了淚,朝遠處高聲地說道:「兒呀,我的寶貝兒呀!娘要死了,再也不能照顧你了。趕快去找你的大姐,讓她帶你去姥姥家!你聽清楚了嗎?」

像是在對她的孩子交代著最後的遺言。

王二嫂有沒有孩子我不知道?

但她說話的意思我卻聽得非常明白,就是叫我趕快去找白大小姐,把情報送到山那邊去!

這時又聽得剛才在我身旁說話的那位老爺爺開了腔,呼應道:「王二嫂,妳放心地去吧,我們會關照妳的孩子的。放心吧!」

此時此刻,我也心酸得流下了淚珠兩行。

再看那個主持行刑的保安團軍官,聽了王二嫂的話後,也故作姿態假惺惺地說道:「可憐啊可憐,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怎麼就叫共產黨給迷住了心竅呢?也罷,我好人做到底,妳還有什麼遺言要對兒子說的,快說吧,說完了好送妳上路!」

王二嫂蔑視地掃了他一眼,挺了挺胸,向前走了幾步,面對著群眾,顧不得遍體傷痕纍纍的痛楚,不在乎全身精赤裸體的羞辱,放聲說道:「鄉親們,莫悲傷,不要哭。國民黨的日子長不了啦!我們的解放大軍就要打過來------」

話未說完,那軍官已急得暴跳如雷,一邊高叫道:「快!快!行刑,行刑!先堵嘴,再砍頭!」

一邊指揮兵士將一塊破布塞入王二嫂口中。另外兩個士兵架住她的胳膊,壓住肩膀,按跪在台口。

一個劊子手向前,拔去了背後的斬標,揪住頭髮。

另一個劊子手舉起了大砍刀,大喝一聲,猛地向她脖項上揮去。

一道寒光掠過,王二嫂的人頭就離開了她的軀體,骨碌碌滾到了一邊,脖腔裡噴著鮮血,屍身卻堅持挺立了很長時間,才重重地撲倒在地上。

行刑的瞬間,人群中暴發出一陣驚呼,一片哀鳴,悲痛的哭泣聲瀰漫在整個廣場,經久不絕。

我的心裡也充滿著憤怒、仇恨、悲傷和辛酸。我欲高聲吶喊來發洩心中的憤怒,我想放聲大哭以抒發內心的痛苦,我要為王二嫂報仇雪恨,一步躥到台上和那些殺人的惡魔拚個你死我活。

但由於我的身份及承擔的工作,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把所有的感情深深地壓抑在心裡。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還是那位老爺爺,看見我還茫然地呆立在那裡,遂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道:「小伙子,快走吧!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姑姑不是說了嗎,叫你到姥姥那裡去,快走吧!」

我猛地清醒過來,向老人家做了個笑臉,算是報答,就混在出村的人群中離開了黃土坡村。



第三篇 白大小姐



我懷著極其悲憤的心情離開了黃土坡村,待情緒稍稍平靜之後,就開始計畫下一步的行動,我記得很清楚,上一次分別時,王二嫂對我說的:「------我出了事或者我不在這兒,你就把情報直接送到下一站,如來縣竹園鄉,找白大小姐------」

我查過地圖,沿著這條公路向南走一百二十公里就可以到達如來縣。

有長途汽車可通,但我不能坐,因為坐在那個車籠子裡,一但遇到搜查,跑都沒法跑,真成了個甕中之鱉了。

可步行少說也得二、三天,再加上各種關卡哨所的搜檢耽誤,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到達。

於是我決定扒車,找一個上坡的路段,汽車速度較慢,乘司機不注意,從後梆子爬上去,隱藏在車廂和貨物之中,能走多遠算多遠,縱使被發現了,頂多打幾巴掌挨頓罵,再重新找一輛車扒上去,繼續前進。

我如今已是衣裳襤褸、遍身泥污,和個小叫花子沒有兩樣,這種身份的人沒錢坐車而扒車也是常有的事,不會引起旁人懷疑的。

主意一定,就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段,眼觀著來往的車輛,準備實施我的計畫。

可是等來等去,過往的都是軍車、炮車,一輛商車也沒有,這也難怪,如今時局緊張、兵慌馬亂,路上不太平,還有哪個商家敢冒險出來做生意啊!

軍車可不敢扒,叫大兵逮著了,打個半死還不說,弄不好一槍崩了你。

等著等著,忽見一輛美國造的吉姆西十輪軍用大卡車「嘎吱」一聲停在我面前,一個大兵從車樓子裡探出半截身子,問我道:「要搭車嗎?」

我一聽就明白了,這是拉「黃魚」的,也就是司機們順路捎帶幾個旅客,賺點外快。

我靈機一動忖道:「要是能搭上軍車,在這草綠色車身的掩護下,一路過關斬將,豈不安全得多了?但不知我的錢夠不夠?」

就試探著問道:「到如來縣要多少錢?」

那大兵用眼瞅了瞅我,也許是看我太寒酸了,就順嘴說道:「看你個小要飯的,要多了你也拿不起呀!你就隨便給吧,夠老子買包煙抽就行了。」

我哆嗦著摸出玉珮學姐給我的那塊袁大頭,塞在他手中,他用兩個指頭捏著,放在嘴邊吹了一口氣,又在耳邊聽了一聽,然後「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小癟三,從哪裡偷了塊大洋,還是真的!」

用手一擺:「上車吧!」

看到他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明白啦,我吃了大虧,他佔了大便宜。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身上除了這塊大洋,是分文毫無呀!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沒有辯駁,也沒有解釋,就從側面踩著輪胎爬了上去,那大兵又說道:「可別抽煙!我拉的可是炮彈,別點著了,大夥兒一塊兒完蛋!過關卡哨所時,窩在裡面,別露頭,別叫人發現了。」

我邊答應著邊爬到了車廂裡面,注目一看,原來一排排炮彈箱子中間已經貓著七、八條「黃魚」。

汽車開動了,我坐在了一個炮彈箱子上面,正想輕鬆地舒展一下身子,忽覺肚裡一陣陣恐慌,才感到飢腸漉漉,我從昨天早上到現在還粒米未進呢!如今大洋也給了人,看來還得繼續忍饑挨餓,堅持到找著白大小姐。

「大小姐嘛,肯定會請我大吃一頓的!」我舔了舔嘴唇想道。

我在地理課裡早已瞭解到嶺南一帶的地形、地貌,是群山之中環抱著一個個小小的平原或盆地,當地人稱之為壩子,每個壩子裡就是一個城市或幾個鄉村。

今日此行到為我提供了一次遊覽和實地考察這種景物的機會,沒想到山是那麼的高,高入雲霄,原是那樣的綠,綠如油毯,叢林、怪石、花草、農田,清馨可人。

可惜的是,那沿途林立的碉堡、崗哨,來回跋涉的兵車、軍馬,破壞了這寧靜優美的環境,實是大大地煞了風景。

我乘的這輛軍車果然能耐,車好人也猛,比起那些商家的老爺車不知強了多少倍,一路風馳電掣般奔跑,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越過一塊又一塊平原,超越了不知多少其它車輛,連沿途的關卡、哨所也奈何不了它。

此時,我才欣慰地想到,這一塊袁大頭也沒有白花,節省了體力不說,安全地矇混過關才是最大的成功。下午四點左右,到達了如來縣城。

如來縣境已屬前線,因為往南再翻過一座高山就是嶺南邊區縱隊的地盤。

處於前線地區的如來縣,當然是一片戒備森嚴之態,但見,兵車轔轔,戰馬嘯嘯,碉堡比比,崗哨密密,行人路上荷槍實彈的軍警比老百姓還多,城門洞口更是盤查得緊。

經打聽,我要去的竹園鄉,離縣城只有十來公里地,也就沒有進城的必要,坐了幾個鐘頭的汽車,休息得也夠了,於是馬不停蹄、灑開大步即刻向竹園鄉奔去。

果然走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目的地。

還好這裡比較平靜,不似縣城那樣劍拔弩張。

白大小姐在當地真是有名,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是住所。

令我驚奇的是她竟然住在一所青磚高牆的大宅院裡,門口還有兩個全付武裝的國民黨大兵站崗,似這等排場,不是地主老財就是軍政要員的宅邸。

當我正欲邁步跨入時,被兩個站崗的把刺刀一擺攔住了去路。

「幹什麼的?」一個士兵吼道。

「要飯到別處去要,這裡是白團長的官邸,閒人迴避!」另一個士兵補充道。

「我不是要飯的,我是來找白大小姐的!」我解釋道。

「找白大小姐!你是什麼人?」

那士兵上下打量著我,看我一副狼狽相,高貴的白大小姐怎會有這樣寒酸的朋友!

「我是她親戚,我是她侄子。」我想起王二嫂曾把我當做侄兒,於是我也把自己當做白大小姐的侄兒吧。

「看來又是窮親戚打秋風來了!」

另一個士兵猜測道:「快一邊待著,我去給你問問,看小姐見不見你?」

隔了一小會兒時間,那兵士屁顛屁顛地跑了出來,態度也變和藹了:「你是濤少爺吧?快,小姐有請!」並做了一個讓客的姿勢,請我進去。

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聽人叫我「少爺」,實在有點受寵若驚,但在那種形勢下也就只有逢場作起戲來,斜著眼瞪了那兩個士兵一下,嘴裡底氣不足地輕輕罵了一句:「呸!狗仗人勢,以貌取人的東西!」

大步跨入門內。只聽得那兩個士兵在後面竊竊私語道:「可得長個心眼,這幫特務們經常改裝易容、神出鬼沒,別撞到他們槍口上才糟糕呢!」哈,哈!他們把我當成化了裝的小特務,真是有趣。

進得堂屋,才使我真正地吃了一個大驚!

在我面前亭亭玉立地站著一位嬌媚秀美、風情萬鐘的大姑娘,只見她身著黃色的薄呢子軍裝,足踏帶刺的馬靴,頭頂嵌有國民黨黨徽的船形帽,腰間皮帶上還斜掛著一枝手槍,一副神氣活現的女軍官打扮。

我心裡一陣恐慌,埋怨自己怎麼毫無警惕、輕信人言,居然自投羅網、送貨上門,到了國民黨特務的巢穴中來了!

「妳就是白大小姐嗎?」我硬著頭皮,忐忑不安地問道。

「你是小濤吧?」

一陣輕柔的、如同甘泉般、音樂似的銀鈴之聲傳入我的耳中,頓時,我的全身疲勞、滿腹驚慌,全都化解得一乾二淨,靜靜地聽她說道:「三天前王二嫂來過,說:要是她一旦來不了,就讓你來,並把你的相貌特徵告訴了我,我等你們可是等得如坐針氈,毛焦火辣呀!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現在放心了。」

她從頭到腳看了看我的裝束,不覺嫣然一笑,趕快向外叫道:「小翠,快帶濤少爺去洗一洗,再換一套乾淨衣服。」

又轉過身來對我說道:「洗乾淨了咱們再詳談。」

再一次向外高叫道:「傳令兵,吩咐伙房準備開飯,多炒兩個葷菜,有客人。」

這一句才是我最愛聽的,因為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我隨著小丫頭去到耳房,洗了一把臉,又把破爛骯髒的舊衣服脫了,痛痛快快地擦了一個身,立時一陣輕鬆愉快的感覺。

小翠拿了一套乾淨的黃軍裝進來,叫我換上,聞聞還有一股脂粉的香氣,看來就是白大小姐本人的衣服,穿上一試,除了袖口、褲腿長了一點外到也合身。

小翠這丫頭很能幹,比劃了一下,拿出針線,七上八下,就把長出的部分緬了進去。立刻我也搖身一變,成了個國民黨的小兵仔。

乘小翠不注意的時候,我趕緊把舊衣服上縫有情報的邊角撕了下來,塞進軍褲腰間盛懷錶的小口袋裡。

我自認為做得很隱密,不料機靈的小丫頭小翠早已看在眼裡,竟不言不語地在臘丸的周圍用針線縫了一圈。

我心裡有點譜了,看來這個長得很秀氣,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丫頭也是個地下黨啊!

