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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靈魂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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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從一次長長的昏睡中醒來,大腦在經歷一段長久的空白之後,紛紛擾擾的記憶開始像潮水般湧上來,慢慢地浸過我的身體漸漸的,它們近了昨夜狂歡的燈光,擁擠的人潮,誘人的酒精,還有爭先恐後地麻醉自己神經的人們或許在他們中間我是醉得最徹底的一個,已經分辨不出酒的滋味,只是心情異常愉悅地一杯接一杯往口中灌。

忽然間,那擁擠嘈雜的畫面突然終止,我頓時感到一種刺骨寒意,眼前的畫面已變成一條車輛疾馳的街道,我踏著細細的高跟鞋旁若無人地走,盡管道道白光射得我睜不開眼,耳邊呼嘯而過的噪聲很不寧靜,但我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自由過。記憶定格在最後一個畫面,那異常美妙,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輕悠悠飄了起來,在星空下遊蕩,然後沉入了黑色的夢鄉。

睜開眼,我想伸展一下身體,但全身麻木,四肢無力,可能這次實在喝得太多了吧,我想。突然感覺有些異樣,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布滿陌生的氣味,陌生的聲音,還有一條白單子蓋在我頭上。我想伸手拽下那條床單,它讓我很不舒服,可我的手癱軟無力,不能動彈。在我暗暗咒罵過數次之後,白單子忽然唰地掀開了,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眼前,那是個面無表情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身著白大褂。

「你是醫生?」我像終於找到了救星。但他不理睬我的發問,拿支筆在那裏寫寫劃劃,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紙,頓時倒吸口冷氣「死亡通知單」!

「喂我還沒死哪!……」他竟不理睬我。我心裏憤怒又恐懼,這是什麼醫院,連人是死是活都沒不檢查,就開「死亡通知單」了。我扯著喉嚨對著他一陣大喊,他還是絲毫沒有一絲反應,寫完後又面無表情唰地一下把白單子蓋上了。

這下子我急了,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竟然被人確定已死,但我的身體竟不能動彈半分,也沒有人理會我的大喊,這是個什麼地方?巨大的恐懼開始包圍著我。

在絕望與無奈中不知等待了多久,由遠而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門開了,停在我身邊。「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死者腦漿都出來了……」好像是剛才那個男人輕描淡寫說了兩句。

但這兩句話卻使我如同掉進了冰窟,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腦漿都出來了的人恐怕是活不成的,難道我真的死了?!一種轟然坍塌般的崩潰突然襲來,對死亡的恐懼讓我全身顫慄,無數只無情利爪揪著我的心,讓我跌落到更黑更恐怖的絕望深淵。

當我還在為死亡這個事實苦苦掙紮的時候,白單子慢慢揭開了,父母的臉出現在我眼前。母親臉色慘白,驚恐又悲痛萬分地看著我,幾乎站立不穩,父親連忙扶住她。平日裏嚴肅的父親依然保持著鎮定,但他扶著母親的手一直在顫抖。我對他們大喊:「爸!媽!我沒有死!」可是他們同樣聽不到我說話,母親的淚水,父親的悲痛,讓我絕望又不知所措。

擺在眼前的事實讓我不得不確信自己已死,雖然能感知自己的存在,能看,能聽,有思維,有情感,但不過是種虛無的形式。原來,真的有別人說的「靈魂」這種東西存在,生命會從這個空間徹底消逝,但殘留下了魂魄,不得不接受的殘酷現實,讓我用一種萬物坍塌之後無可奈何的心境,與真實的世界隔絕,看來,我得學會重新面對和審視這個世界,用一個靈魂的方式。

我和父母同住在一個城市,但自從我獨立生活之後就很少回家,上次見他們大概是兩個月前吧。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剛過半百的父母,鬢角竟有了些斑白……醫生生硬的語氣打破了房間裏悲傷的氣氛:「趁死者關節還沒硬,趕快穿衣服。」我被進來的護士用剪刀剪開了身上血汙的外套,那套三千多的名牌頓時成了扔在地上的一堆破布,母親費了很大力才給我穿上衣服,我無可奈何看到自己竟穿的是件純白毛衣、牛仔褲,大概是剛上大學時穿過,後來留在父母家衣服。哪有死人的壽衣穿得這麼純情的,唉!在母親眼裏我永遠都沒長大。