等我再度回到堂屋裡時,八仙桌上已擺好了一席餐宴,數一數有八菜一湯,雖是家常菜餚,卻做得十分精細,一看就知是出於有錢人家僱傭的名廚之手。

白大小姐邀我入席,早已餓急了的我,也不客氣,拿起碗筷,就狼吞虎嚥、胡吃海喝起來。

白大小姐也陪著我吃,卻吃得十分文雅,大多數時間都是笑咪咪地望著我,不時地把好菜精華往我碗裡夾。

站在一旁抿嘴偷笑的小翠,不住地給我盛飯添湯。

三碗下肚,看看我也吃得差不多了,才笑著說道:「這幾天把你給累壞了吧!看你餓成那樣兒!」

我才覺悟到,我的吃相定是十分的不雅,才引起了她們的竊笑。

登時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把這二天的種種遭遇一五一十地講給她們聽,說道王二嫂的壯烈犧牲,大家眼中都浸著眼淚,心中十分難過。

白大小姐告訴我:「幾天前,王二嫂家被搜查,她潛逃出來,在這兒住了一夜。因為情報尚未送到,又惦記著你的安全,怕你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經驗,誤打誤撞地落入敵人的陷阱,毅然決定重返故里去接應你。當時我就感到,此一去凶多吉少,但為了情報的安全送出,也只有鋌而走險了。她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回去的。唉!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洗淨了身子,吃飽了肚子,我的精神也旺盛了,體力也恢復了。這才開始仔細地觀察起眼前的這位白大小姐,我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大男孩,對女性的鑒賞能力已初具水準,在我的人生經歷中,白大小姐真是個少見的女子。

她有著和玉珮學姐一樣的年輕漂亮的容顏,卻又比之成熟和性感了許多,她有著和左桂姐姐相同的溫柔善良的性格,卻又有更多的熱情和瀟灑。

苗條修長的身形體態、白嫩細膩的瓜子臉兒,兩道劍眉、一雙大眼,言談笑語中兩片塗著唇膏的紅唇間不時閃爍著潔白的貝齒。

相見才短短的幾個小時,就激起了我極大的崇敬和愛慕。為此更促使我對她的富貴身世和這身黃色軍裝的來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白姐姐,我奇怪,妳怎麼------」我剛開始發問,卻又叫她打斷了。

「應該叫姑姑,不是姐姐。」

白大小姐真幽默,她不過比我大了五、六歲而已,居然要當我的姑姑。誰叫我先前為了進門假冒她的侄子呢!

無奈也只得預設了。

她佔了便宜也笑了,說道:「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會住著這麼大一所宅院?還披著一身國民黨的老虎皮?」

見我點頭稱是後,接著說道:「其實很簡單,我爸爸是這裡的一個惡霸大地主,又是此地保安團的團長,我的公開身份是保安司令部的機要秘書,也就是一個國民黨的女特務,明白了嗎?我們這裡和『邊縱』只有一山之隔,這也就是為什麼大家把邊區叫做『山那邊』的緣故。而我也就憑著這一身老虎皮的偽裝,多次來往於山兩邊,為黨傳送情報。」

至此我完全明白了,白大小姐是個出污泥而不染,隱藏在敵人內部的,大義滅親的革命者。

接著,白大小姐又詳細地介紹起當前的形勢和我們面臨的困難:「山那邊的這支共產黨游擊隊,是嶺南邊區縱隊的一個支隊,力量雖不十分強大,但和國民黨正規軍較少,以地方軍閥的保安部隊為主的敵人相抗衡,也還游刃有餘。可是最近以來,國民黨的軍隊節節敗退,大量殘兵敗將湧入此地,游擊隊的處境就困難了許多。雖說解放軍已是大兵壓境,這些敵人顧首顧不了尾,也抽不出兵力來掃蕩游擊隊,但對邊區的包圍和封鎖卻是加強了。可以說連隻鳥兒也飛不過去,而我卻因為有著這得天獨厚的特殊身份,還是來去自如的。

「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卻出了問題!由於近來國軍的幾次機密行動都遭到了『山那邊』的沉重打擊,於是開始懷疑有內奸洩密。這些機密除了幾個軍事首腦外就只有我這個機要秘書知曉,所以眾人疑惑的目標都指向了我。

「是我爹拍著胸脯擔保,我決不是奸細,如若誰有真憑實據證明我是共產黨,他將毫不猶疑地將我送交軍事法庭,讓大伙當眾把我千刀萬剮了!這一來就熱鬧了,由於國民黨內部派系鬥爭的需要,中央軍和地方保安團之間的矛盾糾葛,還有一些追求者失意的嫉妒,許多人都想看看我這個千金大小姐在刑場上出乖露醜的笑話。所以目前周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都在找我的茬。

「組織上也知道我的處境險惡,讓我撤回邊區,但為了得到你送來的情報,我又必須在這裡等你。今天雖然等到了你,但時局又發生了新的變化,為了不再釀成洩密的事故,昨天保安司令部發下命令,言:為了嚴防奸細,從即日起,軍民人等均不可越過邊界,如有違反,立即逮捕,以共黨論處!如若拒捕,就地格殺無論!好了,這樣一來連我這身老虎皮也不起作用了。如今要到山那邊去真是難呀,難如上青天啊!」

沉靜了幾分鐘,白大小姐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我,又掃了一眼小翠,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但是,情報是一定要送過去的,因為它太重要了!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我們的生命,也要把它送過去!」

此時,我對白大小姐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靜聽著她的安排:「小濤已經奔波了兩天,今天晚上好好歇息一下,明天一早,我們三人一同上山。我還是國民黨的女軍官,小濤是我的勤務兵,小翠是我的貼身丫頭。混得過去就混,混不過去就用武力強行突破!我們分分工,小濤負責把情報送過去,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要絕無旁顧、千方百計地向山上爬去,只要到了山頂就是勝利。而我和小翠則負責用武力掩護你,盡量拖延時間,堅持到小濤爬到山頂。」

「那妳們不是太危險了?還是姑姑妳去送情報,我來掩護妳!」我擔心地說。

「其實大家都很危險!」白大小姐解釋道:「因為你是個男孩,大小伙子,奔跑的速度和體力都比我們強,再說你又沒有玩過槍、打過仗!所以你最適合擔當送情報的工作了。」

大家又討論了一些可能發生的情況以及應對的方法後,就熄燈就寢。

我就睡在那間耳房裡,據小翠說,三天前王二嫂就住在這間屋裡。

白大小姐叫我好好歇息,可是我心裡卻是久久不能平靜,我感覺著這間屋裡還殘留有王二嫂的氣息,因而她的英勇形像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海中出現,我又臆想著明天的戰鬥,怎樣和敵人的崗哨糾纏,怎樣在槍林彈雨中奔跑。

當我剛剛迷糊過去不久,小翠就把我叫醒了,看看天色已經大亮,趕快起來,洗漱完畢,吃了早飯,小翠幫我把行裝扎束停當,又換了一雙適合爬山的膠鞋。

這才看見白大小姐駕著一輛美式小吉普回來,仍是昨天的裝束,臉上卻化了一個妖艷的濃妝,還帶上了一副黑眼睛,和我想像中的國民黨女特務一模一樣。招呼我們都上了車,就朝南面開去。

出了村,上了公路,沒走幾分鐘,就遇到了第一道崗哨,白大小姐從懷中掏出個派司,向士兵們揚了揚,就順利地通過了。

十幾分鐘後又是一道關卡,停車做了一番詢問和檢查,也放行了。

待到了山腳下的最後一道關卡,情況發生了突變!

一根橫木擋住了去路,吉普車停下接受檢查,從崗樓裡走出一個吊而郎當的小軍官,朝白大小姐敬了個不標準的軍禮,問道:「大小姐,這麼早出門,有何公幹呀?」

「家父的老毛病又犯了,命我上山採點草藥。」白大小姐按預先編造好的謊言不緊不慢地說著。

「難道團長大人不知道司令部下有命令,任何人不得上山嗎?」

「哎呀,周連長,你我都是家父的下屬,家父的那點老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數山上那種草藥最靈,藥到病除啊!看在家父的面上,你就通融一下吧。」

「好說,好說。只是我怕大小姐又藉機給共產黨傳送情報的話,我就吃罪不起了,我這腦袋還要留著吃飯呢!」周連長嬉皮笑臉地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

「周連長,玩笑開得太大了,我白某人盡孝於家父,盡忠於黨國,哪敢做出非法之事來。周連長高抬貴手,事後我定當在家父面前,為你美言幾句,保你陞官晉級。」

「靠妳爹那個土財主,還想陞官發財?他自己也才不過是個狗腿子團長,有什麼能耐?」

周連長的話有點變味兒了:「要靠得靠中央軍的王參謀長,那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啊!」

「周連長,莫生氣,回頭我請你吃館子、跳舞、開房間都行!」白大小姐仍不動聲色,反而裝出一副妖裡怪氣的模樣和周連長弔膀子。

「哼,哼!別來這一套!」

周連長到先發作了:「妳的所作所為,我們早就懷疑了,瞟了妳也不止十天半月了。老實告訴你吧,今早妳把車開出來,就有人告了密,王參謀長來了電話,叫我務必將妳緝拿歸案,這種送上門來的立功受獎、陞官發財的好事,我周某豈能拒之門外。哈,哈!大小姐,請下車吧,乖乖地投降,免得弟兄們不當心,弄髒了妳的身子!」

「周連長,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白某人也不是好惹的!」白大小姐也生氣了。

「弟兄們,給我上,通統地拿下!」

周連長的話還未說完,白大小姐的手中已經多了一把盒子槍,只聽得「砰、砰」兩響,周連長的身體就像癩皮狗似的癱倒在地。

與此同時,吉普車也像箭一般撞斷了攔路的橫木衝出了關卡,小翠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枝衝鋒槍,橫掃了一梭子,把那些聚集攏來的士兵們打得東倒西歪,全都趴在了地上。

吉普車飛快地向前奔馳著,不大一會兒,後面響起了機器的轟鳴聲,敵人也駕著摩托車追上來了。

山路崎嶇,車輛不斷地在山腰上拐著「S」形的急彎,白大小姐全神貫注地把握著方向盤,小翠直著半截身子單腿跪在後座上舉槍抗擊著追兵。

小翠姑娘的槍法真好,我親眼看到她擊中了兩輛摩托上的馭手,倒栽在車輪下,那無人駕駛的摩托車兒就曲溜拐彎地撞向了山坡,爆炸起火。

終究摩托的速度比汽車快,雙方的距離一點點縮短,子彈「乒乒乓乓」地打在我們車廂的四周,情況十分危急。

忽然「吱」的一聲,白大小姐把車剎住,叫道:「快,上山!」

我們三人急忙跳下車來,朝山坡上奔去。

這座山,高萬丈,抬頭看不到山頂,身在雲霧遼繞的半山之中,猶如神魂縹緲的仙境。

但是處於目前殘酷的現實中,我們已沒有閒情暇意去享受自然的風光美景,只能竭盡全力地往山頂爬著。

南方的氣溫濕潤、雨量豐盛,大多的山脈都是林木叢生、鬱鬱蔥蔥。可是這座山,由於鄰近共產黨的邊區,出於軍事防衛的需要,山上的林木早已被砍伐得基本上沒有了成材的大樹,沒了遮掩,我們三人的身形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眼前。