之後,白單子陸陸續續被揭開又蓋上。訊息可真快,朋友和同事迅速蜂擁而至,病房周圍熱鬧了起來。平日裏常常一起吃喝玩樂的朋友,大多站在門口沒敢進來,有幾個膽大的揭開單子,竟捂著口鼻迅速閃開了,可以理解,吸入點死人的氣息是不那麼好。

人群中,他的面孔隱約出現了,他躲在別人身後,那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那個在我身體上說我是天使的男人,連掀開單子的勇氣都沒有。的確,他的天使已是一具死屍,不能再給他任何快樂。

不知誰叫了一聲「殯儀館的人來了……」,只見進來個瘦小老頭和個民工模樣的小夥子,在覈對了死亡通知單後,兩人動作相當麻利,唰地一下把我連同身下的床單一起抬到了類似擔架的板子上,我鬆了口氣,終於可以離開那群呆站在那裏的人。他們說了聲「家屬可以坐殯儀館的車子」,抬起我就往外走。抬到醫院走廊裏,人們見到擔架就紛紛躲避,同樣是捂著口鼻的動作,看得我來氣,又不是瘟疫要傳染,他們躲什麼。

走到電梯門口,守電梯的胖女人非常不耐煩地甩了句話:「死人走樓梯!」那老頭和小夥只好折傳回來走樓梯,我見父母也沒有坐電梯,趕緊跟上了我們,急急忙忙跟著下十層樓梯。下樓的時候,小夥子可能是新手,走路有些莽撞,幾次轉彎的時候差點把我摔到地上,急得老頭連聲喊:「慢點!慢點!」

我突然覺得事情有些沒對,他們把我弄去殯儀館乾什麼,當然是燒唄,難道陳列在水晶棺裏供人瞻仰。我剛剛才接受了死亡這個事實,一下子又要面臨把自己身體燒掉,簡直快瘋了,我尖叫:「爸!媽!不要燒我!我害怕!」可是累得氣喘籲籲跟在後面的他們根本聽不到我的話,我又一次陷入了無底的絕望。在一層層往下走時,轉念又一想,身體已是沒有知覺的殘骸,至少痛的感覺是不會有,應該不會很可怕。但身體沒有了,靈魂又存在於哪裏呢?

我還在為這個問題苦苦思索的時候,他們把我塞進了類似於車後備箱的特製盒子,關上蓋子,大家前前後後上車便開動了。那裏面很悶,一路上又顛簸得厲害,大概足足開了半個小時,汽車終於停了下來,擔架被拖了出來。我發現周圍人聲嘈雜,殯儀館原來很熱鬧。那老頭對我父母說:「今天這裏有個追悼會,來的人很多,你們恐怕要在後面等一下。」他們把我放在靈堂後面小廳的水泥臺上,就匆匆走了。原來殯儀館也要先照顧大生意,小生意不大瞧得起。

有人過來掀開單子,問需不需要整容化妝之類,還說門外右邊那家喪葬用品店是殯儀館內部開的,可以九折優惠。父母分頭繳費、買喪葬用品去了,我看到旁邊檯子上躺了個老年農婦,滿臉黴黃,一張嘴張得老大,怎麼死了都不閉嘴。果然,她一看到我就開始大倒苦水:「妹子,我簡直命苦哦!一輩子安安分分,還留不到具全屍。兩個兒子孝順,買了口好棺材把我厚葬了,哪曉得村上的乾部說是違反政策,硬是叫人挖出來,不燒不得行……」

我懶得聽她嘮叨,自己一肚子苦水還找不到人訴。那邊追悼會開始了,原來是個患肝癌死了的政府官員,曾聽說此人嗜酒如命。還不是和我一樣,喝酒喝死的,但別人就那麼風光,唉!