果然二十分鐘後,滿山遍野就佈滿了追擊的敵兵。

一片片黃狗子朝我們湧來,密集的槍聲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迫擊炮聲,看來敵人的增援部隊來了。

本來我們比之山下的敵人有著二十多分鐘時間上的優勢,是不可能追上我們的,但是那些可惡的炮彈不時地呼嘯著在我們四周爆炸,嚴重地影響了我們前進的速度。

白大小姐始終在我身旁,指導我躲避著炮彈的襲擊,時而匍匐臥倒,時而飛速衝刺。

敵人離我們的距離愈來愈近了,在奔跑中我發覺小翠姑娘顯然落後了,趕緊告訴白大小姐,等小翠一等,可是她卻沒有理我,只拉著我拚命地向上攀登,口中說道:「快走,別管她!她正在阻擊敵人!」

我這才知道,原來小翠姑娘是在殿後,阻擊敵人,掩護我和白大小姐,為我們爭取更多的上山時間。

就這樣邊打邊走地過了二十幾分鐘,突然後面傳來「哎喲!」一聲痛苦的叫喊,回頭一望,只見小翠橫臥在一塊大石後面,身體不住地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又力不從心。

白大小姐臉色陡地一變,叫聲:「不好,小翠中彈了!」

說著向上推了我一把:「你快走!」就返身向小翠跑去。

我聽說小翠中彈,心裡也是一驚,不由自主地跟著向下跑去。

到了跟前一看,小翠姑娘仰躺於地,腹部叫炮彈皮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遍身血污,一堆灰紅色的肚腸上限溢位體外,下體的草叢中還浸漬著一灘有黃有紅似血似尿的液體。

白大小姐哽咽著連聲叫道:「小翠,小翠!------」並把她扶坐在自己懷裡。

小翠睜開了眼,強忍著痛楚把那些流出體外的肚腸一把抓起,塞進了自己腹內,使勁用左手捂著,右手舉起了槍,雙目流著眼淚,對白大小姐說道:「小姐,小翠再也不能幫妳了,妳快帶著濤少爺走,我來掩護妳們!」說完就把槍放在石頭上,斜倚著身子,瞄準敵人射擊。

看到小翠姑娘痛苦的樣子,我也是心酸難忍,不覺哭出聲來:「小翠姐姐,妳------來,我背妳走!」

看到我也尾隨著下來,白大小姐發起急來,厲聲教訓我道:「小濤,你來這裡幹什麼?這裡不要你管!你快走,快,上山!」

小翠姑娘回過頭來,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望著我,低聲說道:「濤少爺,聽小姐的話,快走,完成工作!只要你心裡還有小翠就行了。」

白大小姐用手背擦了擦眼中的淚珠,對小翠說道:「小翠,妳永遠的我的好姐妹,好同志!」

我也接著說道:「小翠姐姐,我會永遠想著妳的!」

白大小姐從腰中摸出兩顆手榴彈塞在小翠手中,一把抓住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山頂奔去。

只聽得後面又響起了衝鋒槍的怒吼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然後就是一陣沉寂。

總算看到山頂了,但是我們也被敵人四面圍住了,最近的也只有四、五十公尺遠。

由於白大小姐的彈無虛發,敵人也不敢冒進,雙方堅持著,不時地能聽到敵人的喊話聲:「大小姐,妳已經被包圍了,快投降吧!」

「白大美人,快出來,嫁給我當小老婆吧!哈,哈。」

「白大小姐,放下武器,乖乖地舉起雙手走出來,饒妳一條狗命!」

聽著這些猥褻和挑逗的言語,白大小姐沒有驚慌,也沒有惱怒,沉靜地對我說道:「我倆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其實他們只要一發炮彈,就可以把我們炸得粉碎,為什麼不呢?看來是要捉活口!又從他們喊話的口口聲聲中,都是衝我來的。」

她思考了一下,作了一個決斷,接著說道:「這樣吧,你先貓在這兒不要動,我出去把他們引開,你再用最快的速度爬到山頂!」

「白姑姑,那妳不是太危險了!------」

「別管我,不這樣我們誰也跑不了,更別說完成工作了!」

說著又深情地望了我一眼:「小濤,這可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一定要沉住氣,看準了時機,大膽、果斷地突出去!」

她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卻又沒有說出來。

猛地朝敵群中扔出一個手榴彈,借助爆炸的濃煙聲浪,一躍而起,高聲叫道:「白大小姐在此!不怕死的龜兒子就衝我來吧!」

邊喊叫、邊射擊、邊向東方跑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滿山遍野的黃狗子都跳了出來,大呼小叫:「站住!開槍了!」

「別開槍,抓活的!」

詐唬著追擊而去。

片刻之後,周圍安靜下來,我從藏身之處躥出,以百米賽跑的速度,奔向了山頂。

一陣成功的喜悅,使我回轉身來,欲將這勝利的消息告知白大小姐,可是朝下望去,早已沒了她的身影,只聽到那盒子槍的槍聲還在遠處不停地擊發著。

我很清楚,如今距離最後的成功還差一步之遙,決不要被勝利沖昏頭腦而前功盡棄。

於是沒有作任何耽擱就往山下走去,尚未走出百米就被幾個穿灰軍裝的人給「逮」住了,我知道這就是邊縱的游擊戰士,所以未加反抗就乖乖地做了「俘虜」,被押往山下的一個村子。

可巧在那兒竟遇見了原來小學校的幾個老師,我又搖身一變成了「貴客」,吃飽了飯,睡足了覺。

下午,首長要接見我,你道這首長是誰?

原來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梁老師!

幾月不見,如隔數載,見到了親人,長期以來別在我心內的傷感、哀怨、仇恨和憤怒全都傾洩了出來。

我把情報交給了梁老師,又把左桂姐姐、王二嫂、白大小姐的英雄事跡、叛徒就是施玉瑩以及我這一路上的辛酸苦辣全都告訴了梁老師。

這天晚上,我和梁老師抵足而眠,聊了整整一個夜晚,回憶往事的親切、抨擊敵人的凶殘、嗟歎烈士的不幸、讚揚著我的成長。

我在邊區享受了兩天親情的舒適生活,第三天梁老師幫我換回一身學生裝,又給了我一些另用錢,就跟著一支執行軍事行動的小股部隊,把我送到一個離如來縣城五十公里的地方,讓我轉道傳回學校。

可是我心中仍惦念著白大小姐的下落,於是又毅然地來到如來縣。

由於我身上沒有了情報,也就沒有了負擔,也就敢於大膽地在各處任意行走。

當我來到城門口時,只見那旁聚集著一群人,我擠過去一看,原來是大家正在欣賞城牆上掛著的一顆人頭。

我心裡猛地一驚,是誰?難道------

仔細觀瞧,正是小翠姑娘的首級,一頭短髮向上攏起,用繩拴了,掛在那裡!

秀美的小臉因失去了血色而變得灰白,雙目微睜,櫻口半開,表露出一絲期待和留念的神態。

在人頭的旁邊,還用鐵絲穿著一串紅白相間的肉塊,細心分辨,可以看出,有一隻乾瘦的女人乳房,還有一塊帶著稀疏陰毛的女性生殖器官,以及幾塊不知是哪個部位的肌肉和一堆肚腸和內臟。

一個荷槍站崗的兵士正在指手畫腳給人們介紹道:「這個小娘們可真不怕死,一個人落在後面抗擊著我們好幾百人,保著她的主子白大小姐逃命,也真夠厲害的,打死了我們好幾十個兄弟呢!你想,雙拳難敵四手呀,最終還是叫我們把她給擊斃了,可是不知怎的,當我們摸到她身旁時,居然有一顆手榴彈爆炸了,又炸死了我們三個弟兄,這小娘們也給炸得找不著了,瞧,就揀回這麼幾塊肉來。」

「那白大小姐逮著了嗎?」有人問道。

「白大小姐手下隨從全部擊斃,白大小姐本人也給生擒活捉了!」

「逮著了!要槍斃嗎?」

「槍斃?那是輕的,她犯的是通敵叛國罪!要經軍事法庭審判呢!我看,少說也得來個千刀萬剮!」

「別瞎掰了,現在哪有這種刑罰?」

「你還別抬槓,這是她爹白團長親口說的,要把他女兒在大庭廣眾面前凌遲碎剮呢!」

眼望著小翠姑娘掛在那裡的殘軀,我的眼眶濕潤了,迷茫了。

腦海裡自然地浮現出前日裡為我整束行裝、盛飯添湯的那個面帶羞澀卻又蕩漾著滿臉欣喜的小丫頭的倩影。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趕緊退出了人群。

在我十五年的人生經歷中,真正親密接觸過的女性不多,像左桂姐姐、玉珮學姐、白大小姐還有王二嫂,她們的年齡都比我大,我對她們的感情是對長輩的尊敬,惟有小翠姑娘是我的同齡人,因此對她,我的心靈深處有一種特殊的情愫,現在我才發覺,原來是一種青春的衝動!

為了探索事態的結局,我在一間雞毛小店住下,四處打聽著白大小姐的下落。

其實,如今不論在市井農舍、酒樓茶肆、街頭巷尾、報章雜誌中白大小姐都成了群眾議論的熱點話題,不需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形形色色的訊息,不過都是些真假難辨、虛實不定的馬路新聞和胡亂炒作,不可相信又不可不信。

歸納起來不外乎下面幾類:

第一類訊息:許多人感到驚奇和恐慌,白大小姐是當地有名的摩登女郎、靚麗美人,國民黨中聲名顯赫的巾幗女子,軍隊裡的花中奇葩,能力非凡的女特務,卻原來是個共產黨派來的間諜內線。驚歎之餘,又夾帶著許多諷刺和嘲笑,讓人聯想到國民黨內部的無能和腐敗。如此說來,黨內、軍內還不知道隱藏有多少臥底和內應,看來國民黨真是氣數已定,失敗是不可避免的了,在軍政官員中引起了一片緊張。

第二類訊息:引起了某些人的懷疑和不解,想這白大小姐乃是個大財主的女兒,平日裡給大家的印象是個吃喝玩樂、花天酒地的浪蕩女性,怎麼會是共產黨呢?共產黨可都是些窮鬼、泥腿子啊!因此今天只所以把白大小姐端出來,多半還是政治策略上的需要,是內部派系鬥爭的結果,甚至是陷害!不過拿她來當做個替罪羊、替死鬼而已!

第三類訊息:則是一些人竭盡誹謗和攻擊之能事,把她說得一錢不值。由於白大小姐人長得漂亮,家裡有錢有勢,自己在軍隊裡又有地位有能耐,自然會博得上上下下諸多狐群狗黨的追求、討好、吹捧和騷擾,為了保護自己的冰清玉潔,勢必會得罪許多人,於是愛之不成則怨而恨、求之不得則酸而妒,結下了不少仇家。如今白大小姐成了階下囚,正是牆倒眾人推的大好時機,於是口誅筆伐,把她形容成了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心懷鬼胎、詭計多端的妖女,淫穢無比、以色相迷人的蕩婦。

第四類訊息:有大量無聊的市儈為她設想著種種可能的結局和下場。有人以為,像這樣罪大惡極、置黨國利益於不顧、賣主求榮的叛逆,按當地民族的傳統習俗定是來個千刀萬剮,方能洩恨;也有人說,這又不是氏族糾紛、宗派械鬥,而是政府的司法典刑,不可能用那種殘忍的酷刑,頂大也就是給她吃顆花生米,槍斃了事;也有人認為,她爹也是當地有錢有勢有權的一霸,難道就眼看著女兒綁赴刑場而見死不救嗎?有錢能使鬼推磨,官官相護都是世之常理,等著瞧吧,最後也就是個不了了之。

還有一些更是心理變態的人,為她設計了幾套極具觀賞又十分殘酷的行刑方法,諸如割乳、挖陰、開膛、掏心、支解、砍頭等等,甚至還有人主張刑前給她吃點春藥,讓她來個公開的淫虐表演!