等追悼會結束了,汽車呼啦呼啦全開走了,殯儀館終於清淨了。這時,那老頭和小夥又風風火火抬進一人,大概四十多歲的男人,此人挺著富態的肚皮,一身名牌,手上戴枚碩大戒指,一副暴發戶派頭,保養得不錯,怎麼也來這裏報到?聽旁邊的家屬談話,得知點端倪,大概是風流成性,縱欲過度,衰竭而亡。我忍不住竊笑,他兇狠地朝我瞪一眼,惡狠狠地說:「很好笑?!老子這輩子竟然栽在女人身上,現在看到女人都恨!」我不敢再看他了。

這時父母回來了,那男人的家屬在和我父母商量,他們的喪宴都準備好了,能不能讓他們先燒。那男人聽得吹鬍子瞪眼睛:「你們這些沒良心的!老子生前在你們身上用了那麼多錢,現在為了趕頓飯,多看老子兩眼都不肯!」我心裏說了句「活該」,一陣暢快。

父母同意了,隨後兩人怔怔地望著我的屍體沉默不語。暴發戶的家屬聽說可以先燒,趕緊搜那人衣服口袋裏的東西,當然手上的戒指沒有放過,我聽那人用最難聽的話咒罵他的親屬,不屑瞟了他一眼:「省省吧,叫破嗓子他們都聽不到。」

那邊檯子上,那個老農婦已經準備好了,她的臉被塗了層白粉,臉頰上還有兩團紅胭脂,這也叫化妝,簡直像個小醜,我看到她家屬還付了20元錢。隨後,那個所謂的「美容師」朝我走來了,我心裏不停祈禱,千萬不要給我化妝,關鍵時刻,母親說話了:「不用了,平時濃妝豔抹的,今天還是像以前那樣清純點好。」我大大鬆了口氣。

那老婦被抬走了,我的心漸漸開始平靜,默默等待著未知而即將發生的事。看著身邊已漸漸老去的父母,那曾給予我生命的兩人,世界上最疼愛我的兩人,竟然眼睜睜看著我由一個鮮活的生命變成了死屍,我感應到了他們的痛,那是一種心慢慢碎裂的程式。

不知怎麼,一件件童年往事開始像電影般一幕幕閃回。紮著羊角辮,被一群鵝追著,在家鄉的田埂上奔跑;背著重重的書包,哼著自己編的歌,一蹦一跳行走在每天必經的那條小巷;那個高年級的男生,紅著臉悄悄遞過來張小紙條……想起那些曾遺忘很久的快樂,心一陣陣甜蜜的痛。

偶然,還想到曾屬於自己的那個家,那些收集的玩具,珍藏的CD,永不知疲倦遊來遊去的熱帶魚,以後它們將屬於誰?我突然覺得這個令我深感厭倦的世界,其實有很多讓我留戀的東西,還有很多迷醉狂歡之外的愉悅。我想,我明白了,這次是真的明白了。

終於該輪到我了。他們把我抬到焚屍爐邊,爐門口連著一個很長的金屬臺,上面有一些滾輪,一按電鈕,滾輪開始緩緩向前,爐門打開了,我的身體隨著滾輪向冒著餘溫的焚屍爐去了。最後再看父母一眼,他們憔悴悲傷的面容流著淚水,我感覺自己也流淚了,只是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的悔恨。

身體完全進去了,爐門砰一下子關上,四周一片漆黑,這是個恐怖的地方,我安慰自己不要怕。忽然,一點紅光從下面傳來,是火苗,噌地一下就竄了上來,點著我的衣服和頭發,然後開始撕咬我的皮膚,啃我的骨髓。我真的死了嗎,但為什麼這麼痛,火苗肆虐地吞噬我的身體,我沒有慘叫,沒有掙紮,我明白一切都是徒勞。別人是不會痛的,因為他們的心死了,而我默默承受這錐心徹骨的痛,那是懲戒,我確信。

突然,所有的痛楚消失了,我感覺自己輕輕飄起來,遊離在了火苗之外,轉過身,看著火苗中一團黑乎乎還在燒,那快燃燒完東西的曾是自己的身體。

後記:兩個焚屍工的對話

甲:「快來看,稀罕事兒……」(他邊說邊用鐵剷刨著剛落下還滾燙的骨灰)

乙:「怎麼了?」

甲:「骨灰裏有東西……」

乙:「會有啥好東西,溫度那麼高,金銀珠寶都化了……」

甲:「你看嘛,亮晶晶的幾顆。」

乙:「不可能是舍利子,那是得道高僧才會有,聽說燒的是個年輕女子……」

甲:「那是啥呢,幾顆亮晶晶水滴形狀的東西,還硬得很。」

乙:「怪事經常有,管它是啥。快點剷,別人家屬來接骨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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