當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在現代文明發展到了今天的時代,這些假設都是不可能得以實作品的。不過,過過嘴癮、耳癮,也是十分有趣的。

以上的傳聞和議論,對我來說都是不屑一顧的,因為只有我知道,白大小姐是個為黨、為人民、為新中國的解放事業、不屈不撓、不畏犧牲、清白無瑕的革命者。

但我也希望她的父親能出面救助,挽救她的生命。雖然我也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卻也做著幻想。

亂哄哄、嘈雜雜地過了兩天,終於在縣裡出版的官方小報頭版頭條的位置刊登了軍事法庭對白大小姐的判決書,以「洩露軍事機密,叛國通敵」的罪名「判處死刑」,可是何時執行及以何種方法執行卻沒有報導。

於是又引起了廣大群眾的猜測和爭論,不過這一次議論只延續了幾個小時,當天下午全城各處就貼出了處決白大小姐的佈告,寫得明白:「於明日上午10時,在縣運動場舉行公審大會,後酷刑處死!」並號召群眾「踴躍參加」。

好了,現在就只留下了最後的一個懸念,即何謂「酷刑」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第二天的縣運動場即刑場上,其熱鬧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縣運動場位於城郊,原本有土質的田徑跑道和一塊足球場,由於年久無人維護,已破壞得坑坑窪窪、雜草叢生,如今戰亂時期,就變成了軍隊練兵的校場。

當年只所以把它作為運動場,是因為它有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就是三面環繞著小山坡,成為了天然的看臺。

選擇這裡作為刑場,也許就是因為便於大家觀看吧!

這一天,天剛發亮,人們就陸續蜂擁著來到運動場,我也夾雜在人群中間爬上了作為看臺的小山坡。

放眼四周,已是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挨肩接踵。

小小的一個縣城,居民人口不足十萬,到駐紮有二十多萬軍隊,所以掃一眼小山坡,那觀刑的群眾中,三停裡到有二停是身著黃燦燦軍裝的軍人,這也就注定了今日之觀眾,絕大多數對白大小姐是沒有好感的。

傾聽周圍的言談話語、高談闊論,就能知曉:他們有的是她軍中共事的同僚,因權力的爭鬥或派系的傾搾而互相仇視,今天是為報復而來嘲諷她的;有的是她生活中的朋友,因追逐名利或乞求感情得不到滿足而結下怨恨,借此機會為宣洩而來戲弄她的;

有的則是慕名而來,認識一下這位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白大小姐,到底是個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欣賞一下漂亮女人如何在酷刑的摧殘中痛苦的死去,以滿足人們天生就具有的淫虐情趣。

當然在坐的大多數,還是和她無冤無仇、互不相干的小人物,但是由於輿論的宣傳,人們早就把她當做了一個凶殘、奸惡、毒辣和淫蕩的狐狸精,無論斃之、殺之、剮之都不足為過的壞女人。

在這廣闊的人海中,只有我是一個另類,白大小姐的崇拜和敬仰者,卻也是滄海中的一滴小水珠,根本就沒有能力更沒有膽量來撲滅這燃燒著的熊熊大火!

再向場地中間望去,放著一塊丈餘見方的大木版,一頭用磚頭墊起,與地面成30度的傾角,木板的四周釘著幾個鐵環。

運動場四角各安裝著一台起重運輸用的絞盤。在場的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校場練兵的器械,誰也沒有想到,這些東西竟然就是後來催命的刑具!

時間大約上午十點,一陣淒厲、肅殺的警笛聲由遠而近,一輛鐵籠子悶罐囚車開進了刑場,停在主席台前的跑道上。

兩扇後門打開,跳下幾持槍的憲兵後,白大小姐被左右挾持著緩緩走了出來。

我緊張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因為眼前沒有發生我先前預想的可能是赤身露體的場面。

看來軍事法庭的司法長官還算文明,給她穿了一件白色寬大的連衣囚袍,上身五花大綁著,腦後還立著一塊亡命招子,下面赤著腳,也用繩索栓著。

看來軍事法庭的司法長官很善解人意,為滿足人們觀賞的需求,讓白大小姐被拘押著在看臺前遊走了一周,由於她邁不開大步,走得蹣跚、緩慢,使得各個角落的人們都能盡興地觀瞧。

只見她游到哪裡,哪裡就爆發出一片喧囂和嘲笑,掀起了層層人浪。

待她走到我們這塊看臺前面時,我才發現了人們歡鬧的緣故,原來她穿的那件白色囚袍,乃是用絲質透明的布料製成,上半身雙臂被反剪著,胸前十叉狀的綁繩把一對豐滿的乳房勒得高高地凸起,下面也沒有穿內褲,因而那兩粒葡萄狀褐色的乳頭和一片呈三角形漆黑的陰毛都忽隱忽現地展示在人們眼前。

看來軍事法庭的司法長官也有點藝術感,他設計的這套似穿衣似裸體、似遮掩似暴露、似文雅似淫穢的裝束,更新增了人們的神秘感和探索欲,一個個睜著銅鈴般的大眼睛,發出銳利的光芒,試圖穿透那薄薄的囚袍,深入到白大小姐身體的內部,來一個徹底地剖析,口中不住地嘯叫、吼鬧,手舞足蹈,以此來發洩被眼前的場景所激勵起來的慾望和衝動。

先前我所見到過的那個白大小姐,濃裝艷抹、華麗多彩,英姿颯爽、威武神勇,一派巾幗英豪的模樣,曾博得了我的讚美和愛慕。

今日眼前的這個白大小姐,雖又是另一番景象,面容慘淡、體態淒涼,卻也看不到半點恐懼和慌張,看不出一絲憂鬱和感傷,依舊神情自若、步履堅定地向前邁進著,一幅視死如歸的形象,更激起了我的欽佩和敬仰。

繞場一周後,白大小姐被押上了主席台,在台前一側站立。

這時公審大會開始了,如來縣的黨政要員及軍隊的官長相繼發言,有穿黃呢子軍裝的、有黑毛料中山服的、有西裝筆挺的、也有長袍馬褂帶瓜皮小帽的。

其實來這裡觀摩的群眾,都是衝著白大小姐的美貌和才幹以及欣賞處死漂亮女人的場景而參與的,對這些官方人士的胡說八道並不感興趣。所以整個公審程序中,廣場上一派亂哄哄地吵嚷和嘈雜雜地喧鬧,誰也不去注意主席台上在胡謅白咧些什麼。

到是白大小姐在台上被憲兵們壓制著,強迫地做了幾個極具觀賞的造型,引起了大家極大的興趣。

先是俯首低頭的站立,後被強制地跪下,又被拽起抓著頭髮昂首示眾,最難堪的是將她反剪的雙臂向後高高抬起,迫使其躬身彎腰,卻又揪著頭髮將腦袋仰面抬起,身體的各個關節都給扭曲到了極限,其痛苦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在整個公審的程序中,白大小姐始終都是緊閉雙眼、面無表情、一聲不吭、無動於衷。以至當宣判前法官對她的問話也得不到任何回答,氣得擱了她幾個嘴巴,嘴角流出了鮮血,她仍是絲毫不動聲色。

可是白大小姐越是受苦受難,周圍的觀眾越是興高采烈,他們不停地配合著台上憲兵的動作,有節奏地歡呼著、吶喊著,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我為憲兵的殘忍和群眾的無知而怒氣不息,也為白大小姐的痛苦而悲傷流涕。

公審的儀式結束了,行刑即將開始。眾所矚目、盼望已久的時刻到了,揭開最後一絲懸念的時刻到了,場面更是一片歡騰,人們帶著緊張、期待、疑惑以及有幾分恐懼的心情注視著場中即將發生的一切。

只見憲兵們把白大小姐押到廣場中間,解開了全身上下的綁繩,四個人分別拎起她的四肢,作大字狀放躺在場中央的大木板上,又用繩索在乳房上下的胸部繞了幾圈,再緊緊地固定在木板兩邊的鐵環上,使她的上半個身子不可能再做任何移動。

然後在她的手腕和腳踝處都套上一個牛皮製的圈套,這才從場地四角的絞盤中抽出四根帶鉤的鋼絲繩,鉤住四肢上的牛皮圈套,每台絞盤上用四個人轉圈絞動著。不一會兒,鋼絲繩直了,白大小姐的手腳也大大地伸展開了。

直到此時,人們才恍然大悟:「啊!這是五馬分屍呀!」

四台絞盤,每台四個人,四四十六個人,悠悠地轉著圓圈,轉動著絞盤,機杼不停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每轉動一圈,鋼絲繩就纏繞起幾個公厘,白大小姐的四肢也就伸展了幾個公厘,絞盤不停地轉動著,鋼絲繩一絲一毫地縮短,白大小姐的骨骼也在一絲一毫的伸長。

全場上下人等全都摒住了呼吸,專心致志地注視著眼前這種過去從未見過今後也不可能見到的今古奇觀,看看會有怎樣的奇蹟發生在白大小姐身上。

忽然,白大小姐那始終不動聲色、無動於衷的面容,變得驚恐起來,緊閉的雙眼睜開了,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大張著,向兩邊咧開,把兩排白牙全都呲露在外面,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音,胸部強烈的起伏,似在喘著粗氣,襠下流出了一股淺黃色的液體,有人說她小便失禁了,可想而知她是在緊張地強忍著身體撕裂前極度的痛楚。

果然,沒過多大時間,只聽得「啪」的一聲響亮,上首邊兩台絞盤上的八個人東倒西歪地趔趄著,兩條鋼絲繩也軟軟地耷拉於地。

白大小姐口中發出了一聲淒厲悲慘的哀號,與此同步,在周圍的看臺上也響起了不同音調、不同感情的音響,有興奮的歡叫、恐嚇的驚呼、詫異的怪喊以及悲痛的哀鳴。

原來白大小姐的兩條胳膊已被絞盤拉伸得斷裂了,右手臂從肩處脫離了身體,左手則從肘部脫臼撕裂,創口處湧出大量的鮮血,在大地上畫出了兩道紅色的痕跡。

下首的兩台絞盤仍在不停的轉動著,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向她的兩條大腿望去,猜測著、等待著,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部位?會出現又一次的支解。

但誰也沒有料到,這一次折斷的竟是她的腰椎,繼而把她腰腹間的肌肉全部撕裂開來。

由於白囚袍的遮蓋,人們一時也沒有察覺,直到白大小姐再一次發出歇斯底里、淒慘絕倫的嘯叫聲時,大家才發覺,那一套白囚袍的下擺已被鮮血浸染得紅透了,白大小姐的身子已經從中間中斷,分為了兩截。

腰以下的部分,已被絞盤拖拉著離開了木板,在地面滑行著,兩截身子中間撒落著點點、片片、堆堆、灘灘鮮血、碎肉、肚腸和內臟。

那下半個身子脫離了囚袍的遮掩,就赤裸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女子特別是漂亮女子的陰部自然是最吸引人們視線的處所。

從遠處望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雪中送炭的一點黑,即白大小姐白嫩細膩肌膚上凸起的那一撮黑陰毛,在陽光照射下發出的油亮光澤。

兩條大腿被絞盤拉得大大的分開,連帶著兩片淺褐色的陰唇也被拉得張開了,露出了陰蒂和裡面鮮紅的嫩肉,而且越張越大。

不一會兒,會陰撕裂了,陰道扯開了,腹腔破裂了,兩半拉屁股也各奔了東西,終於整個下體被撕扯成了兩片,又一堆臟器漓漓拉拉散落在地面。
隨著兩片殘軀的分離遠去,土地上出現了兩條深深的血跡。

整個程序呈現出一派殘酷、血腥、悲慘和淒涼的景象。

在場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原先仇視她的,極欲致她於死地而後快的人,還有極其怨恨她的,企圖來此戲謔她、嘲笑她的人,無一例外,都表現得心驚膽戰、魂飛魄散,一個個搖首唏噓、唉聲嘆氣,匆匆逃離了刑場。

是啊!一個嬌滴滴、活生生的漂亮女人,既沒用槍,又未動刀,轉瞬之間就被分解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任一個有理智和靈性的人都不會無動於衷的。

我回頭最後望了一眼躺在木板上的半個白大小姐,似乎尚未徹底逝去,身體還在不停地抽搐和抖動,胸腔尚在起伏,嘴角仍在蠕動。

一時間她那威武神奇、笑靨如花的形象又出現在眼前,久久不能消失。

我心裡默默地念道:「白大小姐,安息吧,妳放心地去吧,情報我已經平安的送到了!」

直到解放後,梁老師才告訴我,當年我送出的那份情報,乃是國民黨軍隊在嶺南地區的軍事佈防圖,是一個微縮後的軟片。

當然不只是我這一路,當時是分三路送出的,一路犧牲了,兩路送到了,而我這一路是最先送到的,因而說我為解放這座城市立了大功。

回想起來,當年我小小年紀,懂得什麼?

要不是王二嫂、小翠姑娘、白大小姐用生命來保護我,我是根本不可能完成這個工作的!



第四篇 叛徒施玉瑩



三個月後,雨過天晴,雪消春來,嶺南市解放了。

人們處於一片歡聲笑語之中,慶賀著自己的新生和解放。

但是我們這個地方是中國大陸解放得較晚的地區,因此國民黨殘留下的許多散兵游勇和一些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黑幫、流氓、地主武裝,跑到這裡就再也沒有地方可逃了,一些人上山做了土匪、強盜,另一些人只有蟄伏下來,這些人幻想著復辟,也為著生存,肯定要做出一些為非作歹的事來。

所以解放後的頭幾年,我們這裡沿路搶劫、謀財害命的事層出不窮,企圖推翻新生政權的陰謀活動也屢見不鮮。

老百姓們在高興之餘不免帶著幾分憂慮和恐懼。因而鎮壓反革命、清匪反霸、整頓治安秩序成為當時最重要的工作。

1950年,我十六歲,上高中一年級。那一年也是我們這裡鎮壓反革命進行得最轟轟烈烈的時候,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召開公審大會,也經常組織市民和學生去參加,一般都在公審大會之後,用卡車拉著囚犯在市面上遊街,然後拉到小紅山去槍斃。

每次三、五個,七、八個,十來個,最多的一次達到三十來人。

這其中也不乏有幾個妙齡美貌的女囚,但她們與我非親非故、毫無瓜葛,自然引不起我的注意。

惟有一次,就是處決叛徒施玉瑩的那次,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

因為她也是我的小學老師,和我小時的關係也很親密,可她又是個背叛革命、殺害左桂姐姐、出賣王二嫂的罪魁禍首!

施玉瑩在嶺南市的中、小學教師中,是大家公認長得最美,最惹人喜愛的一個了。

她有著一幅白淨細嫩的瓜子臉龐,柳眉杏眼,櫻嘴桃腮,不施脂粉兩頰也能保持著一層薄薄的紅暈,身材更是一流,既挺拔又豐滿,任何一個和她接觸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被她那窈窕、甜美、成熟、性感的形象所傾倒。

在當時中山小學的女老師中,只有她和左桂姐姐二人是沒有結過婚的女性,但性格秉性卻截然不同。

左桂姐姐沉靜、樸素、溫情和柔美,施玉瑩則熱情、開放、瀟灑和華麗。

兩人當年都是眾多男人追逐的物件,可是左桂姐姐早已心有所屬,和梁老師相好了,所以施玉瑩就成了奇貨可居的人物,因而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也就難免會出現幾則有關她的桃色新聞。

不過,施老師最讓人欽佩的還是她的文藝才能,這一點是文化程度不高、沒有見過世面的左桂姐姐萬萬不及的。

她有一副嘹亮的歌喉,擅長西洋的美聲,當年我們幼稚,都不曉得這是一種高雅的音樂,每當她引喉高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調時,學生們都笑曰「這是小狗挨打後的哀鳴」。

她還會跳舞,什麼交際舞、牛仔舞、民間舞、踢踏舞等都能耍上幾招。她還能演話劇,據說當年在上海,她差一點就當了電影明星,只是在試鏡頭時發現她的身材比男主角高了一厘米,被淘汰了下來。

正因為她的多才多藝,所以在抗戰時期流亡到我們學校,當了一名音樂舞蹈老師。

說到我和施老師的交情,也是由表演節目結下的緣分。

自抗戰勝利到解放的這一段時間,我們這裡以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為主題的學潮鬧得很厲害,除了示威遊行、靜坐請願、鼓動宣傳之外,文藝表演也是一種戰鬥的武器。也就是組織一些進步學生,排練一些抨擊時局、宣傳革命的文藝節目,主要的演出形式是營火晚會,選擇一所大中學校的操場,點燃幾堆篝火,大家圍成一個圈子,唱歌、跳舞、喊口號、扭秧歌、演活報劇等等,以此來宣傳群眾、鼓動群眾。

施玉瑩有這方面的特長,自然被委派來擔任這種工作的組織和領導,她的工作也確實做得非常紅火。

記得當時施老師親自主持排演了幾個大戲,在一個戲中,她主演了一個可憐的農婦,由於天災人禍,顆粒無收,丈夫又被抓了壯丁,在地主老財的盤剝下,一家老小飢寒交迫,面臨死亡,她只得在極端的痛苦中將親生兒子賣給財主,換了幾個救命的銅錢。

還有一次她客串了一個革命者,在就義的刑場上與親生兒子訣別。

類似這種母子親情的戲當時演了不少,而戲中的兒子她都是找我來扮演的。

為了演得逼真,有一段時間讓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並以母子相稱。

後來我長大了、長高了,再也不能演小孩了,但她仍經常叫我「兒子」,習慣了也就自然了,其實充其量她大不過我十歲。

正因為我和施玉瑩有著這一層特殊的關係,所以當我從左桂姐姐口中得知「叛徒就是施玉瑩!」的結論時,也著實地大吃了一驚,但客觀的事實就是真理,誰也無法改變。

據說臨解放時,她也想隨國民黨逃到台灣去,但一條已經失去作用的走狗,沒有人會加以憐憫的,最後還是無奈留下了,隱匿了一段時間,終於在鎮反運動中給挖了出來。

經過審訊,才知道不但市委機關的地址、左桂姐姐的身份是她暴露的,就連可能有個重要情報要送到黃土坡村王二嫂處,這個對她來說只是捕風捉影的消息,都沒有忘記出賣給敵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最終還是逃脫不了被人民所鎮壓的結局!

那是一個秋後金黃的日子,梁老師給我來了個電話:「小濤嗎?上級已經批准了,判處施玉瑩死刑!再過幾天就要槍斃了!我想讓你到監獄裡去探視她一下。」

梁老師進城以後在軍管會裡負責肅反工作,施玉瑩的案件就是他處理的。

「不,我不去!她害死了左桂姐姐,我恨死她了!她死有餘辜,不值得可憐!」我極力反駁道。

「哎!」

梁老師嘆了口氣,繼續做我的工作:「其實她也是很可憐的,她本是個資產階級大小姐出身,早在中學時代就參加了抗敵劇社的救亡活動,後來又離家出走,參加了我們黨的地下活動,工作也很積極,表現得也還不錯。也許是一切都太順利了,缺乏艱苦的鍛鍊和考驗吧。我心裡也是很內疚的,沒有對她進行有效的幫助和教育,若是像對待左桂那樣關心她,也許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種結果。她在我們這裡也是離鄉背境,無親無故,孑然一身。你就代表我,也代表中山小學的其他老師去看看她吧?別的人都不方便出面,只有你是最恰當的人選了。」

聽了梁老師的話,我也是百感交集,對梁老師我一向是言聽計從的,所以也就勉強答應了。

但我這個人,是出了名的拙嘴笨舌,加上我對她害死左桂姐姐的仇恨,見了面是絕對沒有好言語的,也就達不到梁老師的要求。

思來想去,只有去求助張玉珮學姐了,自從我和她合作援救左桂姐姐以來,特別是經歷了我去傳送情報前的那次會晤,一下子把我們倆的距離拉近了,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如今她已是個高三的學生,更出落得花兒一般的美麗,而且處事待人思維慎密、膽大心細、機智靈巧、能言善語,在我心目中是個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女中英豪。

玉珮學姐很痛快地答應了和我一同前去,並調侃我道:「聽說最能使男人衝動的就是漂亮女人臨死前的淒慘狀態,看來你還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啊!我到還真想看看這位大美人臨死前是個什麼模樣呢!」

第二天上午,我和玉珮學姐一同來到看守所,梁老師已事先為我們把一切手續辦妥。

就在類似於那年會見左桂姐姐的一間屋內,見到了施玉瑩老師,雖然比以前清瘦了一些,也失去了往日常掛在嘴邊的迷人笑容,卻仍透露出一幅嬌媚和恬美得令人憐惜的姿容。

真不敢想像,就是眼前的這個楚楚動人的漂亮女人,幾天以後,就要五花大綁著橫屍刑場,心裡也是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小濤,兒子!是你!你怎麼來這裡了?」施玉瑩認出了我,十分詫異地說。

「是梁老師叫我來看看妳的,小學校的老師們都給妳問好!」

「謝謝大家還記得我。」

施老師的眼中浸滿了淚水,忽又勉強地擠出一點笑容,對我說道:「聽說你為革命立了大功,真是好樣的。可我?」

頃刻間又換了一副愁雲慘淡的面容:「唉!卻做了革命的叛徒、罪犯,落得今天這個地步!被人指責、被人唾罵。我真巴不得趕快死了痛快!」

看到她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原先那股仇恨的惱怒也就像撒了氣的皮球,不知洩到哪裡去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不必落井下石了。

又想找幾句安慰她的話說,卻又不知從何談起。此時玉珮學姐說話了,其實她倆以前在鬧學潮的文藝演出中早就認識,施老師還是她的領導呢!

「記得當年鬧學潮時,妳經常教育我們,要不畏強暴、勇於鬥爭、堅持真理、不怕犧牲。妳在戲台上還演過革命烈士,在英勇就義時,表現出從容不迫、視死如歸的形象。怎麼到了現實生活中,妳就變成了個貪生怕死、出賣同志的叛徒了呢?」

玉珮學姐說話到是一點也不客氣,一針見血地問道。

「唉!玉珮姑娘…」

施老師並沒有被張玉珮略帶嘲諷的言語激怒,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窘迫的感覺,平和的說道:「妳是不曉得啊!沒有嘗過那個滋味呀!他們用皮鞭吊打我,用烙鐵燒我的肉,讓我坐老虎凳,給我鼻子裡灌辣椒水,真是死去活來,想死又死不了,活著更是難受,我是真的受不了啊!沒有辦法呀!才------」

「為什麼人家左桂姐姐就能堅持過去呢?直到臨死都那麼堅強!」張玉珮得理不饒人,一個勁地追問下去。

「我要是咬咬牙,再堅持一下,忍耐一下,也許------哎!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施玉瑩無話可說,嘴裡不斷念叨著:「早知今日刑場的萬人唾棄,不如當初刑場的大義凜然!唉!早知今日,何不當初!早知今日,何不當初!」
直到探視結束,施玉瑩被押回牢房,遠遠地似乎還能聽到她不停地說著這兩句話。

看來她也有幾分懺悔,可卻也是悔之晚矣!

三日後,召開了公審大會,是在我市最大的禮堂裡舉行的,這個禮堂樓上樓下可以容納二千來觀眾,比起廣場大會來規模當然小得多,但其規格卻是有史以來最高的一次,憑票入場,參加者至少也得是個當權的小幹部。

我和玉珮學姐仗著和梁老師的特殊關係,也弄到了兩張票,還是前排中間的甲票,所以對舞台上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上午九點,公審大會正式開始,一個穿軍裝的幹部在台上做了簡短的開場白後,就聽得一聲大喝:「將罪犯人等押上台來!」

頓時,全場響起了整齊、雄壯的口號聲,劇場後面的太平門打開,囚犯們通過兩邊的過道依次押上了舞台。

好傢伙!足有五、六十人,一時也數不清,反正兩個戰士夾著一個罪犯,好長的兩串。

我的目光急速地在眾多的犯人中搜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左顧右盼,也沒有尋著,因為其中至少有七、八個是留著長頭髮的女犯,又都是清一色寬大的藍布囚服,也看不準哪個是我要找的施玉瑩。

正是由於內中有著不少女犯,所以觀眾的情緒一下子就給調動起來了,原先高亢有規律的口號聲,忽地變得節奏紊亂、聲調疲軟,內中還夾雜著一些凌亂的哄鬧和嘲笑,甚至還有幾聲流氓式的叫囂和口哨。

會議的主持人看到嚴肅的鬥爭氣氛險遭破壞,趕緊對著麥克風大叫道:「肅靜!肅靜!請大家注意保持會場秩序!」

一面指揮著部隊把一個個囚犯拖著、拽著、夾著、抬著快速地登上舞台站好。

此時,大家也都看清了,前後共站了三排,每排約有二十人。

個個都是雙手銬在身後,胸前掛著一個大木牌子,寫著犯人的名字和犯罪的性質,最前一排人的名字上還打著一個紅叉,看來這一排犯人是會後要拉去槍斃的了!

終於在前排的最左邊找到了胸前寫著「叛徒特務施玉瑩」的那個罪犯。

本來以施老師出類拔萃的漂亮容顏,用屈辱的姿勢往台上一站,絕對會吸引得在場的觀眾如醉如癡的。

可是如今她深深地低垂著腦袋,長髮披撒著遮住了姣好的面容,人們不認識她,又看不到她的廬山真面目,當然不可能引起大家的重視。恐怕全場也只有我一個人是專心致志、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她吧!

不料,玉珮學姐突然用肘臂捅了我一下,驚奇地說道:「你看!是她!」

這時我才注意到,現時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前排最中間的那個今天公審的第一號犯人身上。

那是一個身前掛著「反革命殺人犯李竹菊」牌子的女囚犯。

我也大吃了一驚,真想不到她已被緝拿歸案,而且會在這次公審大會後被處決!

「女飛賊李竹菊」這個響噹噹的名字,在我們這裡方圓幾百里之內,已經流傳有五、六年了,是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每個人的社會地位不同,立場觀點也就不同,對她的評價也就各異,兇惡的盜賊、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貪財的無情殺手、倒採花的淫賊以及劫富濟貧的俠盜等等。

傳聞她會飛簷走壁、神出鬼沒,登高爬梯、如履平地,幹出了許多驚天地動鬼神的大案。

最著名的一件就是國民黨省主席家的被盜案,主席的府第位於市中心人口稠密處,高牆電網包圍著一座三層高的小洋樓,四周還有寬闊的花園。

院內駐有配備輕機槍的衛隊和武藝高強的私人保鏢,要緊的地方都設有崗哨。竟然神不知鬼不覺,門窗未破地失了劫,雖沒丟失什麼價值連城的珍寶,卻為了傳名而故意留下了一封信箋,要不主人家還不知道有盜賊光顧過呢!

森嚴壁壘的省主席家被盜賊輕易地入侵,這個醜可丟大了。

於是派出了眾多的警察、密探進行搜捕,最後只知道偵察的結果是:「此賊乃越牆而過,從三樓的一扇開啟的窗戶翻入樓內!」其他一無所獲。

從此「女飛賊李竹菊」就名揚天下了。

此外,眾所周知,她還是一名可以用錢財僱傭的殺手,當年國民黨中央和地方軍閥矛盾重重,互相排斥,雙方都用重金聘請她刺殺過對方的政要。

據說臨解放時,幾個民主人士也是官方出錢僱傭她暗殺的。

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她所盜竊和暗殺的物件都是有權、有勢、有錢、有名的人物。

對平民百姓並無絲毫的騷擾,她自己也到處散佈著「殺富濟貧」的口號,因此在一些老百姓中也博得了一個俠盜的聲名。

據說,當年邊縱的游擊隊也曾爭取過她,但沒有成功。因為她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無拘無束、胡作非為慣了,受不了嚴格的組織紀律約束和聽命於人的節制。

玉珮學姐看到「女飛賊李竹菊」時為何會如此激動,原來這中間還有一段插曲,我們曾和她打過一次交道。

那還是在救助左桂姐姐的日子裡,一天,玉珮學姐突然心血來潮,想出了一個餿主意,試圖用重金收買李竹菊,利用其飛簷走壁的功夫,劫獄救出左桂姐姐,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當時大家都以為這只不過是開玩笑的話,豈料幾日以後神通廣大的張玉珮居然通過她三教九流的朋友,和女飛賊聯繫上了,並且預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到了那一天,玉珮學姐帶著我,早早到了約定的地方,一個郊區偏僻的小茶館,等了很長時間,估計女飛賊正在周圍偵察有無埋伏,看到只有一個大姑娘和一個少年前來,才放心大膽地出來和我們見面。

初一照面,就給人一種難以敘說的、與眾不同的魅力,雖然她並沒有作出任何殘暴的舉動,卻迫使你自然而然地產生出敬畏和恐懼的心情。

她身手矯健,來去如風,似一團烈火,煞氣逼人。

我們分坐在茶桌兩側,近不過咫尺。能說會道的張玉珮和她談判著,我插不上嘴,正好把眼來掃視著她,把她全身上下仔細地觀察了一番。

只見她身高體壯,少說也有一米八的個子,寬肩蜂腰、豐胸肥臀,長著一副高額凸顴的大四方臉,兩道倒立的濃眉,一雙桃核般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下橫著一張有兩片厚嘴唇的大嘴,嘴角總是叼著一枝香煙,雙唇啟動時則發出聲聲渾厚的女中音,其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

粗線條地望去,絕對不失為一個風流、性感的美貌女人,可是細細觀之,卻又看到了不足,肌膚雖然白皙卻不太細膩,兩頰能明顯地看到粗大的毛孔,特別是不時顯露出來的兩排因吸煙過度而燻得發黃了的牙齒,不免使人有些厭惡。

玉珮學姐將我們的來意向她說明後,只聽得她一陣「哈哈」大笑道:「小娃娃,小丫頭,知道嗎?拿人錢財,才能替人消災的啊!」

「我懂!我懂!妳要多少錢?可別懵我們啊!」張玉珮裝作老江湖的樣子說道。

「劫獄可比殺一個人難得多了!這一筆價錢可是不低啊!妳們小孩子家做得了主嗎?」

「沒問題!妳說吧。要多少?」玉珮學姐大包大攬地說道。

「嘿,嘿------嘿,嘿。」女飛賊冷笑了幾聲,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十萬大洋!」

「啊?!」

這個數字嚇得我倆張嘴驚叫,半天也合不攏來。

張玉珮雖是個地方士紳家庭出身的女兒,但這種社會賢達人士也只是在地方上徒有一點虛名,並不是什麼大財主,把她們家傾家蕩產,也不定值十萬大洋!

「哈哈,哈哈!」

女飛賊看到我倆的狼狽形象,不覺又是一陣大笑,可能是覺得欺負小孩子,太不仗義,於是又勸解道:「娃娃,別再癡心妄想了,劫獄是那麼容易的事嗎?這是拿雞蛋去碰石頭!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的事啊!我這腦袋還要留著吃飯用呢!娃娃們,我勸妳們死了這條心吧,快回家歇著去,給妳們的左桂準備後事吧!」說完站起身來,一溜煙似的不見了身影。

回憶到這裡,我心中忖道:「照理說她也是個識時務的俊傑,怎麼會愚蠢到拿自己生命往新生的人民政權的槍口上碰呢?」

此時,舞台上罪犯的隊伍已經列好,主持人司儀道:「下面開始宣判!」

立即有一個身著筆挺軍裝、魁梧的男子,我和玉珮學姐都認出來了,他就是孫老師,手執一疊檔案走到台前,照本宣科地把一個個罪犯的犯罪事實及判決結果宣讀出來,每讀到一個人,兵士們就配合著把這個人的頭抬起來,面向台下示眾,且強制著把身體扭曲成各種屈辱的造型。

首當其衝的就是「女飛賊李竹菊」,因為她的個頭太高,押解她的兩個女兵比她矮了一頭,為了顯示出專政的威懾作用,她倆用手使勁地壓著她的肩膀,讓她形成一種半蹲半跪低人一等的姿態,再用另一隻手抓著她的頭髮,使她仰首向前,便於人們欣賞她的「狼狽風采」,這兩個女兵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可是女飛賊卻還是表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輕鬆姿態。

從宣讀的罪狀聽來,她在解放後並沒有什麼惡劣的罪行,對過去劫富濟貧的搶劫行為也沒有過多地追究,她的被判處死刑,主要還是因為解放前夕暗殺了幾個親共產黨的民主人士。

可歎又可悲的女飛賊,一慣標榜著殺富濟貧、專與權貴作對的李竹菊,由於缺乏政治頭腦,又過於貪財,選擇了錯誤的謀殺物件,最後還是把自己吃飯的傢伙報銷在正義的槍彈之下。

輪到後面的男罪犯了,多是些惡霸地主、搶劫殺人、土匪特務等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兇惡之徒,由於他們都推著光葫蘆瓢,沒頭髮可抓。於是迫使他們抬頭的方法有的被揪著耳朵,有的被掰著腦門,各式各樣的醜形陋態,也激起了觀眾的陣陣竊笑。

果不出所料,前排站立著的都是判處死刑的罪犯,我數了一數,共有二十一名。

宣判的最後一名死刑犯就是我最關心的施玉瑩,同樣也被兩個女兵揪著頭髮仰首示眾。

與前述眾犯不同的是,她這一抬頭,原先披撒著遮蓋住面孔的長髮都順到腦後去了,把一副嬌媚秀麗的容顏徹底地顯露了出來。

眾人才驚異地發現,原來這裡還藏龍臥虎著一個美麗的小嬌娘!

頓時劇場裡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都為這突然的發現而驚喜。

有人為這個萬惡的死囚卻長著一副漂亮的面容而激動;

有人為如此美麗的女人即將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而惋惜;

有人為嬌柔女性的悲慘結局而感嘆著紅顏多薄命;

也有人為這個美麗外貌包藏下的醜惡靈魂而痛恨得咬牙切齒。

但是舞台上的施玉瑩早已被這森嚴肅殺的公審大會驚嚇得頭腦發昏、面色慘白、雙眼緊閉、四肢無力,整個身體顫抖著向下出溜。

同樣是個表演的舞台,她卻再也沒有能力展現她那輕歌曼舞、婀娜多姿的身段以及臉上帶著笑意的迷人表情了!

別的囚犯都是被押解者使勁向下壓制著,惟有她卻是被人挾著胳膊提攜著,否則她早就癱倒在地了。

剩下的幾十名非死刑犯,沒有當場宣判,就把所有人犯押了下去,公審大會簡捷明瞭,前後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群眾陸續散去,紛紛走到街頭或奔向刑場,準備去觀摩死囚的遊街和行刑。

我和玉珮學姐,因為梁老師的關係,再說我倆在這個城市裡也算小有名氣的人物,許多當官的都認識我們,近水樓台先得月,被允許尾隨著執法隊伍,目送著所有的死囚,走完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

我們跟著梁老師來到劇場的後院,院內人聲嘈雜,有憤怒的指責、有無情的咒罵、有可憐的哀告、也有無奈的呻吟。

原來這裡三個一群、五個一幫地正在給死囚們打開手銬、取下木牌、重新上綁。

再看那些戰士,有橫眉怒目的、也有譏諷嘲笑的。

而那些囚犯,則有哭訴求情的、也有持強掙扎的。

掃視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兩名女死囚,正在院角一隅裝扮著。

女飛賊李竹菊正是那種頑固不化的死硬份子,整個綑綁程序中憑藉自家的身高體壯不停地掙扎反抗,看來兩個女兵是難以對付她了,於是換了兩個強壯的男人來伺候她。

四個女兵便一齊來綑綁施玉瑩,那兩個男兵還不斷地指導著女兵,怎樣才能綑得緊,因為這是最後的綑綁了,至死也不會解開,可別在半道上散開了,不好交代。

我仔細地觀察著,看來男人比女人的力氣是要大得多,同樣是綑綁,效果卻大不相同。

女飛賊被綁繩套著脖子,箍著雙肩,胸前十字交叉勒著乳房,兩手交疊著縛在身後,手腕也被高高吊起,條條繩索緊緊地纏繞著身子,嵌入肉體。

可能是因為她太健壯了,縛虎不能不緊,受的苦難也就更大些,卻也把整個身段的挺拔、俏麗表現得更加突出。

而施玉瑩雖也綁縛著,但卻鬆鬆垮垮,胸前缺少了十字的交叉,兩條小臂平行地搭在一起垂放在身後,和那已被折騰得軟綿綿的軀體配合在一起,更是一番柔美可憐的姿態。

綑綁完畢後,又在每個死囚的腦後插上一根亡命招子。這才讓他們成一排地坐在牆根下休息,等待著押赴刑場。

這時有幾個工作人員分別走向囚犯,挨個問了問:「最後還有什麼話要說?還有什麼要求?」

李竹菊討了一根煙卷,點燃了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幾口,從鼻孔裡噴出兩股煙柱,露出了一絲舒適暇意的表情。

施玉瑩沒有說話,只是俯首搖了搖頭。

玉珮學姐最是心細,看到她不停地咂著乾裂的嘴唇,於是徵得梁老師的同意,向旁邊的士兵要了一個軍用水壺,拉著我一起,給她餵了幾口水。

施玉瑩睜開了眼,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報給了我們一個,也許是她這一輩子最後的一個,帶著無限悲慘、淒涼和苦澀的笑容。

二十分鐘後,開來了十幾輛軍用大卡車,把一個個囚犯從地上拽起來,按事先安排的順序押上了刑車。

每輛車的正面,站立著二到三個五花大綁的死囚,後面及兩邊則是十幾個押解的兵士。

車隊的前後和中間還穿插著幾輛架著輕機槍,滿載武裝戰士的警衛車,可能是防止劫持和逃跑吧!

梁老師是這次行刑的指揮者之一,有自己專用的指揮車,我和玉珮學姐也佔了光,上了他的小吉普。

行刑的車隊,鳴響了喇叭,開動了引擎,浩浩蕩蕩向大街駛去。

行刑的車隊啟動以後,我才發現,梁老師的指揮車後,緊跟著的就是第一輛囚車。

真是無巧不成書,第一輛囚車上拘押的正是兩名女死囚!

飛賊李竹菊和叛徒施玉瑩。因此她倆在遊街中的動作和表情又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由於女飛賊的強悍和橫蠻,押解者已經換成了兩個高大強健的男兵,縱使如此相形之下也只能和她平起平坐一般高矮。

李竹菊仍是一副無所謂、不在乎的逍遙姿態,兩眼睜得大大的,左顧右盼,還不住地和周圍群眾點頭示意。

那兩個男兵幾次用手壓下她的腦袋,叫她低頭認罪,都因她的倔強而沒有成功。

李竹菊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有著年輕人共同的興趣愛好,身處此情此景中,不禁觸景生情,自然地哼唱起了一曲當年流行的歌曲《青春舞曲》: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別了呀!別了呀!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李竹菊的嗓子沒有受過正規的聲樂訓練,不免有些跑調,又因長期監禁的折磨,嗓音有些沙啞,但那低沉的女中音卻也十分動聽。

聲音越唱越響,周圍的群眾,就連押解的士兵們都在靜心傾聽,沒有去打擾她。

也許是想到了,生命從此將像鳥兒飛去一般再也回不來了,不覺感慨萬分,忽然豪氣大發,朗聲高叫道:「二十年後我再來,老娘又是一條好漢!」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後面趕緊過來一個戰士,一手抓住她的頭髮,一手在下巴殼上用力一擰,熟練地把她的下巴骨卸了!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疼痛,使得原先十分俏麗妖艷的面孔變得扭曲了,嘴巴歪斜著,裂了一道大口,流淌出一連串哈喇子,也顯露出了她容貌裡的最大缺陷,兩排被煙卷燻焦了的黃齒。

其醜陋之態實在令人不願再多看上一眼。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叛徒施玉瑩,驚嚇、折磨、疼痛和難受使她的身體就像柔弱無骨的癩皮狗一般,癱軟著站立不住。

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了挾持著她的兩個女兵手上,使得她倆也感到力不從心、堅持不住,於是只有將她的身子向前推去緊貼著車梆,把那兩隻突出的乳房擱在了車梆的上沿,以此來減輕自己手中的壓力,卻也把那兩隻豐碩的乳房擠成了兩張扁平的肉餅,反倒把原本被寬大囚衣所掩蓋的胸部凸顯了出來。

施玉瑩深深地低垂著頭,緊緊地閉住雙眼,用頭髮遮住面孔,一副無顏再見天下父老的模樣。

到是那兩個女兵,不時地用手揪住她的頭髮,讓她仰首抬頭,以便群眾得以觀賞示眾。

可是人們看到的仍是一副慘淡無容、面無表情、死色沉靜的形態。看來兩個女兵已是累得夠嗆,於是換上兩個男兵,粗腳毛手地用膝蓋頂住她的蠻腰,用手掰過寒肩、抓著頭髮。男人的蠻力終於使她感受到了肢體扭曲和撕裂的痛苦,露出了眉頭緊鎖、滿面淚痕、齜牙咧嘴、疼痛難挨的表情。

看到施老師的這一副淒慘、可憐的模樣,我的內心裡也滋生出幾分惻隱之情,不禁想道:「也真是可憐!要是當年她不離家出走,仍然當她的闊小姐?要是她和其他老師一樣到了『山那邊』去,沒有被捕?要是她能咬咬牙,再堅持忍耐下去?------哪有那麼多假設!人生就如下棋一樣,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啊!」

我們這裡近日來處決的反革命特多,人們對觀刑早已習以為常了,這種極富刺激性的活動還真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特別是聽說有女死刑犯的時候,更是熱鬧非凡。

因為今天的首名要犯是女飛賊李竹菊,不但是個女的,還是個聲名顯赫的強盜,關於她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傳遍四方,誰都想親眼看看這個女飛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母夜叉式的人物。

所以今日觀刑的民眾比以往多了好幾倍,街道兩側站得滿滿當當,千萬隻眼睛都在急切地搜尋著,在這一長串囚車中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女飛賊?

還好,首當其衝,第一輛車最顯眼的位置,那亡命招子上寫的就是她李竹菊的名字。

待到刑車開到跟前,人們才發覺,女飛賊固然長得漂亮、健壯,表現得也氣度不凡,但是比起她身旁的另一個女囚來,卻又是小巫見大巫,遠遠地不及了。

也是施玉瑩的運氣好,被安排放在了女飛賊的身旁,讓觀眾有了一個比較。否則,在今天的眾多死囚中她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決不會引起人們的重視。

人們發現,一是施玉瑩長得比李竹菊更美麗,更有女人味,更招男人喜愛。

二是觀刑的人們最愛看的並不是女死囚慷慨激昂、視死如歸的赴死精神,而是柔弱的女子悲慘淒涼、可憐無助、任人宰割、任人蹂躪的臨刑表情。

現實的場面就是這樣,因而施玉瑩的現狀更加博得了人們的同情和憐愛。

大家為觀賞女飛賊李竹菊而來,最後卻為叛徒施玉瑩所傾倒。

今天的施玉瑩完全地蓋過了李竹菊的風頭,反倒成了這次觀刑的頭號物件了!

「這個女飛賊,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啊!原以為是個長著三頭六臂的人物,殊不知就這麼個德行!」

「模樣兒長得到也不錯,只是心地太黑了,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今日槍斃也是罪有應得!」

「人還是很漂亮的喲!就是身材忒高大了些,像個男人婆似的。」

「要沒有男人一樣的體格,能練就一身飛簷走壁、彈無虛發的本領嗎?」

總而言之,大家能親眼看到久仰盛名的女飛賊李竹菊的儀表尊容,也就沒有他求,心滿意足了。

「看!旁邊的那個姑娘,可長得真美!瓜子臉兒黑頭髮,楊柳細腰真苗條!呵!柳眉杏眼、櫻嘴桃腮、寒肩蠻腰、豐胸肥臀、冰肌玉骨,真他媽和天上的仙女一般,美不勝收啊!」

「我看她有點像哪個電影裡的明星呢?」

「這個小美人不知犯的什麼罪呀?看她那柔骨似水的模樣兒,既不像殺人的強盜,又不像搶劫的土匪,像這種身條兒的女人能幹什麼呀?」

「那可說不準?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古代那些謀殺親夫的淫婦,不都也是些水靈靈、俏生生的美貌女人,最後不也落得個騎著木驢遊街,凌遲碎剮的結局嗎?我看她恐怕也是這一路貨色吧!」

「我猜她可能是老蔣從台灣派遣來的女特務!聽說老蔣訓練了許多漂亮的女特務,空投過來,專門勾引共產黨的進階幹部,竊取重要情報。沒錯,準是個女特務!」

「好端端的一個標緻女孩,作的什麼孽呀!弄到挨槍斃的地步,也真是可憐之至啊!」

「為婦人者,必須遵守婦道。在家是個深閨秀女,出了門子做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切莫要姦淫晦盜、作奸犯科。否則就像這個女人一樣,在大庭廣眾面前,拋頭露面,出乖露醜,最後還得挨一顆槍子!」

「看到這麼漂亮的小娘們,我心裡就癢癢!槍斃了也真可惜,還不如送到窯子裡,讓大伙痛痛快快地玩玩,興許還能賺一筆錢呢?」

「如今的死刑,一槍崩了,太沒意思,還是古時的千刀萬剮來得痛快。像今天的這個小美人,要是脫光了衣裳,來個割乳、挖陰、開膛、剖肚、掏心、扒肝、斷肢、砍頭,該是多麼過癮啊!」

總而言之,人們議論紛紛,大多圍繞著施玉瑩,都因為她長得美麗而讚揚著、憐惜著、感嘆著、衝動著、挑逗著,但也只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對她的命運絲毫起不了任何作用。

游了一個多小時的街,刑車開到了小紅山刑場。

小紅山是左桂姐姐就義的地方,也是我的傷心之處,舊地重遊,今已是換了人間,我也是感慨萬分!

左桂姐姐在天有靈,若能看到出賣她的兇手,今天在這裡被鎮壓伏法,心裡一定會欣慰致極的吧。

眾戰士七手八腳將死囚們抬的抬、拽的拽都拖下了刑車,排成一字長蛇押進了刑場。

跟著來湊熱鬧的人群被衛兵們攔在了警戒線之外,梁老師把我和張玉珮安排在距離行刑地點約二十多米外的地方,告訴我們不許亂動,就忙他的去了。

我們眼望著一個個死囚被押了過來,每三個戰士伺候著一個死囚,兩個左右挾持著,另一個提著手槍跟在後面,這個可能就是行刑的劊子手吧!

而那些囚犯,有的和李竹菊一樣,仰首挺胸,滿不在乎的樣子,度著方步邁向死亡的深淵;

有的則像施玉瑩一般,迷迷糊糊,懵懵懂懂,連拉帶拽,半走半拖地走向他們應有的歸宿。

待死囚們都各就各位後,只見孫老師又一次走到各個囚犯面前,做了最後一次檢查,對個別人還說了幾句話。

十幾分鐘後,似乎一切該進行的程序都做完了,刑場上顯得格外安靜,單等著那一聲正義的槍響!

這時,一個高大的戰士,這個人我熟悉,是梁老師的部下,我叫他大個子叔叔,跑步走向梁老師、孫老師等並排站著的首長,舉手敬了一個軍禮說道:「報告首長,行刑程序準備完畢,是否開始執行,請指示?」

「開始執行!」梁老師下達了命令。

大個子叔叔跑到行刑隊列的側面,口中吹響了一聲長長的哨笛,揮動了幾下手中的小紅旗。

這是個信號,押解者立即將自己手中的死囚向前推了幾步,強壓著跪在地上,然後就撒手撤到後面。大個子叔叔高舉起小紅旗,叫聲:「預備!」

後面的執行者都舉起手槍,瞄準了死囚的後腦勺,隨著小紅旗向下一劃。

「放!」一聲令下。

二十隻手槍一起擊發,震天的一陣響亮,「撲通!撲通!------」

二十個死囚在幾秒鐘內先後撲倒,走完了他們一生的行程!

李竹菊是今天的第一號死囚,施玉瑩是最後一號,死囚們又是排成一列橫隊,兩人之間隔著十九個人呢,少說也有三十來米。

我的目光注意了排頭,就顧不了排尾,對我來說最關心的當然是施老師了。

所以對於女飛賊是怎樣倒下去的?身體有什麼反映?最後是如何斃命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對施玉瑩的行刑程序我卻是看得十分清楚的。

當那「預備!」的口令剛剛發出,「放!」字尚未出口的瞬間,跪在地上失去了挾持和依託的施玉瑩,難以保持身體的挺立,不由自主地先於其他囚犯向前倒去,此時槍響了!

施玉瑩的執行者眼前失去了目標,這一槍沒有及時發出。

別的死囚都按時向閻王老爺報到去了,惟有她的生命因這一變故而多苟延了幾十秒鐘。

那兩個押解者看到如此情況,趕緊跑上前去,把她重新扶起來,可是此時的施玉瑩已像一條抽去了脊樑骨的癩皮狗,只要一撒手,又倒了下去,如此幾次,都立不起來。

那年輕的執行者也慌了手腳,連忙用眼神向大個子求助。

大個子過來仔細地看了看,此時的她呈現出一副腦袋頂著土地,屁股撅向半空的跪伏姿態。

大個子跑到梁老師跟前,幾個人低聲嘀咕了幾句,又跑回施玉瑩的身後。

從腰間拔出了一隻槍管特長的手槍,順著她褲襠下的線縫開了一槍,褲子立即沿著股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了那條女人最神秘、最珍貴、最羞以見人的桃園仙人洞穴。

大個子迅即把槍管插了進去,只聽得一聲悶哼,施玉瑩的身體跳動了一下,隨著槍管的拔離,一股血尿噴射而出,身體也側歪著倒了下去。

下體蠕動了一陣,兩條大腿蹬踏了幾下,就癱軟著沒了動靜。

接著另一群人上前,挨個翻轉著死囚的屍體,檢查著是否都已真正的死亡,又給每個死囚拍了照片。

我和玉珮學姐也夾在他們中間觀看,我望著施玉瑩那倒臥著的屍體,不禁恨從心起,口中罵道:「叛徒,壞蛋!妳也有今天的下場,我給左桂姐姐報仇!我給王二嫂雪恨!」邊說著邊向她那尚感到有些彈性的屁股上踢了幾腳,算是解恨吧!

隔了一會兒,大個子也帶了幾個人來,翻弄著施玉瑩的屍體,指著槍擊的創口議論著,像是在評價著這一槍的效果。

我也湊上前去,對他說道:「大個子叔叔,你真能耐!別人打不了的,你都能打。你這本事是從哪兒學來的?」

「哈哈,哈哈!」

大個子見我表揚他,高興得哈哈大笑,帶著幾分自豪的心情向周圍的人說道:「就是前幾天,組織上派我到別州去參加一個學習班,跟一個名叫蘇文武的刑警學的,這是他發明的一種專門槍斃女犯人的方法,想不到一回來就用上了,也是現買現賣,獻醜獻醜。根據刑偵研究所的專家說,一般女死囚的心理狀態也是愛美的,最怕槍斃時打碎她的腦袋,破了相。這種方法既保住了女犯人的相貌不被破壞,而且非但不覺得痛苦,反而能給她一種愉快的享受!」

「挨槍子兒還不痛苦?」我詫異著,又好奇地問道:「享受?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呀?」

「我也說不清,反正是那樣的一種感受,麻、癢、酥------這,你得去問問她!」

大個子吞吞吐吐地解釋了半天,也說不清楚,最後只有指著施玉瑩的屍體說道。

本來嘛,誰也沒有嘗過那種滋味,要問?只有去問施玉瑩了,只有她才享受過這種待遇。

「唉,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快一邊待著去。」另一個戰士抿嘴竊笑著說。

「他是個小孩子,不懂!我可是個大人,我懂!」

冷不防斜刺裡插進來玉珮學姐:「這叫性衝動!我們生物課裡學過。」

大個子沒有料到旁邊還有個女生,頓時臉上羞得通紅,一時不知所措。

還是那個戰士大方些,用食指刮著自己的臉蛋向她說道:「大姑娘家瞎說八道,真不害臊!」引起了周圍一陣嬉笑。

聽了大個子的話,我情不自禁地朝施玉瑩死去的臉上望去,果然是一片欣慰和舒適的表情,還帶著一層薄薄的紅暈,大個子的話莫不還真是對的?

這時,觀刑的群眾也被允許進來參觀,死囚的家屬也可以過來收屍,有些家屬和親友不願意為反革命分子收屍,卻又不忍心任其暴屍荒野或被醫療機構拉去做實驗品,就花錢僱傭附近的村民,在亂葬崗子上找塊空地掩埋,這也是小紅山上村民額外收入的一種。

一會兒,醫學院的救護車也響著蜂鳴器開來了,將那些無主的屍體通統收集了去。

李竹菊是個無親無友、獨來獨往的飛賊,當然是首當其衝被他們抬了去,直到屍體放上了擔架,我才意識到應該最後再看她一眼,要不是她健壯的身材仍是那麼婀娜多姿的話,根本就無法認出來,因為她的那一顆嬌媚的腦袋已被槍彈打得像踹了一腳的柿子般稀耙爛了,真是目不忍睹!

忽地猛又想起,施玉瑩也是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恐怕也得是這個結局吧?

果然,回轉身來再也找不到她的屍首了,疑是已被醫學院抬走。

這樣一具標準的美人軀體,即將被解剖後製成標本,心裡雖有一種解恨的痛快,卻也有幾分憐憫的不忍。

片刻之後,玉珮學姐匆匆跑來,看到我一臉若有所失的神態,立即明白了,訕笑著說道:「你呀,真是個多情的男人!你的這點心思,我早就看透了。你是心裡又恨她,又憐她!因為你們之間還是有過一段淵源的嘛!我猜得對嗎?------好了,放心吧,我已經花錢僱人把她葬到小紅山後面去了!」玉珮學姐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大姐啊!

諸事完畢,我和張玉珮又順便到左桂姐姐的墳頭上祭奠了一番。

玉珮學姐真是細心,連左桂姐姐的愛好都沒有忘記,從挎包裡拿出一盒綠豆糕和一瓶水,並低聲說道:「左桂姐姐,我和小濤來看妳了,妳好嗎?這是妳最喜歡的綠豆糕,妳吃一口,喝一口水。」

她將瓶子裡的水一點一點灑在墳前,又接著說道:「今天出賣妳的叛徒被槍斃了!大仇已報,妳安息吧!」

下面的話可就把我嚇得毛骨悚然起來,不知她又要耍什麼花樣:「今天我還帶來了這個壞女人身上的一塊肉,妳就打她幾下,踹她幾腳,咬她幾口,解解恨吧!」

說著打開了個小布包,抖露出一隻帶著血跡的女人的白皙細嫩的乳房!

原來她用金錢收買了埋葬死人的村民,讓他們偷偷地割下死者的一小塊肉,拿來祭奠,不想這些村民竟割了她的一隻乳房。

由此聯想到,像施玉瑩這樣窈窕美貌的女屍,還不知會被這些無知的村民淫虐和凌辱到什麼程度呢?

但這也沒有辦法,誰叫她作惡多端,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呢!

後來這件事叫梁老師知道了,把我臭罵了一頓,孫老師聽了到是拍案叫絕。

其實這都是玉珮學姐一手操辦的,我是無端地替她受過。

幾十年後,我倆提起此事,她都是一味地向我做著鬼臉,用狡黠的目光望著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怎麼?幾十年後,你和張玉珮還在一起?」有人不解地問道。

不好意思,後來玉珮學姐成了我的妻子。

雖然她比我大著兩歲,但是有了一個美麗漂亮、聰明能幹、膽大心細、機智勇敢,又像大姐姐一樣處處關心和體貼著我的夫人,我心裡是多麼的高興啊!

雖然有人說我有點「氣管炎」,但是我們的生活卻是多麼的幸福、愉快、舒適和暇意啊!

在蜜罐裡生活著的我,久而久之,就把童年時的悲苦,以及左桂姐姐、王二嫂、小翠姑娘和白大小姐對我的恩情,以及我對施玉瑩的仇恨都逐漸地淡忘了。

又是我的玉珮學姐,不,是我的夫人張玉珮說話了:「忘記了過去,就等於背叛!」

於是,為了不至於忘卻的紀念,寫了這篇少年時代的回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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